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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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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面对起床就是一脸惊恐的胡子渊,宁悦把他揽到怀里,轻轻摇晃着。熟悉的气息安慰了孩子,母亲的怀抱给了他勇气,胡子渊紧紧缩在宁悦的怀里,终于抬起头了头,怯怯地问:“妈妈,爸爸呢?”

宁悦说:“爸爸办事去了。子渊,妈妈遇到了麻烦,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

“爸爸和妈妈,不能再在一起了。但是,妈妈想要你和我一起生活,爸爸也是这样想的。我们都希望能和你生活在一起。”

“那为什么你们不在一起生活呢?这样我们都可以在一起了。”胡子渊的声音带了哭腔。

宁悦没有说话,孩子的小手正好落在了伤口包扎的地方:“爸爸又打你了?所以,你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宁悦点点头:“妈妈很怕他。”

这是实话,她怕胡成。这么多年下来,尽管她一直维持精神的独立和自己的个性,可是因为胡成和整个胡家造成的天然的居高临下的地位,对她还是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畏惧都如影随形。

胡子渊抓紧宁悦胸前的衣服,不假思索地说:“爸爸坏!我和妈妈在一起。”

宁悦放弃解释胡成是否是个坏人的话题,她迫切地需要胡子渊再肯定一遍这句话。有了这句话,她之前的努力和冒险,之后的勇气和坚持,才有源泉和根本,“你确定吗?还有奶奶和爷爷,你和妈妈在一起之后,可能不能经常见到他们。”

“我要妈妈!”胡子渊钻进宁悦的怀里,毫不迟疑地说着,并努力地把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贴近宁悦的身体。

宁悦紧紧地搂住孩子,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缝隙间渗出来,一滴一滴汇聚成行。

从今后,纵有千般苦万般累,心无所悔!然而,大人能想明白的事情,对孩子而言可能就不是那么回事。刚在床上声泪俱下地表明只要妈妈的胡子渊,在看到宁悦做的早饭的时候,戳着盘子里东西,嘟囔:“不好吃!一点都不好吃!没有奶奶做得好吃!”

宁悦只能沉默。

胡子渊发泄够了,开始意识到妈妈不同寻常的沉默。他悄悄地看了一眼宁悦,撇着嘴,慢慢地开始吃东西。但是,那一脸的委屈,却是怎么也盖不住的。

宁悦只觉得肋间胀痛。胡子渊大约吃了六七口,放下勺子,噘着嘴说:“我吃不下了。”然后怯怯地看着宁悦,眼睛里慢慢浮上一层水光。

宁悦扫了一眼孩子,被那层水光一漫,心底掠过一阵叹息。她伸手摸了摸胡子渊的头,强迫自己牵着嘴角露出个笑容:“饱了就好,漱口洗手,玩儿去吧。”

胡子渊没动,依旧看着宁悦,好像在确认什么。宁悦想了想,说道:“从今往后,都是妈妈做饭。妈妈做的可能没有奶奶好吃,但是妈妈会努力的。我希望你也能尽量适应妈妈的口味,这样你才能吃得更舒服一些。”

胡子渊点点头,问:“奶奶再也不会给我做饭了吗?”

宁悦抿紧了嘴唇,摇了摇头。如果你能吃到她做的早饭,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这样的推测对一个孩子而言,未免太过残酷,还是事到临头再说吧!

胡子渊有点失望,但小眼珠一转,眉开眼笑道:“可是,以后能天天吃到妈妈做的饭了!这不也挺好的吗!”小家伙站起来,兴冲冲地奔向洗手间。

宁悦看着自己做的早餐,勉强又吃了几口,便收拾起来。

胡子渊跟在她后面问:“妈妈,我们要去幼儿园吗?”

宁悦愣了一会儿,才说:“不,这几个月你都不用去了。”

“耶!太棒了!我们去哪里玩儿?”

宁悦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什么都没想好。接下来,该如何藏好胡子渊,该如何分配陪孩子的时间,离婚的时间,还有上班的时间?自己居然一点头绪都没有!宁悦带着胡子渊走进办公室,办公区里静悄悄的。保洁阿姨已经打扫完毕,空气里充斥着墩布沤了的味道。宁悦摸了摸办公桌,湿漉漉的,已经擦过。她拿起抹布,准备去秦灿的办公室打扫一遍,准备接下来的工作。她的衣襟儿被人轻轻拽了一下,扭头看到胡子渊紧紧地贴着自己。宁悦半蹲下来,把抹布放在一边,把办公区里各个格子间介绍了一遍,又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在办公区里走了一圈。胡子渊对文件柜上装乌龟的玻璃缸很感兴趣,趴在那里不知道研究什么极为专注地看着。

趁这个机会,宁悦匆匆走进秦灿的办公室,开始紧张地工作。

“我可以进来吗?”门被推开,探进来一颗小脑袋。

宁悦环顾四周,走到门口,“不可以的。这里有很多重要的东西,如果你进来玩儿,万一有东西找不到了,说是你弄丢的,你怎么解释呢?”

胡子渊随着宁悦慢慢向外走,边走边说:“那我哪里都不能去啊!”

“是啊!办公室是工作的地方,玩儿的话可能不太合适。”

“以后我也来工作,不打扰你们,是不是就可以常来了?”

“可以啊!只不过我担心你会觉得没意思。”

“不会的!我可以写作业!正好我有一本画册没有画完,在你这里可以画完它!”

宁悦摸摸儿子的头,勉强笑了。抬头看看依旧没有动静的办公室大门,心里忐忑,不知道同事们看到自己带孩子上班,会不会有意见?那时自己该怎么办呢?思来想去,一旦那样,似乎也只有厚着脸皮硬顶下去一条路了!

同事们陆陆续续到齐了,看到胡子渊大家都有些奇怪,但都涵养很好的没说什么。

宁悦很敏锐地感觉到潘洁过来的时候多看了两眼,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就想拉起胡子渊介绍一下。可潘洁什么都没说,连一秒钟停留都没有,就走过了。宁悦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脸颊热辣辣的。胡子渊抬头看看宁悦,纯洁的眼里写满了问号。

宁悦伸手轻轻地摸着儿子的头,毛茸茸的略微带些扎手的触感刺激着神经的末端,神奇地抚平了宁悦的心情。最后,她的脸上甚至浮出一丝笑意。

“办公室好不好玩儿?”

“嗯,好玩儿。看,我画的好不好看?”

和儿子讨论了一下涂色画得细节该怎么用笔,宁悦看了看表,叮嘱儿子不要闹,便下楼去为秦灿买咖啡。

“宁悦。”

宁悦端着咖啡正准备上电梯,身后有人叫她。扭头一看,愣了一下,一个西装革履,宽肩细腰,看起来风度翩翩的男士站在她身后——是何宽。

何宽的表情和他的衣服大相径庭,先是不自在地拉扯了一下领口的领带,又带着点磕巴解释说:“一会儿要去见几个投资人,他们说,嗯,他们说应该穿成这样。唉,跟捆起来似的!”说完,又松了松领口。

不知怎的,宁悦忽然想起邻居家那只被逼着穿上毛衣的小狗,也是这样晃动着想给自己松绑。

宁悦笑着说:“是吗?那可要恭喜你啦!看来我的朋友里面要出一个亿万富翁,荣幸荣幸!”

何宽见宁悦并没有盯着自己的外表,松了口气,神情也自在下来,挥挥手:“开玩笑了,我你还不知道吗?就那两下子,正好赶上有人看中了,挣俩钱罢了!”

宁悦道:“你那两下子可不简单,我是很崇拜了!不用谦虚了,提前祝你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何宽高兴地咧开嘴,显然他把这次见面看得很重。得了这样一个好彩头,心里开朗得很。

宁悦看了看时间,正准备结束这次招呼,何宽赶紧说:“嗯,我这次来,是这样的!”他吞吞吐吐,最后终于说明,原来是听说宁悦被刺伤的事,特地赶来看看。

宁悦嘴上客气着,心里却很温暖。又想起那朵永生花,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起来。

“宁悦!”

这次是一声近似凄厉的惊呼,何宽吓得一闪身,竟挡在了宁悦面前,宁悦也就错过了第一时间看到来人的机会。不过,即使听声音,她也知道究竟是谁!

她微微错身,让出何宽半步,宁悦说:“爸,您来了!”

何宽琢磨了一下,记得宁悦父母早就去世,那这个“爸”可不就是她的老公公,胡成的父亲吗!

胡成昨天刚刚在办公室刺伤了宁悦,今天他爹又找来,能有什么好事?何宽戒备地看着对面的老头。

那老头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何宽一眼,才对宁悦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子渊呢?我去幼儿园,老师说他没来!”

快到秦灿上班的时间了,宁悦没浪费更多的时间。直接告诉胡成爸,胡成在办公室误伤了自己,现在在派出所,自己把胡子渊接走了,暂时不方便他们见面。

老头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胡成怎么可能伤你!刀子是你的,你自己撞过去,怎么能怨胡成!你把孩子送回来,一家人有事家里讲,不要闹得让外人笑话!”说完,他警告性地瞪了何宽一眼。

何宽心情本来很好,听了这话,一百个不爽:“大爷,照您这么说,是宁悦把刀子放到您儿子手里,然后自己撞过去了?我听说她是您儿子的妻子,这么说自己的家里人,恐怕也不合适吧?”

宁悦心里跳了一下,面上却没有变化。

胡成爸说:“我不管你是谁,这是我家里的事,我跟我的儿媳妇说话!宁悦,子渊在哪里?你交给我。你妈在医院里,听说这事儿又犯病了,我带子渊去看看她,兴许她看到孩子,能好一些。”

宁悦叹口气:“爸,事到如今,咱们都不用瞒着了。您的打算,我的打算,谁不知道谁呢?还是您真的当我是傻子?我还要上班,不能陪您聊了。”宁悦向何宽点点头:“你赶紧忙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何宽有点不放心,宁悦笑笑安抚他,突然想起一事,对胡成爸说:“对了,您跟妈说,好好保养身体。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这里胜算就更大了。”

胡成爸愤怒:“你怎么说话呢!”

宁悦索性放开了:“我一直就这么说话!妈是什么人,我就说什么话!您要是不习惯,那只能说明是我过去不好,给您留太多面子,不晓得真话长什么样了!”说完,宁悦长出一口气,整个人立刻精神了不少。

何宽吃惊地看着宁悦,他印象里的宁悦低调沉默,压抑而温柔,和眼前这个犀利到近似刻薄的人,完全不同!

宁悦向何宽抱歉地点点头,没有解释。她只想快点走,伪装了那么多年,似乎已经变成了真的。这些伤人的话固然让她惬意,之后却是止不住的后悔和惭愧。

胡成爸上前一步,拦住宁悦:“宁悦,你还没和胡成离婚呢!就你这点工资,就你那份工作,能养活子渊?难道你想让子渊连买个本子都买不起!”

宁悦看了一眼何宽,露出尴尬的表情,干脆绕过胡成爸,一边向里面走,一边说:“随便您怎么讲吧!我的生活,包括孩子,从此以后由我做主。”

“你休想!”胡成爸激动起来,跳着脚去抓宁悦,却被站在一边的何宽一把抱住。宁悦立刻斥责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保安:“看什么看?有人来大厦里闹事,你们不管吗?”

旁边的一个主管模样的人赶紧招呼两个保安拦下胡成爸往外面带。

胡成爸口不择言,喊道:“宁悦!你是不是和他好上了!那个男的是不是你奸夫!我告诉你,你别想拿我们胡家的钱养汉子!子渊永远是我们胡家的孩子,你别想带走他!我就是抢也得抢回来!他绝不会跟了你们这种奸夫淫妇的!”

喊声引来人们的侧目,宁悦无奈地对何宽说:“对不起,连累你了。”

何宽道:“没事,本来我还有点犹豫,刚才看到这个样子,我倒是决定了。你来我们公司吧!等我说完!我们公司不像这里有那么多规章,只要你完成工作,可以申请homework,也可以带着孩子来。对了,公司里还有一面墙,全是零食。相信你家孩子一定会喜欢的!”

宁悦瞠目结舌地看着何宽,指着门外兀自喝骂不休的老人说:“你没听到他说什么吗?你这是自找麻烦!我!我现在不仅帮不了你,还会拖累你!”

何宽按捺着心底的激动,说道:“我不在乎!只要你答应,我做什么都不需要别人评价!”

宁悦仔细地看着何宽,良久,才笑了:“我不去。”她坚定地说,“谢谢你!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去了,我一定会主动找你。但绝不是现在。”

何宽有些失望,但宁悦已经不再给他劝说的机会,转身跑进电梯,随着缓缓合上的门,消失不见了。

宁悦先回座位看孩子,发现座位里空荡荡的,心里一惊。胡子渊已经从拐角跑了过来,“妈妈,看!叔叔给了我这个!”

宁悦抬起头,钟天明半趴在自己工位的护栏上招了招手:“我让小胡同志帮忙喂下乌龟,报酬是一颗糖。他说妈妈不让吃糖,我说你可以留着跟别的小朋友换东西,他才收下。”

宁悦刚想说谢谢,钟天明隔壁的潘洁突然站起来,招呼钟天明赶紧去开会。钟天明吐了吐舌头,抱着资料走了。

宁悦看着潘洁的背影,又看看专心跟乌龟做着精神交流的儿子,微微叹了口气。办公区里一时安静下来,钱律师的工位处传来隐约的翻动文件的声音,宁悦没想到反对的人居然是平时很好说话的潘洁,一时间反倒没了主意。潘洁算是她的对口人,宁悦没来的时候,潘洁兼着行政方面的工作。来了以后,宁悦做行政,潘洁经常指点她该如何去做,包括秦灿的一些习惯,都是潘洁如实相告,她才能很快入手。

现在潘洁似乎有些不对劲,宁悦不想对她耍无赖,却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孩子是不能送进幼儿园的,但是家里又没人能帮忙,如果真不能带进公司……宁悦咬着嘴唇,心里不住的纠结。

“宁悦?怎么在这儿站着?”秦灿从外面进来,一阵风似的刮过,“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宁悦心里一惊,难道秦灿也不同意带孩子来上班!看着胡子渊小小的背影,宁悦提醒自己:秦灿凭什么同意?就算他以前帮过你,以后也要帮助你吗?你是谁?宁悦,你不过是一个年过四十,连工作都难保的女人!

你是已经枯萎的树,拼命想庇护树下乘凉的孩子,却长不出一片绿叶,开不出一朵鲜花。宁悦慢慢地走向秦灿的办公室,仿佛走向一条逐渐变窄向中心挤压的路。所有的柔软被挤出去之后,她告诉自己:就算这样吧,至少我还可以搭个架子,让别的树的叶子长过来,让别的花开在我的架子上,这样我的孩子还是可以得到庇护的!她站在秦灿的门口,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是的,我一直在利用秦灿的同情心!现在,我仍然要这样做!我要的不多,之一线生机就够!抱歉,我必须这样走!

宁悦推开门,走进秦灿的办公室。

现在流行平行组织结构,据说可以降低管理成本,提高效率。于是新来的集团领导一通捣鼓,弄出了很多中心。人事起起落落,最后不过是又一轮权力洗牌。好在法务部只是改了一个名字,变成了法务中心。大家的官称变了,工作内容和职衔都没变。连最开始大家希望的可以趁机涨点儿工资的愿望,都落空了。罗总说,涉及真金白银的时候,哪个领导都不会因为玩概念骗死自己。

潘洁看着眼前那个大肚男一张一合的嘴,思路一直飞到天外。直到钟天明捅了她一下,她才“哦哦”地应一声。无奈,钟天明说:“冯主任,您说的有道理,这四个项目我们会及时反馈给秦主任的。不过最近的确人手紧张,所以很多项目不能提供完全的支持。但是无论如何,您说的这几个事儿,我都记下了。具体完成时间表,秦主任会尽快给您一个回复。”

“那我直接找你们秦主任就好了,咱们还开这个会干什么?”冯主任口气相当不善。连丢了几个单子,火气没处发,这几个小律师撞到了枪口上。

潘洁已经回过神,闻言哼了一声:“冯主任,您要是直接找秦主任,秦主任也得找我们商量。毕竟直接经手的是我们,怎么多,做多久,没有我们的反馈,秦主任也答复不了您。不过,我看您这么着急,不如直接申请这几个项目不必法务参与,那多好!您看呢?”

“你怎么说话呢?”冯主任也是老资格了。而且,最近部门变中心的调整中,他PK掉原来分公司主管销售的张副总,顺利成为集团销售中心的主任,原来的张副总成了他的手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业绩一落千丈,他可能会上天。他刚想继续发飙,冷不防潘洁眼皮子抬了抬。眼风儿就像刀子一样甩了过来,全扎进老冯的心里。他突然意识到,这两个小兵,有点特殊。

法务部在公司里是一个比较特殊的部门。即使和别的部门一样阶层分明,但因为法务工作的特殊性,在具体的事情上,法务人员之间的层级其实并不十分清楚。最高的法务主管在介入项目时,也得从基本的情况了解甚至做起,而最底层的法务经理,也可能因为对事项的整体把握更准确及时而能直接参与最高决策的会议。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法务部的职责是混乱的。相反,多高的层级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有多大的决策权,法务部是最清楚,也是执行最好的。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对权力的恐惧,只是法律人先天对规则的敬畏罢了。

用钱律师的话说:咱们当律师的,眼里没什么CEO什么保洁大妈,只有法律服务,只有当事人。就这么简单!

冯主任把嘴边的话在舌尖上转了转,还没考虑好要不要说出去,潘洁开口了:“和天华公司并购的这件事,一直是总部的贺律师负责,冯主任不应该不知道。您不找贺律师找我们,是什么原因啊?立夏集团拖欠款的事情,我记得上个月财务部已经明确说了,用他们的海外应收款抵了。里面的具体操作,如果冯主任觉得不合适,应该找财务中心商量。让我们去找立夏集团,干什么?四达无垠的合作,两个月前已经签了合作框架。如果销售中心这边没有具体的业务,我们也推动不了什么。最后这个……”潘洁笑了笑,露出戏谑的表情,“的确是我们的律师帮你们处理的。好像是宁律师,对吧?”潘洁扭头问钟天明,钟天明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潘洁继续说:“当时一直是王总在管,具体负责的是何宽何经理。哦,何经理走了。怎么他没跟你们交接吗?”

冯主任一噎。何宽是姓张的一手提拔上来的,走的时候自己不方便直接问,没想到他手里藏了这么大一个单子。在那个项目中标后,应该紧跟着一个大项目,可是也不知道是没交代清楚,还是真的自己那个销售太蠢,一片大好的情况,居然就丢了。偏偏交代接手的又是自己欣赏的一个销售。现在出了事,又不好直接责问。现在上面追下来,他只能尽量拖着,同时让自己人赶紧去找人,尽量废了那个标。

如何拖延?就想到了法务部这边。因为最近公司里对法务部的效率抱怨很多,高层会上也有反应,冯主任琢磨自己凑这个热闹正合适。没想到潘洁三言两语,不仅不接盘子,还推脱说他们销售中心内部失责。想起刚刚结束的内调,冯主任有点后悔。

第一,不该找法务部的碴儿。

第二,刚才就该顺坡下驴,不该耍威风。

看冯主任掏出手绢擦汗,潘洁说:“这样吧,我把这五个项目拿给秦主任看一下,怎么处理,看他怎么说吧!”

她说完,拉起钟天明就要走。

冯主任混了这么多年,早就是老油条,能屈能伸,立刻换了一副笑脸拦住潘洁。好说歹说,把这五件事要了回去。

“不麻烦秦主任了。”

连潘洁都这么明白里面的条条框框,姓秦的能不明白?潘洁只是在这里说说,姓秦的是出了名的破坏王,要是趁机搞自己一下,只怕上面轻则对自己不满,重则就从此失宠。他可不愿意冒这个险!

钟天明紧追着潘洁的脚步,看左近无人,压着嗓子问:“你今天是怎么啦?吃火药了!”

秦灿来的时候,就已经和他们讲明白,遇到这种耍赖推责任的部门,统统交给他去处理。以前的采购部也发生过这种事,潘洁当时说的话就是今天钟天明讲的。秦灿收到之后,连消带打,连罗雅婷都压不住地捅到总部那里,搞得当时的陈总灰头土脸。之后,再也没人敢拿法务部当挡箭牌了。

如今钟天明也想原样复制,却被潘洁直接给怼了回去。可是,这样能不能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呢?钟天明更怕秦灿知道以后,责备潘洁处事急躁,甚至有了越权的念头那就更糟了。

潘洁“哼”了一声,没理钟天明。电梯打开,摁下办公室所在的楼层,看着电梯门缓缓关上。潘洁才对钟天明说:“你上班专心点,咱们也不至于被人说效率低!”

“我,我哪儿不专心啦?”

“不专心你跟小孩儿玩儿什么!”

钟天明挠挠头,“那是宁悦的小孩儿,挺可爱的,我就和他说两句话不行?”

“你那是两句话吗?”潘洁声色俱厉地说,“宁悦出门买咖啡,你一直在和那小孩玩儿!知道的是说两句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带孩子呢!真把咱们部门当幼儿园了!”

钟天明上下打量了两眼潘洁,若有所思地说:“知道的明白你是说我呢,不知道,还以为你跟宁悦说话呢!”

钟天明只是不求上进,但并不傻,很多时候,他甚至比潘洁看得还要清楚。

潘洁立刻愤怒了,“你什么意思!我说她干吗?她一个助理,工作工作干不好,家里家里搞不定,还弄到公司同事帮她出面,我敢说她什么!”

钟天明鼻子耸了耸,戏谑地看着潘洁,说道:“好大的酸味儿!”

潘洁被噎住,正好电梯门开了。她气哼哼地走出去,理也不理钟天明。钟天明看着潘洁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

宁悦走出秦灿的办公室的时候,脑子还有点蒙,她甚至有种冲动,要返回去告诉秦灿:不用这样帮自己,自己本来就是在利用他。

秦灿把她叫进去,只是布置了几件事:第一,他的朋友慕晓有房子出租,价格好商量,只要求承租人须得她看顺眼,且对男人没需求。秦灿已经答应慕晓,今天下班以后带着宁悦去看房子。第二,刚才在楼下他遇到何宽了,何宽请他过去帮忙,他的条件是带着宁悦跳槽过去。第三,一会儿罗雅婷要见宁悦,秦灿个人认为,那个疯子就没必要搭理,他已经帮她回绝了。

说完第三条的时候,秦灿气得把笔扔到了桌子上。宁悦本来想拒绝所有的条件,看他怒气冲冲的样子,一时又犹豫了。和胡成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虽然骨子里的烈性并没有彻底消失,但性子里已经习惯了权衡忍耐和沉默。不在别人有情绪的时候对着干,更不会说他们不爱听的话,就是其中之一。就这样,宁悦错失了第一时间表达的机会,等她想再说的时候,秦灿已经接起了电话。

平心而论,秦灿给她的选择都是为她着想。但是,考虑到秦灿只是自己的同事,这样的安排就有些过了。宁悦一直觉得,秦灿在自己的问题上表现很奇怪。潘洁隐隐约约提到过,秦灿是单亲家庭,不过秦灿现在很明显跟他父亲关系不错。她甚至听到秦灿给他的继母打电话说回家吃饭。如果不是关系好,到了秦灿这个年纪,不必如此殷勤。宁悦也记得自己的同学提到过,秦灿是跟着母亲长大的,后来他母亲在他高中时过世,所以他才回到父亲的身边。

秦灿对自己好,大概是因为他小时和母亲的经历,让他对单亲妈妈有一种同情吧?宁悦只能这样想。

胡子渊的兴趣已经从乌龟身上转移到办公室里的绿植。宁悦把他叫到身边,摸着他的脑袋,想着心事:放在十几年前的宁悦身上,这样的帮助是绝对不会接受的。可是,现在的宁悦还有这样的骨气吗?低头看着孩子,宁悦鼻子一酸。

她甚至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安安稳稳地上幼儿园!

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开,潘洁和钟天明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宁悦抬头看到潘洁,刚想笑着打招呼,潘洁就像是没看见一样过去了。

如果潘洁知道她准备接受秦灿那些帮助,会不会更瞧不起自己?宁悦正想着,秦灿走进开放办公区,敲了敲护栏,看大家都在看他,他清清嗓子说:“这几天宁悦家里有点事,我同意她带着孩子来上班。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钱律师一脸茫然地看着大家,这也算个事吗?

钟天明扭头看潘洁。潘洁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没意见就这么定了。”秦灿一锤定音,潘洁突然说,“公司里没有类似的规定,让别的部门的人知道了恐怕不好。”

“法无禁止即为可行,谁有意见找我来!”秦灿斜了一眼潘洁。潘洁抿紧嘴唇,但是这样的沉默任何人都不会当作认可。秦灿诧异地看了一眼,“潘洁,一会儿我开完会,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潘洁不再吭声,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秦灿拿着笔记本出去开会,办公区里安静下来。胡子渊抬头看看宁悦,宁悦伸手摸摸他的头,苦涩地笑了。

“我能和你谈谈吗?”潘洁走过来,面色僵硬地问。钟天明跟在她后面,想拽回潘洁。

宁悦点点头,低头对胡子渊说:“乖乖把今天的字描好了,下班妈妈带你去游乐场。”

“我要捞鱼!”

“可以,但你得坐正了,用握笔器写字,好不好?”

“好!”

宁悦说完抬起头,发现潘洁已经不见了。钟天明指了指茶水间。宁悦冲他笑笑,起身追了过去。

“你这样会害了秦灿!”潘洁开门见山,一点不客气地对宁悦说,“我知道你现在需要人帮忙,可是为什么一定是秦主任呢?你知不知道,他这样帮你就是毁了他自己!”潘洁忍了半天,“绿茶婊”三个字终于咽回肚子里。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宁悦一点也不着急,慢慢地说。她为潘洁沏了一杯茶,自己倒了一杯白水。

“你就没有一个亲戚,一个朋友,可以帮忙?”潘洁质问,“凭什么是秦灿!他只是你的同事!一个同事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会在职场引起多大的风波?上面会怎么评价他,同事们会怎么看他,甚至同行会怎么看他!我真后悔告诉你秦灿的事情!你利用他对他母亲的愧疚,利用自己和他母亲有相似的经历,为了你自己能顺利离婚获取财物,利用他利用得那么彻底!你太算计了!你简直吃人不吐骨头!”

宁悦的脸热辣辣辣的,她甚至无力反驳。以前,她最讨厌“我弱我有理”的人。如今自己走到山穷水尽,就把秦灿当成最后一根稻草拽住不放,还理直气壮地让潘洁设身处地地为自己考虑,真是多年以后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可是,她该怎么办?在这个时候,很有骨气地站出来辞职,表明自己不愿意拖累秦灿的决心?那她住到哪里去?她的副卡已经被冻结了,工资卡里只有当助理一年半的收入,加起来不足六万。在这个城市里,就算她可以露宿街头,孩子呢?找个宾馆。那么在找到合适房子之前,一直住宾馆?钱呢?这个城市里,谁相信房子可以一夕之间就找到!

她没钱,没房子,没有亲人,甚至没朋友,还要在法院判决之前把孩子藏好!她举步维艰,自身难保,在这个时候讲骨气?把送上门的帮助拒绝掉?为了所谓的高贵优雅不使用可以用到的资源?更何况,宁悦相信自己并未逾越底线。

宁悦仔细打量潘洁。她有多久没见过如此直言不讳地发飙了?那个家里,除了婆婆,所有人的火气都很大,维持着表面上一派祥和安乐,连她自己不也学会了忍耐和择机而动吗!

这个姑娘曾经帮助过自己。在自己不了解甚至怀疑秦灿的时候,帮助自己了解这个办公室里的人。自己工作不能尽全力,她也从没有抱怨,只是乐呵呵地把工作接过去做完。当自己需要请假或者早退的时候,也是这个姑娘默默地帮自己遮掩或者抹平。想到这里,宁悦决定以实相告。对潘洁这样的姑娘,不管她的动机是怎样的,最真诚的沟通方式就是实话实说。

宁悦开口:“你说得对,我是在利用秦灿。利用他的经历,利用我正好能勾起他同情心的契机,我这样做是不对的。如果我可以评价自己,我一定会骂自己,是个绿茶婊。”宁悦苦笑了一下,“但是,我和那些绿茶婊是不一样的。这也是我一直犹豫的原因。”

宁悦继续说下去:“我没什么姿色,人老珠黄用来形容我更合适。我对金钱也没什么特别强烈的欲望。如果一定说有,就是对自己的这份工资比较执着。我也不怎么黏男人,当然我儿子例外。如果一定要和绿茶婊挂钩,可能就是我在这件事里看起来比较有心机,非常的自私,为了自己的利益,无视了可能对别人造成的伤害。就像你说的,我带着孩子来上班,会影响部门的形象,会对公司的管理造成不好的影响,甚至如你所说,会影响秦灿在这个公司里的前途。这些,我没什么好反驳的。”

潘洁依旧严肃地看着宁悦,但她的眼神说明她认可了宁悦的话。

宁悦说:“我只想告诉你,我想过拒绝秦主任的帮助,但我真的很需要帮助。就像你问的,我没有亲戚吗?没有朋友吗?我告诉你,没有!真的没有。因为我家的特殊性,在我小的时候,家里的亲戚朋友就都断绝了关系。父母也去世很多年了。结婚以后,我的社交圈子变得非常狭窄,那时候也没什么微信朋友圈,同学同事的聚会我从不参加,后来就慢慢都断了。可能还有那么一两个,”她想起卓浩,“他们已经尽力帮我了。然而,我需要更多的帮助。因为,在这场离婚大战里,我丈夫很强。他有钱,有人脉,有家庭,有能力。甚至包括我现在的工作,都是他帮我找的。你也看到了,他甚至不需要出面就可以让我失去一份工作,而我想保住这份工作却不得不把自己降到外包的地步!可以说,他拥有整个世界,而我只不过是他世界里的一道风景。如今我要独立出来,却连属于自己的空间都没有。”

宁悦摇摇头,“还有,你刚才有一句话说错了,我不要财物。我只要一样:孩子!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自己看起来有抚养孩子的能力,我不能等着别人施舍给我这个机会。我必须全力以赴地拿到这个机会!因为,一旦我失手,我就会永远失去他。”宁悦摇摇头,“你不是母亲,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为自己的孩子疯狂到什么地步。我不能想象自己失去这个孩子的生活,在我还能争取的时候,我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可是,你这个样子根本养不好这个孩子!为什么不自己出来,等你挣个身家,再去找孩子呢?”

宁悦苦笑:“孩子是不会等你的。他们迅速成长,迅速地去认识世界,我只怕自己一转身的功夫,回来他已经面目全非了。”

“面目全非就面目全非呗!你都自身难保了!”宁悦的老公刺伤宁悦的事情全公司都传开了,潘洁自然也晓得。

宁悦低头笑,然后看着潘洁,坚定地说:“我可以不要我的命,也要这个孩子!尽管这样做很傻,很不理智,但是我一直就不聪明。”她笑了,“我如果足够聪明,就不会嫁给胡成,就不会为他生孩子,就不会在看到真相以后,还继续相信他!可是,我觉得,一个人的生命,不是由聪明和利益决定的。对我而言,我只有四个字:问心无愧。这场婚姻,我失去了一切,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对自己的爱情问心无愧。而现在,如果我放弃了孩子,我只知道,无论我将来赚了多少钱,我心里都会不安的。”

“可是你养不起他!”潘洁一针见血。

宁悦微微点了点头,“对,你说得对,目前看我是养不起他的。冷静地想,他的父亲能提供给他的远比我多。甚至因为我这个母亲的缺失,而给他带来的情感上的亏欠,似乎都能通过他爷爷奶奶的照顾,弥补大部分……但我不会放弃!就算这是一个母亲的自私吧,甚至你说我疯了也好,我不放弃!只要有任何一个可能的希望,只要能让我留住孩子,我都不会放弃。”

“所以你宁可伤害秦灿!”潘洁恨恨然。

宁悦看着窗外,眼底隐隐浮起水光:“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我的家已经散了,这世上我唯一的血亲就是这个孩子。”她转向潘洁,微微摇头,“我活了四十年,我见过友谊随着时间消失,见过爱情如何被谎言摧毁,唯独没见过亲情的中断。如果有,那也是死亡。我是个胆小的人,但我并不怕死。对我而言,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没有家人。”

两人都不再说话,彼此的目光都躲闪到一边。宁悦看着手边的白开水,潘洁的手指在桌子上漫无目的地画圈。

良久,宁悦才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道:“对秦灿,我很抱歉。如果他不肯帮我,我不会勉强。但是他伸出的橄榄枝,我一定会接,那是我的救命稻草。”

这一次,潘洁没有反驳。

胡子渊看到宁悦,兴奋地举起手机说:“妈妈,刚才爷爷打来电话,我帮你接的哦!”

宁悦心里呼的一沉,勉强露出笑容问:“哦,妈妈的电话你也敢接了啊!那爷爷说什么了?”

“我是看到是爷爷的来电显示才接的,别人的我才不动呢!”胡子渊撇了撇嘴,似乎有些委屈。然后就兴奋地向宁悦表功:“爷爷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妈妈的办公室。爷爷问我不回家住在哪里,我说在一个叔叔家。爷爷问叔叔家在哪里,我说在许多楼里。门前有一堆垃圾。”

胡子渊颠三倒四地说着,宁悦听着,心里略微有点放心。老人家想从孩子嘴里掏出话来,但是孩子太小,清楚地说出一个陌生的地址有点困难。想到这里,宁悦居然笑了。胡子渊一看妈妈笑了,立刻小脸放光:“妈妈,你终于笑了!你一直不笑,吓坏宝宝了!”

胡子渊五岁以后就不怎么自称宝宝了,但是六岁生日过后,他似乎找到了一种表达方法:每次想撒娇的时候,都会自称宝宝。

宁悦顺着儿子的心意,任由他钻进自己的怀里,配合地圈住小小的身子,苍凉的心慢慢温暖起来。

潘洁看着宁悦母子的互动,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情感在她心里滋生。她不了解母亲可以疯狂到什么地步,但是她记得,自己初二时被校外的小流氓要求交男友,妈妈是如何找那个小流氓交涉的,如何在一群半大男生的围攻起哄中坚决地要求对方离开自己的女儿的。如果不是警察及时赶到,妈妈也许真的会被这些被激怒的半大男孩打伤。可是,事后妈妈只是说,早就知道会这样,之前就已经拜托派出所的叔叔了。从那以后,一直到她高中毕业,每天上下学妈妈都会在校门口等她。

潘洁想着,忽然意识到,也就是从那时起,一直风风火火经常出差跑业务的妈妈似乎就不怎么提工作的事了,也没再出过差,直到退休她也不过是个普通工人。

母亲可以为孩子付出什么?

全部。如果牺牲生命显得太过宏大而变得虚幻,那么放弃前途和尊严,理想和奋斗,算不算呢?按下个人的野心,忍住与生俱来的欲望,看别人起高楼,看别人风流娇艳,默默地自愿地无怨无悔地牵着一只小蜗牛在时间的洪流中悄然前行。

这样的选择,放在人生的背景下,不算牺牲吗?潘洁默然不语,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发呆。钟天明戳戳她,秦灿已在办公室里等着。

“有什么想法,现在就说吧。”秦灿两手交叉放在身前,靠着椅背,微微斜睇着潘洁。

潘洁对宁悦不是没有同情,刚才和宁悦谈过之后,潘洁也有些理解宁悦的难处。对自己的坚持,有了几分不确定。可是,这些不确定,在看到秦灿和他摆出的姿态之后就变味了。潘洁皱了皱眉,说道:“我觉得个人的事情应该和家里的事情分开,这里毕竟是办公室。”

秦灿点点头,“我同意。然后呢?”

潘洁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还是继续说下去了:“公司里不只是宁悦一个人带孩子。有孩子的同事一大把,钱律师家里也有个三岁的宝宝,如果允许宁悦带孩子上班,别人再提出类似的要求怎么办?又不是开幼儿园的!”

“有道理,然后呢?”

潘洁诧异地看了一眼秦灿,迟疑了一下才说:“就算宁悦目前处于特殊阶段,可是谁还没有个特殊情况呢?今天宁悦离婚可以带孩子上班,还能迟到早退,那过两天我大姨妈来了,身体不适是不是也可以早点走,以后每个月都能早点走?每个人都因为自己个人的特殊情况,而被特殊对待,工作还怎么做?”

秦灿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潘洁咬着下唇,看了一眼秦灿,心一横,道:“现在公司里面有很多议论,我听说高层的例会也专门提到我们部门的效率问题。就在刚才,销售中心的冯主任还拿这个做法子……我知道我只是一个行政人员,管理层的事情轮不到我来操心,可是……”她偷偷地看了一眼秦灿,秦灿已经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户外面的那堵玻璃墙默然不语。

潘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这是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但无论如何,说出来就不会有遗憾了,“可是,我们是一个team,我不想看到您或者谁被牵连!”她的脸火辣辣的,原本鼓足了勇气要直白说出的话被藏在了团队的名义下!即便如此,潘洁的胸腔也像揣了一只小鹿,砰砰乱跳。

然而,秦灿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回应。良久,他才好像突然醒悟一般,嗯了一声,扭头问道:“没有了?”

潘洁摇摇头。

秦灿深吸一口气,才说:“如果宁悦这次没有遇到我,她会是怎样的情况?”

潘洁愣住了,这个问题好奇怪。不过,她还是实话实说:“早就被开除了。”就像宁悦说的,即使她老公不想法逼她辞职,公司也不会继续用她。

“然后呢?如果她离婚了,又被公司开除,没有工作,怎么办?”

“再找呗!”潘洁皱眉,感到隐隐的不快。

“能找到什么工作呢?”秦灿看着潘洁,“你如果是一家公司的人力,你会给她机会吗?”

潘洁讪讪地摇了摇头,随即又否定道:“总会有工作机会的!或者自己创业什么的。”

秦灿笑了:“你忘了她孩子才多大吗?创业?她有那个时间吗?”

潘洁低头嘀咕:“只要努力,总不会饿死的。”

秦灿忽然叹了口气:“当然不会。可以做保洁,可以做临时工,可以去做短工,可以一份份地换工作。”他扭头去看窗外的墙,“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潘洁吃惊地抬起头,然后惊骇地发现秦灿的眼角亮晶晶的。秦灿说:“谢谢。我知道你是好意,叫你进来也是告诉你,你想的和做的都不是你的错。希望你能在这个部门一如既往地开心工作,不要因此而有什么担心。不过,在宁悦的问题上,我已经决定了。至于我的未来……”秦灿熙然一笑,“如果不能做自己的想做的,如果做的事情不能让自己心安,这样的工作有什么意义!”

潘洁已经被弄蒙了,秦灿到底想干什么?听完秦灿的话,潘洁只能木木地点头。临出门的时候,她突然扭头问秦灿:“秦主任,您说不是我的错,是有谁错了吗?”

秦灿点头:“是的。不是你的错,是我们的错,每个人都错了。”

潘洁不解,秦灿也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

下班以后,秦灿果然拽着宁悦带上胡子渊,直奔慕晓的办公楼。秦灿说,那附近有一家亲子餐厅,胡子渊可以进去玩玩儿。

宁悦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作为一个连女朋友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单身汉,居然知道那里有一家亲子餐厅,感觉实在诡异。

秦灿不自在地解释,他是从美食地图上看到的。

“谢谢!”宁悦真诚地说,想起潘洁的指责,她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也许真的太过分了。

就在这样各怀心事的情况下,宁悦见到了慕晓和她的助理。宁悦一进门就感受到小助理充满敌意的目光在秦灿身上毫不保留地扫射着,第一句话就是:“又没啥业务,你老来干吗!”

秦灿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讲点人话!”

胡子渊拽拽宁悦:“他们在吵架吗?”

小助理立刻半蹲下,对胡子渊笑眯眯地说:“小朋友,叔叔脾气可好了,从来不吵架。但是他就不一样了。”他指指秦灿,“他几乎不会心平气和地讲话。”

胡子渊摇摇头:“你骗人,秦叔叔可好了。你才是披着羊皮的狼!”

大伙一愣,宁悦尴尬地解释:“呃,他刚听过这个故事,还不太会用。真的,意思绝对不是我们通常以为的。”

慕晓笑着说:“小朋友一针见血,你这个叔叔啊,还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别看他天天笑眯眯的,说不定哪天就偷偷地把小羊吃掉了。”

胡子渊吓得躲到宁悦身后,有点恐惧有点好奇地打量他。

慕晓让自己的助理把剩下的工作处理好,并保证一定会把所有的剩饭和骨头渣子都给他打包带回来。秦灿补了一句:绝对让你吃得像猪一样丰富。

在一片哄笑声里,大家一起离开了。宁悦拉着胡子渊的小手,手心传来小男孩特有的温热和湿润,心情难得的轻松起来。胡子渊看着妈妈的脸色,觉得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秦灿找到的真的是一家标准的亲子餐厅。除了各种适合小朋友的桌椅餐具,还有一个小型的游乐场。胡子渊只吃了一点,就呼啸着冲进了游乐场。在办公室里憋了一天,他需要有个地方发泄一下过剩的精力。

慕晓果然按照秦灿说的,和宁悦商量起租房的事情。然而,宁悦的回答却出乎大家的意料。

宁悦希望慕晓代理自己和胡成离婚的事宜,但是房子她并不打算考虑!

“那你住哪里?现在找合适的房子多不容易!”秦灿立刻急了。

宁悦看了他一眼。如果秦灿知道,就在前一秒钟自己都是准备答应,只是开口说话的一瞬间决定拒绝,会不会气疯了?然而,她终须给出一理由。

宁悦想了想:“我有一个同学,目前我在他那里暂住。在找到房子之前,我们会住在他那里。”

“可是慕晓的房子很适合你。”秦灿脸黑黑的。

宁悦没看他,笑着说:“以后慕律师会经常与胡家人打交道。我不希望子渊被更多地卷入。”

换句话说,胡家人肯定会注意到慕晓的存在,甚至打听到慕晓的住址,宁悦带着孩子住在这里,也会被胡家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宁悦不知道,也不想发生。这个理由很充分,秦灿哑口无言。慕晓点点头,“没关系,如果你找不到更合适的,可以再考虑一下我。虽然可能会被骚扰,但至少我可以帮助你们。”

宁悦点点头,从随身的电脑包里掏出一个硬盘,交给慕晓:“这是我这几年请人调查的胡成出轨的证据,和他财产的来去情况。您看看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吧。有些原始文件,都在银行的保险柜里。找机会我们一起把东西取出来。”

慕晓看了看硬盘,眼神沉了沉,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宁悦看着远处玩儿的不亦乐乎的儿子,低声说:“最早的资料是七年前。调查是从四年前开始的。”

慕晓接过硬盘,“好,我会仔细看的。不过,我想问一下,既然那么早您就准备,为什么到现在才离婚?”

“开始是因为对他还存幻想,希望一切能往好的地方发展。后来是因为孩子,觉得就这么凑合着过也没什么。”宁悦顿了顿,“想离婚的时候,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什么能和他抗衡。我想体面地结束这场婚姻,包括孩子和我自己。所以才拖了又拖。如果不是……”她摸了摸自己的腰部,“也许还会拖下去吧?

慕晓点点头,收好硬盘,又拿出几张纸:“麻烦您看一下,如果没问题,签下字,我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这是一份委托书。宁悦看了一遍,直接签字了。

慕晓打趣地说:“我以为您会习惯性地改一些。”

“很久没工作了。那些职业习惯都被生活习惯代替了。”宁悦解释。

将近十年的家庭主妇生活,她已经习惯了沉默,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把自己的观点隐藏起来,习惯了尽量接受别人的意见……

秦灿除了宁悦拒绝租房的时候说了两句,后面一直没怎么说话,也没玩手机。宁悦无意中扭头,看到他正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游乐场,不知道想什么。

宁悦依旧回了卓浩提供的住处。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能接受秦灿的帮助,却可以安心地住在卓浩这里。也许是因为打小建立的熟悉,时间积淀的了解,让她觉得安全。

玩累的胡子渊倒头就睡,看着儿子睡得憨实,宁悦既欣慰又担心。

朋友圈里转发的关于单亲妈妈疏于和孩子交流造成的各种成长缺陷的新闻,在她心里起起落落。时而觉得跟自己没关系,时而又觉得自己似乎正在经历,只是事情尚未累积到那个程度而已。

儿子的睡颜像个小天使,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带着些微的鼾声,安抚着宁悦紧绷了一天的心。

暗沉的夜里,一栋栋高楼在夜色中遮盖了这个星球的天空。在他们的身上,一扇扇窗口透出或昏黄或苍白的灯光,组成另一片无边无际的星光。灯影、楼影,连绵不绝,浩瀚无边。有人会注意到,某一个小光点里,爆出一声突兀的玻璃碎裂声。除了一个小男孩,在睡梦中突然痛苦地哼哼了两声,翻了个身,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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