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两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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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长宁,你好,我是祝年年。

认识你,是在四百二十五天以前,那时,我刚上二中,对这所学校的一切都很陌生。认识你是在一个冬日的星期一早晨,阳光不那么刺眼,学校里香樟树的叶子被晒得油光发亮,我从喜报栏前经过,看到一排物理竞赛奖的得奖名单,那么多名字,其实很难记住谁,可是就那么巧,路上忽然有人喊你,你从我身边跑过去,带起一阵微微的暖风,藏在冬天的寒风里。我不仅记下了你的名字,还记下了你的样子。

认识你之后的四百二十五天里,我做了很多很傻的事情。我爸爸每天送我上学,我每天上学放学都盼望能在校门口遇见你,谁叫我们不在同一栋教学楼上课呢。你不知道,我每天都会记录,像古人记录星象,史学家记录历史一样,记录遇见你的次数。就在准备给你写信之前,我数了数我的记事本,认识你四百二十五天,我遇见过你一百一十三次,还没到一半的概率,如果除去寒暑假,好像概率会高一些,上天对我挺好。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想给你压力,虽然我很希望收到你的回信,但我也接受你的不予理会,请你相信我不会因此感到怨怼。

认识你四百多天,为什么会选在今天给你写信呢?说起来实在源于我最近的一个奇遇。在奇遇之前,我对自己的人生是满意的,时时处在幸福中,或许在常人眼里,这是让人羡慕的生活,我自己当初也这么觉得。是因为这个奇遇,我发现,这世界有太多不可知的东西,它们会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场合突然出现,撼动你对自己的认知,对周围的认知。我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流动的。虽然幸福,但它是脆弱的、易变的。我想,经过这场奇遇,我变坚强了一些,懂得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也明白幸福需要守护。

不知不觉扯远了,我想,我说的这些复杂感受你应该很难理解。其实,哪怕在十几天前,如果要我给你写信,都绝不会有这么多莫名的感悟。不过,如果时光和记忆真的回到最初,我也许根本不会有勇气给你写这封信。

不,这不是一封信,我想更直接地指出,这是一封情书。

在正式表白之前,我想借用一句屠格涅夫的话。他说,如果我们总在等待绝对的一切就绪,那我们将永远无法开始。

我知道还有不到一百天你就将面临高考,我也清楚,无论这封信你是否会看、会回,我都将感到忐忑不安,也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沉浸在这种情绪里。我还是想对你说,我喜欢你,很喜欢。

我想,你应该会觉得我唐突、肤浅,因为我们甚至没有说过话——虽然在我的奇遇里,我们其实已经是朋友,但不重要。回到真实世界,我想说,或许最初注意到你,是因着这样那样肤浅的理由,抑或一点女生的虚荣心,我不能否认,可是促使我给你写这封信,并且亲自送到你手里,是有更珍贵的理由的。

你有高尚的品质、坚韧的毅力,在更多同龄男生还在痴迷无聊游戏和读物的时候,你有更广阔的向往和天地。我去过你的书房,看过你的书架,你在那么多书里留下的便笺纸,写满了浩瀚和深远,智慧和广博。我知道,当我开始向往和你一样,我便找到了能促使我变得更好的动力。我想和你一同在这个神秘的星球探险,想和你一起去看山河大海,想和你交流,和你讨论,想做聆听你的人,也渴望被你聆听。

我必须搁笔了,我意识到自己内心的贪念会一发不可收拾,我怕它吞噬我,我怕它惹你讨厌,我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喜欢着你啊。

盼望你的来信。

祝年年

给别人送的情书写回信,是陈长宁过去从未做过的事。因为太过陌生,所以他花了一段时间在脑中打行文草稿。

打草稿的过程异常艰辛,像原本只是想拔掉手上的倒刺,不料力道失准,撕扯出一大片带红的血肉。

打草稿的过程很难,真正下笔,陈长宁却觉得格外轻松。他很快写完回信,碍于手头没有好看的信封,他顺手将祝年年的浅绿色信封拆开,翻了个面,用胶水粘好边线,做出一个新信封,陈静安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入的。

陈长宁下意识地想要收拾掉桌面上的东西,又怕会欲盖弥彰,只好徐徐折起信来。

“你应该学会敲门,否则门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将折好的回信装进信封。

陈静安在他床边坐下:“给谁写信?”

“一个朋友。”

“这么少女的颜色,是情书吧?”

陈长宁停下动作,转头看她。她双手倒撑在**,扬着下巴,眼神里有戏谑,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陈长宁才整理完对她的各种隐秘情感,没防备,不经意被那些别的什么卷进去,像是黑洞,巨型恒星坍缩后的天体,无边的引力拉拽着他,他特别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是情书,怎么了?”他忽然说了句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的话。

陈静安眼里滑过短促笑意。

几分钟之前,为了酝酿情绪写回信,陈长宁特地关了房间里的灯,只有书桌上的台灯亮着,他喜欢昏暗一些的颜色,因此调了阅读模式。陈静安还是那样缩着肩、昂着头看他,似乎好多念头从她眼睛里溜走,遗憾的是,他一条都没抓住。以为陪伴了她长大,理所应当地能读懂她所有的心思,仔细回溯起来,却不知道是在哪个时间点错过了什么,他开始不懂她了。这让陈长宁感到不安,极其不安。

“祝年年给你送情书,我们班有人看到了。”她笑着说,“怎么样,收大美女的情书,是不是超级爽?”

“你觉得呢?”

“所以你是给她写回信?”

“是。”

大约是没想到陈长宁会这样诚实,陈静安愣了片刻,在他持续的探究眼神下,她神色轻松地说:“没见你给别人写过。”

“确实。”陈长宁转回头,从桌上拿了胶水要封口,斜侧里突然伸来一只手,直冲信封而来。

陈长宁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身体反应比大脑反应更快,抢在陈静安得逞之前,陈长宁直接站起身,手中的信因而到达陈静安抢不到的高度。

陈静安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他越不想让她看,她越想看,一番猫和老鼠式的攻防战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

争着抢着,到最后,两人的作战区域还是回到**,像往常一样。陈长宁躺着,手中拽紧信封,压放在背后,陈静安推不动他,自然也抢不到信。

“给我看下会死啊?”

陈长宁闭上眼,点点头,心道,会死。掌心下的信封在争抢中起了褶皱,他试图用大拇指压平。

“不就是郎情妾意,你俩对上眼了呗,我又不会告诉爸妈。”

“陈静安,你的字典里有‘隐私’这个词吗?”

“没有。”

“那你现在加上吧。”陈长宁默默喘平呼吸,“这是我的隐私,你应该明白,爸妈也没权力要求我给他们看。”

陈静安没说话,只有呼吸起伏声证明她的存在。

明明他们经常这样扭打,往常,陈长宁不会多想的,他发誓。可是,在刚刚那样的内心剖白过后,这一切原本平常的状况,骤然变得令人难以忍受起来,不,也不能说是难以忍受,仅仅只是难受。

“是不是……你也喜欢祝年年啊?”漫长的沉默煎熬过后,陈静安忽然问。

她的语气里满含试探意味,那种他以为在她身上不会出现的意味。察觉到这点,陈长宁感觉自己身上有个部位被钢丝划了一下,传来纤细而锐利的疼痛。

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肌肉在微微发着抖,陈长宁找回自己的声音,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你没别的事了吗?”

“看完回信我就去做别的事。”

“如果我坚持不给你看呢?”

“为什么要坚持不给啊?我都说了,我不会嘲笑你,你要是真的喜欢祝年年,我一定把她当我亲嫂子!”

纤细的痛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钝痛。陈长宁睁开眼,脑中慢慢清明,他坐起身,认真地看向陈静安。

“我的信是我的私事,当我说‘不’的时候,你应该要学会尊重我的意愿。”

陈静安浑不在意的情绪在顷刻间收敛:“不给就不给,干吗突然要搞这么严肃?尊重你的意愿?行啊,那以后我的事,我说‘不’的时候,也麻烦你尊重下我的意愿。”

说完这些,她径直起身,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大概是很生气,摔门的声音有些大。

陈长宁躺回**,看着台灯照耀下昏黄的天花板,渐渐失神,为什么明明决定好好修缮和她的相处关系,却总是不欢而散?以及,那段他和祝年年共同经历的“奇遇”,陈静安到底有没有份?他应该问出口吗?

一向擅长解题的陈长宁解不出这些题的答案。

祝年年,你好,我是陈长宁。

你的信我很认真地看完了,谢谢你对我的喜欢,很荣幸。

关于你说的奇遇,我坦白,我知情。如果可以,有个不情之请,还是请帮我向陈静安保守这个秘密。

按理说,我应该为了照顾你的感受,尽可能少在这封回信里提及第三个人,或者该说,那是你想象中的我,应该会有的风度。很抱歉,我不算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人,我知道这样大约会让你失望,但若避而不谈,无异于欺骗,更像混账。

父母领养妹妹时,我已经能够独立思考许多事情。他们问我想要一个怎样的妹妹,我那时没有回答,现在想想,我倒是有一个很明确的答案——像你这样就好。

你说的那段奇遇发生时,我过得非常不好,和你不同。即使在那之前,我也从不认为有什么事情,或者什么生活状态是稳定的、不变的。正因为怀揣着这样坚固的认知,我很早就学会筹划,使用一些办法、技巧,除了用于学习,也用于其他。

其实陈静安对我的评价更准确,我是个阴险狡诈的人,我从不否认。人在世间所得,遵循能量守恒,若非天灾人祸不可抗力,任何收获都源于付出。收到你的信之前,我没想过要对任何人坦白内心,因为这份内心,在常人眼里,是扭曲、不合伦理、没有道德的,它会为很多人不齿,甚至会伤害我的父母。

可是,我并不在意。我们不应该低估人类的韧性,也不应该高估他人的重要性,当然,父母是例外,若将来与他们有嫌隙,我愿意用一生去修补。此外,没人可以干涉或者影响我。

写到这里,想必你应该明白我的真实内心。

对,我爱陈静安。我说不清楚这个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陈静安的感情太过久远,混合了太多不可告人的隐秘。我曾经尝试埋藏这个秘密,独自吞咽,想过等各自成长,各自成家,那些“肮脏”的念头或许能被淡忘。

事实证明,我做不到。

我不能失去她。比起你,她实在很不好,外表看上去神经粗脑子不好,可是内心胆小又卑怯,面对她,我总是失控,她能轻易牵引我的情绪。你也许觉得我是因为她的身世心疼她、同情她,我不能否认,我对她复杂的感情里有这个因素。我很清楚,自从陈静安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就只想和她一起走到时间的尽头,没打算陪她看星辰大海,聆听或被聆听,只是简单地跟她在一起。

写到这里忽然想到,她刚来我家时,怕跟我们相处,更喜欢躲在房间柜子底下,皱着眉头,防备又小心地看着我,当我第一次把手伸给她,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默默伸手牵住了我。我记得那个感受,她的手心有汗,很软,但她抓得我很紧,很紧。我不知道当时身为一个六七岁孩子的我,怎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感受,但确实,那一道小小的力量,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

我相信你大约会懂会理解,那是人在世界上很难找到并且确认的存在感,我的存在感,是陈静安给予的。

这就是陈静安和我,以前或以后,我都想做她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最后,还是想对你说谢谢。我知道表白被拒绝是一件难以承受的、伤自尊的事情,尤其是这样优秀的你。但我相信,一如我和陈静安能轻易在你身上发现美好、纯净,这世界一定还会有其他人发现。我不能自私地要求你尽快好起来,但我由衷希望,这样伤自尊的情绪不会影响你的学习和你未来更灿烂的人生。

祝好。

陈长宁

最终章 多年以后

北京这几天下雪,祝年年公司在国贸,幸而租的房子在附近,她可以步行上下班。北京的马路和家乡不同,笔直而通畅,她可以隔很远就看到自己住的那栋楼。

雪气弥漫,街灯敞亮,路上行人不多,都在匆忙赶路,她偶尔抬头望天,夜色好,可以看到星星。高中以前,星星在她的意识里都是浪漫而神秘的;高中以后,她开始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人类力量目前无法触及的领域。诸如天幕上这群星星,谁也不知道它们已经消失了多久,抑或是,依然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默默存在着。

想起陈长宁和陈静安的时候,像是某种神迹降临,迎面走来一个人,祝年年只用一秒钟时间就认出了她。

“哪里有什么巧遇,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十分钟后,两人找到一家咖啡店,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后,陈静安摘下围巾和帽子,言笑晏晏地对祝年年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向同学打听的呗,一直知道你在北京,就是我也一直很忙,在出差,最近刚回国,一回国就来找你了。”陈静安说。

一通礼貌的打量过后,祝年年在陈静安身上看到了变化。当然,她的样子还是高中时英气十足的派头,短发,瞳孔漆黑透亮,看人的时候显得真诚而专注,只是十年过去,她的气质变得沉静了许多,记忆里那种毛毛糙糙的感觉几乎已全数褪去,大抵是投身科研,做了学问研究,强大的知识底蕴带来的变化吧。祝年年默默地想。

“怎么会突然找我呢?”晚上不方便喝咖啡,祝年年特地点了一壶水果茶,服务生将茶送过来,她先给陈静安倒了一杯。

“不是突然找你,我其实找你很久了,之前……”陈静安在此停顿,脸上浮现出些许不好意思。

祝年年冲她轻松一笑,示意她有话直说,不必有太多顾虑。这之后,她才接着说:“陈长宁不让我直接找你。”

听到陈静安嘴里的陈长宁,虽说想到会是这一层,但祝年年倒茶的手还是不受控制地卡顿了一下,她很快笑起来,将茶壶放回桌上:“为什么?”

陈静安耸了耸肩:“他这个人,行事过于谨慎。我是最近……我们不是搬到北京吗,就从老家寄了很多东西过来,你当年给他写的信,陈长宁其实还一直收着。”说到这里,陈静安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摸了摸鼻子停下话头。

“没关系,你尽管说,高中的事情毕竟过去十年了,十年,很久,可以让人忘记很多事情。”祝年年宽慰地说。

听她这样说,陈静安大舒了一口气,忽然又自顾自地笑了。在祝年年疑惑的眼神下,陈静安看着她,说:“你和高中的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

“怎么可能一点没变,你太夸张了。”

“我不是说你的长相气质,”陈静安笑着摆手道,“我是说,我看到你的时候,跟你讲话,面对你,就还像高中那样,你总是让人……怎么说呢?好像不自觉地想要变得温柔,不忍心对你讲重话。”

祝年年对陈静安说的话有些意外,虽然暗暗知道自己在人前似乎是这种形象,但还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接地对她说过。想到这里,祝年年不禁笑了,虽说十年没见——那件事以后两人也没再打过交道——她们此刻坐在这间咖啡店里,却还能像两个曾经交好的老友那样聊天,只是因为,陈静安太真实,太无所保留,很容易让人卸下世故的防备心,跟着她的节奏走。

反观自己大学毕业进入社会这几年遇见的人,当然也有进入过亲密关系的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社会气息,或者像陈静安说的,他们总是不忍心对她说过分的话,下意识地想要保护她什么似的。可说实话,那都不是祝年年真正想要的,或者说,不是能让她真正感到舒适的人际交往。思及此,祝年年心下倏地了然了许多事情——过去总也想不明白的事情。比如,她好像更喜欢真实、真诚的人,就像陈静安,就像陈长宁。

“谢谢。”诸多念头转完,她回给陈静安两个最简单却最合适的字。

“听说你大学毕业就进了这家杂志社,工作还顺利吗?”陈静安啜着水果茶问。

“还算顺利。”祝年年道。

“真遗憾,我们明明都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居然没有联系过。都怪我,不敢主动来找你。”

“今天你不是主动来了吗?”祝年年朝陈静安递去微笑。

“也真是我运气好,打听到你的上下班时间点,我其实在这附近蹲了你好多天,今天才碰上而已。”

她的话让祝年年感到诧异:“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找我呢?”

“我怕你不接啊。”陈静安垂下视线,“我也是前几天问陈长宁才知道,他当年给你的回信,很残忍。”

以为自己对陈长宁的眷恋已全部放下,祝年年未曾防备,乍听到“回信”二字,熟悉的心绞痛击中她,让她瞬间回到高二那个晴朗却忧伤的春日。她记得,看完回信的自己偷偷躲在房间哭了一整天,后来漫长的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她都被那股混杂着三观倾覆的震惊和被拒绝的失落的复杂感受影响着。为了不让爸妈担心,她还要极力掩饰自己的状态。她记得自己那段时间过得特别特别辛苦,原本每一天都满怀期待爱去的学校变得像地狱一般难以忍受。

最后,还是文学拯救了她。她开始读更深邃的文学作品,马尔克斯、普鲁斯特,还找了一些哲学书来翻阅,随着陈长宁毕业离校,她的伤才缓缓愈合。只是,人生第一次鼓足勇气去表白的人,最后给了她那样的回应,使她后来的爱情观发生了极大变化。她变得更加被动,上大学、进社会所谈的每段恋情,都是被动开始,又因为她太过被动而结束。

陈静安和陈长宁的故事,尽管她极力规避去了解,消息还是无孔不入地透进来。即使陈长宁是那个在年少时伤她心的人,她还是在很多次想起这对“兄妹”的时候默默祝他们幸福。

“对不起,我是不是又说了不太恰当的话?我来找你之前,陈长宁其实反复提醒我了,如果……”

“没有,你们总把我想得很脆弱,其实我真的没有。”祝年年目光坚定地对陈静安说,“所以,你最近特地蹲我找我,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过后,陈静安眼里升腾起一些闪亮的东西。她真的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像孩子那样纯真,祝年年由衷感到羡慕。反倒是自己,大学毕业进入梦寐以求的杂志社工作,以为人生会有璀璨的新开始,结果并不是。媒体工作面临太多世事纷扰、人际纠葛、利益往来,近两年她时常感觉自己就要在这些复杂的事项中迷失,而她却根本找不到出口。日常生活被采访、写稿、浏览量绑住,她甚至没有时间保持阅读习惯。周围那群曾经热血有志、满怀抱负的同事也都在这种无法逃脱的环境里选择了更安稳的去向——一脚踏进婚姻,他们结婚、生子,重新投入世俗循环,为孩子而奔走,又为操心孩子的未来而在工作上将就,这种一眼看到头的生活着实让祝年年感到了无生趣。

“奇遇。”陈静安的回答将祝年年从一堆绝望的烦恼中揪出来,眼神发亮地说,“你在信里说的奇遇,你还记得吗?”

祝年年点点头,满脸不解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以为那是梦?”

祝年年想点头,又摇了摇头,事实上,她不太确定。上大学时,她和好友分享过那段真实得令人发慌的经历,好友说那一定是梦,是早晨的梦,早晨的梦距离睡醒状态比较近,所以能被记住,还能让人感觉特别真实。

“哪怕陈长宁跟你说,他也在那段奇遇里,你仍然觉得那是梦吗?”陈静安又问。

祝年年点头。当年表白被拒的感受过于沉重,陈长宁给她的回信她都没敢看第二遍,自然也就忽略了信中其他的信息,加上她醒来之后,母亲并没有躺在医院,没有抑郁,父亲也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总之,祝年年确实很快把那件事真实存在的可能性忘了,记忆里仅仅只留下美好梦境这一段。如今陈静安再度问起,她感到好奇,忙问:“那段奇遇,你也,你也在其中吗?”

陈静安用力点头:“我也一直以为是梦!直到看到你的信!”

祝年年大惊不已:“所以,我们俩交换了梦境?”

“不是我俩交换了梦境,没这么简单。你想想,如果只是我俩交换了梦境,陈长宁算什么?他明明也在那件事里。”

这完全超出祝年年的认知水平,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年那件事发生后,我本来以为只有我俩、陈长宁、我爸我妈,还有你爸你妈知道,其实我在刚上大学的时候,就委婉地向我爸妈求证过这段记忆,可惜他们都不记得了。看到你给陈长宁写的信之后,我和陈长宁对过细节,发现我俩记得的事情是一致的。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这件事,还有一个人知道过程。”

“是,我?”祝年年茫然地指向自己。

“对,是你,但是除了你之外,还有一个人。”

“谁?”

“邓晖。”

祝年年不知道邓晖是谁,她想当然地认为,陈静安和陈长宁要求证“奇遇”的存在,应该第一个找她才对。

大约是猜到了她的疑问,陈静安紧接着说:“没错,按理说,我也觉得应该先找你的,但陈长宁不让,他总觉得不应该打扰你,所以我们才先找了邓晖。他不是别人,是我们高中的物理老师,高中毕业之后,他和陈长宁一直有联系。陈长宁不知道那段奇遇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就也放下了这茬,直到……”

“我那封情书出现。”祝年年接过陈静安的话,她想让陈静安在这件事上放轻松,于是主动提起,以表示自己不在意。

“对。”陈静安眼睛里露出笑意,“我们先对过细节之后,赶紧找了晖哥,你猜怎么着?晖哥竟然记得这件事。他也一直以为是个梦,可能因为他自己对物理、对神奇事件很在意,所以没像我们的爸妈那样尽快忘记。他后来还把这件事记在日志里,我们问他的时候,他把日志发给了我们,完全坐实了这件事存在过的可能。是有了这些佐证,我才来找你的。”

祝年年彻彻底底被她的话震惊了。

时隔十年,在陈静安的引导下,祝年年开始逐条逐步地和她对当年的细节。说来奇怪,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记,可重新再以类似访谈的方式提起时,祝年年竟然又将往事全部记了起来。只是早几年,回忆这段奇遇是会让她心痛的旅程;现下,伴随着陈静安越来越亮的目光,以及陈静安语气中对这段奇遇的重视度、兴奋度,祝年年也像被感染了似的,仿佛枯燥繁复的生活里透出一丝异样的光线,星辰宇宙朝她裹卷而来,她的心情完完全全地舒展了。

“……我和陈长宁对这个奇遇的结论不同,但我们的结论可以归纳在一起。按人类现在对梦境的探究,多关乎脑神经领域,像我们日常做梦,明明可能就隔了几个小时,我们醒来之后也会立刻忘记梦中的内容,这种规律性的遗忘,目前并没有找到更准确的结论做解释,我们顶多只能说,这是大脑的自发运作。这一点是陈长宁的看法,我的看法比较宏大一些。我坚持认为,当年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应该不仅仅是个例,也就是说,发生记忆互换、身份互换这种事,可能不止在我们之间。我的猜想比较诡异,我甚至认为,这种事情可能日常性地会发生在人类世界里,至于发生这种事情是受了什么影响,地球外的天体还是地球内部本身一直存在的某种自然规律,我们还没有办法证明。我是结合了陈长宁的观点,觉得似乎存在这种可能,即,地球上两个独立个体的人类,时刻存在记忆互换的可能性,但是这种互换是有时效的,就像我们当年是六天,时效结束,这两个人会换回去,但由于换回去的时间点正巧是在他们互换的时间点,所以,这种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很容易被误认为是梦。再加上,陈长宁说的,我们的大脑好像有一套自发的处理机制,它们也许会把这种明明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归纳为梦境,以至于发生交换的两个人,会认为仅仅只是做了个梦。在此之外,邓晖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思路——其实他提供了很多思路,就这个比较有意思——他认为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交换之所以能被我们记住,记得这么清楚,很可能在于我们两个是例外体,因为我们持续的交换期比较长。”

坦白说,陈静安这一段长长的推论,祝年年没听明白,唯一进入她理解范畴的仅有两个字——“例外”。陈静安说她们两个是例外,这让祝年年不得不感到奇怪:“为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例外?”

“这只是晖哥的猜想。他觉得,如果这种记忆互换、身份互换不是受突如其来的外星引力或者磁场影响,而是地球内部广泛存在的规律性事件,那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这件事,从来没有理论提出这个猜想呢?所以,他认为,我们身上的奇遇受外星引力影响的可能性更大。假若不是外星影响,那我们也是例外,可能别人只会记忆互换三十秒、一分钟,或者最多一个小时,互换时间太短,不足以构成一段记忆,所以才更容易被人当作梦境,继而遗忘。”大约是为了照顾祝年年的理解力,这段话陈静安放慢了语速说。

祝年年还是一知半解。她工作的这家周刊杂志社,是在互联网和自媒体冲击下,仅存的几家老牌杂志社之一。按理说,做媒体的,对各个行业和领域都很熟悉,是内容上的“杂家”,然而今晚和陈静安的一段对话,切实地让祝年年感觉到,她所在、所见、所感,不过是所谓世界的一个窄小切面而已,稍稍越过这个切面,天地还很大,很大。

她确定,她被鼓舞了。她无法向陈静安表达这种内心的东西,一是和陈静安确实还没熟悉到那种程度,二是她已经不太习惯和人坦诚内心,当下的聊天场合也不适宜说这些。

后来的时间,陈静安给祝年年做了一些科普。引力波的发现和证实尽管祝年年已经知道,可陈静安的解释更加准确和专业,祝年年受益匪浅。两人分别前终于留下各自的联系方式,相约下一次的畅谈。

告别时,祝年年问陈静安:“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能尽快得到结论吗?”

陈静安笑着摇了摇头:“今天找你出来,能够证实这件事确实发生过,我已经很满足了,至于接下来的研究,只怕会是漫长而反复的过程。小时候我觉得科研是很简单的事情,像做理科题目一样,一道题只有一个答案,这也是我喜欢理科的原因。现在,自己学这个,做这个,我才发现,科研是无止境的,我们拿到一个题目,可能毕生都不一定解得出答案。”

陈静安说完这话抬头看了眼天空,细细的雪花在夜空中飘舞,不影响天上的景色。祝年年也顺着她的视线抬头仰望,感觉自己得到了一把钥匙,神秘的、可以解开心灵困境的钥匙。

“唉,”陈静安叹了口气,“人类在宇宙面前,还是太太太渺小了。”

祝年年被她夸张的语气逗笑,肩膀上包带往下滑落,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扯,错眼间看到咖啡店外台阶下的人。这人穿着一件黑色长羽绒服,裹了一条蓝色围巾,在小雪飘飞的夜景下,他一下就和她对上了视线。祝年年以为自己会慌会乱,却没想到抢在这之前,陈长宁先点头对她笑了笑,面容皎洁,像一轮明月。

祝年年紧张拉拽包带的手瞬间松弛下来,随后,她也冲陈长宁点头一笑。十年的时间,像落在地上的小片雪花,飞速融化殆尽。

察觉到祝年年表情的变化,陈静安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她脸上很快浮出一缕柔情,是祝年年想象不到能出现在陈静安脸上的东西。

“陈长宁,你怎么来了?”陈静安笑着问。

陈长宁这时已经走到两人近前,他的眼神定焦在陈静安身上,目光温柔,语气和缓:“接下你。”

“来得正是时候,我和年年就要分开了,你赶得巧,就打个招呼吧。”陈静安热络地说。

陈长宁于是将目光转向祝年年。

两人离近了,祝年年忽而又有些紧张,说不上是为什么,大约他的形象与高中时期几乎没有太大变化,还是让人感觉是个锐利的少年。总之,祝年年只是很拘谨地挥挥手,简单说了声“嗨”。听到陈长宁同样简单的回应之后,她连忙抬手看表,又看了眼天空,说:“太晚了,外边冷,今天就先回去了。”

“好,再见。”陈长宁说。

祝年年微微一笑对他点头,抬步正要走,身侧陈静安拉住她的手,祝年年不解地朝她看去。

“改天要再约哦。”陈静安说。

等祝年年点完头,她才放开手,又笑着举起手挥了挥:“路上小心。”

祝年年回她以同样的笑容,终于迈步离开。

走了很久,依然感觉到身后的一双目光,祝年年将双手插进风衣口袋,想象着他们的表情,而后发散思维想到他们现在的状况,以及这十年来他们之间的故事,不禁有些唏嘘。

宇宙固然很广袤,人类固然很渺小,但是爱情,真的是渺小人类所能拥有的最大力量。

啊!不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她都好羡慕陈静安啊。

番外一 十六岁的生日

过完正月十五,按爸妈的说法,年就过完了。

陈静安对爸妈说要跟田野去书城,实际一大早独自搭远郊车去了雾山镇。雾山镇离市区不远,加上年节刚过,一路畅通,不到一小时车程,镇公交车总站就到了。

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有模糊的小镇味道,陈静安站在车站旁举目四顾,几次被行人推搡,只闻到冬日泥泞的郊区气味。

数一数,她在市里待了十二年,记忆真的被清空了。

和镇上其他人家一样,丁家也是连排的自建楼。陈静安小时候常在街坊四邻里奔跑,即使过了十二年,忘记了很多事情,也是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镇子,但真走到镇子上,她仍能记起丁家小楼的大概位置。

一排自建楼,丁家在最里面,旁边是小镇粮油批发部。陈静安对批发部印象很深,她记得批发部老板是个肚子很圆,常叼着烟搬货的大叔。陈静安循着记忆线索往批发部走,手不自觉地拽紧肩上帆布袋的带子。

十二年后再回雾山镇,陈静安发现镇子变小了。记忆里,从公交车总站回家,要跑很久很久。那个时候,爸妈来找玩得忘记回家的自己,暮色下,他们一路喊着她的名字,那样担心的语气神情,至今会让陈静安胸口窝着疼。

没想到十二年后重走回家路,前后竟然只用了二十分钟。

陈静安先看到批发部,批发部如今已改名叫超市,门口还是摆满了粮油货品,地上遍布红色爆竹屑。她脚步迟滞地往前迈,走过一排食用油,她看见一个老人坐在一张矮方凳上,一身厚重的紫色碎花棉袄,头发花白,动作迟缓地抬头朝陈静安看来。

陈静安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记得这个老人家,批发部老板的妈妈。陈静安小时候玩闹摔倒在路边,是眼前这个老人家脚步飞快地冲上去抱起她,怕她受惊,还会哼哼唧唧在她耳边说些奇怪的话。

陈静安攥着包带,在走向老人家的三四个步子里,尝试了好几次要开口,可直到彻底走过老人家,她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她完全不知道要跟老人家说什么。

真没用。陈静安低头骂自己。

她为自己的胆小感到郁闷,一时忘了,前面就是丁家。

来雾山镇之前,陈静安想象过无数次见到亲生父母的情形。她那时看电视剧,分隔再久的父女或母女再见面,都会立刻认出孩子的模样,他们会立刻涕泗横流地拥抱在一起。

她也想过,现实也许不会这样温暖,她的亲生父母也许不想认她,不过即使这样,父母应该也还是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她,他们会露出后悔、内疚的眼神。

可当她从批发部走到丁家三层小楼门口,刚意识到自己此行目的地已到时,一楼大堂屋里就走出一个端水盆的烫发女人。这个女人自然看见了陈静安,因为大门口就她一个人。

陈静安认出了她,她看陈静安的眼神却像看陌生人。

“倒水,注意点啊。”隔着三米多的距离,她善意地提醒陈静安,也不等陈静安回应,顺手把一盆水倒向了右侧。女人进屋后没多久,有个小男孩跑过来,拉着她的红棉袄下摆,哭嚷着说了什么,陈静安听不清楚。

一刹那,陈静安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僵住,动弹不得。

大概是她在丁家门口停留太久,卷发女人再度狐疑地朝她递来眼神,状似还要向她走过来。

陈静安被女人的意图吓住,身体知觉在顷刻间恢复,随后,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最近几天下过雨,镇上很多泥路,陈静安下公交车时闻到的泥泞气味大抵源头在此。她一路跑得飞快,昨晚刷得纤尘不染的白色运动鞋沿途沾了不少湿泥,她也没心情管了。

飞驰中,她的嘴唇碰到眼泪,又咸又冷。她暗暗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为那两人流泪,也是最后一次来雾山镇。

从今往后,她只是陈静安,再也不是丁丽萍。

远郊车三十分钟一班,陈静安走回车站时,心情太过低落,眼见公交车开走,她也没过去追。

车站是镇上交通枢纽地段,往来各式车辆繁多,陈静安坐在车站长椅上,看着一辆接一辆的车子驶过,心情苦闷极了。

就在这时,余光里一道阴影落下,旁边坐下一个人。想着是镇上的乘客,陈静安没有理会,此刻困扰她的事情是,刚刚丁家跑出来的那个小男孩,是她弟弟吗?

“不再走走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陈静安从苦思里拉出来,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陈长宁坐在那里,抬头望着天,他的神情太过自然,好像就一直坐在那里,绝不是凭空出现。

陈静安慢慢移近他,胳膊碰上他的胳膊,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不是她的幻觉。其实她现在很需要和人聊聊天,可转念想到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她忽然又感到气愤。

“你跟踪我来的?”

“坐了下一趟车。”

“那还是跟踪我!”

陈长宁看向她:“担心你,所以跟着你,这个出发点你觉得合理吗?”

陈静安轻哼一声别开头,不理他。

坐着坐着,心里头对陈长宁生的气慢慢散了。他在她身边坐着,她难过的心情不再那么张牙舞爪地飘着,它们像蒲公英的种子,慢慢落到地上。一开始,她觉得自己想倾诉,不,是想控诉,可是此刻,她什么都不想讲了。

她只想快点忘掉,忘掉那个小男孩,忘掉丁家。

“过年都舍不得穿的鞋子,穿来这里示威吗?”陈长宁盯着陈静安的鞋子问。

陈静安这才注意到鞋子上沾了很多泥,顿时有些心疼,顺手从包里拿出餐巾纸,蹲地上擦起鞋来。

运动鞋不是皮鞋,餐巾纸自然擦不干净。陈静安明知道是这样,还是义无反顾地擦了很久,最后,鞋面仍然是脏的。

她起身懊恼地将纸团丢向马路,好巧不巧,纸团落进了一个泥潭里,起初还是白色的一团,不到一分钟,就已彻底融进泥里,遍寻不着。

陈长宁突然从长椅上站起来,对陈静安说:“走吧。”

“走去哪儿?”

“示威。”

陈静安和他沉默对视了半晌,冲动在心里起了灭,灭了又起,最终,她还是摇摇头,整个人耷拉下来。

“不去。”她说。

“不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就算我今天后悔,明天可以再来,就算明天我还是不想来,后天,大后天,明年,后年,我总会有时间的,况且,我一点也不后悔。”

陈长宁沉默地坐回了长椅。

“怎么今天突然找来这里?”他问。

“不是突然,今天是……”话在嘴边顿住,陈静安没往下说。今天是2月18日,水瓶座的最后一天,是她的生日,16岁的生日。早在更久以前,她就做了这个决定,等她十六岁,要回丁家看看,她要质问父母,为什么不要她。

计划做得很顺,她想了很多种提问的方式。可是今天去丁家,那么短暂的时间里,一切预想中的情形都没发生。真正发生的见面那样平静,平静得像没发生过。回车站的途中她想明白了,她所有想象中的质问跟发难,都是基于父母对她有愧的前提下。今天见到生母,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一厢情愿。生养她到四岁的母亲甚至没认出她,还谈什么愧疚?

而所有这些,不能跟陈长宁讲。

在他面前示弱,是陈静安绝不允许发生的状况。

对陈静安的突然噤声,陈长宁显得很冷淡。他没有追问,陈静安禁不住用余光观察他,以为他还会想方设法探听自己的秘密,结果他只是静静坐着,未发一言。

后来,开往市区的公交车进站,两人上车,坐上后排的双人座。后面上来的乘客里有个小男孩,让陈静安瞬间联想到丁家门口的那一幕,刚刚说要忘记的人重新浮上脑海,父母是为了这个弟弟才遗弃她的吗?

车窗外的景致一晃而过,陈静安心中梗阻得难以呼吸,忍不住问陈长宁:“当时在福利院,你为什么选我啊?”

一句乍听上去没头没尾的问话传来,对上陈静安的视线,陈长宁没有过多犹豫便说:“没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好,我换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雾山做什么?”

“猜的。”

“我不信,是不是爸妈跟你说了什么?”

“你的事,爸妈不知道。”

“福利院有档案,爸妈查过吧?”

“那么多年前的事,查过他们也忘了。”

是了,她又自作多情了。养父母对她一直很好,可她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怎么能要求他们记得她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陈静安胸口酸涩,连带着话也酸涩起来:“他们都忘了,你怎么还记得?”

“就记住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陈长宁忽然闭上眼,完全不想再开口的样子。

陈静安不得不停下问话,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以为会问出点什么,以为至少陈长宁会对她有一点在意,她还是想太多。十二年而已,生母都忘了她,何况一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哥哥。

可能像她这样的人,命格就是天煞孤星,像《天龙八部》里的乔峰,到头来,没有一个人爱他。

不,乔峰还有阿紫,阿紫身边还有游坦之。他们在世的时候还是被人爱着的,不像她,可以随时被遗弃,随时被忘记。

陈静安难过地闭上眼睛,为什么要在生日这天认清这些?

再睁眼时,窗外稀稀拉拉的电线杆上空刚好有飞鸟飞过,像是一群挣脱了束缚的自由灵魂。陈静安想到自己的未来,也许她的命运可以像那群飞鸟,既然没有人牵挂自己,那她不如就野蛮生长、无牵无挂,想想也挺好。

有了这个念头,她的心情忽然松了下来,看着那群飞鸟离开的方向,自顾自地说:“大冬天还有鸟呢。”

“那是大雁。”陈长宁说。

假睡。陈静安心中暗嗤。

天空中大雁的身影已无迹可寻,陈静安还是暗暗对自己说:善良美丽的大雁们,谢谢你们祝我生日快乐。

番外二 物理竞赛

上)

高二三班物理课,下课铃一响,陈静安立刻以光速出现在任课老师面前。

老师姓邓名晖,四十五岁,特级教师,二中红人,带出过许多物理竞赛获奖学生,教学风格幽默有趣,抽象理论总能辅以趣味讲解,深受学生们的爱戴。

陈静安找他,可惜邓晖想躲她,她能用多快的速度蹿向讲台,邓晖就能以更快的速度逃离讲台。

“晖哥。”陈静安追出班级,像福尔康在追夏紫薇。

逃归逃,邓晖终究是人民教师,顾虑到和学生在走廊上追逐影响不好,不得已还是停下来。

“我说了,要想参赛,找你哥来说。”邓老师满脸严肃地说。

“我报名,为什么找他来说?”

“那当然要找他来了。我问你,万一你拿了奖,要不要继续打奥赛?跟你哥一样?”

“那不是必须的吗?”陈静安瞪着眼睛说。

“这不就得了,往后的事你要是做不了主,我可不会浪费这个宝贵名额送你去。”

“谁说我做不了主啊!”陈静安道,“我爸妈会支持我,陈长宁说了不算。”

“那不行,你哥交代我了,不让你去集训队。”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年级组办公室门口,时值上午第二节课课间操时间,原本应该于开学前修复好的塑胶跑道由于挨了一个潮湿多雨的寒假,现在仍在刷漆重修,课间操也就因此暂停了。广播站最近都在这一期间播放点歌投稿,陈静安跟着邓老师进办公室时,听到广播里祝年年甜美的声音:“春天是看花的季节,近几天,不知道同学们有没有注意到,逢春路上开了木槿花,一路上学一路看,很像一片木槿花海。高三十班有一位同学想点《花海》这首歌,送给,送给高三一班的,陈长宁同学,祝他在高考中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一听到陈长宁的名字,陈静安立刻翻了一道白眼。

这个人,在二中,就像是一朵镶了金边的乌云,牢牢地罩在陈静安头顶上,怎么都甩不掉。

中午去食堂吃饭,陈静安一路听田野和徐涛说他们上周日看完的电影,忍不住暴躁地打断:“你们俩行不行啊,不知道我还没看吗?”

“所以是叫你去看啊,我跟你说,导演太厉害了,《致命魔术》结局太精彩了,你根本想不到。”田野长着一双细致的单眼皮,鼻子上一颗痘痘就快冒头,神情满是胜利者的兴奋,好像看了很牛的电影自己就很牛一样。

陈静安不屑地嗤了他一声。

“哎?你为什么不去找你哥啊,这种电影他一定会有的吧?”徐涛提醒道。

“别提他,我就算是去偷去抢也不找他。”陈静安很有志气地说。

“你不是说只要你爸妈在家,电脑就可以用吗?”田野问。

“用可以,看电影不行,除非你有光盘,我拿电视放。”

“我只有下载的资源,蓝光的,好像有四点几个G,U盘根本拷不了。不然你去我家看吧,我可以再陪你看一遍。”田野大方地说。

陈静安想了想,觉得此计可行。这学期才刚开学,高三年级的高考氛围已经紧张起来,陈长宁最近周六周日都要上课,她可以趁周日去田野家。

只是,科幻片去哪儿看是解决了,物理竞赛报名的事情实在是有些棘手。

高二年级这学期开始,每天也上八节课,陈静安放学的时间和高三一样。下完自习课,陈静安和田野、徐涛一起往校门口走时,恰好碰见八班的祝年年。刚开春的季节,她一头乌黑的长发束起,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皮肤又白又细。田野他们原本步子迈得快,一偶遇级花,步速立马慢下来,两人一左一右拱了拱陈静安的胳膊。

“年年,年年。”徐涛挤眉弄眼地说。

“看见了。”陈静安推他。

“天天年年天天的我,深深看你的脸,生气的温柔……”

“再大点声,”陈静安白了一眼田野,“让你的圈圈圆圆圈圈天天年年天天听到吧。”

在陈静安这里吃瘪,田野并不气馁,很快位移到徐涛身边:“年年今天心情好像很好。”

“年年哪天心情不好了?年年是小太阳。”

陈静安要吐了:“人家心情好不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喂,陈静安,你这就没意思了。咱们是好兄弟没错,年年的醋你可不能吃。”徐涛抱臂朝田野递了个促狭的眼色,“不然你这分量都能单独成立一个醋厂,跟镇江对抗了。”

“你闭嘴吧。”陈静安道。

她吃醋?吃祝年年的醋?

咂摸了一下,好像是有点。

没办法,祝年年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祝年年不止长得好看,陈静安听说她家境也很好,独生女,爸妈把她当公主一样宠爱。别的不说,祝年年上高中以来,她爸爸天天都接送她上下学,是校门口常年固定停车的家长之一。

不像陈静安他们,还得每天挤公交车。

“咱们学校也有很多人羡慕你的。”目送祝年年上了她爸的车之后,田野终于舍得转回目光,一边往公交车站走,一边说,“你哥太牛了,就咱们班,都至少有两个女生暗恋他。”

“两个不止。”徐涛一脸高深地摇头,“咱们班十个女生,除去陈静安,应该起码有五个人暗恋陈长宁。他一个马上要高考上大学的人,干吗不给学弟们留条活路。”

“你们俩真的很夸张。”陈静安嗤道,“咱们班难道没有帅哥吗?张丰来不也上了年级帅哥榜吗?”

“不一样,不是一个级别的。你自己凭良心讲,张丰来跟你哥能比吗?就算成绩能赶上,脸的帅度能比吗?”徐涛说。

陈静安噎住,脑子里浮现出陈长宁讨厌又自负的样子:“张丰来人好,他比陈长宁好太多了。”

“张丰来可不想赢在人好这点上。”徐涛犀利地说,“我听说他确实把你哥当目标敌人来着,今年的竞赛他下了很多功夫,奔着打奥赛去的。”

“咱们班是不是只推了他?静安,你到底能不能搞定晖哥啊?你和张丰来,我绝对挺你到底。”田野关切地问。

“唉,”陈静安仰天长叹了一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走路看天小心闪到腰。”身侧突然传来一个恶魔般的声音,吓得陈静安立刻挺直了腰。

在她愣神反应的时候,说话的人已经双手插袋和他身边的人往前走去了。陈静安看着他的背影,翻了个冗长的白眼,无声道:要你管!

能公然管教陈静安的人,非陈长宁莫属了。

尽管避开和陈长宁同搭一趟公交车,陈静安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小区外的老铁餐馆和他碰上。

周一、三、五,爸妈不在家,晚饭他们只能自己解决。

老铁餐馆通常是首选。

陈静安到餐馆的时候,陈长宁正在和老铁聊天。老铁先看到陈静安,远远伸手招呼她:“静安来了,今晚想吃什么?铁叔给你做。”

陈静安走近陈长宁的座位,很警惕地盯着他:“你点了什么?”

“你哥还没点。”陈长宁没回话,对面老铁起身替他作答,“我刚拉他问学习方法来着,你琳琳妹妹马上升初三,成绩还在中游,中考要考不上重点,你婶估计得气死。”

“琳琳跟我关系好,学习方法我可以教,你不用问陈长宁的,他这个人没有耐心,不适合教别人。”

餐桌前坐着的陈长宁冷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陈静安解开书包,丢到旁边座位上,自己在陈长宁对面坐下。

“笑可笑之人。”陈长宁悠悠道。

“嘁,讲话装腔作势。”陈静安奚落道,转头对老铁说,“我今天不吃套餐,我要点小炒。”

老铁爽朗一笑:“行,想吃什么小炒?”

陈静安一个劲冲他递眼色:“我最爱吃的那两道,铁叔你懂的,陈长宁买单。”

“行,那铁叔现在去给你炒,你别和你哥吵啊,炒这事,铁叔更擅长。”

“铁叔,你笑话很冷。”陈静安道。

铁叔哈哈大笑着去了厨房。

陈静安从筷子筒里拿出一双筷子,掰开了玩筷子上的竹屑,一边玩一边偷眼打量陈长宁,心中斟酌着要怎么开始和他说物理竞赛的事情。

“我买单?”两人沉默地拉锯,结果竟是陈长宁先开口。

陈静安对他眨眼:“你比我有钱。”

“爸妈给你的零用钱比给我的多?”

“这不是存着买书了吗?”

“买一堆科幻?”陈长宁挑眉道。

见他挑眉,陈静安瞬时不乐意了:“我买的科幻书你敢说你没看?我买的《少数派报告》里面的批注不是你夹的?你这么瞧不上科幻小说,就不要认真做批注了。”

“你看见我做批注,没看见上面的内容吗?我是认真做批注吗?”

不,他不是,他只是写了一堆书里的漏洞。他不提还好,一提陈静安就来火:“好笑!这年头有谁看科幻小说还要拼命找漏洞的,何况人家作者1982年就去世了,活着的时候,冥王星还算九大行星之一呢,有漏洞不是很正常?”

陈长宁看着她,眉头一皱:“你知道不求甚解和一知半解的危害吗?”

陈静安看他皱眉头,心道:不好,一会儿要和他说参赛的事情,可不能提前惹毛他。思及此,她迅速换了个语气:“您说得对,我应该凡事求个明白。”

“突然服软不是你的风格。”陈长宁也从筷子筒里拿出一双筷子,“说吧,什么事?”

“哪能总有什么事呢?咱们兄妹一场,关系好,爸妈才放心。”话说到这里的时候,老铁正好端出一份小炒黄牛肉,陈静安眼睛盯向那盘菜,顺势又说,“铁叔也会放心,是吧?”

老铁虽然不知道兄妹俩在聊啥,但还是应了声“是”。

伸头闻了闻芹菜和牛肉再加三两辣椒炒在一起的味道,陈静安紧接着麻利地从座位上起身,卖乖式地对陈长宁说:“我去打饭!”

盛好饭放到陈长宁面前,陈静安看到他脸上浮现出探究意味,连忙躲避他的视线,正低头夹菜,果然听见他说:“物理竞赛的事吧。”

筷子上刚夹起来的牛肉掉回盘里。

“看来是了。”陈长宁手一伸,夹走她掉的那块牛肉,优哉游哉地吃了起来。

陈静安面容苦涩,主动权被他抢去,感觉自己只能任他宰割了。见他一筷子又一筷子专挑肉吃,陈静安心神秒回,暂时忘却物理竞赛,加入抢吃黄牛肉的战斗中。

第二道菜是西红柿炒鸡蛋,老铁有自己做这道菜的绝招,陈静安曾央求陈妈妈偷师,无奈老铁不肯传授,这道菜就始终只是老铁的绝招。

陈静安用番茄炒蛋拌了一碗白米饭,吃得肚子溜圆,快活似神仙。

到了晚上饭点,餐馆生意渐忙起来,陈长宁去结账,老铁忙中不忘关心女儿学习,急急对陈长宁道:“长宁,你周末要是有空,上铁叔家一趟,和你琳琳妹妹做做思想工作,看看她能不能在初三加把劲,好好争取考重点。”

陈长宁对铁叔一笑,那笑容落在陈静安眼里,显得极其做作,做作中带着阴险,阴险中带着黄鼠狼的狡猾,陈静安忍不住出口:“铁叔,你可别让琳琳见他,陈长宁这个人很会骗小姑娘,我怕琳琳跟他学,弄不好要早恋哦。”

“啊?这怎么说?”

见铁叔来了兴致,陈静安还要再说,被陈长宁一手制住——胳膊架她脖子,巴掌捂她的嘴,押出了老铁餐馆。

此时天已黑透,一轮硕大皎洁的月亮挂在头顶,陈静安想从陈长宁的掣肘里挣脱。陈长宁却只是笑着,很轻松就压制了她的反抗。

武斗不成,陈静安只好采用舌战:“好男不跟女斗,陈长宁,你不是……”

“我不是好男。”陈长宁接过她的话道。

“你打女人,你不是男人。”

“我都还没打你,就被你骂不是男人,我有点亏,不然我们现在就坐实了你的说法吧。”陈长宁架着她进了单元楼。

陈静安想用脚蹬楼梯扶手,借力脱逃。

不料,被陈长宁抢先识破,脱逃失败。

陈静安脖子梗着,眼睛里一直是陈长宁那张分外高兴的笑脸,到了家门口,她想到一句厉害的话,说道:“你最好小心我下回偷袭你裆部。”

果然,陈长宁脸色一变,连带着手上动作也一松,说时迟那时快,陈静安充分把握住这个天赐的巧妙机会,就差拼上鹞子翻身的招数,从陈长宁的钳制下逃了出来,顺便还反推了他一把,毫无防备的陈长宁被她推到了门口的墙上。

“哈哈!”陈静安拍掌大笑,“怕了吧,徐涛说,男人都怕被袭裆,说那叫‘偷桃’,男人会很痛。”

陈长宁脸色不大好:“你还知道自己是女生吗?”

“废话,我要不是女生,你能这么轻松制得了我?”

陈长宁不看她,摘下书包,从里面找出钥匙开门:“你最好少跟那两个‘哼哈二将’聊这种话题。”

“你管不着。”她特别不喜欢陈长宁叫她朋友“哼哈二将”,这个外号充分体现了陈长宁的傲慢无礼。

陈长宁开门的动作一停,周遭空气瞬间凝结,陈静安心道不好,但也不打算认错。片刻沉默过后,陈长宁说:“好,既然我管不着,邓晖今天找我聊的事,我就不管了。”

“嗯?邓晖今天找你了?”

家门打开,陈长宁走进去,看起来完全不想理陈静安。

陈静安追进去,被阻于陈长宁房门前。

他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死了这条心吧,陈静安。”

“凭什么?”

陈长宁没有回答。

中)

陈静安周日下午去田野家看片,徐涛也一起。田野爸妈周末休息在家,听说陈静安和徐涛来,田野妈还一大早去菜市场买了好些菜招待。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来田家,可每一次来,陈静安和徐涛都会感慨,田野房间里真的好多漫画书,而且他也是三人中,甚至整个三班里为数不多可以用电脑,而且是联了网的电脑的人。

“我下辈子投胎,一定要投到田野家。”进田野房间时,徐涛满脸艳羡地说,“最近有什么新鲜货?”

徐涛递给田野的眼神别有意味,陈静安看不过眼,禁不住推了徐涛一把:“你们男人是不是离了那些会死啊?”

她声音挺大,听得田野一阵惊慌,他赶紧退后一步锁上房间门,朝陈静安分外用力地比了个“嘘”:“我爸妈要听见了。”

陈静安轻哼一声,大步走到电脑桌前。

电脑前陈静安开不了机,扭头问田野:“开机密码?”

“我生日。”

“我怎么知道你生日是哪天?”

“你是不是兄弟啊,我都记得你生日,这个月28号,白羊座,对吧?”

“开机密码!”陈静安瞪着他说。

她才不是白羊座,3月28日,不过是陈家领养她的日期而已。

田野的电脑里下了很多科幻片,一下午,陈静安独自戴耳机看完了《致命魔术》《少数派报告》,还看了一部爱情片《倒霉爱神》。田野和徐涛则躺在**看漫画,间或讨论爱情片。

陈静安观影结束,田野妈在门外喊吃饭,为了不引起长辈怀疑,田野强行开启影片讨论。

“爱情片那部太假了,最差,不讲科学基础。”

“确实,还是《少数派报告》经典,毕竟是名家写的原著。”徐涛说,“不过话说回来,世上真的存在灵魂互换的可能吗?”

陈静安一路斜觑着他们,没有接话,心道:男生们真可怕。

又一想,陈长宁会不会也是这样,瞒着爸妈和她,每天也在房间里做些“**邪”之事。

刚想到这个画面,陈静安就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三人走到饭桌边,田野爸已经在主位坐好,田野妈最后端了一碗汤出来,看见陈静安,微微一笑,说道:“刚刚你家人打电话过来找你,我跟他说你在我家吃晚饭了,没关系吧?”

听到这个问题,陈、田、徐三人都是一愣。

田野率先反应过来:“妈,你没听错吧?确定不是徐涛爸妈打来的?”

“怎么就是我了?”徐涛拱了拱田野的手臂,“我今天出门跟我爸妈说了来你家,他们早就答应了。”

田野妈慈爱地笑起来:“我没听错,是静安家打来的。”

“阿姨,打电话的是我爸还是我妈?”陈静安疑惑道。她出门前明明也和爸妈交代过自己今天的行程。

“哦,是你哥。”

除了他还能是谁!陈静安在心中默默翻白眼。

饭间,田野家的就餐氛围一如既往的好,哪怕说到男女互换身体,田野爸也很随和地加入谈话:“你们学理科,就这点好,遇到情况,会先思考现实可能性、合理性,有好奇心,有好奇心才能针对性地去研究嘛。”

徐涛很会拍长辈马屁:“田叔叔,您真开明,要是我爸也像您这样,我该多幸福啊。”

陈静安偷偷瞪了他一眼,接过他的话说:“你想得美,田叔叔是我们班最受欢迎的家长,抢着想跟田野互换身份的同学,估计要排队绕二中一圈呢。”

她的话引来田野爸一连串朗声大笑。

显然,在拍马屁这件事上,陈静安更胜一筹,她也理所当然地获赠了一道来自徐涛的白眼回应。

不过,关于到底想和哪位同学互换身体一事,徐涛和陈静安在回家的路上又延展了讨论。

徐涛仍然坚持:“跟田野换就好,我这个人,很知足。”

“你跟田野都快穿同一条裤子了,换不换有什么必要?”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就——”徐涛想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月色皎洁,他仰天叹了口气,“你说,田野有时候会不会也羡慕我?”

“羡慕你什么?羡慕你爸妈给你设宵禁?让你每天按时起床,按时睡觉,还要自己洗衣服叠被子?我爸妈都不这么对我。”陈静安不屑地说。

“也是。”徐涛自嘲地抱着胳膊笑了笑,转头问,“你呢?你想跟谁换?”

“如果是像电影里那样,一定要亲了才能换,那我不换。”

“为什么?”

“多尴尬,我只想跟女的换。”

徐涛了然地点点头,忽然又问:“女的?谁啊?我认识吗?”

经徐涛一提问,陈静安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心声,而她不想再继续坦白,于是加速向前,不打算再正面回应这件事。

其实她很早就有过幻想,想跟一个人交换人生。

坐公交车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陈静安在门口换完鞋,陈爸爸刚背着手从陈长宁房间出来。

“静安回来了?”

“是啊,爸。”

“早点睡。”

见陈爸爸点点头要回房,陈静安连忙趿拉着拖鞋跑过去:“爸,你留步!”

陈爸爸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陈静安特意站在陈长宁房门口,瞄了一眼里面状况。坐在书桌前的陈长宁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朝她看来。

陈静安对他做了个特别丑的鬼脸。

“找爸爸什么事?”

“我想报名参加物理竞赛。”陈静安开门见山道。

陈爸爸脸上滑过短暂的不自然,同时,他的眼神往陈长宁的方向飘了一会儿,就这么一个小瞬间,陈静安立刻捕捉到了。

陈长宁已经先下手了!

果然,陈爸爸面露难色:“你有想参赛的积极性,也有能力,报名当然可以。不过,爸爸建议你听听你哥的意见,他去年参加过了,知道一些比赛的消息,或许他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他的想法就是不让我去。”陈静安委屈地说。

“不然你们兄妹先讨论,实在讨论不出结果,我再跟你妈商量一下?主要吧,这事情背后真相是什么,还没弄清楚……”

“爸,你说不插手的。”陈长宁打断了陈爸爸的话。

“对,对,静安啊,你好好跟哥哥说,无论如何,哥哥是为你好。”被陈长宁打断,陈爸爸的脸色竟有些慌乱。

陈静安看着他,心中升腾起好奇心——陈爸爸和陈长宁之间有秘密。

话毕,陈爸爸自顾自地点点头回房了。

陈静安目送陈爸爸回房,一转头,眼色就厉害起来。她进了陈长宁房间,轻声带上门,又疾步走到陈长宁床边跳坐上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没换衣服不要坐我**。”

“偏要坐,我不只是坐,我还要把外面的灰、脏东西全留在你**。”话毕,陈静安果真就地一躺,环抱双臂,把自己卷成一个蚕宝宝,来回在陈长宁**滚动。

陈长宁扔掉笔,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陈静安偷眼看他:“嗬!你还先生气了?”

陈长宁没理她,伸手把墙边的时钟拿过来握在手里转动。陈静安不明白他的用意,正想提问,见他将桌上试卷挪到桌角,离陈静安更近的位置。

“这是去年山东一模的理综卷,八点钟开始,现在九点四十,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看看做了多少。”

他脸上写着不开心,陈静安心知状况不对,一下子收起战斗的心思,麻溜地从**起身看他的试卷。一看,她有些意外,一小时四十分钟,陈长宁连选择题都没做完。

“这……那……”

“你破事真的很多。”

他这么说,陈静安不高兴了:“你又没跟我说你在做卷子,爸不是才从你房间出去吗?我以为……”

“你以为爸是为了谁的事耽误我做题?”

“谁的?”

“是谁夜不归宿?”

“什么意思?你说我夜不归宿?”陈静安难以置信,“我要夜不归宿现在还能坐在这儿?”

“九点半。”

“啥玩意儿?”

“你回家的时候九点半,这之前,你没给家里打一个电话,爸妈担心,怕催你让你觉得压力大,所以我去打了。我打电话的时候七点多,相信你同学的妈妈应该提醒了你,你但凡考虑过爸妈会担心,就应该回个电话。”

“我……你……”事涉爸妈,陈静安整个人心急到结巴,“你也说你七点多打过电话,既然你都知道我在同学家,我以为你告诉爸妈,爸妈会放心啊。况且,我中午出门的时候跟爸妈说过了我去同学家,我哪知道他们还是会担心!”

桌前的陈长宁冷笑了一声,他没有看陈静安,只是压低声音说:“你应该提前告诉他们,你去的是男同学家。”

“去男同学家怎么了?田野是你认识的,何况,又不是我一个人去,徐涛也一起去了啊。”

陈长宁好像完全不想听陈静安的解释,厚重的沉默氛围渐渐蔓延,房间里没有其他动静,她的目光只能跟着他的动作。见他静静从桌前拿回刚丢开的那支笔,以为他要重新做卷子,结果他只是玩笔。

“你能说话吗?”陈静安不安地问。

“说什么?”

“你要觉得我打扰你做题,我可以马上走。”

陈长宁微微偏转视线看她,用那种明显气还没消的眼神。

陈静安吞了口口水,气势在不知不觉中弱下来:“就……物理竞赛那事。”

“嗯。”

“你到底为什么不让我报名?你和爸有什么事瞒着我?”

“啪”一声,陈长宁捏在手上玩的笔再次掉在桌面上,发出不和谐声响。

见他还要去把笔拿回去,陈静安忍不住出手按住他的手腕:“能别玩笔了吗?看得我心慌。”

“你还会心慌?”陈长宁道,“我以为你是斯巴达第一勇士。”

“你别老这么阴阳怪气行吗?我都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了。”陈静安松开他的手,视线一低,看到他书桌的抽屉,顺手拉开,“欸,你那个小石头MP3可以借我听两天吗?”边说着,她边低头在陈长宁的抽屉里寻找MP3。

找了一圈,里面没有MP3,只有一堆册子和书,以及一套陈长宁从小收藏到大的机器猫。其实这套机器猫原本有十二只,有两只被陈静安扔了,至今没找回来,以至于每次她看到,都会为机器猫一家人的残缺而感到愧疚。

“不在那儿。”陈长宁扯开她的手,而后关上抽屉,移动椅子去旁边书包里找出一只黑色MP3,将一只耳机塞进耳朵,按开MP3听了起来。

陈静安以为陈长宁在测试电量,他买的这款MP3没有电子屏,看不到歌名和电量,没想到他听了半天也没摘下来。她等不及,从他手里拿过另一只耳机:“在听听力吗?这么认真!”

耳机里传出声音,果然是英语听力,还是标准伦敦腔,陈静安大惊:“你不是吧!真的用MP3听听力?”话问出口的同时,陈静安意识到自己的判断不准,陈长宁在听的似乎不是听力课文,里面的男低音满含感情,朗读时还有钢琴声,语句听起来像是诗。

陈长宁连续按键,英文诗没了,耳机里依次跳着播放下一首、下下一首、下下下一首,到第四首,耳机里终于传来乐声,是陈静安之前下的周杰伦的专辑《八度空间》,正在播放的这首歌是《分裂》,一首陈静安很喜欢,但在专辑里相对冷门的一首歌。不知道是受了前面英文诗的影响,还是这首歌本身的影响,房间里的氛围缓和,陈静安的心情也慢慢平复。

“你不是把我下的歌都删了吗?怎么还有一首?”

“漏了。”

“如果你说这首歌是你特地给我留的,我就原谅你。”

陈静安话说完,陈长宁朝她看过来,黑色小石头MP3的一只耳机在他耳朵里,另一只在陈静安耳朵里。他看过来的时候,歌词正好唱到“没人绑着你走才快乐”,陈静安心尖忽然不受控制地一酸,这一点软弱反应不想被陈长宁看到,她猛地低下了头。

“你为什么总是不肯让我如愿以偿呢?”

他在高处,陈静安看不见他的反应,直到《分裂》整首听完,才听到他说:“让你参加物理竞赛,你会如愿以偿吗?”

陈静安瞬间抬头,想当然地认为希望来临:“你会让我参加吗?”

他看着陈静安,陈静安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那颗“黑色星球”里窥探出他真实的想法。

“你就当我不想让你如愿以偿吧。”他伸手摘下耳机,顺手也摘了陈静安耳朵里那只,“MP3暂时借不了,我自己要用。”

陈静安气得从**直立起来:“我要去跟爸妈告状!”

“去吧,敲门轻点,妈睡了。”陈长宁拉过卷子,又挑了支笔,做起试卷来。

陈静安一腔怒气无处发泄,握紧拳头往房门口走了两个大步,又转回身走到陈长宁背后,狠狠推了他一把:“你太坏了!”

陈长宁好像已经知道她会有这一手,也没反抗,任由她推,等她推完,他又重新坐直身体,从容握笔做题。

陈静安被他这副毫不在意她的态度气炸了,她在他椅背后站着,拳头握了放,放了又握,最终忍不住一倾身,一口咬在他左肩上,顺便在他肩膀上喊出一声“不能打扰爸妈”的怒吼。

这才算发泄出去百分之二的怒气。

“陈静安,你是狗啊?”陈长宁吃痛地扳开她的头。

“是狗才好呢!我会咬死你!”陈静安放小声音但不放轻气势地回击道,“你不要以为自己跟邓晖熟就能左右他,你不是我的法定监护人,没资格替我做决定。”

陈长宁揉肩膀的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你可以找爸妈。”

陈静安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陈长宁刺激,陈静安的例假提前两天到了。她从噩梦中惊醒,一摸床单,果然侧漏了。

她默默地起床换内衣、洗床单,尽管动作很轻,还赶在爸妈起床的时间之前做这些,却还是被发现了。

陈妈妈进来看见陈静安的状况,忙到洗手池上拿了陈爸爸的牙刷和漱口杯,将他推走:“你去厨房刷。”随后她撸起袖子,从陈静安手里抢过床单,“妈妈来吧,你别受凉,一会儿喝杯红糖水。”

陈静安被陈妈妈挤到一边,犹豫了半晌,还是低头搓着睡衣,说:“妈,我想参加物理竞赛。”开口向陈妈妈提要求,比向陈爸爸提更难,可陈静安暂时想不到别的办法。

陈妈妈搓床单的动作停下来,从墙上的镜子里看着陈静安,问道:“你哥不同意?”

陈静安点头,心中忐忑。

小时候在孤儿院,一开始是陈妈妈不想要她。尽管这许多年过去,陈妈妈早已把她当亲生女儿,可陈静安就是没法忘记,没法忘记陈妈妈那一整套放弃她的神态和动作。在陈家生活的小心翼翼,她全用在了陈妈妈身上。

“这件事我没有过问,你爸跟长宁在沟通,我知道的也不全。”陈妈妈搓完血迹,将床单装进盆里,“你哥去年打过奥赛,无论经验还是能力,他的意见都值得参考,妈妈是觉得,你可以和长宁好好聊,不要赌气。”

“我没有,没有赌气。”

陈妈妈端起盆,要去阳台洗衣机,离开卫生间前,她拍了拍陈静安的肩膀:“妈妈相信你们可以自己解决。”

陈静安泄气地靠在墙上,瓷砖很凉,她靠了一会儿才察觉到,于是走回房间。

没过多久,陈妈妈来给她换新床单,陈静安此时已经换好校服。例假期间,胸衣勒得有些难受,提醒她要买新内衣了,而她眼看着陈妈妈在忙碌,想让妈妈陪自己去买的话在喉口辗转,好久都没说出去。

“卫生巾够用吗?”铺完床单的陈妈妈问。

陈静安点头。其实夜用的不够,她会自己去买。

“在学校少喝冰的,体育课不要硬上,请假就行。”

对陈妈妈的例行叮嘱,陈静安安静地照单全收。自她月经初潮以来,陈妈妈总算对她和对陈长宁区别以待。起先,陈静安还挺开心,觉得自己在陈妈妈心里是特殊的,或许陈妈妈已经把自己真正当成了女儿。慢慢地,陈静安发现,陈妈妈也仅限于在与女生相关的几件事上对陈静安区别相待,陈静安其他的大事小事,学习之类,陈妈妈和陈爸爸一样,都听陈长宁的。

他们应该还是把她当外人吧。陈静安每每都会难过地这样想。

爸妈出门,陈长宁刚好洗漱完出来,陈静安一边瞪着他,一边泄愤似的把桌上的油条一节一节掰断,放进豆浆盒子里——陈长宁最讨厌油条拌豆浆。

陈长宁目睹这一切,却不恼,转身去厨房拿了双筷子,默默从豆浆里夹出油条吃。

爸妈不在家,陈静安不必伪装自己,趁陈长宁低头吃豆浆很专心的时候,她猛拍了一把餐桌,成功使他受惊。等他抬起头看自己,陈静安大声质问:“你手上是不是掌握了什么能说服爸妈的理由?你跟爸之间的秘密?”

“什么?”

“明知故问!”

“陈静安,”陈长宁喝了口豆浆,里面混着油条的味道让他短暂皱眉,陈静安看得高兴,对上他刚抬起的视线,听他问,“你为什么想参加物理竞赛?”

陈静安气势汹汹要回答,被陈长宁一个“暂停”的手势打断。

他看着她,神情认真地说:“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胡说八道就算了。”

这话对陈静安很有效,她立刻收回攻势,气沉丹田,一边看陈长宁气定神闲地吃早餐,一边真的用心想起来。

“高考可以加分。”

“拿奖了才有加分。”

“我会争取拿奖。”

“你对自己有点过于自信。”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拿不了?”

陈长宁把豆浆盒推去一旁,看来不打算再吃,他双手交叠在桌前,认真地看向她:“我问过邓晖,一班那个,物理成绩,甚至理科三门,考试没掉出过年级前三,发挥极其稳定。”

“你说林光辉嘛,他是厉害,我服,我不跟他比,那张丰来呢?我们班凭什么是他?”

“张丰来成绩比你稳定。”

“他是稳定,稳定得没进过年级前十。”

“攻击他人有意思吗?”陈长宁皱眉道。

“反正不管我是不是攻击他人,总之你就是认为我不行,打心眼里觉得我比不上别人,哪怕张丰来没我成绩好,你也不会挺我,不管我怎么努力,你永远不会肯定我。”说着说着,陈静安自觉越来越委屈,例假掌控了她的情绪,怕再说下去要在他面前哭出来,她及时停下话头,拽了旁边的书包,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上高中以来,陈静安因学习和陈长宁闹纠纷是常事。虽然在他那里碰了壁,她却并没有完全放弃参加物理竞赛的念头,她把劲头用在磨邓晖老师身上。

邓晖当然是躲着她。说起来,一位人民教师怕被学生缠,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邓晖也委实是没办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天下午放学,邓晖托一个高三年级学生喊陈长宁来办公室,眼见报名截止日期越来越近,他想就陈静安的事最后再和陈长宁聊一次。

“我建议你对静安说真相,老师不方便,但你可以。你妹妹跟你一样,做事很坚持,这是能学好物理的基本品格。我不想她受挫,对物理失去兴趣。”邓晖说。

陈长宁站着,一脸少年气。邓晖当老师这么多年,依旧没法从这少年脸上参透他真正的心迹。

“邓老师,您觉得,一个总跟自己作对的哥哥百般阻挠自己参赛,和知道自己热爱的学科竞赛有黑幕,哪个更容易接受?”

邓晖想了想,坦承道:“我没明白。”

陈长宁摇头笑了笑:“老师不用太明白。陈静安不会接受黑幕,更不会接受自己是因为黑幕而被放弃的选手,她对物理的热爱很虔诚,我不想她知道这些。”

邓晖推了推眼镜,斟酌着说:“黑幕不黑幕,毕竟也是你的猜测……”

“事情的真相,邓老师比我清楚。陈静安是我的家人,我比您为她考虑得更多。省队今年的参赛名单已经内定,二中能送进去的人只有林光辉和张丰来而已。我知道老师您的身份不方便说太多,我们目的一致。”

邓晖张了张嘴,原是想说点什么,没防备陈长宁知道这么多,一瞬间有些身为人民教师的愧疚。过了好半晌,他才重新找回思路,说道:“长宁,你也热爱物理,去年也代表学校入了省队,拿了奖,比起静安,我倒希望你别受这些没被证实的消息影响。”

“邓老师放心,我比陈静安理智。”

呸!才没有!

年级组办公室外背靠墙壁而站的陈静安心道。

她不是故意要偷听邓老师和陈长宁谈话的,正好碰上而已。奇怪的是,得知陈长宁阻止自己参赛的真相,她并没有太多难过。

初春傍晚的天色渐渐昏暗,有徐徐的夜风拂过。赶在陈长宁和邓老师发现之前,陈静安离开了年级组办公室门口。

一路踢着小石子出校门,陈静安有些气恼,为什么陈长宁总要把她想得很弱?

或许他和自己一样,从没忘记过她是领养的孩子。

这是陈静安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番外三 少女的烦恼

——陈静安篇

例假到来引起的胸部胀痛提醒陈静安要快点买新内衣。她最近一直在攒钱,过年的压岁钱有两百三十块,加上她省下的饭钱,到3月5日早上,已经有足足三百多块。

上周末经过商场,看到外面挂了“三八妇女节”促销广告,有她在杂志上看到的内衣品牌,她打算给自己买一件真正的女性内衣,有钢圈、能聚拢的那种。

现在在穿的这几件,实在把她的胸箍得太紧了。

不过,买内衣这种事,是没法找朋友们陪的,她得自己偷偷去。正在体育课上思忖着周六放学之后去商场跑一趟的时候,身边的田野突然笑出痴汉声。

“你干吗?”陈静安撞他的胳膊。

只见田野和徐涛的目光纷纷徘徊在操场那边跑步的女生身上,两人的眼神中都流露着异样情绪。

田野直言道:“现在的学妹们,发育得真好。”

徐涛在一旁应和。

陈静安听得一阵嫌恶,差点要伸手捂住自己胸前,最终是转而将双手分别击打在田、徐两人的背上。

“流氓啊你们!”

看来不仅买内衣不能找他们陪,就连穿也不能在他们面前穿——哪怕是穿在里面。

“三八妇女节”是女性的节日,不止陈静安在关注,陈家另一位女性自然也在关注。3月5日这天是周四,爸妈晚上回家时,陈静安和陈长宁都在家吃晚饭。

一家四口坐在饭桌上,陈爸爸说起妇女节假期和周日重叠,陈妈妈因而少了一个休息日。

“正好,最近商场搞促销,咱们一家人去逛街吧。”陈妈妈说。

“什么促销?”陈爸爸问。

“买五百减两百五,相当于五折,夏天要到了,要添点新衣服,长宁正好买了去大学穿。”

“商场促销都是骗无知主妇的,你怎么也上这个当?”陈爸爸奚落道。

“说明我也是无知主妇呗。”陈妈妈将目光转向陈长宁,“长宁星期天放假吧?”

“放。”

“那跟妈妈去买点新衣服吧。”

“也不用急着现在买吧?高考完再买不是一样吗?”陈爸爸接话道。

“高考完没有促销,现在换季,买衣服最划算,多给长宁买一些,到时候带去学校穿,好过他自己买。”

“你这话说的,难道他自己不会买?”

“那你说,你儿子长这么大,什么时候自己买过衣服?”

陈爸爸陈妈妈话说到这里,陈长宁忽然插话:“妈,陈静安一直想买裙子。”

陈静安原以为今晚这顿饭自己再不会被提起,没防备陈长宁“陷害”她,禁不住伸脚在桌下猛踢了他一下,急忙说道:“我没有,我不喜欢穿裙子。”

陈妈妈看向陈静安,目光中透着打量,陈静安有些紧张,还要解释,就听见陈妈妈说:“静安长好高了,一直留短发是不是会被当成男孩子?”

“还,还好吧。”陈静安低头扒饭,很怨愤陈长宁为什么要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星期天妈妈陪你买条长裙,你看看要不要试着把头发留起来。”

“穿裙子为什么一定要是长头发?”陈长宁问。

陈妈妈被问住了,一时没答上话。

趁这个机会,陈静安赶紧说:“星期天我约了朋友去书店,还是你们陪陈长宁先买吧。”

“去书店?”

“对,《科幻世界》出新刊了,之前没买到,这回我们打算早点去排队。”

“还是那几个朋友吗?”陈妈妈问。

“对,你们认识的,田野和徐涛。”

陈妈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欲言又止。

陈静安受不了这个氛围,赶紧扒完碗里剩余的饭,以要赶作业为由,提前离开了饭桌。

饭桌上剩余三人,面面相觑。

“长宁,你是不是又欺负静安了?”陈妈妈压低声音问。

“我没有。”

陈爸爸叹了口气:“应该还是物理竞赛的事。你不然告诉她真相吧,静安这丫头,是真的想参加。”

陈长宁放下筷子:“不是因为这个。”

“那还能是什么?”陈爸爸问。

“妈,你以后能不能不要什么事总先想着我?”

“什么意思?”陈妈妈疑惑地问道。

“你明明听见我说的话了。”

“长宁,你怎么这个态度跟妈妈说话?”陈爸爸说。

门外静下来。

陈静安背抵在门上,也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她正要迈步回**趴着,陈妈妈的声音再度传来:“陈长宁,你马上要高考了,你打算去北京念大学,这意味着,我跟爸爸和你的相处时间只剩几个月了,往后你上大学、实习、工作、谈恋爱、结婚,属于我们父子、母子的时间越来越少,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要妈妈一碗水端平,未免太苛刻了。”

“对不起。”陈长宁说。

“我和爸爸讨论过,你们兄妹俩现在都处于青春期,心思特别敏感,我们已经很注意,但你得允许妈妈偶尔注意不到。”

陈爸爸又叹了口气。

“行了,星期天你也不必陪妈妈去商场了,你们兄妹俩的衣服,我和爸爸做主一起买了。”

这之后,客厅里再没人说话。

陈静安躲在房间,不知道外面具体情况怎么样,她想,肯定又是她犯错了。

她好想当独生女啊,最好能像文科班的祝年年那样,一看就知道是被父母宠大的。她也想要得到宠爱,不用平分给任何人,就她一个人。

番外四 少女的烦恼

——祝年年篇

爱情使人虚弱。

开学一周,祝年年在日记本里写下这样一句话。她房间可以看到窗外的夜景,一轮清冷的月亮挂在天际,盈盈发着光。此时,她应该去写作业,尤其是数学,需要花时间,可她没有。她将黑色钢笔吸满墨水,在纸张粗糙的日记本上写下一行字。她喜欢听钢笔笔头和布满造纸原材料的纸张接触的细微声响,让她有一种饱满的写作欲,让她放心对它交代自己暗藏的所有秘密。

她喜欢陈长宁四百多天了,在没有遇到真正的爱情之前,她将这份暗恋归纳成,或者可以称之为,约等于爱情。

对陈长宁的爱情,使她脆弱,使她极容易受到“攻击”。

写下这句话的起因,源自傍晚发生的一件事。

放学途中,邓莎莎突然告诉她:“陈长宁好像有女朋友了。”

祝年年太过震惊,持续在往校门口迈的步子停下来,心跳好像突然消失不见,一丝类似于恐惧的感受浮现在她心头,占据了她所有的感官。

“年年,你怎么了?”邓莎莎也停下来。

祝年年赶紧摇头,掩饰自己的无措。暗恋陈长宁的心事像心湖深处的一小簇水草,长得又深又小。祝年年不想被任何人知道,哪怕这个人是邓莎莎,她最好的朋友。

“你听谁说的?”祝年年问,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希望邓莎莎不会察觉。

“高三的学姐,说是寒假时在光禄街的麦当劳看到他跟一个女生一起吃冰激凌。”

“女生?”祝年年想到一个可能性,“不是他妹妹吗?”

“你说陈静安啊?”邓莎莎直言道,“学姐说不是,是一个长头发的女生。”

“噔”的一声,祝年年感觉自己在乘坐一台失重的电梯,猛地坠入无边的黑暗中。

“主要他们两个挺亲密,听说冰激凌都是陈长宁付的钱。你说,他们又不是亲戚,陈长宁干吗替她付钱啊?”

祝年年没有再出声。她和邓莎莎的讨论往往都是这样,即使她不接话,邓莎莎也总会独自把这则消息讲完。

祝年年的心情因为这个“听说”的消息而大受影响,她甚至没有去求证,也没有去怀疑,以陈长宁学业上紧张的程度,怎么会有时间交女朋友。

她想,她是太难过了。

祝年年回家怕爸妈担心,硬逼着自己吃下平时的饭量,和妈妈的例行散步也装作没事人一样。她洗完澡回房,拿出各科作业坐在书桌前,发呆了半个小时,却始终没能将思维转到眼前的作业上来。

为陈长宁而写的日记,已有一些篇章呈现出旧的痕迹,祝年年逐篇翻阅,心中怅然不已。她完全把邓莎莎的话当成真相,在自己想象中的世界里神伤。

爱情使人虚弱——祝年年再度提笔,想把日记写完。然而事实上,写下一句“爱情使人虚弱”之后,她便再也写不出第七个字,只恍恍惚惚地感觉脑子里有个小人在用榔头敲打自己,很晕,还有点钝痛。

为什么他不能等她?等她拥有勇气。

转念又一想,为什么他要等她?他甚至不知道她是谁。他那样优秀,那样引人注目,哪怕她有勇气和他相识,在他认识的众多人里,也很容易被淹没吧?毕竟,她这样内向,这样羞于表达。

她好难过啊。

想象中彻夜不眠的状况没有找上祝年年,事实上,这个伤心的晚上她竟然睡着了,只是零零碎碎做了好多梦。当然,这些梦都和陈长宁有关。梦是黑白色的,陈长宁总是片段式地出现各种剪影、侧影,他出现的时候还偶尔伴有背景音乐。可惜的是,尽管祝年年试图在梦里和他说话,但是他始终没有回答过,哪怕是在梦里,她也是他的陌生人。

隔天一早,祝年年的心情还是有些苦涩。妈妈煮了红豆粥,餐桌上说了些例假到来要注意的事项,祝年年照常乖巧点头,甜腻的红豆粥喝进嘴里,却是苦苦的。

明明和陈长宁也不是什么情侣关系,甚至都不是朋友,为什么会有失恋的感觉啊?

爸爸送祝年年去学校。

往常在校门口,她总是默默祈祷能碰上陈长宁,可今天,她却不想遇见他。不,也不是不想遇见,确切地说,是仍然想遇见,又害怕遇见。

想遇见是因为已经连续三天没有见过他,怕遇见是因为哪怕见了,知道他有女朋友,也只会心痛。

天公作美,这天早上,祝年年果然遇见了陈长宁。他骑着自行车,车后座上是他妹妹陈静安。兄妹俩似乎是在拌嘴,进校门之后,陈长宁特意加速将自行车骑到减速带上,陈静安被颠得跳下了车,对着陈长宁骑车远去的背影大骂:“浑蛋。”

二中校园里,这一对兄妹一起出现时,总是引人注目的。祝年年走在一群看热闹的学生中,也没忍住往他们的方向张望。

还是好想变成陈静安啊。回到教室前,祝年年默默地想。

这一天上午的课,祝年年上得有些心神不宁。大约平时内向文静的人更善于掩饰情绪,所以没有人发现她的异常。

午饭结束后的午休时间里,祝年年坐在课桌前读村上春树的作品,耳边听着后座几个女生闲聊,邓莎莎也位列其中。

她们先聊了会儿明星八卦,而后有人将话题引到陈长宁身上。

一个女生说:“陈长宁真的被别班的女生抢走了?”

邓莎莎语气笃定地说:“真的,我听我们小区高三学姐说的。”

又一个女生说:“陈长宁那么忙,怎么有时间认识其他班的女生?”

邓莎莎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像陈长宁这种人,可能谈起恋爱来,效率也是很高的吧。”

“那个女生长得怎么样?”

“好像很潮。”

“陈长宁竟然喜欢那一型的吗?”

“谁知道呢?”邓莎莎突然压低语气,“我还以为他会喜欢我们年年这种类型。”

听到这里,祝年年停在书页上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心口也一并紧了紧。

为什么周围的人都认为他会喜欢自己?

祝年年不懂,她从不觉得陈长宁会无缘无故喜欢自己。不是对自己没信心,是对陈长宁有信心,她相信他不是看表面的人,她相信。

就在这时,最后一排一个始终趴着睡觉的男生忍不住加入了谈话:“你们这些女生真的很爱乱传谣言,根本不了解状况就给人家扣早恋的帽子。”

祝年年听出他的声音,他叫蒋伟男,平时话很少,却写得一手好字,作文也很好。文科班男生本来就少,他成绩稳定,个性也很独特,所以在听到他这一突兀的插话和攻击后,聊八卦的女生们瞬间噤声。

很快又听见他说:“你们说的那个女生,应该是他表妹,叫吴蒂珊,根本不是什么女朋友。”

“你怎么知道?”邓莎莎惊讶道。

听到这里,祝年年忽然紧张起来,总感觉身体什么地方在出汗。

“知道就是知道,还用跟你们报备吗?狗拿耗子。”蒋伟男毫不客气地说。

“喂,你怎么骂人啊?”有女生生气地说。

蒋伟男没有再接话,女生还想再和他吵,被邓莎莎和另外两个女生劝住了。

祝年年一颗忐忑的心终于放下,随即,手上的书也被放回桌上。她盯着自己的一双手看了看,原来是右手掌心出了汗。

女生们后面窸窣的讨论,祝年年没有再细听。她学着蒋伟男一样,趴在桌上,将脸埋进课桌里,悄悄但甜蜜地笑了。

天知道昨晚她的心是怎样碎成了一摊沙子,此刻又是怎样被狂风卷集似的,重新聚成了一座坚塔。

她闭着眼,无声无息地笑着,渐渐又有些自责,为什么昨天那么轻信邓莎莎听来的消息?她应该更加信任他,信任他对自己人生的负责任度,信任他不会轻易在这个关键时期交外校的女朋友。他在她心里是这个世界少有的,真正为自己心中理想而刻苦学习的人。

昨夜还在惋惜自己没有勇气去认识他,今天,祝年年就开始庆幸,好在,她还有希望,一切还不算晚。

只是主动迈出去的勇气,要怎么获得呢?

番外五 少年的烦恼

——陈长宁篇

大一的暑假,陈长宁原本得到了一个去财政厅实习的机会,但他放弃了。陈静安的高考他已经错过,填报志愿他不想再错过。不,不仅仅是不想错过,是根本不能错过。

因为他要她来北京。

陈静安考得不错,以估分来看,预计会超重点线一百分以上。这个成绩填北京的学校,“清北”存在风险,其他的学校是都可以尝试的。

“我想去上海。”家庭会议上,陈静安面色冷静地说。

半年未见,她瘦了许多。陈长宁知道,高考对她而言压力很大,他知道她铆着劲儿要超过他。可他没想到,她不仅要超过他,还想远离他。

陈长宁心口尖锐地疼了一下。当他越来越意识到陈静安在长大,她就越来越成为他的弱点,她随便一个反应、一句话,没有逻辑曲线,却总能伤到他。

“说理由。”陈长宁克制着情绪说。

陈静安大剌剌地环抱双臂坐着。这两天下雨,气温不算太高,客厅里开着吊扇,爸妈各坐在一角,脸色都有些为难。

吊扇呼啦啦地吹着,是家乡的夏季专属记忆。陈长宁勉强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向吊扇,以控制自己不要对她发怒。

“你在北京。”陈静安简单地说。

她语气随意,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理由。陈长宁在北京上学的这一年,不论是上学期还是下学期,她都极少主动联系他。好几次陈长宁往家里打电话,让她来接听,她都不愿对他开口。现在,她竟然说因为他在北京,所以她要选上海。

“陈静安,你——”

“长宁,你好好说话。”陈爸爸打断了陈长宁陡然拔高的声音。

此时,屋外刚好一道闷雷响过,乌云在瞬间遮蔽了日光,天色暗下来,闪电在上面攀爬,像毒蛇吐着芯子。

陈长宁看着陈静安,她的目光却徘徊在窗外的乌云和闪电上,他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一些涌动的情绪,像某种细碎的光芒在水面流淌,他发现自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猜也猜不到。

一直以来,陈长宁都自信地认为她更需要自己,没想到到头来,离不开的人是他。

“我对北京没有什么兴趣,想去上海看看。”陈静安突然转回头,迎上陈长宁的视线。

对比起他,陈静安的眼神坦**又坚强。他离开的这一年里,她显见地长大了很多,不再那么毛躁,也不再那么情绪化,让人一眼看透。

“静安,你都没去过北京,怎么突然就没兴趣了?”陈妈妈从桌上拿了一个橘子,大约是为了缓和气氛,她一边笑着,一边剥起橘子来。

“总之,我就是不想跟陈长宁在一个城市。”

“你刚上大学,有长宁照应,爸妈放心。”陈爸爸也说。

陈长宁不说话,静静盯着陈静安。

外面又连续打了几道雷,一番雷电交加后,暴雨终于落下来。

陈妈妈将剥好的橘子分了几份,一一塞给其他人,最后到陈长宁时,他摇摇头拒绝:“我不吃。”

“妈妈都剥了,吃几瓣。”

眼前陈静安已经把一整份橘子递进嘴里,她被酸得眯起了眼睛,五官皱在一起。看到这情形,陈长宁禁不住对橘子的酸度感到好奇,终于接过母亲递来的几瓣,先摘了一瓣尝,橘子确实很酸,但奇异的是,橘子的酸味正好和他心里的不快达成了某种平衡,使他的心情莫名得到了舒缓。于是,他像一个有瘾的人,很快将剩余几瓣通通吃了下去。

“我听说祝年年要报考北大。”陈静安低着头,也从桌上拿起一个橘子剥起来,她剥得很慢很细致,出口的话像是为了配合剥橘子才说的,“到时候她去了北京,你也可以照应一下吧。”

“你跟她很熟吗?”不明白陈静安突然提起祝年年的用意,陈长宁只好耐着性子问。

“当然不如你熟,你们不是还通过信吗?约好了一起上北京?”陈静安突然停下剥橘子的动作,抬头朝他看来。

陈长宁被她看得一愣,脑中什么念头灵光乍现,他对她的不了解在这个时刻忽然有了新思路。桌上爸妈的神情还是茫然的、为难的,出于怕他们吵架而小心翼翼的。

“你听谁说我和她约好上北京?”

“还用听谁说吗?”陈静安把刚剥完的橘子,一口吞了一大半下去,“她所有志愿都填的北京的学校,还不明显吗?”

陈长宁尴尬地看了眼父母,父母脸上也浮现出尴尬。

陈爸爸突然站起来,静止了几秒钟后,开始朝陈妈妈打眼色:“咱们出去吧?”

陈妈妈很诧异:“这雷雨天的,出去哪儿?”

“去老铁那儿,让长宁跟静安开诚布公地聊吧。不管是上海还是北京,爸妈都支持,你俩别闹别扭就行。”后面的话,陈爸爸是对陈静安和陈长宁说的。

陈妈妈对这个建议有些不认同,可架不住陈爸爸的怂恿,还是配合地离开了。

父母一走,陈长宁率先发话,他有一个念头想验证,遂直接问:“祝年年报考北京的学校跟我有什么关系?”

“哼!”陈静安将刚剥完的橘子皮用力扔进垃圾桶,“她喜欢你那么久,那封情书你都一直留着,干吗还要在我面前假装不知道?你不是还给人回信了吗?”

“你翻我房间了?”陈长宁皱眉问。

“翻了!”陈静安答得义正词严,好像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哪怕翻了他房间,看了他的私人物品。

“所以呢?她报考北京的学校,哪怕跟我有关系,那你呢,你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跟你们待在一个城市,我要去上海,陈长宁,”她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不管你同不同意,这是我的人生选择,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不着。”

“陈静安,你怕是忘了,是谁从初中开始就天天嚷嚷着要去北京,要去国家天文台,要去……”

“我没忘,我只是变了。”陈静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祝你和祝年年……”

“我们之间的事你能不能不要再牵扯第三个人?”

“她不是第三个人,我才是第三个人,你们两情相悦……”

“你在胡扯什么?”陈长宁气不过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陈静安支在桌上的手腕。

他用了力气,所以她感觉到疼,要挣开,他当然不让她挣开。两人先是暗中较劲,慢慢地,动静大起来,陈静安起身离开椅子,似要用出吃奶的劲和他拼到底,陈长宁也被带得站起来,两人因纠缠而越离越近,最终,像是抱在了一起。

“轰”的一声,响雷经过。陈静安受惊地扭头去看窗外,天色黑得吓人。

陈长宁顺着她的视线一道往外看,抓她手的力气一丝一毫都不想松下来。他很确定,只有抓着她,他才感觉安心。

两人静静地僵持着。

“高二下学期刚开学没多久,有一天晚上,我做梦,梦到过这么大的闪电和打雷。我一直跑,一直跑,突然就醒了。”陈静安轻声说。

“咔嚓”一声,又是一道狰狞的闪电,只不过这道闪电不是在窗外的天幕上,而是在陈长宁的脑子里。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你看过祝年年给我写的那封信……”

这个问题惊动了陈静安,将她带回现实,她又开始大力地和他较劲:“不是信,是情书,情书!我看了又怎么样?”

陈长宁根本不想浪费时间跟她讨论情书,也不想让她如愿挣开自己,干脆一把环抱住她,将她紧紧锁在怀里:“陈静安,你冷静一下,我有很重要的问题。”

“我才不信你,你放开我,知不知道男女有别,我们又不是真的兄妹,没有血缘关系。你一方面给了人家祝年年回应,一方面还跟我没轻没重,会被当成渣男的。”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问的是信里祝年年说的事情,她说的奇遇,那段奇遇!”陈长宁被陈静安气得不轻,控制不住地大声道。

陈静安也被他的反应吓到,忽而安静下来,仰起头看他,目光中满是疑惑和不解。

陈长宁刚一和她对视,怪异的生理感受立马攻占了他,人生第一次,他紧张得不敢再动弹。

“你,你,那个奇遇,你是不是也有印象?还有你刚才说的,高二那个晚上,你以为是梦的那个晚上,我告诉你我也记得。你跑得很快,我在你后面,你没有回头。”

闻言,陈静安面露惊恐地看着陈长宁。

“那可能不是梦,陈静安。”

陈静安倒吸了一口冷气。

后来的时间,故事的走向超出了陈长宁的预期。

好在总体是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陈静安终于同意去北京,和他一起,去寻找那个“奇遇”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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