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 同心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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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青只着了件单衣,立在天香楼二楼的圆窗前,望着莲心塔。

初雪时分,莲心塔看起来总是格外冷清。前些年无夏城走水,虽有饕餮怪兽吞吃了着火的屋舍,但佛塔仍受了波及,到如今一侧塔身还残留着被烟熏黑的痕迹。但即便如此,莲心塔依旧屹立不倒。

常青将两根手指在窗棂上盘绕着的山桃树身上叩着,一面望着佛塔出神。翠烟捧着只盘绕仙鹤和祥云的八角铜手炉进来的时候,望见的就是这副情形。

她抿了嘴,悄悄过去,将手炉递到常青手里。他也不回头,顺手接了。翠烟一转眼,瞧见他后颈,仍是残留有狰狞伤痕,不由得心中一恸。

常青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回道:“我已经大好了,你们不必担心。”说完后,又去望着莲心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翠烟终于忍不住:“公子,你如今这样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不如这次我也跟樱桃一起,陪你回扬州过除夕?”

“便留姑娘一人在此?”

樱桃在这个当口进来,捂着嘴笑道:“咱家姑娘那么厉害,连烟花坊也吞得,我看这世上能伤她的人,怕是少之又少。”

常青将手炉磕在身旁的几案上,砰地一声:“眼下是什么情形,可还是说笑的时候?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们,琅琊王赵珩一直在暗中动作,处处针对天香楼。我疑心之前无夏城走水,也是他背后操作。更何况,还有一个檀先生,只需一根细丝,便可将血肉之躯化为傀儡。上次我与姑娘在浮鱼客栈……”他像是想起上次的凶险来,闭了闭眼,止住了话头。

“我虽疑心这檀先生也跟赵珩有关,但并无确实的证据。偏偏到了年底,扬州那边,小梨还在等我,是必须要回去的。可无夏城这边,又实在是放心不下。”

翠烟恍然。他之前一直皱着眉头,忧心的却并非自己。她朝前膝行了两步:“公子放心,有我在这里,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得姑娘周全。”

樱桃在后面使劲拽她的袖子,她也不顾,只接着说下去:“只是奴婢生性柔弱,怕是力不能及……”

常青点点头,从袖子里滑出只笔来,笔尖在虚空中一划,有墨迹浮现出来:“眼下这个形体,确实不行,你且再靠近些。”

翠烟依言前行,任常青将笔尖点入她的前额,刺入了血肉,却没有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再睁眼时,却是悬在半空,眼前是公子含笑的眼睛。

“呐,这个样子还差不多。”

翠烟低头,只见一对纤细的龙爪,回身一望,却是条带青绿鳞片的龙尾,想要惊叫出声,喉咙里却只发出咝咝声来。她竟变作了一只两尺来长的三足青螭!

“你素来心细,便藏在姑娘袖子里,替她多留意。她生性鲁莽,不知道又要吃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你在身边,多管束着些,别又回来胃疼……”

朱成碧却从门口探了只脑袋进来。

“汤包你又开始念叨了!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她一转眼瞧见悬在空中的小青螭,翠烟依言钻进了她的袖子,盘在她手臂上,听她欢喜地道:“翠烟你这新造型不错!眼见着更像条新割下来的韭菜了!”

因着这句“好似新割下来的韭菜”,翠烟深受打击,直到常青带着樱桃上了回扬州的马车,她才从袖口望见那马车沿着两侧堆满积雪的石板路,渐渐地去远了。

朱成碧也不说话,只站在原地。马车已经连影子都望不见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两侧的肩上薄薄一层雪,想必心里不舍至极。翠烟正揣测着,却见她双肩抖动,不由得大惊:“姑娘你别难过——”

“哈哈,汤包终于走了!再也没有人念叨了!可以随便取帐房的银子来用了!可以想吞谁就吞谁了!”

“等,等一下!”

翠烟急了,却听得耳畔一阵嘶鸣。两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挥舞着前蹄停在她们面前,额头上装饰着明珠和羽毛,身后的马车式样普通,垂着雪白的纱帐。

驾车男子脸庞瘦削,紧紧闭着薄唇,半边脸颊上覆盖着一张木刻的面具。勒停了马匹之后,这人也没有下车,只是朝着朱成碧略一拱手。

“见过朱掌柜。”

有短短的一个瞬间,翠烟察觉到自家姑娘的呼吸略有停顿。朱成碧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檀先生。”

“!!!”翠烟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炸开了,她立刻从朱成碧的袖子里冒了出来,竖起鳞片来咆哮——但下一刻便被朱成碧捏住了脖子,差点翻了白眼。

“赵家小子?这戴面具的家伙果然是你养的。”

“你怎知是我?”纱帐内传来笑声。

“除了你,谁家马车会奢侈到用鲛绡做纱帐?”朱成碧哼哼,“为何来我天香楼?”

“听闻朱掌柜做的糟鹌鹑可谓一绝,再配上小红炉,绿蚁酒,在这初雪天岂不是赏心悦目的美事?”

连我都不相信!翠烟一边在朱成碧的手腕上有气无力地抓着,一边默默地喊。

朱成碧眨了眨眼睛,微笑起来,露出了一侧的虎牙:“楼上请。”

那只戴着半边檀木面具的鬼,自人群中冷冷地望着他。

赵瑗原本是跟着驱傩的游行队伍缓缓前行,这一望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皇城内的诸位班直都戴着假面,扮作了钟馗、判官、城隍、灶神等等,着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跟在他们后面。

道路两旁都是围观的百姓,一年一度的除夕驱傩是临安城中的大事,每次都是由官家牵头。这队伍浩浩荡荡,彩衣纷呈,有上千人之多。赵瑗素来不喜这类活动,但他作为仅有的两位还在临安城内的皇子之一,却是不得不参加的。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他面上一股老成,眉头紧缩,倒像是有三十岁。

这一回他不仅没有戴那描金画粉的假面,还一身素服,连车辇也没有备。驱傩仪式举行之前,赵瑗曾经向官家上书,言道前线将士在寒冬中缺衣少粮,国库吃紧,这临安城内的驱傩仪式,不便过分铺张。这番话想来并不顺父皇的意——只需看看此刻游行队伍中最为富丽堂皇的皇家马车便知道了。那是为本次游行特制的,四面的朱红柱子上都雕刻着五爪金龙。

看到那马车的时候,赵瑗便苦笑起来。勤恳克俭,以求收复被金国占领的北方故土——这样的话,官家恐怕并不爱听。若他的年纪再小一点,便如晚了六年才被父皇挑选出来,成为第三子的赵璩弟弟那般无忧无虑,或许会更讨父皇的喜欢?

刚想到这里,赵璩便从自己的车上下来了,怀里抱着用各色织锦碎布拼成的鞠球,耳朵上挂着副猴子面具。他只有八岁,生得粉雕玉琢,异常讨喜。照顾他的女官没有拦住,叫他径直跑去了雕着金龙的车前。

“阿爹!”他声音糯糯的,睁着对晶亮的眼睛,“阿爹的车有龙,好好玩,阿璩也要坐。”

车里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伸出手将他抱上了车,直接放到了膝盖上面。

赵瑗只觉得一阵没来由的酸楚,移开了眼。便是在这一刻,叫他望见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中,站着个戴半边檀木面具的男人,穿的也是装扮成鬼的暗服。

他与赵瑗视线交错,忽然露出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来。一瞬间,赵瑗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那是谁?他忽然意识到,驱傩不允许佩戴真的刀剑,这意味着此刻官家所在的马车周围的诸位班直,没有一个拥有真正的武器。而那明黄色的皇家马车,又是如此招摇的目标。这太危险了。必须要提醒父皇——

但他此刻已经落到了队伍的后面,连原本跟着他的侍从都走散了,只有一辆由雪白的母牛拉着的陌生牛车停在了他的面前。母牛盯着他,晃了晃脖子,为了配合除夕的节日氛围,它的双角上都缠着红绡。

出乎意料的是,车内响起带笑的男声,赵瑗却再熟悉不过。

“怎么你一人在此?可是要为兄我送你一程?”

赵瑗拘谨地跪坐在牛车内,将手中粗陶质地的茶碗转来转去。

这茶碗看起来制作简陋,但不到片刻,碗沿上竟然盘旋着生了一支袖珍的翠竹,挑着两枚真正的竹叶。之前他还奇怪,赵珩以往的衣食住行无一不精,连身边的侍女都个个绝色,如何会甘愿呆在这样普通的牛车之中,甚至还在自己动手煮茶。

“这可是昆仑山上五百年熟一次的‘醍醐’。”琅琊王赵珩像是察觉到他的疑虑,一面用茶筛抖着茶粉,一面解释道,“‘某人’下围棋输给我的。”

一侧绣着桃花的帘幕之后,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听起来却是个娇媚至极的女子。琅琊王朝赵瑗挑了挑眉毛,懒散地朝凭几上一靠,嘴角含笑。

赵瑗隐约觉得有些脸颊发烫。若要论起容貌来,赵珩绝对是三位皇子中生得最美的一个。自从五年前被封为琅琊王,奉旨离了临安,去了一处叫做无夏的小城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连书信都少有往来。如今再见,只觉得对方容光更盛,更有一股逼人的气势。他原有满腹的话要问,却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还是琅琊王靠了过来,一面将茶汤倒入他的茶碗,一面不经意地问:“为何不问?”

“问什么?”

“五年前,父皇为何会突然派我去无夏,留你一人在临安?这些年里,为兄都遇到了什么样的人,为何五年来音讯全无,却突然在今年的除夕回来?”他抬起眼睛,直直地望了过来,“既然回来,又为何一次都没有拜访过你?”

“父皇行事,自然有他的道理。”赵瑗垂下眼,规规矩矩地回答道,“珩哥若愿告诉我,自然会说,若不愿,又何必多问?五年未回临安,自然有许多人等着珩哥拜访,一时顾不上小弟,也是有的……”

“阿瑗。”琅琊王忽然唤道,“你自小便是如此,明明忧心忡忡,一开口却是满口的大道理。什么时候才肯把心里话说出来?”

赵瑗苦笑起来。他又何尝不羡慕自己这个潇洒自在的大哥。赵珩生得极美,出身却至今都是个谜,大内传着的各种谣言里,最不靠谱的一种是他的生母是只迷惑了圣上的九尾狐妖。但有一点确凿无疑:与自己还有赵璩这种过继过来的儿子不同,他是父皇唯一存活下来的亲生血脉。

虽说如此,没有强大的娘家作为后盾,无论如何皇位也不可能落在他的头上。从孩提时代起,赵珩本人便对此心知肚明。在旁人看来,他完全是甘之如饴,从而顺利成长为全大宋最为纨绔的一位王爷,除了华服美姬,赌马斗鹰,再不曾对其他什么东西感过兴趣。

但事实真的是如此吗?赵瑗沉默着,去喝碗里的茶汤。无夏区区一座小城,人口不过几万户,也值得父皇特地派一位儿子前去镇守?

正想着,赵珩却在对面咳嗽起来。赵瑗见他咳得厉害,刚想要站起来,却被他伸手制止了。

“无妨……老毛病而已……”隐约有血丝从他嘴角滲出来,被他若无其事地用袖子擦了,“阿瑗,我们来做个交换吧。我告诉你父皇为何要派我去无夏,我在那里遇到了谁。你就告诉我,你心底最大的秘密。”

牛车轻轻晃动,琅琊王靠过来,将一只手指抵在赵瑗的左肩上。只不过是轻轻的一点,赵瑗的肩膀便滚烫起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揪住衣裳,牙齿咬得发紧。琅琊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觉得颇为有趣。

“你猜得没有错,无夏有一只非~常~凶恶的怪兽,最是贪吃,需要为兄前去镇压一下。”

“喂!我可是能听见的!”帘幕后面的女子抗议道。

“我也是到了无夏才知道的,原来这世上,还有诸多超出想象的奇妙之事。”琅琊王完全没有理会她,继续说着,“不过你不用担心。父皇这么做,不过是怕我呆在临安碍你跟老三两个的事,他完全是多虑了。”

他靠过来,还染着血丝的唇就在赵瑗耳边:“从小,我便没有与你抢过任何东西,从今往后也不会。连你想要的东西,为兄也会给你抢过来,这才是兄弟同心。”

一瞬间,赵瑗肩上的疼痛更加强烈了。他屏住了呼吸,差一点,他就要说出这个叫他日夜不安的最大的秘密,却听见赵珩接着说:“但老三仗着有吴贵妃撑腰,是否也这样想,就不一定了。因此为兄虽然回了无夏,却没有立刻跑去见你,而是在这游行的必经之路上,做了些安排。”

这话是什么意思?赵瑗遍体生寒,爬过去将一直挡在牛车前面的车帘一掀,恰恰见到一只足有两层楼高的巨熊从天而降,踩着四散的人群,一步一步朝已经无人照管的明黄色马车追了过去。

巨熊的肩上,站着个瘦高的人,半边脸上覆盖着檀木质地的面具。

“我见过他!珩哥!那个戴面具的人!他刚才就站在人群里,扮的是鬼——”

赵瑗的手腕却被扣住了,另一只手落到了他的眼睛上,挡了个严实。

“你看错了。”琅琊王冰冷的吐息就在他的耳后,缓缓重复,“没有人在熊的肩上,只是场意外。你一时眼花,看错了而已。”

赵瑗努力朝明黄色的马车一点点接近。

琅琊王虽然扣住了他的手腕,所用的力道却并不大,他轻轻一挣便脱开了。但眼前的巨熊已经扬起了掌,只轻轻一挥,那四匹拉车的马便成了冒着鲜血的肉块,同时,飞出的还有一只裹着衣服的团子。

赵瑗几乎是下意识地认出了那是赵璩,径直朝它扑了过去,但冲力太大,只得将赵璩举在上方,连带自己活生生地滑出去好远。这一下,他只觉得整个脊背都在火辣辣地痛。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望见远处残破的马车,官家正在其中挣扎,试着站起来。

“我的剑呢!”他听到父皇喊,“我的璩儿,我的璩儿!”

远处传来整齐的奔跑声,金甲摇曳,是镇殿军正在赶来,而巨熊并不在马车周围——所以赵瑗一时无法理解父皇喊声中的急切仓皇。但他立刻听到了浓重的喘息,正在缓缓从身后逼近。

带腐臭味的唾液滴落在他的肩膀上。

赵璩在他怀里,踢着腿想要挣脱出来。他缓慢地改变了姿势,将弟弟整个护在身体下面。

“嘘。”赵瑗轻声说,“别动,别发出声音。”

他全身都在因为恐惧而颤抖,声音却异常镇定。自视野的边缘,他已经望见官家从镇殿将军腰间抢过了剑,朝着这个方向跑了过来。

“父皇会来救我们的。”他镇定地说。

热气腾腾的血盆大口就悬在他们两个的头顶,那个站在熊的肩膀上的戴面具的男人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薄唇紧紧地抿着。视线交错的一瞬间,赵瑗只觉得肩膀上又开始了滚烫,心中越来越难耐,恨不得能立时抓开皮肤,将那下面暗藏之物活生生地扯出来。

但他咬住了牙,更紧地护住了弟弟,重复道:“他一定会来救我们两个的。”

眨眼间,赵瑗叫人朝旁边一掀,怀中顿时一空。来人抢过了赵璩,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跑走了,一边还急切地喊着:“璩儿,我的儿子!快叫御医过来!”

赵瑗傻傻地跪在原地。

他只觉得四肢冰凉,肩膀上原本滚烫的疼痛,竟然完全不知去向。我也是你的儿子。他断断续续地想着,看着父皇的背影。是了,父皇不知道他也在这里,要出声才能叫他知道,我还没有死——

一瞬间,他只觉得荒谬得想笑。自从赵璩被过继为第三子以来,自己有多久没有跟官家共乘过了?当年他独占着那个位子的时候,何尝想过会有今天?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一柄短剑却被人掷了过来。

“熊还在,阿瑗!”赵珩在远处命令道,“快拔剑!”

赵瑗手指在剑柄上缓缓合拢,又慢慢地松开了。他叹了口气,抬起脸来,整个脖子都暴露在熊口之下,闭上了眼睛。

近在咫尺的咆哮,腥臭的热风喷在脸上。转瞬间,耳畔尽是风声剧烈呼啸,宛如龙吟。没有疼痛,却有无数的木屑碎片溅到脸上来,激得他睁开了眼:头顶悬着只庞然巨龙,利齿正在缓缓咬合,木屑飞溅中,剩余的半个熊身被狠狠甩向一旁。熊皮之下,原来竟然是木制的傀儡。

“翠烟,干得好!”

覆盖着青绿鳞片的龙身还有整整一半陷在牛车当中,撑得牛车都从地上翘了起来。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笑吟吟地站在旁边,拍着手。她朝他转过了脸,眼角是诡异的红妆,艳得跟要滴下来的血一般。

“哎呀呀,这一世,却原来是个榆木脑袋。”

赵瑗梦见自己站在大内的庭院当中,只有六岁。

身体周围飘浮着白色的云团,叫他明白自己在做梦。

他还记得这一天,那是他作为皇子的候选者,第一次被允许进入大内。那天一大早,他便被人从温暖的床上抱了起来,懵懂地梳洗着。他母亲亲自将他的手掌打开,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为他擦洗。她的眼泪如雨,纷纷滴落在他手指上,可他不明白为什么。

阿娘,他们说宫里有很多花,我给你摘花去。

可真的到了宫里,他却被吩咐只许在庭中站着等候,跟他一起并肩站着的还有个小胖子。这一站,便到了午时,大太阳晒得他头昏眼花,却不敢动弹。正在这时,一只白底黑花的大肥猫也不知道从那里钻了出来,从他们两人面前大摇大摆地经过。

他饿得早就没了力气理会,倒是那小胖子伸腿朝肥猫一踢,自然没有踢中,反而叫那猫瞪了一眼。

这个动作决定了他们俩的命运。赵瑗很久之后才知道,官家给了小胖子三百两银子让他回了家,却选中了他做自己的第二子。

赵瑗在雪白的云团中飘浮,他看到换上了新礼服的自己在花园中行走,他刚刚作为新的皇子拜见了官家,得到了赏赐,手里还握着只进贡来的用丝绢做成的腊梅。

“瑗儿!”母亲在道路尽头唤他。她身着盛装,面上悲喜交加。六岁的赵瑗朝她跑过去。

阿娘,花——

然后他便望见母亲朝他下跪。她的发髻上插着玉制的搔头,颤抖不已。

“拜见二皇子。”

即使是在梦中,赵瑗也紧紧闭上了眼睛。他不想再看见那个六岁的孩子茫然地停住了脚步,也不想看见他蹲在无人经过的偏僻走廊里,因为饥饿和惶恐而呕吐。那日他从清晨站到了午时,又参加了整整一个下午的仪式,没有人注意到他水米未进。

但这个时候,便是他遇见——

“怎么,这就是今天选出来的二皇子?”

赵瑗睁眼,望见只有十岁的赵珩,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靠在廊柱上。六岁的自己蹲在他面前,只顾着张嘴,下巴都要掉下来一般,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脸红起来。

自那之后,他便养成了这个一见到珩哥就会脸红的没出息的习惯。无论在那之前,还是之后,他都再没有遇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了,就像是用白玉雕刻出来的塑像一般,从内至外放射着光泽。

这神仙一般的人却挑了挑眉毛,在怀里掏了掏,伸出一只手到他面前,掌心里是一只雪白的米糕,被做成了心形:“快吃,我从尚食局偷出来的。”

他蹲在赵瑗身边,满意地看他狼吞虎咽:“从今往后你跟我一样,便是独自一人了,害怕吗?”

赵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滚落,掉到心形的米糕上。赵珩叹口气,过来将他的头一搂,靠在自己肩上:“记得,别让任何人看见你的眼泪。不过今天例外,今天有为兄我罩着你。”他拍拍他的脸,显得心情很好。

“有我吃的,就有你一口,这便是兄弟同心。”

六岁的赵瑗点着头,但那个站在一旁的十四岁的赵瑗却看见,自他手上那只心形的米糕被他咬出的缺口中,涌出了活生生的鲜血,正在沿着手肘流淌。而他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咬下去。

这是梦!赵瑗提醒着自己,周围雪白的云团开始朝他更紧地簇拥过来,他迷糊而欣慰地感觉到自己就快要醒来,甚至能听见两人在头顶交谈。

“或许是你看走了眼,这一世根本不是他。你苦心安排,却不过是耍了场猴戏罢了。”娇媚的女声在说。

什么是“这一世”?赵瑗满腹疑惑,随即听到琅琊王的回应:“或许。不过也算是吓了他一吓,叫他知道当年他入宫后的我心头是什么滋味。他甫一被立为皇子,父皇眼里就再也看不见我。还是当年的我聪明,早就靠一只小小的米糕收服了这傻子的心。”

“我看他身上只着旧衣,连车辇也无,未必有你说的这么得宠。”

琅琊王笑起来,赵瑗能感觉到他轻轻地拍着自己的手背:“我出宫这几年,父皇又有了新鲜的玩意儿可玩。那个叫做赵璩的你也见了,便是我父皇新收的第三子,如今正是宝贝得紧的时候。”他语气淡淡的,尽是嘲讽,“却不知道这一次,又能持续上多久?眼下这傻子也失了宠,岂不是正是活该?”

那女声冷哼:“若真是如此,为何他身上如今盖的,却是你价值连城的九尾狐裘?”

赵瑗便是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却未见到那出声的女子,只有琅琊王一个人坐在他的身边,含笑俯身看着他,长发一根根从肩头滑落下来。

“醒了?”

赵瑗刚想要出声回答,便见那戴着檀木面具的鬼,竟然出现在了琅琊王的身后,悄无声息地朝琅琊王逼了过来。赵瑗大急,也顾不得自己嗓音嘶哑,抓了琅琊王的衣袖就喊:“珩哥,有鬼!”

“哪里来的鬼?”琅琊王失笑。

赵瑗情急之下,一个翻身便从狐裘下站了起来。他原本是想将珩哥推向一侧,谁知狐裘叫他一带,露出一柄镶嵌着玳瑁的短剑。正是珩哥曾经扔给他那只。他拾起剑来,回身便要拔出——

霎时间,室内响起了龙吟之声,风声随之呼啸而至,久久不绝。琅琊王的长发都被吹得狂舞不止。他面色依旧,只紧紧地握着赵瑗拔剑的那只手腕。

已有半尺剑身被抽出,雪亮耀眼。那戴面具的鬼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跪在了琅琊王身侧。

“这位是檀先生,你哥哥我好不容易收服的暗羿,可操纵机关傀儡,也可控制肉身凡胎,本事可大得很。只不过我让他取的东西,竟然只带回来一半,为兄因此罚他为本王束发而已——哪里来的鬼?”

檀先生微微欠了欠身:“见过二皇子。”

赵瑗愤愤地扔下了短剑,跌坐下来,下意识地去捂重新又滚烫起来的肩膀。琅琊王一点点解开他的衣裳,他也没有阻止。但见露出的肌肤上面,竟然都是青色的鳞片,眼看已经从肩头向手臂蔓延。

“这便是你的秘密?有多长时间了?”琅琊王面有肃色。

他咬牙不回答。

“昨日在熊口之下,只因父皇救走了老三,你便不肯拔剑闭目等死,如今你以为檀先生要伤我,便又肯拔剑了?”

赵瑗点了点头,却被琅琊王狠狠一个巴掌甩上脸来。他惊讶抬头,又叫琅琊王掐住了脖子。赵珩居高临下,面上是少见的发狠表情:“赵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亲生父母尚在,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你。而我自幼无娘,父皇早就视我为无物,这肺痨眼看越发严重,连明年春天的桃花能不能见到都未可知。可这世上美人美酒美食,我赵珩还没有尝够!我还想长命百岁地活下去,你倒好,反倒要放弃了!”

这一番话下来,早就超出了琅琊王能承受的程度,紧跟着又是一阵咳嗽。赵瑗愣着,脸上的巴掌印子渐渐浮现出来。

琅琊王咳了一阵,又过来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便如当年在回廊中,安慰那个饥饿的孩子一般。

“阿瑗,你想要什么?不管父皇那老头子想让你成为什么样子,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出来,为兄都可以抢给你!”

他想要什么?他想要收复失地,想要国富民强。但在这一切之下,是他最真实的愿望——他想要有朝一日,能够与眼前之人并肩。就像是两只在苍茫的雪野上奔跑的野狼一样。

唯有你与我,是同一个族群。但他真正说出来的却是——

“谢皇兄。但若是只为了赵瑗自己,我什么也不想要。”

围棋的棋盘是由一整块沉香制成的,倒也算不得有多么稀奇,但盘上九处天元,却不偏不倚,恰巧是木料上九处结疤所在。黑子的用料是玛瑙,表面温润如玉,衬得执黑的琅琊王的手指,越发显得根根晶莹。白子用料俱是象牙,却叫朱成碧毫不珍惜地在手中抛来抛去,只当是泥制的弹丸一般。

眼下一局终了,琅琊王在指间夹了一枚黑子,正凝神算着目数,旁边香炉中缓缓升腾着紫色的烟雾,在空中盘绕成海棠花的样子,很快又飘散了。

朱成碧百无聊赖,端起一旁的茶刚要喝,忽然开口道:“说起来,昨日我去宫里,见你那个官家老爹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情。”

“嗯?”

“赵家老三前些日子参加围猎,得了只鹿制成了肉饼,拿回来献给官家,官家原本是要当场吃的,只是游行时被熊吓了,胃口不佳,便放在了一旁,可巧被两只猎犬闯进帐来偷吃了。你猜如何?”

“如何?”琅琊王头也不抬地问。

“七窍流血而死了。这一下牵涉人数众多,你三弟身边光是畏罪自杀的便不下十数人,他自己却吓得只知道哭。”

“老三是个孩子,懂得什么?是吴贵妃那边有些坐不住了吧。”

朱成碧注视着他,接着往下说:“说来也巧,那猎犬中的毒,却跟你前几日下在我皂儿糕里的毒一样,都是‘鬼蝓’。这一味药极其难得,需得朱砂喂养蝮蛇数年,如今却这么巧,变成随处可见的玩意儿了?”

“是啊。”琅琊王抬眼,桃花眼中尽是笑意,“真是好巧。”

朱成碧哼了一声,接着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琅琊王在对面望着,手中的黑子越捏越紧。

“‘荼蘼’。”朱成碧忽然说,“但份量太少,也是,再多一分,这云顶茶的味道便盖不过药去,必定会被我察觉。但我不明白,这点儿荼蘼,就算再加上旁边香炉里的雪棠香,也顶多能让我无法动弹一个时辰。有这样好的机会,何不用见血封喉之物?”

“本王岂是如此粗暴之人?”琅琊王见她虽然神色如常,但身子已经靠向棋盘渐渐无力,面上也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来,“只是想要向尊驾求一样东西。”

“是什么?”

“麒麟血。”

这三个字叫他一个一个地吐出来。朱成碧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双眼中隐隐放光,犹如燃烧的金焰。她抬起手来,放在胸口,冷笑道:“麒麟血便在此处。有本事,过来剖开我的胸膛,便可拿走!”

“走”字一出,却从她的衣领后方,冒出只身长不到三尺的青绿色螭龙来,朝琅琊王愤怒地张着爪子。一根透明的晶莹丝线叫它咬碎了朝旁边一吐,断为两截。原来之前两人围着棋盘说话,那叫做檀先生的人暗地里从袖子里探出根傀儡丝来,在朱成碧身后伺机而动,只待她被激得失去理智的一刻,便要刺入后脑。

“……这都多少次了,檀先生?却还是不死心?”

檀先生的伎俩叫人当场揭破,脸上却连半点尴尬的神色都没有,只略微欠了欠身:“总还是要试上一试的。万一成功了呢。”

“姑娘!”那只螭龙翻身过来,眼泪汪汪地缠住了朱成碧,“你怎么样了?我们不要留在这里了,我带你回无夏——”

“别聒噪了,顶多一个时辰不能动弹而已。”朱成碧挥了挥手,“我还没有吃遍宫里所有的宵夜果子呢,赵家小子跟我学的,都有十般糖、澄沙团、韵果、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市糕、五色萁豆、炒槌栗。说好了,我每赢一局,他便让我吃一样的!”

“眼下这局,黑子有246目。你分明已经是无物可输,还是将麒麟血……”

“说得也对。”朱成碧勉强抓了螭龙,将它甩在棋盘上,“这个输给你。”

“姑娘你别胡闹了!”螭龙咬着她的袖子,含混不清地抱怨,“我要告诉公子去!”

这场景落在琅琊王眼里,惹得他大笑起来。

“我听说妙笔生花,所画之物无一不是那执笔者心意所化。这些天来,这小护卫将你看守得如此之紧,便如这世间唯一的珍宝一般。檀先生多次偷袭都没有能够得手。这番心意,却不知道是谁的?”

朱成碧将脸偏向一侧,咬牙切齿地居然微微有些脸红。

“眼下尊驾无法动弹,还是将麒麟血交出来,否则,我便只能把你交给我那个榆木脑袋的弟弟了。”

短暂的静默中,只听得人声喧哗,正在越来越近,领头的声音正是赵瑗:“那蛊惑官家的妖女现在何处?!”

眼前的情形颇有些诡异。

琅琊王说着“啊啊,妖女就在这里,为兄已经将她擒住了就等你来处置”之类的话,便将赵瑗让了进来,甚至还带着檀先生体贴地走开了,顺手还带上了门,让他跟朱成碧两个大眼瞪小眼地独处。赵瑗如今终于得了机会仔细打量那个娇媚声音的主人,却只是个年岁不到及笈的小姑娘,整个人都懒洋洋地靠在沉香木棋盘上,也不朝他行礼,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他曾在游行时候见过的那条青龙也在,只是袖珍了许多,正护卫一般盘绕在她一侧的胳膊上。

赵瑗又喊了几句妖女,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将腰间的短剑取下来,往朱成碧身前的地上一放。

“情况紧急,那我就开门见山了。珩哥此次回临安,究竟意欲何为,还望阁下告知。”他极其疲惫地问。

“……你还没有我想的那么笨嘛。”

“木制的傀儡熊只袭击官家的马车,赵璩献上的鹿肉饼内出现了剧毒。这桩桩怪事,都发生在珩哥回临安之后。赵瑗虽笨,也没有笨到看不出其间关联。”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去问他,却来问我?”

赵瑗沉默片刻,竟然开始解开自己衣服的腰带。那只青螭瞬间就炸了,全身的鳞片都直竖起来:“你要对我家姑娘做什么呜呜呜呜——”

朱成碧一捏它的嘴,转手便将其整个塞入了袖中,任它在其中翻滚。赵瑗已经脱下了外衣,又拉开亵衣,露出肩膀上青色的龙麟。

“那日游行,曾见过姑娘真身,却是和这鳞片相同颜色的巨龙,因此敢有一问:神龙姑娘可是为我而来?珩哥的怪异行为,跟我肩上之物是否有关?”

“我家姑娘才不是龙呜呜——”

从朱成碧翻腾不已的袖中,传来抗议声。朱成碧却笑着:“你倒是聪明。只不过,我这次却不是为你而来,我是无夏城天香楼的朱掌柜,是你家珩哥邀请我前来临安,要给官家做一道菜的。”

赵瑗听了却脸色大变,连肩膀都抖起来:“竟是真的,我还只道是传言——那道菜叫做什么?”

“同心签。”

琅琊王靠在窗前,指尖沾了些剩茶,在桌上画着:长身五爪,鹿角狮鬃,眼看是只乘云直上九霄的龙。

“你说,饕餮若是遇上真龙,会怎样?”他忽然开口问。

“胜负难辨。”檀先生跪在他身后答道。

他回过头来,却是朝他一笑,桃花眼熠熠生辉:“你这次偷袭又没有成功,还不快过来给本王束发?”

檀先生默然,随后膝行过来,伸出十指来,万分轻柔地穿过了他的黑发,又一缕缕地挑起来,珍惜地拢在他头顶。

正在此时,隔壁却传来的打斗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哎呀,打起来了。”琅琊王拍手笑道。

沉香木制成的棋盘翻倒在地,黑白棋子四处散落。朱成碧发髻散落,仰躺在一旁。赵瑗蹲在她旁边,手中短剑已经抽出来一半,寒刃闪烁,堪堪逼在她咽喉之处。

“妖女!你蛊惑官家,竟然要以人心做菜,简直罪无可恕!”

朱成碧袖中那只螭龙正在左冲右突地要出来,却让她给生生捂住了。

“官家是不是被我一番言语便迷了心窍,要做这道同心签,二皇子你心里比我清楚。”她的脖子叫剑刃割破了一点,流出细细的一道血来。

“眼下武将们日日上书,言辞激愤,都恨不得立即便能出兵收复失地,文臣们却以为金国势力强大,不可硬拼,不如偏安江南,才是长久之计。贵妃一心只想着扶持她从小养大的赵璩做皇帝,贪官们又想着处处多捞些油水。你当你父皇整日夹在中央,能不瞧得一清二楚?”

赵瑗被她说得无言以对,手中的剑竟缓缓放低了些。

“这偏安的宋室半壁江山,最大的症结,便在于人心不齐。金国野心不死,日日梦想着‘三秋桂子,十里桃花’的富庶江南,眼看战火难熄。到头来,最终苦的还是黎民百姓。”朱成碧躺在地上,望着雕梁画栋的穹顶,缓缓道,“如今我给了官家一个机会,只要我做得这同心签,从此便可君臣同心,文武同心。甚至于——”

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眼睛转了过来,堪堪望着赵璩。

“兄弟同心。”

赵瑗的胸中烧灼不已,只觉得整个人都叫她看透了。他不得不放开了她,站起身来。

“即便如此,也不可鱼肉百姓……”

“谁说我要鱼肉‘百姓’?”她奇怪地反问,“那向你告密,激你前来找我算帐的人没有告诉你吗?我向官家要的,是一颗十五岁以下,属于赵家皇子的赤忱之心。”

一瞬间,赵瑗只觉五雷轰顶,眼前浮现出来的却是赵璩粉嘟嘟圆鼓鼓的脸,琅琊王一步一步地离间官家和赵璩,却原来,是为了今日。

“这不可能!父皇不可能答应!”

“不可能吗?一个过继来的儿子,换他的江山稳固,你猜你父皇会如何选?”朱成碧抬起一只手,犹如使出了极大的力气,点在他的胸口,“若你觉得你比官家更加英明,我且来问问你:一颗心,与千万颗百姓之心,孰重?”

琅琊王的这场束发,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等他推门出来的时候,满头的黑发都已经用只束髻小冠拢在头顶,冠上垂满白玉珠。他沿着长廊缓缓前行,却见赵瑗也推门出来,遥遥向他施了一礼,便转身走了。

他腰间还带着赵珩给的短剑,步伐说不出地轻快坚定。

琅琊王忽然觉得有些虚弱,靠在身后的门上问:“……如何?”

“我告诉了他真相。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室内娇媚的女声回答,“你的真龙,将会如约醒来。”

赵瑗郑重其事,一件一件地穿戴出席盛典的礼服。他披上绣了三爪龙纹的紫袍,在腰间挂上了金银龙鱼和白玉蟒带,又将珩哥送给的短剑藏在了贴身的地方。

这一日是绍兴十一年的正月初七。按照往年的习俗,这一日,官家将会召集诸位皇子一同乘坐龙船,在西子湖上泛舟游玩,再率领众人前往明堂祭祀,当晚还会召开犒赏群臣的宴会。菜品的单子都已经宣布了,同心签赫然便在其中,是第九道压轴的大菜。

赵瑗穿戴完毕,推开了门。院中却跪满了披甲执锐的将士,俱是浑身素白,是他亲生父亲麾下的亲信。

“李将军,这却是为何?”

“二皇子!二皇子不能去啊!”

“宫中有传言,今晚要用皇子之心做菜……”

“那又如何?你们这是要逼我反吗?”

将士们回以沉默。赵瑗忽然笑了,过去拍了拍李将军的肩:“为我一人,不值。这一腔子血,还是留着洒在抗金的战场上,如何?”

终究还是上了龙船。

歌舞,宴席,祝酒辞令,都一如往常,并无可疑之处。除了赵璩并没有像往日一般坐在官家身旁,却是叫女官抱着,坐在了赵瑗旁边。即便如此,赵瑗也丝毫不敢大意,他装作喝着手中的酒,又趁人不注意,过去抓阿璩的手。

“阿璩,一会儿要是乱起来,无论如何不要离开二哥身边!”

赵璩懵懂点头。琅琊王就在他们对面,都瞧在眼里,却只是朝他俩开玩笑似的举了举酒樽。

此时酒宴已经到了尾声,祝酒的辞令已经说到了第九重,一个雪白头发的老太监站在场中,拖着长声说:“福寿永享——”

这话刚脱口而出,他便被一物呼啸而至,生生当胸贯穿,钉在了地上。那是一枚还在兀自颤动着的白羽箭。舞姬们的尖叫声中,鲜血在甲板上缓缓蔓延。

赵瑗站起身来,望见西子湖边装饰着纱帐的渡口边,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军队,将士们手中俱是朱弓白羽,沉默不言。率军的是个白发白须,全副武装的老将军,背后一面大旗,写的是个吴字。

琅琊王噗嗤一声笑出来:“难怪吴贵妃今天抱恙没有出席,果然还是逼得太紧了些。”

“国丈大人,你吴家世代忠烈,今日却是要弑君不成?”官家气得声音都在抖。

“老臣不敢!老臣眼看风烛残年,女儿嫁与圣上多年,却只得璩儿一个外孙。求官家立刻下旨,封我璩儿为太子,老臣便是被圣上千刀万剐,也无怨言!”

琅琊王摇了摇头,做着口型,似是一个“太蠢”。赵瑗见父皇转过身来,双目都布满血丝,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一下子定在他身边的赵璩身上。

“璩儿。”他父皇眼神疯狂,声调却异常平静,“到阿爹这边来。”

赵瑗想要抓住赵璩,但却被赵璩挣开了。他眼睁睁看着赵璩朝父皇跑过去,叫父皇抱了起来。曾经他也被父皇这样高高举起来过,他如今摔了下来,知道过痛楚,但赵璩太小,他对此一无所知。

“这就是你的乖孙儿。”官家将赵璩抱在怀里,他一步步走向船舷,伸直了手臂。赵璩在皇帝手中踢着腿,悬在西子湖的重重波涛之上。

“阿爹!”赵璩喊起来,“害怕——”

“朕一松手,你吴家便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满门抄斩——”官家嘿嘿地笑着。

“官家是要用我孙儿的心做菜!我吴家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从来没有人要挟过朕。”官家平静地松开了一只手,“今日也不会例外。”

他还要松开另一只手,却叫一人从背后用剑柄击中了后脑,顿时软软地倒了下去,那人眼疾手快,将正要开始下落的赵璩托在了手里,回头朝船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镇殿军将士们喊:“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角落里的琅琊王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赵瑗将昏过去的官家小心地放回了龙椅上。赵璩受了惊吓,在女官怀里哭着,琅琊王闲闲地在一旁喝酒,谁问都只是摇头,因此镇殿将军只得过来跟这个二皇子商量。

“老吴将军的人马控制了西子湖岸所有的渡口,我们现在无法靠岸。若论人数,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但只要皇子一声令下,末将愿与他们拼命——”

“不必了。”赵瑗疲惫地摇手,“对方是弓箭手,我们却连个盾牌都没有,完全是活靶子。”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他却站了起来,完全暴露在敌军的视线里。

“老吴将军,若我没有记错,所率的是当初曾守卫汴京的神策军,大都是江北子弟?”

“……又如何?”

“如此,想必每一个人,都有留在故土上的父老乡亲吧?为护我宋室渡河,你们将母亲跟妻子都留在了失地上,不知道她们是否也在翘首以盼,等待着你们回去?”

原本拉满的弓弦放松了下来,弓箭手们开始左顾右盼,却躲避着彼此的眼睛。

铿锵一声,却是他抽出了手中的剑,直指北方。龙吟之声,久久不绝:“大好男儿,不为国捐躯,却要将满腔热血,洒在这内斗之中吗?”

只差一点点。

对岸弓箭手的阵形已经开始混乱,老吴将军连连驱动着马匹,奔走着试图镇压。赵瑗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剑。只差一点点,这场干戈便可消弭无形,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叫他望见弓箭阵中,半张熟悉的瘦削面孔,上面覆盖着檀木制成的面具。阳光下,晶亮的傀儡丝一闪而过。

一名弓箭手忽然便挺直了身体,手中的弓弦一放,白羽箭瞬间呼啸而至。赵瑗连眨眼都来不及,便有一阵剧烈的痛楚撕裂开来,连同半边身体都麻木了。

世界忽然倾斜,甲板升起来,狠狠地拍打在他背上。血腥味充满了他的喉咙,他耳边响起的是身后镇殿将士们愤怒的呼喝声。

更多的羽箭在破空而至。

真是太可惜了。青龙对他这样说。

赵瑗赤着脚,站在甲板上。他望了一会儿自己半透明的手掌,又望着脚下那具被珩哥赶过来抱在怀里的,曾经是自己的躯体。珩哥的长发垂下来,挡住了面上的神色,只能看清他紧扣的手指,指尖几乎发白。

他曾见过的,从牛车中冲出的那只美丽的青龙盘绕在他身侧,与他一样,它也是半透明的。

在他的身边,正有白羽的箭矢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飞来,插入血肉之中。鲜血以同样缓慢的速度在空中绽开,如同花朵。

“我现在还能做什么?”他茫然问那只神龙。“我已经一无所有。”

青龙在他身侧蹭了蹭,接着钻入了他的身下,将他驮着,竟飞了起来。他们越飞越高,丝丝流云擦过他的身边,他抓着龙的鬃毛,顺着龙头的方向望去。暮色已经从天边赶了上来,遥远的北方,闪烁着无数细小的火光,犹如由灯火组成的海洋。

那里的每一朵火焰,都代表着一颗百姓的心。

他回头,望着身下的西子湖,湖面上,也有光点在闪烁,其中的一些只晃动了最后一下,便熄灭了。

便在此刻,在与金国作战的战场上,无数的心火正在一个接着一个地熄灭。为了护佑这片仅有的国土,有的人再也看不到明天的黎明。

“那道同心签,真如你所说,可以令我大宋君臣同心,兄弟同心,可佑我宋室大好河山?”

青龙转过头来,默默地看着他。她眼中是点点星火映上来的光。

赵瑗低头,看着自己心口,是同样的一团火焰,与底下千千万万的心火并无区别。

“既然如此,神龙姑娘,还请你按照当初的约定,来取走我的心。”

垂直的万丈虚空之下,漂在西子湖上的龙船甲板上,被琅琊王紧紧抱在怀中的赵瑗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挺起了身体,沉默的挣扎着,牙关却紧咬,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就如同正有无形的手探入了他的胸口,活生生地取走了心脏一般。

自始至终,琅琊王都紧紧地按着他,没有松手。

“成了。”

朱成碧站在龙船的甲板上,手中只是一只普通的粗陶质地的土碗,却微微地放射着光芒,照得她披散的发丝也根根发起亮来。在她周围,时间犹如静止一般,连箭矢都悬停在空中。

她端了那碗,一步步地走过来。

“秋葵,苋菜,梗米,不过是最平常的,连寻常百姓都能找得到的材料。最最珍贵的,却是这一颗赤子之心。”她停顿了一下,“你若不舍,现在还来得及。”

“……不用。”回答她的,是坐在一旁,抱着赵瑗的琅琊王。

“要成就真龙,哪里有那么容易。我这个兄长于他,只是枷锁而已。”

他们一起抬头,漫天的星光之下,正有一只巨龙在云层中遨游,浑身的鳞片闪烁着光芒,垂下的尾鳍缓缓摆动着。

“跟我们一开始准备好的不同。他就应该选择牺牲老三,这样真龙也会觉醒,而且会是更加无情和强大的帝王。”

“但如今觉醒的这只,是兼有仁慈和冷静,非常美丽的真龙呢。”朱成碧感叹道。

“那日我问他,一颗心,和天下千万百姓之心,孰重。而他回答我,我亦是赵家血脉,我也未满十五岁。他对我说,既然如此,便请拿走我的心。”

那只龙似乎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自云层中降下了头颅,一双眼中星光闪烁,打量着他们。

“又见面了啊,这一世的真龙。”朱成碧朝前踏了一步,“吾乃这一世的饕餮,吾为你而来。”

鸿蒙初开,尘世和灵界之间还没有断绝之时,有许多妖兽跟人类一起生活在这片神州大陆上。他们中的一些因为喜爱人类,便同他们生下后代,这些后代大多具有人类的形体,并无妖兽的异能。其中有一支,是神龙的血脉。但与其他的妖兽不同,这只神龙,或许是过于热爱人类了,每当神州大陆又要陷入战火之时,他便会借着这子孙的血脉,在其中一位的身上,再度苏醒。

但因为毕竟是人类的身体,虽有神龙的血脉,仍不免会受伤,衰老或者死去,等着下一次再度苏醒的到来。

“这一世的王者,你面对的却是残破的江山,大厦将倾,靠你一人之力,也不知道能撑住多久?”朱成碧对那只龙道,“即使如此,你还是要选择苏醒吗?”

龙头靠得更近,将鼻尖凑向了她,闭上了眼睛。

她前进一步,将手掌抵在它鼻尖上。

“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这片土地,如今有金翅鸟庇护,你需得记着,金翅鸟不亡,宋室江山不堕。”

“多谢你。”

回答的人,却是坐在一旁的琅琊王。

朱成碧和那龙都转头看他。

“如今我拿走了他的心,却无法拿走你的,你可会觉得不公?”

“……便我一人记得也好。”他嘲讽地笑起来,“更何况,我也记不了多久了。”

“不如我回赠你一个承诺吧。我答应你,等他这一世死去的时候,我会在旁边,在他弥留的最后一刻,我会将他的心还给他。然后,我会吞噬他,你的弟弟将永远与我同在。”

“……多谢。”

朱成碧站在船舷上,将陶碗中发光的液体朝着西子湖缓缓倾倒下去,直到整个湖面都放出了光芒。

与此同时,天空中的巨龙仰天长啸起来。它在龙船上空盘旋几圈,最终呼啸而至,重新灌回了琅琊王所抱着的少年的胸口。

绍兴十一年正月初七,赵瑗跟随官家在西子湖上乘船游玩,官家不慎落水,诸位皇子中,唯有赵瑗奋不顾身跃入水中,将官家救起。醒来后,官家对其大加赞赏,并言道:唯第二子最肖我。当日夜间,大宴群臣之时,官家又特地赐酒给他,离开的时候又允许他与自己共乘同一驾车辇,一时间恩宠无边。

赵瑗本来已经快要登上车辇,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问身边的侍从:“刚才在宴席上,角落里坐了位束白玉珠冠的人,好生眼熟,却是谁?”

“二皇子想是忘了,那是从无夏城回来的琅琊王。也难怪,当初他还在宫中的时候,与您殊无往来,不记得也是应该的。”

赵瑗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去摸自己的肩头,那里有一处浅得几乎看不清的淤青,众人都说,是他跃入湖中,救官家时撞出来的伤。瞧起来,却像是条龙的形状呢。宫人们这样恭维着。

赵瑗登上了父皇的车辇,他的位子就在龙椅旁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等待着官家。夜风吹拂,不觉有些凉了起来。

“阿瑗,挺直了腰,别回头。”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身后说。那声音他曾经是极熟悉的,猛地回头时,只见树影憧憧,隐约有一点珠光,不知是否是珠冠上的反光。他张了张嘴,一个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却忽然失却了踪迹。

于是赵瑗坐了回去。按照那个人的吩咐,他挺直了腰,也再也不曾回头。从今以后,他便是雪野上一匹朝前奔跑的独狼,爪牙锋利,目光沉静,再无挂碍。

万里江山,如今尽在脚下了。

由雪白的狻猊所拉着的牛车在月光中静静地飞着,狻猊的耳朵上还系着游行时缠上去的红绡。

翠烟已经恢复了原貌,她这次扮作神龙,得了朱成碧“干得很不错”的表扬,心中欢喜,一面往手炉中添着香一面问着:“姑娘,你说这赵珩为何要这样对他弟弟?表面是各种为难嘲讽,最后却是处处维护?”

“我又如何会知道?”朱成碧打了个呵欠,“我既无兄弟,也不是人类。这些事情,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罢了。”

翠烟将手炉给了她,见她手中执一纸素笺,将指尖在其上划来划去,打趣道:“又拿出来看?公子的信,我都要会背了:陌上花开时,可缓缓归矣……”

“偏你贫嘴!”朱成碧作势要打,又想起来另一件事,“这次在临安我中毒的事情,不许告诉汤包,否则会被他念叨死!”

正在此时,却有唧唧鸟鸣响起。翠烟掀开车窗,一只青鸟便钻了进来。

“公子也真是的,这半日里,便连写了两封信来?”

朱成碧取了那青鸟脚上的卷轴来读着,翠烟还要再说,却见她神色有异,指尖发抖,连那张纸都被带得簌簌作响。

“怎么了?”

“无事。”朱成碧如同惊醒一般回答道,“不是汤包写的,想是鸟儿迷路,送错了人吧。”

她指上燃出了青色的磷火,舔上纸条的边缘。火光中,她只盯着其上的寥寥几行字,便如要刻骨铭心一般。

现已查明,七年前扬州“汤包常”偏房失火,十余人殒命,尸骨难辨。常青与常小梨一夜之间俱已失踪。如今伴君身侧之人,身份不明,居心叵测,望君慎之,慎之!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鹰”字。

磷火漫卷,终究还是将这行字慢慢地吞没了。

崇安十二年,赵瑗封普安郡王,崇安二十二年立为皇太子,六月登基,定年号隆兴,后改元乾道。因其治国有方,在位期间南宋百姓富裕,五谷丰登,太平安乐,史称“乾淳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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