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无肠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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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五个白天和六个夜晚的鏖战,他们终于捕获了那只饕餮。

东边的天空中露出了晨光。这是一支主要由穷奇组成的军队,作为黑麒王军的主力,他们曾经横扫平原和山岭,将人类的村镇焚烧殆尽。如今,他们驱动着胯下白身黑尾的独角驳马,踏过同伴残缺的尸体,正在谨慎地靠近。

包围的中心,是那只恐怖的凶兽。如果忽略掉头顶两侧山羊般的长角,她的外形只是个高挑丰满,腰肢纤细的人类女子,正是二十六七岁,容光正盛的时候,半边脸都叫血给污了,露出一道斜飞入鬓的剑眉。她闭了双眼,面色凝固如同雕塑,正单腿跪在地上,身上重重地缠着铁链。为了缠上这铁链,穷奇军付出了数十具无头尸体的代价,也正是靠着这铁链,他们终于将这只凶兽拖垮了。

此刻,她一动不动,骑兵们却仍是绕着她一圈圈地踏着,不敢靠近。在后方的首领终究是按捺不住,喊起来:“黑麒王有令,获饕餮首级者,可食人类万户!”

一名骑兵从队伍中奔了出来,手持九环长柄大刀,直奔那半跪在地的女子,一瞬间,女子细长的眉眼忽然睁开了一条缝,眼波闪动,尽是寒意。

这是那名骑兵所见到的最后一样事物。接着他只觉得自己颈项一凉,便是黑暗降临。

两柄长刀再次插入了地面,刀身上墨蓝色的血液缓缓滴落。女子朝地上啐出一口血,露出虎牙笑起来。

“没用的东西!再来啊?”她催促道。

军阵忽然沉默下来,朝两侧分开。穷奇骑兵的首领打马而出,在离她还有一丈的距离停住了,手中长枪平举。

“将军,我敬你与麒麟王曾为同伴,如今莲灯秃驴大势已去,何不归降?”

“喔?不想要我的首级了吗?不想要人类的鲜嫩血肉了吗?过了凇阳关,便应有尽有了!”她失笑道,手中长刀交错,火星四溅,“真可惜,你们得过得了我!”

“将军拖我精锐在此,留下黑麒王在无夏城与莲灯秃驴对峙,不过是在等阳澄府十万水兵前来救援。否则以莲灯秃驴一人,再有神通,又如何能敌得过我黑麒王?”首领咧开了嘴,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齿,“将军没有想过,如今已经是第六个夜晚,援军何在?阳澄府一群软壳的虾兵蟹将,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守诺前来?”

他一扬手,抛出一样捆得跟粽子一般的东西。它一路滚到女将军的跟前方才停住,却是个半透明的粉红色水母,四周的触角都痛得抱成了一团。她低头问:“救兵何在?”

那水母挣了挣,从顶端翻出一只偌大的单眼,左右转了转,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皮。但它的眼皮是透明的,它还是能看见她:睁着大眼,等着他的答案,身上的血在一滴滴无声地滴落下来。

“奉阳澄府主公之命,报,报与将军。”它结结巴巴地说,“救兵不会来了——”

伴随着血肉撕裂的声音,那饕餮将军的瞳孔忽然间急剧扩大。穷奇首领没有错过她短暂的失神,掷出了手中的长枪,将她整个都贯穿了。

首领慢悠悠地打马过来拾起枪柄,像是很享受这一刻。他旋转枪头,将她的血肉、骨头还有内脏,一点点地绞得粉碎。她咬牙切齿,却仍是在笑,双手握住枪柄生生朝内一拉,再猛地朝前一送,那长枪倒退回去,竟是将穷奇首领也当胸穿透了。

电光火石间,两人同时倒地。那首领被从马上拖了下来,一头摔在地上,面具摔碎了一半,眼见已经断气。

水母在一旁瑟瑟发抖,这便是最后了吧,它正想着,那只落在它身边的手,却开始一点点动起来。它目瞪口呆地望着饕餮将军。她倒在地上,一寸寸拔出了胸口长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洞口,伤口处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为……为何不肯死?!竟战到如此境地!”

她伸手在身边草丛中摸索,将水母一把捏在手里:“阳澄府那个大眼睛的信使?你叫什么?”

“八,八重缨。”

“你这眼睛倒还有些用处。”她躺在原地,一手将它高举,“替我看看,凇阳关下,是不是有一座小城?”

八重缨眨了眨眼睛。重重关隘之下,迷雾之中,隐约有一处青瓦连绵。

“那座小城,叫做无夏。有人在那里。”她语气温柔,“他未脱险,我不敢死。告诉我,那城如今可安好?”

“安,安好——”它刚嗫嚅着吐出这个词,便有万丈佛光从那小城中射出,青瓦上空,浓云聚集,有花瓣从云间散落,隐约有梵乐声声,竟是无比的平安喜乐。这副奇象只维持了几个心跳的时间,那佛光便瞬间收敛了,聚拢出一座佛塔,立于那层层青瓦之上。八重缨离得太远,只能望见无数细小的黑点正从佛塔旁边逃开,朝向他们所在的凇阳关,铺天盖地地飞过来。领头的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灵鸦,声嘶力竭地喊着:“佛塔已成,通天引绝!”

“黑麒王输了,黑麒王输了!我们回不去了!”

八重缨只听得身后穷奇军大哗,接着便是驳马长嘶,兵士惨叫,想必在彼此践踏,也不知道死伤多少。但它只望着身边的饕餮将军:竟有一行眼泪,从她面颊上缓缓而落,将那半边脸上的血污都冲得花了。她拖着层层铁链,从地上勉强起身,双手合十,朝佛塔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最后一次叩拜后,她久久没有起身,只将头顶在地上,双肩抽动如在哽咽。等她终于抬头,却双眼放光,有如燃烧的巨焰。束缚在她身上的铁链,一根接着一根地崩断了。

你们,全部,都要死。

阴影汹涌而出,将日月都吞噬殆尽。

所谓的酒旗,不过是用整根竹竿挑出来的一块褪色的蓝布,边缘都被洗得破烂了。

年轻的公子停住了脚步,掸动着柳青色直?边缘的尘土:“承认吧,你分明是已经迷路了。咱们这是第三次绕到同样的酒旗下面了!”他压低了嗓子,无可奈何地朝身旁的人说着。那是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梳着双髻,说话间隐隐露出虎牙。

“才,没,有!”她鼓起面颊来回答,红润的脸上一层桃子般的透明绒毛,“天下的酒旗长相都差不多!”

“是吗?也包括这家要倒不倒的破烂酒肆吗?还有旁边吹糖人的老头子?还有那个坐在左边摊子上吃汤圆的老太婆,每次我们看到这旗子的时候她都在,连她碗里的花生馅儿汤圆数量都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双髻的姑娘便抓住了他的手腕,所用力道惊人,竟让他的骨节疼痛起来。

她踮起脚,凑在他耳边:“常青,你有没有发现,既然我们已经是第三次看见那老太婆,为何她碗里的汤圆,这么长时间以来,竟全然完整,没有一只是被咬过的?”

他悚然而惊,也学了她的样子,悄悄地打量起他们身边的人来。这是一条青石铺就的街道,跟他们在绕圈子的时候所经过的所有街道一样一尘不染,连脚印和垃圾都见不到。此刻街上除了他俩之外,还有四个人:吹糖人的老头子,两个守在他摊前拍着巴掌的总角孩童,加上那穿着蓝布褂子,盘着雪白的发髻,正端了碗汤圆在吃的老太婆。

不,现在仔细看起来,那老太婆手中的勺子一下一下,只是舀着空气,而吹糖人的老头子,也只是反复将手中那只糖人举起来,再放下。

常青只觉得脊背发寒。

“既然如此,还找什么入口!”小姑娘拽着他便朝那家挂着酒旗的破烂酒肆走去,一脚踢开门板。酒肆内光线昏暗,原本充斥着划拳和交谈,此刻却都忽然安静了。桌上的碟子里堆满了花生、毛豆,但它们都还是完好的,没有被人剥开过。酒客们齐齐望向他们,只有柜台后面卖酒的伙计背着身,还在费力地擦洗着什么,肩膀一耸一耸的。

小姑娘直接走过去,将手里的包袱朝柜台上一扔,几只罐子从里面滚出来,叫她按住了。

“好久不见了,八重。”她随意地打着招呼。

那伙计缓慢地转过身来。他头顶缠着头巾,身着杂役的衣服,脸颊圆滚滚的,额头朝外凸起,正中却只有一只硕大的眼睛。

小姑娘将包袱里的罐子一只接一只地摆在柜台上:“山西陈醋,湖北嫩姜,平江紫苏。如今,我这里一样样都备齐了。”

她将两手撑在脸下,胳膊肘顶着柜台,虎牙晶莹闪亮。

“去告诉你家主公,我朱成碧又来吃他了。”

常青之前曾经以为,人生中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欠了某个绝对不能欠的人三百两银子,从此被她呼来喝去。但是现在,当他扛着朱成碧在复杂得如同迷宫般的巷道间奔跑,身后被一群疑似僵尸的人紧追不舍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

短短五日前,他俩还身在一百多里之外的无夏城。按照惯例,一入秋天香楼二楼的圆窗上便早早挂起了月白色的窗帘。无夏城绝大多数人都只道是朱掌柜为了寻找更新奇的食材,出游去了。只有常青跟贴身的两个婢子知道,她哪里都没有去,就在莲心塔对面,那层月白色的窗帘之后,整个人都瘫在湘妃竹制成的美人榻上,沉沉睡去。

短则数十日,长则一两个月,她迟早会醒来,睁开眼便去寻那佛塔。佛塔能去哪儿呢,还不是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窗帘外面,静静地立在这一年第一场纷飞的细雪里。

常青初到天香楼的时候,曾经被她这不吃不喝的睡法吓了一跳,后来也慢慢习惯了。既然她一时半会不会醒来,他也乐得清闲,吩咐樱桃跟翠烟两个婢子打扫清理,晾晒被褥,自己却搬了桌子,在朱成碧的榻前摆开了笔墨纸砚,准备画她睡着的模样。

他选了只银毫,沾了墨,第一笔便勾出她细腰上垂下的腰带,接着是肩膀的曲线,圆润的耳垂。正换了只笔,准备去点眉间的那朵桃花,却听得她在对面说:“凇阳关下的枫树,如今又该转红了吧?”

“凇阳关?”常青手里的笔一顿,回忆着,“是那处每隔百年才红一次的枫树林吗?据说那里曾有过一场大战,死了好多妖兽,关下的枫树吸了太多的妖兽墨血,才变成这样的。我想起来了,那是在莲心塔……”

那是在莲心塔成形的那一年。他猛然想到佛塔于她不同寻常,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在画啥?”朱成碧朝他靠近,他急忙将尚未画完的纸迅速揉成一团,只差没有塞进嘴里咽下去。

“什么都没画!”

“不给看算了。”她哼哼,哪里还有半点睡意,扭开头,“汤包,我带你去吃一样好吃的!”

结果,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

偏偏朱成碧还不肯安分,在常青肩膀上扭来扭去,茸茸的发髻擦着他的脖子。

“这样子好像扛着只猫喔。”

“现在是抱怨的时候吗?”常青七窍生烟,还不能停下脚步,除了酒肆里的那群人,越来越多的元和镇镇民也加入了追赶他们的队伍。表面上看起来,镇民们步伐僵硬,脖颈扭曲,但奔跑的速度居然并不缓慢。

“这样下去不行……”

他左右看了看,寻了处空白的影墙,奔过去将朱成碧朝墙顶一举,回手从袖子里取出只外表普通的画笔来,在墙面上全神贯注地一笔笔地勾画着。

“确实不行。从刚才开始你就在绕圈子。”朱成碧站在墙顶,眺望着远处,“这整座镇子都是按照某种阵法来修建的,似乎是七十二重乾坤挪移?八重这次倒是学聪明了不少,但也未必没有破解之法。”

“这,次?”

常青手中的笔飞速地舞动着,为墙上的画添上最后的鬃毛。随着一声嘶鸣,一匹神骏的墨驹踏破了影壁冲了出来,背上还生有洁白的双翼。

他将朱成碧拦腰一抱,甩去马背上,自己待要跟上,却被一只指甲尖利的手抓住了肩头。一回头,那酒肆老太婆的脸近在咫尺,正咧着没有牙的嘴乐着。他看也不看将笔横握在手里,朝飞马的屁股上狠狠一戳。飞马顿时惨呼一声,带着朱成碧蹿上天空,扑翅声中,白羽纷纷飘落。

那老太婆眼神呆滞,口中嚯嚯有声,竟有口水流下来。眼看就要落到他身上。常青这下子大惊失色,真正地奋力挣扎起来,胸前一痛,却是那老太婆的爪子,在他胸口留下长长一道血痕。鲜血的味道让攻击他的镇民们动作一滞。

“人类?”

转眼间,老太婆的背后冒出了一只洁白的手,正抓在她皱纹遍布的侧脸上,另一只手也紧接着过来,按着她的肩膀,也不见怎么用力一扯,那白发的头颅就被生生扯了下来,腔子里的血顿时冲上了天空。瘫倒在地的身体后面,出现了朱成碧的脸。她两只虎牙都露在外面,喉咙里有咆哮低低滚动。

剩下的镇民转身便逃,几个逃得慢的,全叫她踩在背上,一个个地徒手将四肢撕了下来,轻巧得就像在撕纸片。有一个最多不过有四五岁的孩童,常青认得他便是当初守着糖人摊子,直拍手的那个,叫朱成碧抓起来直接往地上一摔,瞬间便没了声息。他胸前的银锁也被甩脱了,哐当一声掉落在常青身边。

常青正伸着手,一声“住手“还含在嘴里没有喊出。朱成碧转过脸来看他,面无表情,脸上溅落上去的鲜血在缓缓滴落。对视的瞬间,常青心中一紧,随即翻腾上来莫大的恐惧。幸好她眨了眨眼睛,又对他一笑,依然是平时天真烂漫的样子,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她脸颊上的血迹看起来如此碍眼,该为她擦去才好。虽然这样想着,常青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他甚至还下意识地朝后侧了侧身,就像是要躲开她。

那只手悬在了半空。

一瞬静默。

朱成碧吸了口气,朝他踏近一步,准备开口。

就在此时,四面半透明的屏障从地面突然升起,将朱成碧困在其中。常青扑过去,在屏障上敲了又敲,那质地犹如琉璃,表面光泽流动。

朱成碧伸了一根手指,正在朝他这一面屏障内侧描画出几个文字——甲叁,丙贰,庚伍,辛柒。

她又在文字下方画了半边月牙,中间还添了几道水纹。

画完这些之后,她张开五指,将一只手贴在了屏障的内侧。屏障的内侧开始弥漫起迷雾,将她一点点地吞噬了。只留下一只掌印,悬在半空,还勾勒着那只手的形状。

常青怔怔地站着。他面前的屏障转变成了一般的砖墙。

“‘妙笔生花’,可自空无一物中化形万物。”忽然有女子声音自背后传来,“这次饕餮将军请来的帮手,却原来是谪仙人……”

“别吵!”常青头也不回地打断了她,抬起手来,也放在那掌印曾经在过的地方。砖墙冰冷,但她手掌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上面。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转过头去。眼前的女人长袖垂地,眼眉细长,左侧眼下一颗明显的泪痣,怀中抱着一面两尺来高的铜镜,两只鎏金的虬龙上下盘绕着镜面。她的腰尤其细,简直到了可以一掌盈握的地步,叫人不由得担心会不会有折断的危险。

“你刚才称呼我什么?”

“青莲居士,太白谪仙,怎么,这不是人类对您的称呼吗?”

常青恍然。这细腰女人似妖非妖,却似乎并不知道如今凡间早已改换了天地,还以为跟随朱成碧前来的人是妙笔生花的原主人。既然她看起来对李白还颇为尊敬,他决定不去纠正这个错误。

“朱……饕餮将军去了哪里?”他指着屏障,“这一切都是你所为?

女子弯腰行礼:“一切都不瞒谪仙:将军现在在我的镜中。只要你肯一并进入我镜中,便可再与她重逢。”

不知何时起,浓雾从四周悄悄包围了过来,将街道两头的建筑都吞噬了,唯有他们此刻所站立的一段还是清晰的。一样东西从空中飞过,常青抬眼望去,却是他当初绘出的那匹飞马。它无处可去,盘旋了几圈,疑惑地甩了甩鬃毛,顷刻间重新融化为一滴墨汁,溅落在地。

“世人皆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却不知,命途犹如迷雾,实实在在是尚未确定,也不可预知之物。”细腰女子将镜子放在了地上,铜制的镜面起初模糊一片,望得久了,竟微微地开始旋转起来。

“我这面镜子,便可拨开迷雾,窥见命运之一角,但这一角,却是即将发生在谪仙身上最可怕的事情。此事原本并非注定,一窥之下,便再无转圜余地。但如今,仙人若还想与将军重逢,便非得如此不可。”

“废话那么多。”常青不耐烦地回答:“入口何在?”

细腰女没有回答,只在那不断旋转的镜面上方摊开了一只邀请的手。

再睁眼时,他被囚于铁笼之中。

那铁笼极小,仅能容纳一人弯腰。两根细小的铁链穿过脖子上的铁环,让他既无法完全坐下,也直不起腰来。胸口一侧传来剧烈疼痛,他伸手触了触,有血迹隐隐透过衣衫。喉咙中传来铁锈的味道,犹如有砂纸在割。

有阴影随着脚步接近,投在铁笼之上,他勉强扭头,去看那站在笼外之人。那人身后烧着火把,反而将面目映得模糊。那双髻却是熟悉无比。

“哈。”他听见她说,“只因我将这人类在身边带了几年,你们便以为,它对我来说,会与众不同?”

她睨着笼中的他,面无表情。就像她撕裂那些围攻他的人类时一样。

“连我自己也差点要相信,它真的会与众不同。只可惜,终究还是蝼蚁一般的东西。”

她忽然出手,探入笼中,将困住他的两根铁链尽都扯断了,又抓住笼上的铁棍,朝两侧一掰。铁笼吱吱作响,叫她生生掰出一个缺口来。她抓住铁链的断端,将他拖了出来,扔在地上。

“滚吧!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那三百两银子,本姑娘只当是打了水漂。”

他欲开口,喉咙剧痛,却是一个字都无法出口。心口疼痛更甚,只伸手想去抓她的裙边,手指却只顾着颤动,哪里还抬得起来。

“还不快滚?”

“汤包?汤包?”

呼唤声中,他再度睁开了眼睛,第一样所见之物,便是那梳着双髻的毛茸茸的头顶,就顶在他的下巴上。

“做了噩梦吗?你刚刚在哭呢。”朱成碧趴在他的胸口,伸一根手指在他眼角沾了沾。

“这里是哪里?”常青抬起身来,视线所及,俱是山桃,身下芳草鲜美,旁边小溪潺潺,蝴蝶飞舞。而远处却是浓雾——这片桃源,被缓缓旋转着的浓雾包围其中。

“你睡糊涂了?不是我说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午睡,所以你画出了这处桃源?”

“不对,我们还在镜中。“常青站起来,伸手拽她,“你忘了吗?是你说要带我去寻一样难得的美食,便一路带我去了昆山府的元和镇?你还引得镇民们全都追在我俩后面,你还——”

你还将他们尽都撕了。你看他们的眼神,便如同他们都是尘土。

朱成碧却缠了上来,继续靠着他嘟哝着:“不要,我要留在这里。汤包也一直很想要这样吧?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也一直很想做这样的事情吧?”她越发贴近,在他的唇边吹了吹,翘了嘴笑着,却在同时翻转了手腕,袖中滑出一截细长的利刃,寒光闪烁,直直刺向他的腹部——

千钧一发之际,叫他攥住了手腕。

“不要……用她的脸……说这种话!”常青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将那柄利刃扭转过来,一点点逼近她的细腰,身后传来碎裂之声,四周的浓雾顿时扭转起来,什么芳草美景尽皆消失了。他们依旧站在那处街道上,那细腰女子背靠着铜镜,正在挣扎。他手中的刀刃已经穿透了她的身体,将她钉在了镜面之上。

常青叹了口气拔出了刀,一抬头,却自铜镜中望见了真正的朱成碧。她身在之处,是另一处街道,仍是青砖白墙,根本无从辨识,只知道她正跪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人。那人半身都已经血肉模糊,面目不清。而朱成碧正在抽泣,满脸都是泪痕。

自他与她相遇以来,从未见她如此伤心。

就在此刻,却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细腰女子,带着右眼下的泪痣从朱成碧身后闪出来,在她身后举起同样的利刃。而她没有回头。

鲜血顿时溅落在铜镜上,镜面所展示的景象瞬间消失了,只有那些血迹沿着镜面缓缓滑落,甚至滲入了地面上的砖缝。他蹲下去,用指尖沾了一些,是真的,而非幻象。

“谪仙没刺要害还真是怜香惜玉。“细腰女在他旁边爬了起来,接下来,她再也无法吐出一个词。常青捏住了她的喉咙。有墨汁自他的衣袖中染出,一只由丝线绣出的浑身雪白的狮子出现在他的胸前,须发贲张,无声嘶吼着。

“我后悔了。”他简短地说,“我只问你一遍:她在何处?”

朱成碧置身在迷雾之中。细腰女倒在她的脚边,正在歇斯底里地左右翻滚。

“不过是一对儿双生的蛏子精,竟然嚣张至此。光是为了你刚才让我所见,便该活活捏死你!”她脸上泪痕交错,眼底却隐隐有怒火,她将手中一样软趴趴的东西狠狠一捏,“我且问你,需如何破解?”

细腰女惨叫一声,却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将军比我清楚……这雾镜所见,皆是命中注定,要成真的事实……更何况,人类的寿命能有几年?将军难道不是早就知道……”

“我原是想,纵有七十年相守也好。”她喃喃,犹如自语,“可刚才那场景,他的头发都还是黑的,看起来尚不足三十岁。人类就算短寿,也不该至此!”

“这便是命运了。逆天转命,便是将军,也是要付出代价的。”细腰女笑得越发放肆了,“奴婢等着那一天!”

朱成碧手中之物终于被她彻底地捏爆,汁液四溅,细腰女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原本环伺的迷雾也渐渐淡去,露出之后隐藏之物——却是一片半月形的池塘,池水清澈见底,旁边屋舍环绕。背后一轮巨大的金黄色的圆月,占据了大半个天空,连其上宫阙的轮廓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正盘腿坐在池边,脊背蜷曲,下巴都快要碰到脚尖,身旁摆有两只酒坛,用红纸扎了口。

酒香无声无息袭来。朱成碧脚下一个趔趄。

“好酒!”她赞扬道。老头缓缓转过头来,细小的黑眼晶亮,头顶两条鲜红长须在空中摇曳,面颊发红,醉得一塌糊涂。

“这么快便到了阵眼?我还以为要跟上次一样,每一次转移都要说出口诀才行。跟我来那人呢?”

“不,不急,将军你写下的口诀,他会寻到这里来的。不如我们便在这里,一,一边饮酒赏月,一边等那人如何?”老头口齿不清地说。

朱成碧也踱了过去,跟那老头一般盘腿坐在池边,一回手将插在肩胛之间的利刃拔了出来,扔进池塘,那刀带着她的血咕咚一声沉入了水底。她毫不在意地说:“可是千日醉?”

“不错。”

她眯起眼睛,深深吸了吸。

“杜康当日酿成这千日醉,出窑之时,天地变色,风雨大作,山神湖精皆有所感,化为人形前来讨酒。那家伙胆子忒大,竟然真的让他们喝了,结果连神仙也醉倒在他家门口,尽都现出原型来,算是大大地出了一场丑。”

“可惜将军当时身,身在蓬莱仙岛,未及赶到,却是一口也未尝到。”

池水荡漾,将月光一层层映在他们二人身上。

“杜康死后,我曾翻过他的墓,没有找到。我不死心,将他亲朋好友的墓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有结果。”

“将军有所不知。”那老头打了个酒嗝,“后来晋朝时有个叫刘伶的人,好饮酒,曾、曾有一次,醉了三年才醒过来。小老儿我听了这个故事,留了个心眼,便去晋朝时候有名的造酒师的墓里寻,共挖了三百六十七座,终,终究叫我找到了。”

他爱惜地拍了拍身边酒坛:“一共两坛,小老儿我已经蒙着眼睛在其中一坛里加入了沾唇即死的毒药,这药无色无味,便是将军也未必能分辨得出。”

“毒药?却也未必对我有用。”

“哪怕能让将军沉睡千年也好。”老头缓缓仰头,头顶触须飘动,“将军上次来时,吞我阳澄府子民八百万。我部族数千名,皆让将军塞入了酒坛。”

“我想起来了,上次确实是做醉虾来着。”朱成碧点着头,“剩了还有些没有吃完的,便放回湖去了。你是哪一只?竟然醉到如今?”

“这重要吗?”老头儿打着酒嗝,乐呵呵地说,“总算上天有眼,让我等到将军再次前来。这两坛千日醉,小老儿与将军一,一人一坛,如何?”

朱成碧打量了一会儿那两只一模一样的酒坛,忽然翻身站起来。

“无聊。”她转身要走,“贪心总是不好的,还是一门心思地吃你家主公去……”

她忽然住了口,醉老头已经揭开了其中一坛的封口,诱人的香气团团而至,将她围绕其中。他抱起酒坛,将其中的液体倾倒出来。在青玉琢成的三脚酒樽中,是猫的瞳孔一般幽深的液体,边缘近乎金色。

老头根本看也不看她,只是抬头念道:“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这诗一出,天地之间有风涌动,一时间碎叶起舞,水波荡漾,待诗句停时,却尽都重归寂寥。

“我听闻将军这次来时,身边又跟了个人类?”

“……又如何?”

老头摇了摇头。

“敢问将军,其寿几何?将军在这世上游荡,是有多少年?又有多少人曾与将军相交过?纵酒欢歌,鲜衣怒马,如今,他们却在何方?”醉虾老头拍着酒坛,每拍一次,便念一个名字,“梅东璟何在?段清棠何在?袁锦楣何在?那赐给你姓名,又将你困在无夏城五百余年的莲灯和尚,又在何方?最后还是剩下你一人在此。从今往后,还有无穷无尽的岁月,长夜漫漫,仍将只得你一人。”

朱成碧捏紧了拳头。

“须知一切有为法,皆有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将军几百年来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却依旧参不透,一错再错。”老头子连连摇头,“痴儿,痴儿!便是为此,是否当满饮此杯?”

他将酒樽朝她举过来,杯中液体荡漾,映着一轮圆月。

“说得好!”朱成碧哈哈大笑起来,捧了另一只没有开封的酒坛,一掌将封口处的纸拍碎了,便凑到唇边。

他们二人都未曾注意到,那原本沉在半月池底的利刃,在他们对话时早已微微颤抖。刃上沾着的朱成碧的血,渐渐地冒出了气泡。此时朱成碧一举起酒坛,池中的水顿时暴涨,气泡翻涌,竟达数层楼之高。气泡升到半空,渐渐消散,一只巨龙显露出身形,自高空中朝她扑过来,将她手中的酒坛撞得粉碎。

“我的酒!”

那巨龙咆哮,银白色的鳞片闪烁,如同成千上万的利剑,将朱成碧层层盘绕,却是护卫的姿态。

“……汤包?”

在依旧翻涌着的池水中央,有短短的一眨眼的时间,显露出另一个人的身影。他朝她伸出手来,像是要牵她一同离去。朱成碧也朝他伸出手去。

他们中间,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

那个人的身影渐渐隐去了。朱成碧终于收回手来,抚摸着那环绕着她的巨龙的脖子。巨龙扭转了头,雪白的眼珠中央墨迹宛然。它原本就是由纸张和墨汁构成的形体,如今任务已成,又沾了水,很快便瘫软在地,重新恢复成一张纸。

朱成碧弯腰,将那只纸做的龙捡了起来。

“好口才。”她点着头,“差一点便叫我忘了,我并非一人在此。”

那左眼下有泪痣的细腰女教常青捏住了脖子,勉强作答:“我之前……说过……她在……镜中……”

“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困人在其中的镜子。”常青打断了她,“刚才将军踩亮的阵法,所用符文虽然复杂,但我随她多年,毕竟也能认出一二。那阵名为‘移转乾坤’,其作用,也不过是将人从一处转移到另一处画有相同阵法之地。这镜子的作用,只是可以望见她身在何处而已。”

他眼神闪动,想是回忆起了朱成碧受伤的场景。

“那跟你一模一样的女子,想必也用同样的话来诳她,说什么眼前所见,是必定要发生的事实,好乱了她的心神。其实,不过是你们操纵的幻术罢了!”

他还要再说,却愣了一下。眼前似笑非笑的,再度是那双髻少女的脸,大眼红妆,他的手底便是滑腻的洁白脖颈,再下去便是微微隆起的胸脯。

常青不得不松了手。

“果然还是这样。”她吃吃笑着,故意将一条小腿翘起来,裙摆滑下,露出嫩藕般的一截晶莹肌肤。“就算明知奴婢是妖孽,但只要换上这张脸,谪仙便无可奈何。”

她的嘴唇朝两侧咧开,显露出兽脸来:“你根本不了解那饕餮的可怕之处!她吞噬了多少怪兽!你所认识的,只得这一张脸而已!”

常青漠然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

“等,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他没有理睬,只过去将那已有裂纹的镜子取了起来。

“便是寻到了启动之法也没用,这镇中同样的阵法共有七十二处,你如何知道她被转送到何处?”

细腰女话音未落,常青手底下的细纹便重新亮起来,彼此纠葛,将他笼罩其中。

“我不需要找到她,只需要找到半月池即可。那里便是阵眼所在,也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入口。”

“你,你怎知道半月池——”

“我不知道。”他一脸无辜,“那家伙画工拙劣,我只是随便一猜,那该是处池塘。可眼下见你如此紧张,可见我猜得不错。”

“就算如此,你也不知启动口诀!“

“口诀吗。”常青微微一笑,朝空中说,“‘甲叁’!”

阵法忽然光芒大盛,旋转起来。常青望着怀中的镜子,镜中的朱成碧正站在半月形状的池塘旁边,面对着个驼背的老头子。他忽然开口:“你吃了我吧!”

“哎?”

“这是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那时我困窘潦倒,只求一死,而她,是盘踞在天香楼顶铜额血舌的巨兽。我以为这次必死无疑,她却从楼上下来,给我做了一碗蛋炒饭,管我要了三百两银子。”光芒围绕中,常青的身影渐渐淡去,只留下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若说我只认得她一张脸,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终究却还是太慢了。

便是掌握了启动的口诀,也无法将转移的时间缩短。常青眼看着镜子里的朱成碧拔下带血的匕首扔进池中,甚至还有只言片语透过镜面传来。

“毒药?”他听见她说,“却也未必对我有用。”

谁曾想她竟如此糊涂,真的自个儿捧了那酒坛凑到嘴边,常青大急,他忽然想起来,之前朱成碧受伤,那血是从镜子另一面透过来的,他还摸过,她的血还残留在他的手上。这意味着,这镜面是可以穿透的!

常青拔出笔,抵着手上残留的血迹,闭上了眼睛。他手上的血叫笔尖润了,融入了笔中,而铜镜的另一边,被扔在池中的匕首,也因为其上血液的沸腾微微颤动起来。

以血为引,妙笔生花!

顷刻间,池中的巨龙拔地而起。眼看着朱成碧手中的酒坛被撞碎了,他才松了一口气,便看见她朝这边望了过来,翦水双眸流光飞转。

“汤包?”

有短暂的一瞬,他忘记了他们彼此身处的险境,也忘记了他们中间所隔着的遥远的距离。他也将一只手放在了镜面上,就好像真的能触到她的手指。

镜子却在同一个瞬间粉碎了。

皂面白底的布靴踩在卵石铺就的街道上,靴尖上绣着波浪。

靴子的主人有两个,均是身着软甲,手里拖着的长枪也是一样制式。但除此之外,他俩可算是毫无相同之处:一个身材瘦高,头顶两根带锯齿的长刺,是一副虾脸。另一个却矮胖至极,鼓着对圆眼,厚厚的嘴唇旁边鳞片密布,生得是胖头鱼的模样。四里无人,街面上飘浮着若有若无的薄雾。他俩一前一后地走着,矮的那个嘴里不停地念着:“……听得那饕餮要来,早就逃去湖底避祸了,哪儿还有闲人留在镇里?”

“嘘!”高个的将一根指头竖了起来,朝旁边指了指。就在路的一侧,巷口正透出诡异的光线。不知道是谁启动了转移法阵,如今法阵光线稍减,叫他俩得以看清,一个身着黑衣的人站在阵中,手里拿着面镜子一般的东西。

“谁?”矮个子跳出来喊。

那人受了惊,手中的镜子竟然碎掉了。他转身便跑了起来。虾脸跟胖头鱼兵士追了一阵,眼看着这人逃进了死胡同,便都咧嘴笑起来,将手里的枪举着,慢慢地逼过去。那人背对着他们,面朝着墙,两手都捂着脸。

“转过来!”

那人缓缓转身,放下手,却是长须长刺皆全的一张虾脸,在阳澄府算是相貌普通,只是胸前绣着只雪白的狮子,倒颇为罕见。

虾脸兵士疑惑地嗅了嗅,之前他似乎嗅到一丝人类的味道,如今也不知所踪。

“你为何会在此处?”

那黑衣的虾扭了扭头,含糊应道:“吓,吓着了,只顾了逃跑,失了方向……”

虾脸兵士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既是如此,便随我俩一起去湖底暂避吧。亏得是我兄弟俩先发现了你,若是那饕餮先至,还不得将你剥皮抽筋,整个儿吞了?”

胖头鱼一直站在旁边,不着声地听着,此刻也走上前来,打量着那只黑衣的虾:“为何你看起来有些发红?”

那虾颇为不自在地咳了咳。

“近日有些发烧——”

朱成碧迈入了半月形的池塘。

池底的卵石开始滚动,朝她脚踝聚集而来,一层重在一层之上,竟铺满了她的全身,再要动弹,已是不能了。

醉虾老头见状,呵呵笑了起来。

“将军虽入阵眼,但要破这其中的机关,却也得费上一番工夫……”

话音未落,石缝中便射出了根根光线,转眼间竟爆裂了。卵石朝四周如雨般砸下,虾老头不得不以臂遮头,匍匐在地。再抬头时,站在原地的,是个银甲红缨的女将军,身材高挑,手中一双长刀,其上墨迹蜿蜒,像是妖兽的血,还没有来得及擦净。

她朝前一步,用原先那个十三四岁少女娇媚的声音说道:“费心启动机关什么的,简直是——太,麻,烦,了!!”

她将长刀举过头顶,忽然间刀光暴涨,两道长刀交错着划下,在池塘正中画出一个巨型的“十”字。

片刻的静寂之后,刀锋划过之处訇然开裂,喷涌出层层巨浪。池边的屋舍纷纷倒塌了,更多的浪头从其后涌出,竟有四五层楼高,瞬间便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

整座元和镇都缓缓沉入了湖底。

震动传来的时候,虾脸和胖头鱼兵士正带着他们在元和镇里发现的那只虾,行走在湖底的一条小路上。湖水波动不已,他们只得牢牢抓住旁边一丛水葫芦。

“莫慌!”虾脸见那黑衣的虾半天不曾开口,以为他被吓到了,劝解道,“那凶兽每隔百年便犯我水府一次,以往都因咱家主公生性仁慈,不与她计较。这次不同往常,有了檀先生的傀儡相助,定能将其击败!”

胖头鱼在旁边咕哝:“虽说如此,但直接用那被封印在湖里的佛珠不是更好?”

“别瞎说!”

“我没瞎说!前几日轮到我在殿上值日,亲耳听到檀先生对主公说,天底下唯有一物能降伏那妖兽,就在阳澄湖底,偏偏主公就是不肯用!”

“你懂什么?”虾脸兵士一面拨开水草前行,一面训道,“那是前朝莲灯和尚留下来的,昼夜放光,湖底十余里外都能望见。周围的封印是主公亲手所布,任何妖物靠近,都会引来天雷,只是死路一条!如此宝物,岂能轻易动用?你说是吧?”

他回身去问,身后却只是空荡荡一片水域。那原本跟随在他们兄弟后面的黑衣虾民,已经不知去向。

自湖底望上去,那轮巨型的圆月便如同一朵由光线组成的莲花。朱成碧抬头看了看月亮,又回过头,吓得她面前的虾兵们纷纷朝后退去。她此刻身在阳澄府的中庭,之前她一路闯进来,凡是胆敢阻挠她的,都教她扔到一旁去了:“我不是什么杂碎都能吃的。快去叫你家主公出来!”

兵士们面面相觑。他们大多年轻,只是从传说中听说过饕餮的存在,此刻壮着胆子开口:“要,要见主公,需得从我们身上过!”

“没,没错!”

她叹气,将一柄长刀扛在肩上,另一柄横过胸前来。她身材娇小,叫这长刀一衬,更显得诡异。

“对付你们,一把就够了。”她宣布。

那柔和的白光一直在远处,温煦安详,倒像是一路召唤他前来。

他游得近了,方才看清,原来水底修得有六根柱子,其上安放的圆石,分别刻着六字真言中的一个字。围在中央的是一座袖珍的佛塔,制式与莲心塔一模一样。那发光的,是一串盘绕在佛塔顶端的星月菩提,浑圆剔透,共有一百零八颗,末梢挂着只纯银制成的金刚伏魔杵。

他双手合十,朝那佛珠拜了一拜,正要伸手取那佛珠,脸上的虾脸却一晃,恢复成原本的人类样子。正是常青。他为自己画了只虾头入得这湖底,但他所画之物均有时限,顿时便无法呼吸。偏偏在这个时候,柱子上的圆石转动起来,彼此之间放射出细小的闪电。他心知不妙。此刻若是立刻上浮,冒上湖面透气,或许还有一条生路。但那菩提佛珠近在眼前,是“唯一能制住那饕餮之物”。

他咬咬牙,继续沉了下去,一把抓住那串佛珠,将其从佛塔上取了下来。

几乎便在眨眼间,六道天雷同时击落。

“这只勉强可以凉拌,这只也可以白灼,这只太瘦了没有鱼籽!唉唉唉唉!”

朱成碧一边嚷嚷着一边前进,她手中长刀如有生命,在水中斩动时,带动波纹,隐隐有萤火自其上飘出。

最后的一次挥动,却叫一柄横过来的枪给接住了。枪身下面眨着只独眼。那矮墩墩的家伙憋红了的脸,套着副金色盔甲。

“八重?”她打量他,“如今你是将军了?”

八重缨没有答话,将枪奋力朝前一举,朱成碧卸了刀势,退了一步。

“枪身抖成这个样子。你在害怕,八重,就跟当年一样,你一直都是个胆小的家伙。”

那水母在她面前沉默不语,只是全身发抖。

“为何不逃?为何不干脆让开?”

“八重……当年也曾经问过将军同样的问题。”水母握紧了手中的枪。“八重虽然软弱驽钝,却一直仰慕将军风骨。如今八重,也有必须要守护的人在背后,所以不能退,主公不曾脱险,八重也不敢死!”

“没想到你这软趴趴的水母,也有这么有骨气的一天。”朱成碧将那长刀的刀背在肩膀上磕着,“好!便让我看看,你的骨气究竟值多少斤两!”

六道天雷同时击落时,朱成碧正慢条斯理地踩在八重肚子上,身边辗转呻吟的虾脸兵将躺了一地。闪电如此耀眼,她跟八重以手遮眼,几乎在同时扭头。

“有人动了封印。”八重在她脚底咧开了嘴角,“那随将军前来的人类,也不知现在何处?可惜了,天雷之下,只怕是要粉身碎骨……”他还要再说,脸上的笑容却叫朱成碧给扇掉了。这一巴掌并不重,随之贴着他的脸颊刺入砖石的长刀才真正叫人魂飞魄散。

朱成碧俯下身来,揪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说:“上次我做的是橙酿螃蟹,将你家主公的蟹肉、蟹黄、蟹油酿入橙盅,装入小甑,以酒、水、醋蒸熟,用盐拌而食之。这回呢,我又发明了一种新的方法,先将你家主公生生剁碎,以麻油先熬熟,冷,并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姜、胡椒俱为末,再加葱、盐、醋共十味,拌匀后即时可食。”她得意洋洋,眼底却殊无笑意,“如此方便,便取个名字叫做洗手蟹,如何?”

八重愣愣地听着,大睁着独眼已是泪眼婆娑,它用手背擦了擦鼻子:“身为臣子,便当尽忠守义,守护主公。如今属下无能,眼睁睁看着主公受此巨痛羞辱,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实在是羞惭欲死……”

朱成碧站直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瞬间像是五百年前那个浴血奋战的女将军又回来了,胸口血洞宛然:“尽、忠、守、义?别人不知道,你八重还不清楚吗?阳澄府里哪一个有脸在我面前说这四个字?”

突然,庞大的影子破开他们头顶的湖水,正在缓慢地朝他们逼近,貌似人形,却有着好几条手臂。

“檀先生!“八重喊道,“为何来得如此之晚?”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一般,一条涂着油彩的泥塑粗臂从天而降,将朱成碧牢牢按在掌心,却是一尊三头六臂的怒目金刚塑像,足有四五层楼高,也不知是哪一年沉入湖底的,居然尚未被水泡化。

“啊啊,这巨傀儡还比较像样子。”朱成碧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她坐在宫殿的琉璃瓦之上,翘着条腿,“之前怎么不见拿出来过?”

金刚遭此戏弄,缓缓转身。朱成碧高高跃起,落在了另一处屋顶上,开始奔跑起来。那傀儡跟在她身后,六只拳头轮流挥舞,中庭中顿时砖石飞溅,被殃及的虾脸兵将们四处闪躲。只有八重缨还留在原地,她觉察到他的视线,忽然朝咧嘴一笑,朝他跳了过来。

“告诉你件事情吧。”少女的发带在水中起伏,双眼湛湛生光,“这样的傀儡体型过大,跟元和镇中袭击我俩的镇民不同,光用傀儡丝无法驱动,必须要有一个隐藏的操控者,就在……这里!”她举起手中长刀,正指着金刚的脸。

可动作却忽然中断了。眼前的金刚正将两手来来回回地擦着,其上所沾的淤泥纷纷掉落。另外两对手也不闲着,正忙着清理混战中沾上身来的砖石碎末。她啼笑皆非,望着巨傀儡的方向:“难道……”

金刚却转过了头,一把将朱成碧捏在了掌中。她奋力挣扎,奈何那手指越捏越紧,到了后来,竟然连骨节寸寸开裂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巨傀儡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异状:剩余的几条手臂,忽然朝抓着朱成碧的这一只伸了过来,一下下地撕扯着,塑像的手臂本就是稻草和泥做成的,如此一来,很快便粉碎了,湖水之中,升腾起道道泥浆。

但那抓着朱成碧的力道,却是丝毫未减,一直到少女的手软软地垂下,手中的长刀在水中飘落,径直掉落到八重缨的身边。

所以这便是最后了吗?八重缨望着那只悬在半空中毫无生气的手,他之前屏了好久的气,此刻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终于结束了吗?

连那金刚似乎也如此以为。它捧起了掌心中的少女,凑到眼前仔细观察着。

朱成碧却忽然睁眼一笑,一拳打碎了金刚的鼻子。

“就知道是你!”她伸手掏进了金刚脸上被她制造出来的缺口,一块块地撕开塑像的外壳,将一个人扯了出来。那人被层层银白色的傀儡丝缠绕在其中,正在挣扎,一侧手臂上的傀儡丝已经教他扯断了,鲜血淋漓。

却是常青。

他像刚浮出水面似的连连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问:“你有没有事情?我没办法控制这玩意儿——”

朱成碧眯了眼,忽然就靠过来,将他的脖子一搂。这个拥抱如此贴近,常青几乎能听见她的心跳,正以跟他的心脏一样的节拍跳动着。奈何底下成百上千的虾兵,全都睁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俩。常青只觉尴尬万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怎知是我?”

“阳澄府里哪来这么洁癖的傀儡?”

“不可能的!”八重在下面喊,“那封印是主公亲手设置的,但凡靠近者,必遭天雷,无一例外——”

“那佛珠的封印,是防范你我这等妖兽的。”一个声音遥遥地叹道,声调苍凉疲惫,却有一丝如释重负,“谁想到将军这次带来的帮手,是个人类。”

还留在废墟般的中庭里的水府兵士们,连同八重在内,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主公!”

沿着长路款款走过来的玄衣男人身材颀长,面色铁青,冠冕上彩色珊瑚珠子晃动,是先秦时候的款式。他径直走到朱常二人面前,合袖便拜。

“属下忤逆,竟趁我休眠之时,布下阵法,阻挡将军。但归根结底,是想护我周全。这万般罪孽,也自当由我一人承担,还请将军网开一面,饶过他们。”

“呃,等一下,我这里有一样东西……”

朱成碧完全没有理会常青。她站在已经停止行动的巨型金刚肩膀上,垂头看着那戴冠冕的男人。

“阳澄府无肠公。”她清清楚楚地念道。

“正是。”

“唐贞观年间,你恰逢天劫,将遭大难,由莲灯尊者所救,自此发下心愿,要肝脑涂地以报,是也不是?”

“是。”

“淞阳关一战,原定由你率十万水兵前来支援,你背信弃义,临阵脱逃,致使莲灯尊者以身相殉,方才镇压住了黑麒王,是也不是?”

“是。”

“呃,我说我找到了一样东西……”

“那好!”朱成碧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拍,“你这螃蟹倒也好玩,修炼至今,只要不伤你蟹心,便可再生血肉。我这便来掀你的背壳,将蟹膏和蟹肉都掏出来,用加了紫苏叶的水蒸了,蘸着加姜末的香醋,倒也可算一吃!”

她纵身从傀儡的肩膀上跃下,还在半空中,身形便已经膨胀开来,是一整团粘稠的黑色阴影,顶端翻出的兽头,圆睁着冒着火焰的双眼。在她下方,无肠公安静地伏在地上,头顶的冠冕深深地埋在泥里。

“我说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倒是听还是不听!”

常青甩出了一样物件,它在水中散发着乳白色的光芒,旋转着,直直地飞到那张开的血盆巨口之前。是那串星月菩提。

猛然间,佛珠的光芒暴涨,照耀下,那团阴影无所遁形,竟然层层蒸发。待光芒减弱了些,站在无肠公前面的,又是那个梳着双髻的少女了。她伸了手,佛珠如有感应,朝她缓缓降落,终于落入她手中,才将所有光芒尽都敛去。

她抓着佛珠,轻轻地贴到脸颊上,连声调都哽咽起来:“我好想你……”

佛珠像是得了感应,又发着光悬浮在空中。自佛珠所围成的圈内,一个人影慢慢显露出来,身着土黄色七衣,足蹬草鞋,除此之外身无长物,是个外表普通的僧人。

“阳澄府无肠公。”僧人缓缓开口,声音温润平和,颇为安详,“淞阳关一战凶险无比,便是有你水府子民相助,恐也难扭转战局。贫僧已有觉悟,何必再枉造杀孽?你十万水兵,不发也罢。“他停了停,却像是有些踌躇。“贫僧此去,了无牵挂,却有一人,终是放心不下。她原本便肆意妄为,我这一去,留她独自在这世间,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祸事来。”

他伸出一手,空悬在腰间,像是在摩挲谁的头顶。

“便请你,替我看顾于她。”

“……为何不早日告诉我?”

“尊者仁慈,才言道不必发兵,但无肠对救命恩人见死不救,对将军你言而无信,终究是难辞其咎。”无肠公抬起头来,又再度拜了下去,“将军每百年一次,掀壳取肉,虽巨痛难忍,却是无肠罪有应得。更何况,尊者将将军托付给无肠,无肠何德何能,担此重任,只求将军每一百年来吃上这么一回,终究是对这尘世,还有些许眷恋之处。”

这一番话,居然将朱成碧噎得说不出话来。常青在旁边好笑地看着,又见一个同样身材颀长,面色铁青的妇人奔了过来,跪在了无肠公的旁边。

“将军,求你放过我家主公!”她脸上的脂粉都花了,也全然不顾,只拍着胸口。“妾身身为母蟹,蟹黄更香,若能以妾身代之,感恩不尽!”

“你这是添的什么乱!“

身边的将士们却都喊了起来。

“对对,吃我吧!”“吃我,吃我,我更肥些!”

朱成碧在那声浪围攻当中,终究是忍耐不住:“别吵啦!”众目睽睽中,她将头扭向一边,“啧,谁稀罕吃!”

常青听了,止不住地微笑起来。却有一物悉悉索索爬过来,扯他的裤脚。他低头一看,是那只穿金甲的独眼水母。他示意常青低头,在他耳边轻声说:“将军这次来,收敛了很多,跟谪仙肯定不无关系。”

“我真不是李白……”常青望着四周,曾经的宫廷楼阁如今已都是残垣断壁,“况且,这叫收敛了很多?”

话还未说完,朱成碧朝这个方向晃过来了,一边的嘴角上挂着笑:“八重,真不愧是水母,好毒的计啊!”

“不是我!“八重被吓得现出了原型,八条触手都抱着常青的腿,“公子救我!”

“确实不是他。“常青道,“我虽未被天雷伤及性命,却还是被震得倒地,一时间不能动弹。是一个半边脸上都戴着檀木面具的家伙将我拖起。我当时昏昏沉沉,只感到有什么在往身上层层包裹,醒来时却已经在那六臂的巨傀儡之中了。”

“那是傀儡丝。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无夏城的四璟园中,所见过的冒充鹂语姑娘尸体的人偶吗?跟这类傀儡是一样的东西,有傀儡丝的操纵,它们甚至能开口说话,还能流出鲜血,与真人无异。”

常青恍然想起,被朱成碧撕开的镇民们,在肢体的断端也有这种晶莹的丝闪烁。

他诚恳地说:“这次是我错,不该疑你。”

“喔?难不成你还疑过我?”朱成碧抬起了眉毛。

“没有!”常青迅速答道。朱成碧也不欲与他深究,扭头去问八重,“那戴面具之人何在?”

“不知。檀先生并非我水府人士,只是忽有一天出现在湖底,说得知我处将有大难,能助一臂之力而已。主公见他确有几分本事,便将他留了下来。我刚已经找过,如今已经不知去向了。”

琅琊王赵珩卧在半透明的白纱帐内,他刚刚沐浴完毕,披散着一头如鸦长发,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只三头六臂的金刚泥像,琅琊王像是忽然来了兴致,伸出一根手指拨弄着。

“连巨傀儡也是不行么?”他漫不经心地说,手底下一用力,那金刚咔哒一声倒在桌上,生生断成了两截。

帐外跪着的人闻言缓缓抬起了头,半边脸都覆盖在一张檀木制成的面具之下。他抽动了薄薄的嘴角,形成一个微笑:“吾王,汝之心愿,必将达成。“

阳澄湖元和镇,曾邻千墩、锦溪,自唐起为昆山府所辖。水草丰美,民生富庶。有昏暗妖风,每百年一至,浩浩汤汤,卷鱼虾无数,百姓皆苦。一人覆假面,骑青马,曰:吾有解法。遂驱玉峰山南柯寺六臂金刚一座,步入湖底。湖水沸盈,天雷频降。妖风自此匿迹,再不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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