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长生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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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一夜风疏雨骤,到天明时方才渐渐止歇了。

朝露忧心着院中两株嘉州海棠,几乎一夜不曾安眠。这两株海棠乃琅琊王心爱之物,是在王府初建的时候,着人自蜀中移植过来的,与寻常海棠不同,不仅有香,且花朵奇大。初起时,花色如胭脂,待到将要谢时渐渐转淡,有如宿粉。这两日正是它盛极之时,花繁叶茂,灿如云霞,将整座王府都沁满了寒香。

她将帘一点点卷了,自窗角偷瞧了一眼——哪里还有昨日的繁花胜景?院中青苔上,阶石上,俱是落花,兼有断枝残叶,飘在积水之中。

朝露呆呆地望了一阵。她穿得单薄,遭院里残留的雨气一侵,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盈袖跟红藕两个本来是宿在外间的,见她醒了,也过来问安。她不敢高声,连忙做着手势,吩咐她俩赶紧命人打扫残花,免得叫王爷见了,又要伤心。

身后的帐内却传出慵懒的男声。

“海棠如何了?”

朝露赶紧回身,不着痕迹地将眼角的泪拭了,又笑道:“还是如昨日一样呢。”

“蠢婢子。”那男声略带笑意,却紧接着带出一阵轻咳,“便是本王聋了一夜,听不见这风雨声,这忽然消失无踪的香气,总是瞒不过本王吧?来扶我出去。”

院中雨气湿寒,于王爷贵体恐怕有损。但朝露知道自己阻不了他,只得连忙叫人搬了软榻,就放在海棠树下,又设了软垫,用两只兽形的香炉熏起流水云菱的香来。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由她扶着琅琊王,坐了过去。眼下并无外人在场,王爷散着一头如鸦长发,只闲散地披了件袍子,略略抬了头,将一朵残在枝头的海棠接在了手中,喃喃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这一举手,宽大的袍袖便滑了下去,露出的手臂肌肤晶莹,却瘦削得很。朝露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季苦寒无比,王爷一连几个月低烧不退,辗转病榻,无法安眠。她跟几个婢子轮流照顾,却还是眼瞧着他一日日地单薄下去,暗地里不知道垂了多少的泪。

好不容易盼到开了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王爷心爱的海棠花也开了,却遭了风雨摧残。原本怕他看了落花伤心,眼下看起来,他的兴致依然很高,嘴角一直含笑,脸颊上甚至还透出些血色,看起来一点生病的样子都没有了。朝露也跟着欢喜起来,在心里念着菩萨保佑,这次的寒冬总算是熬出头了吧。

“本王这病是不会好的了。”琅琊王忽然说。他朝她直直地望过来,一双眼有如沉到水底的黑石,无悲无喜。

朝露如坠冰窖。整整一个寒冬,这句可怕的话有如不详的乌鸦,一直在王府上空盘桓不去,连朝露自己都在心中想过一两回,却没想到被琅琊王自己说出了口。

“怎么会?王爷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她还要强作笑颜,却叫他朝自个儿颊边一伸手,再收回去时,已经沾上了她的眼泪。

“连你都看出来了,不是吗?”

朝露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爆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抽泣,却赶紧咬着袖子,一声也不敢再发出来。

“为何哭?”

“婢子……婢子只恨自己没用,连日来眼看王爷受苦,恨不得以身代之……”

“喔?”琅琊王却笑了,似乎觉得很有趣的样子,“若眼下正有这样的机会,你可愿为我作出牺牲?”

朝露听了此言,将眼中的泪都擦尽了,端端正正地跪在那里,抬头仰望着心中恋慕之人。他明明如此年轻,又如此美丽,却不得不面临这可怕的命运,先是自幼丧母,又被疾病缠身。自从几年前王妃不幸罹难,王爷身边便再无人陪伴,整日里便只是和一个半边脸上都罩着阴森面具的人成双入对。府中的婢女,有哪个不暗地里怜惜着他,恋慕着他,却自知身份卑微,只得将这一颗滚烫真心生生地嚼碎了,再默默咽回去?

如今眼下却有这样的机会了。

“若为王爷,万死不辞。”

她这样回答他。

朦胧视野中,他朝她伸出一只修长优美的手,在她腕上轻轻地一握。朝露耳中嗡地一响,双颊立时滚烫起来,再也听不见,看不见其他。那只要命的手还在寸寸向上,朝她袖中更深处探去,肌肤相触,引得朝露一阵阵颤栗,恨不得立时便死在此处,好叫那只手永不放开。

常日咯血而显得苍白的唇,如今凑在了她的耳边。朝露只觉得他一出声,便将她整个魂魄都震散了,碎成一片一片,都漂浮在半空,再也拼凑不回来。

“好婢子。”琅琊王在她耳边低喃。他甚至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她的耳尖。

同一个瞬间,那只抚摸着她手臂的手底下,有什么东西咬了她一口。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蔓延成了剧烈的疼痛,那东西生出了千丝万缕,正在朝她的血肉之中扎下去——

朝露尖叫起来,伸手进袖中拼命地抓挠着。琅琊王放开了她,朝软垫上一靠,颇为有趣地观赏着眼前的一切——一层层胭脂色的蘑菇撕裂了她的衣衫蓬勃生长,先是占据了那只手臂,紧接着沿着脖颈,爬上了半边脸颊。

到她断气的时候,整个左侧身体都已经彻底枯萎焦黑,全部被这种蘑菇所覆盖,右侧身体却依然是完好的,还睁着只望向天空的眼睛。

“唉唉,看起来,这双生菇缺了一半,还是不行。”

他低头打量,漫不经心地在唇上磕着柄乌黑的纸扇。

“双生菇向来只寄生妖兽,才有续命之效,你这又是何必?”

一个人回应道。他站得较远,之前都藏身在一侧的廊柱之后,现在才转了出来,紧抿着薄唇。这人半边脸上戴着只雕工粗劣的檀木面具,面具下方俱是烧灼留下的瘢痕。

“还不是因为你少拿回来一半?这些日子来,本王交给你试种过的妖兽可还少了?可有成功过一回?”

琅琊王缓慢地整理着之前弄乱的衣袖,轻声道:“本王怕是要等不起了。”

那人立刻跪了下去:“属下无能,连累了王爷!”

琅琊王没有理他,只将一朵还残在枝头上的海棠接在了手里。那花瓣之中,还积着冰寒的雨水。

“你看,这海棠,眼下虽经受了风雨摧残,可明年还会再开。这无夏城里,王府之外,有多少丑怪畸形之人,便是连看上他们一眼,也嫌污浊了眼睛,可偏偏,他们也能活——本王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偏偏是本王不能活?”

他将那海棠,一点点地揉碎了,面露凶狠之色。

“若这便是命中注定,凭什么我便要认命?”

“还请王爷再忍耐一时,眼下一切都安置妥当,只待下次月圆,王爷必能得偿所愿!”

琅琊王终于转过头去,注视着戴面具之人。

“昨日你在廊上遇到朝露,跟她擦肩而过,为何要朝她微笑?”他用下巴点着那具半边枯萎的尸体,柔声道:

“你可是觉得她很美?”

戴面具之人猛地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面具之下,竟有着灼热眼神。

“属下今生,从未见过有一人,能及上王爷半分。”

琅琊王忽然抿嘴一笑,像是被他逗得开心起来。

“既是如此,来,过来再替本王束发吧。”

徐若虚的手指上停着一只蜂。

那蜂比寻常的蜂要大上几分,胸腹部都覆盖有绒毛,跟他五年前在天香楼外的街道上遇到的那只腰间系有金锣的蜂一样,生着对湛蓝湛蓝的复眼。它安静地歇在他手上,翅膀一动不动,倒像是与他一样,都在凝神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

此刻已经是二更时分,徐若虚所藏身之处,是一处由雪白嶙峋的太湖石堆砌出来的山洞。当初修建这假山之人想必是位风流名士,他在这假山之中,还另外凿出了扇专门临湖赏月的窗户。眼下,湖面上正浮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一缕缕水纹在洞壁上流动。

波光映照之下,那只蜂从徐若虚手指上飞了起来,开始在空中盘旋起舞。徐若虚数着那圈数。

“……四、五,有五个人?方位呢?都有弩箭?”

蜂在半空悬停了一下,紧接着更改了飞行的轨迹,翅膀震动的声音也尖锐起来。

这种特殊的传递讯息的方式,由玄蜂阿零所独创,世上唯有徐若虚一人能懂。那个死脑筋的家伙,坚持认为只有潜伏在暗处,才能更好地保护他。为此,阿零甚至还煞费苦心地从一群蜜蜂那里学会了这套复杂的,原本是展示花丛方位的舞蹈。

虽然徐若虚很不愿意承认,但这方式的确曾经好几次救过他的命,眼下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徐若虚咧嘴一笑。五年前白净稚嫩的小书生,如今褪去了稚气,已经是长身玉立的青年,眉目间眼波流动,神采飞扬。

“准备好了吗?让我们好好逗他们一场!”

满庭月华,映得湖边的太湖石隐隐生光,便如新下了整整一夜的雪一般。

有四五人正在太湖石间搜寻,俱是以黑纱蒙面,步法轻柔,落地时悄无声息,可见训练有素。前面两人手中平端着弩箭,连箭身也小心地漆成了墨色,为的是在深夜中,也不会泄露一丝反光。

唯有那箭头隐隐泛着幽蓝,分明是淬过毒的。

“喂!”

自假山之间,忽然探出个人来,头戴儒巾,满面笑容,还在朝他们挥手。正是那个不知死活地夜间闯入园中来的秀才。首领还未来得及阻止,便只听得弩箭嗖嗖破空之声,紧接着一先一后,是两声血肉被刺穿的闷响。两名手持弩箭者晃了晃,一个接着一个地倒在了地上,咽喉处都插着对方射出的箭。

那秀才早已不知去向。他出现的时机和方位都如此凑巧,倒像是对他们各自的动向都一清二楚。

首领心头顿时无名火起,朝剩下的两个做了个隐秘的手势,三人一起缓慢地抽出了腰间的刀,月光之下,刀身明晃晃的,他们也没有再费力去遮掩。

毕竟,一个死人是不会泄露他们的秘密的。

更何况,那自作聪明的秀才已经暴露了他藏身之处——就在湖边一块虎形盘踞着的太湖石后。他们三个以品字形,谨慎地朝他背后一点点接近时,那人还在望着湖心浮动的月色,似乎毫无察觉。

靠得最近的杀手挥起了手中的刀,有短短的一瞬,刀光照亮了太湖石后面的阴暗,紧接着,便是那人的头颅,咕噜噜地朝着首领的方向滚了过来。却不见有一滴血溅出来。

首领心中刚叫不好,就见那头颅立在自己面前,忽然睁开了一双眼睛——是一对儿荧光闪闪的蓝眼,还朝他眨了眨。

嗡地一声,那头颅便炸了,散作无数飞舞的巨蜂,个个都有婴儿的拳头大小。饶是首领机灵,立刻交叉双臂,掩了脸面,蜷成一团,耳畔只听得嗡嗡的振翅之声,铺天盖地,似乎无穷无尽。紧接着是两声低沉的闷响,像是装满泥土的袋子被扔到了地上。

“好了,现在只剩下一个了。”

首领满头冷汗。他身上此刻密密麻麻,爬满了巨蜂,却不知道为何,并没有遭到攻击。他尝试着站了起来,却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怕惊扰了蜂群。不远处躺着他的两名手下,也不知道死活。

那秀才就在他眼前,翘着条腿儿坐在虎形的太湖石顶端。这年轻人面容光洁,姿态高雅,身着方领青衿,儒巾上的带子随风轻舞,倒像是随时能化成仙鹤飞走一般。

“巡猎司的徐秀才。”首领恨恨地道,“你果然会妖法!”

此话刚一出口,便有一样尖锐之物刺入了他的后脑,冰寒无比,只差半寸,就可立时取他性命。他只觉得半身都麻痹了,但始终没有听到有人自身后接近。

“既有如此神通,为何不直接杀我?”

对方睁大了眼睛,看起来年纪更小了。

“自然是有问题要问。不过首先,‘妖法’是怎么回事?”

“阁下年纪轻轻,却博闻善记,未及弱冠便考取秀才,之后短短数年,助巡猎司屡破奇案,即便是逍遥法外多年的凶手,也一样被捉拿归案。所寻到的证据,无一不是匪夷所思。无夏城中,早就在传言,徐学士府的小公子有妖法,可驱使鬼影,撒豆成兵——难道不是事实?”

出人意料地是,徐秀才露出了被噎到了的表情。

首领的身后传出一声言简意赅的“噗。”

“连你也取笑我!”徐秀才忿忿,“罢了,还是查案要紧。十日前,渔民自城南护城河中捞出来两只海东青;三日前,城西的树林中,又有数具狌狌的尸首被人发现,这些妖兽俱是半身生满胭脂色的蘑菇,另外半身却是完好无缺——可是尔等所为?”

首领一愣。

“我等只是这园中的普通守卫——”

“这四璟园自从舒巡检擒住了白虎之后,便被周家所弃,荒废至今,却突然需要人守卫起来?更何况,如此精致的弩箭,制作工艺民间罕见,又淬有剧毒,可见你们所为之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

徐秀才露出了思索的表情,首领却只觉得肝胆欲裂。只差一步,他就能探知这园中的秘密——绝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一念及此,首领立刻朝前扑去。身后制住他那人反应迅速,他刚一有动作,后心便传来剧烈疼痛,是那尖锐之物穿透了血肉,生生扎入心脏。但他已经抓住了那书生的一只脚。跟他预想的一样,读书之人,根本手无缚鸡之力,叫他往下一拖,扼住了咽喉,两人一起朝湖中滚去。

最后一眼,他望见无穷无尽的蜂群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在头顶汇聚成可怕的蜂团,却始终无法靠近水中的他们一步。

“徐若虚!”

徐若虚在水中挣扎。

最后一个蒙面人的胳膊还扼在他的咽喉之上,他数度挣扎,仍不得脱。那人的身体已经渐渐地硬了,拖着他朝更深的地方沉下去。徐若虚一连踢了他好几脚,犹如踢在石头上一般。他胸中的空气已经耗尽,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月光穿透了湖水,粼粼晃动,一道道暗色的血流在朝上涌去。

是属于那个蒙面人的血。

阿零刺伤了他。虽然徐若虚严格禁止他伤人。他俩一起摔入湖中之时,阿零似乎叫了一声,但徐若虚听得并不真切——他只认得徐若虚这一个人的脸,若他死在这里,阿零该怎么办?

徐若虚狠狠地咬住了牙,所用的力道之大,让他的整个下颌都在咯吱作响。他在水中扭转了身体,蜷起脚来,朝已经死去的蒙面人的身侧踢去。那只扼住他的胳膊传来咔擦一声,自肩胛处扭向一侧。他终于得脱,却已经耗尽了剩余的全部力气,几近昏厥。

自月光射入的方向,传来了入水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所用的力道之大犹如铁钳,疼得他清醒过来,紧接着另一只胳膊也被人抓住了。

徐若虚心道这下终于得了救,赶紧将四肢都缠了上去,阿零在水底也睁着对儿孔雀石般的蓝眼,愣愣地望着他。

作为素来畏惧水火的玄蜂,阿零居然学会了游泳,水性还不错,这是令徐若虚倍感自豪的若干成就之一。但作为师傅的徐若虚,自己的水性却只能算是一般,在水底闭气的时间也远不及化为人形后的阿零。之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景,例如查案中遭人误会为盗贼,而不得不在护城河底躲藏,全靠阿零时不时渡气给他,才免除了徐若虚活活淹死的可悲命运。

这回徐若虚也照样凑过脸去,却只见阿零飞快地将脸朝一侧扭了开去,动作太快,甚至带起了串串水泡。

竟是在害羞。

……现在是害羞的时候吗??没看见这边已经快要憋死了啊啊啊啊啊——

然而越来越多的嗡鸣声灌满了他的双耳,随之而来的还有视野边缘的黑雾,它们团团涌出,最终将他整个意识都吞噬殆尽。

黑暗降临。

那些掌印交错重叠,密密麻麻就悬在他眼前。

徐若虚趴在湖边,迷迷糊糊地想。他才刚刚醒过来,昏头转向,只能勉强辨识着四周:粗砺不堪的泥墙,墙面上甚至还残留有锄头挖掘的痕迹,新鲜的泥土味道也佐证了这一点。他眨了眨眼睛,迅速地清醒过来:这么说,阿零带着他浮上水面,却误入了一处地穴?而这地穴的墙上,还印满了雪白的掌印?

成年人的手掌,所使用的是白垩。徐若虚如此判断,一面想要从水里爬起来,好接近那掌印看个究竟。但他之前四肢都已脱力,尚未恢复,刚撑起来几寸,又脸朝下摔了回去。这下又呛进去些湖水,开始咳嗽起来。

还未真的咳上几声,他便被人从后面整个抱住了,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捂在他嘴上。徐若虚翻了翻白眼。他知道是阿零,却还在气他在湖水中的见死不救,干脆朝后面顶了几肘,表示抗议。

就他这点儿书呆子的力气,阿零连哼都没有哼上一声地受了下来。但好歹传递出了他眼下的不满,阿零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略微放松了些。

“嘘。”他在徐若虚的后颈生硬地说。

徐若虚挣了一阵,发现完全挣脱不开,顿时觉得自己悲剧起来。五年里他百般努力,眼看着一点点长高,而阿零,虽说一直保持着当年的外表没有丝毫变化,如今却依然比他高上半个头,更不要提双方力量上的差距。他费尽力气,也只能是勉强转身,戳着对方的胸口质问:

“你这是——”

徐若虚忽然住了口。阿零俯在他的上方,望着他身后的某处,蓝眼中是两团跳动的火光。他全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着的,犹如一只谨慎的,随时准备决一死战的豹子。

火光!徐若虚忽然反应过来。此刻他们身在地下,这里却光明如同白昼,他居然能看清墙上的掌印,更不要提身后的热浪滚滚——这地穴中央,必有团烈火,此刻正在熊熊燃烧。也难怪阿零如此畏惧。五年前,他的大部分族群都丧生在一场火灾当中,那种惨痛的记忆,虽经过数次更新换代,但想必此刻,仍然令他心有余悸吧。

“那是什么?”

“别转身,别看。”他低声回答。“别吵醒它。”

它?他还未来得及将这疑问吐出来,便见阿零眼中跳跃的火光猛烈暴涨,一瞬间,阿零的瞳孔急剧收缩起来。徐若虚只觉得自己叫人往前一拽,分明是要撞上阿零的胸口,却扑了个空。

他伸出去的手,只能抓到无数正在振翅飞起的巨蜂。它们纷纷展开了翅膀,以徐若虚为中心,急速地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蜂球。

徐若虚被围在其中,仍觉得身周热浪滚滚。他知道此刻,外层的蜂群正在火焰烧灼之下化为焦炭,自空中跌落,可怕的味道一阵阵传来,他心中剧痛,一时间竟不能言语。

所幸这情景并未持续太久:光焰很快减退下去,包围着他的蜂群也层层散开,终于叫他看清,悬在地穴中央的穹顶之下,被密密麻麻的雪白掌印所包围之物。

徐若虚倒吸了一口凉气。

覆盖着白翳的眼睛大如车轮,就悬在他的头顶,此刻眨了又眨,终于合上了。

“它睡了。”阿零嘶哑的声音响起。

“那是什么?”徐若虚颤抖着问,“它身上燃着的,是火焰吗?世上竟然还有这等妖兽,为何我从未读到过?”

阿零没有回答。刚刚损失的部分蜂群还躺在徐若虚的脚边,它们临死之前传递过来的疼痛依旧在他脑中烧灼,犹如白热的光焰。但这是值得的,他望着朝自己走过来的徐若虚,见他毫发无损,终于放下心来。

“这便是那首领宁可与我同归于尽,也要保守的秘密了,为何你知道不可惊动它?它究竟是什么?”

徐若虚朝他举起一只手,腕上是串细小的金铃。

“我曾令你不得伤人,更不得牺牲自己,护我周全,今夜你接连抗命,是非逼得我动用金铃不可了。”

细小的铃铛轻轻晃动,阿零盯着其上黑色的那一枚。蜂王的头颅,来自蜂王的命令。

“主人。”他柔声回答。

“你既然认我为主,现在就回答我,被掌印所包围的,是何物?”

阿零非常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告诉他,只会将他卷入更大的危险当中,但这是他的命令。

凡君所命,无有不从。

他终究还是俯身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

“‘伽楼罗’?”

“是。”

“这名字我倒是在佛经上见过,为天龙八部之一,据说是天竺国一种鸟首人身的巨鸟,身携雷电火焰,乃天神毗湿奴坐骑。”

无夏城巡猎司的总教头鲁鹰此刻正坐在天香楼二楼的雅间里,背靠的还是当初那扇绘着山桃的屏风,只是如今花期已过,花瓣散落一地,枝头上仅剩绿叶而已。天香楼的朱成碧掌柜在他右侧椅子上坐了,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轻罗团扇一边解说。那扇柄上镶嵌着七宝璎珞,扇面上除了绘着朵牡丹,还叫人半开玩笑地写了一个大大的“食”字。

见字如睹人,鲁鹰只觉得那字万分碍眼。

“虽说有这样的传言,但伽楼罗鸟本身,却并不存在。究其起源大约是有信众见过凤凰,或者朱雀、毕方一类的火鸟,因而附会出来,好增加一下佛教故事的趣味罢了。”

“我司的徐学士也是这样说的。想不到朱掌柜的倒也清楚得很?”

“那当然,想当初我在天竺寻了半年,就想找一只来试验一下玫瑰白斩的做法——”

他俩旁边一直立着名姿态娴静,媚眼细长的绿衣婢女,鲁鹰之前曾见过,知道她名唤翠烟,是朱成碧的双生婢女之一。之前她一直都低了头,规规矩矩地为他俩筛着茶粉,此刻却轻轻地咳了一声。

朱成碧娇俏地吐了吐舌头,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总之,我说这世上没有伽楼罗鸟,便是没有,再说了,那类火鸟,通常都瘦弱不堪,唯一值得一吃的只有朱雀……”她瞟了鲁鹰一眼,语带笑意,“鲁大人若是想要朱雀,容易得很,又何必上我天香楼?”

鲁鹰还未作答,翠烟已经泡好了茶汤,用两只花神杯盛了,恭恭敬敬地献了上来。鲁鹰还记得他上次上天香楼的待遇:连喝的茶都带着一股子烟尘味儿。今次的茶汤却完全不同,色泽通透,犹如碧玉。他品了一口,立刻有清香入喉,便如凛冽飓风,刮过五脏六腑,自头顶喷薄而出。

“啧,真是好茶。”

朱成碧只是莞尔,并没开口,反倒是翠烟应道:

“自然是好茶,这是我家姑娘的‘醍醐’,得来可不容易,平日里绝不肯拿出来待客的。”

“所以今日这是?”

“去年除夕,我跟翠烟去了趟临安,恰巧在这个时候鲁大人得知了某个重要的消息,不惜青鸟传书,提点于我,这份情谊,难道还值不上一杯醍醐?”

鲁鹰攥紧了手中的牡丹杯。朱成碧一双金眼似笑非笑,就在对面紧盯着他。

“既是如此,我这厢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朱掌柜借白泽精怪图一观?说不定,这种被误称为伽楼罗的怪鸟,也在其中。”鲁鹰抱拳,“事关无夏城安危,还请朱掌柜成全。”

他态度严肃,连带得朱成碧也放下了团扇,认真起来:“翠烟,去叫汤包带着白泽图过来一趟,就说是我说的。”

绍兴十二年的无夏城,怪事连连。

先是寒潭寺的三亩莲池一夜之间便干涸了,只剩下满池的枯枝败叶。接着是五虹桥莫名其妙地塌了一半,桥墩之下凭空出现一处泥穴,四壁光滑,却空空如也。然后便是那些总在冒出来的妖兽的尸体了。狌狌、猞猁、仙鹤、赤豹……各种各样平日里罕见的珍兽尽皆现身,有时孤零零地躺在护城河边,有时却直接出现在闹市。甚至有外表正常的人类,刚刚还在行走,却走着走着,歪倒在地,显露出妖兽的本相,痛苦地挣扎着死去。

这些尸体无一例外,全都在一侧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种胭脂红色的蘑菇,另一侧却完好无损。

尽管遭到了鲁鹰的反对,徐疏影学士还是抱着大无畏的态度采集了一些,甚至还试着种植。但他所有的努力都归于失败:这种诡异的蘑菇,似乎在摘下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枯萎,无法再活。

无夏城中因此开始流行一种传说:这桩桩怪事,都是由于一个叫做“半面鬼”的鬼魂的怨念所致。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说,他亲眼在妖兽的尸首旁边见过这只鬼,它的一侧脸都被烧毁了,戴着只可怕的木制面具。

鬼魂之说过于虚无飘渺,鲁鹰向来是不肯相信的。可徐学士的小儿子,那个十四岁便考取秀才,明显是机智得过了头的徐若虚却当了真,一连几个晚上,都偷溜出去寻找这只半面鬼的踪迹。这家伙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却不知道鲁鹰跟徐学士两个老人家都还醒着,眼睁睁地看他在月亮底下翻墙出去。

“唉唉,儿子大了不中留啊。”徐学士很是感慨。

“没事儿。”鲁鹰劝慰,“这几年来他帮巡猎司破了不少案子,经验积累得差不多了,再说,他又不是一个人。”

徐学士一噎,转头瞪他,鲁鹰双手环抱,望着徐若虚消失的方向:

“你当我真瞧不见他手腕上那串金铃?”

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徐若虚直到天明时分才回来,直接出现在鲁鹰的床头。他半边身体都还是湿淋淋的,拖在地上的衣摆上尽是浮萍和泥水,整个人因为寒冷和兴奋,微微发抖。

正是他把“伽楼罗”这个名字带给了鲁鹰。

这世间并不存在伽楼罗鸟。在上天香楼之前,鲁鹰便已经跟对各种妖兽了如指掌的徐学士确认过这一点。

但不存在,并不代表不会被人画出来。

倘若一个人拥有一只可以画出世间万物的笔,那么对他来说,画一只只存在于佛经当中的鸟,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鲁大人,你再捏,我那牡丹杯可就要碎了。这十二只花神杯原是一套,少一只,汤包会活活念死我的。”

鲁鹰一直盯着翠烟,直到她颇不情愿地出了门,连脚步声都渐行渐远,终至消失,这才开口:

“他不是常青。”

朱成碧正捧了自己那只石榴杯在喝,闻言只是一乐:“他是不是常青,对我而言,有什么区别吗?”

“你信他?”

“我信。”

鲁鹰朝她靠近了些。这么近的距离,他脸上的刀伤清晰可见,从一侧嘴角一直上挑到眼角,差一点,便能废掉那只眼睛。

“我也曾信过他,这便是结果。”

朱成碧注视着那道狰狞刀疤,接着移开了视线。

“他不是白泽。绍兴十一年,我随姚家军在小商河附近见过真正的白泽,如无意外,他此刻应仍在北狄。”

鲁鹰还要再说,她却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连声调也变得异常娇媚:

“鲁大人,你可知这醍醐,只生长在昆仑山向阳的山岭之上,普天之下,仅有一株,每五百年里,唯有一个无月之夜,整棵茶树全部的叶子都会转为银白,方为成熟。为等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我曾在那树下守了一百多年。”

她双目灼灼,犹如融化的黄金,中央的眼瞳竟然树立起来。

“而我心中有一个疑问,如今已候了足足八年,眼看答案昭然若揭。鲁大人,我等得起,你可不要等不起了。”

鲁鹰恍然大悟。他还记得,几年前无夏城陷于无法扑灭的朱雀焰之中,曾有饕餮巨兽从天而降,吞食了大部分着火的屋舍,这才保下了剩余的城区。就在它扭转身体,回头准备吞掉曲焰之际,他与那双燃烧着火焰的双眼曾经有过短暂的对视。

“原来是你……”

话刚说到一半,翠烟出去时带上的门,便叫人砰地一声,自外面推开了。目前还是暂时被叫做常青那人怀里抱着只画卷,站在门口,一侧嘴角懒懒地上翘着。他初到天香楼的时候,还只是个俊俏的少年郎,这么些年跟着朱成碧东奔西跑,竟是越发显得温润从容起来。整个人便如一块璞玉,如今才真正地被打磨成型,只消这样静静地立着,便已是光华自生,不容逼视。

“鲁大人,听翠烟说,你在找一种浑身光裸,无一丝羽毛,巨头盲眼,又能喷火的怪鸟?”

他将画卷在两人面前一展:“可是这个?”

木炭的黑,凝固鲜血的红,蒙在死人双目上的白。

那位不知名的画师,偏偏选了这些颜色,依照出现在黄帝面前的神兽白泽的描述,画出了这只狰狞的怪鸟。它扭曲了脖颈,张着长喙,舌头伸出来一半,似在不甘嘶鸣。一圈由浓墨勾出,又用鲜红点染的细小火焰包绕着它。鲁鹰只觉得胸口一震:他认得这种鸟,这种鸟是——

“朱雀鬼胎。”

常青念着画上注解的字,接着不解道:“奇怪,这妖兽的分类不在鸟部,却是在鬼部?”

“那是自然,因为这并非寻常活物。”朱成碧表情严肃,却不肯再说,只朝鲁鹰望过来:“若果真如此,则事关重大。鲁大人,那将伽楼罗之名告诉你的人可有说过,这鸟现在何处?数量有多少?”

鲁鹰咳了一声。

“事关巡猎司机密,恕我不能直言。”

常青将两手都揣在了袖子里,冷哼了一声。

朱成碧却不以为意,只皱了眉头,将团扇在那鸟身上点了又点,良久才开口问道:“你们可听说过北狄的萨满?”

按朱成碧的说法,这朱雀鬼胎并非天生的妖兽,却是由人类造出来的。

萨满者,又名珊蛮,为北狄的先族——女真族的巫师。女真族久在野地居住,眼见草原辽阔,山川宏大,星河灿烂,以为必有神,遂以族中敏锐者与其沟通,获得预言神谕,用以治病救人,破解迷津。而这些萨满,为了便于与天地神灵相通,常常在身边养有动物外形的灵宠。这类灵宠多以狼、马、熊、山鸡为常见,稍罕见的,也有诸如玄蜂的妖兽。

说到玄蜂二字,朱成碧跟常青交换了一个眼神。鲁鹰只装作没有看见。

“但朱雀鬼胎,与其都不同,虽在灵宠中威力巨大,但数百年来,甚少有萨满敢于使用。若要论其缘由,则是因这鬼胎,是取朱雀卵,孵化到成型却未睁眼之时,便将卵壳尽都碎了。这过程中,常常十只也未必能存活一只。孱弱者自然死去,立刻被碾为肉酱,一点一点喂给那唯一存活下来的一只。待这一只吃着兄弟姐妹的肉,长到羽翼渐丰,则挑选月圆之夜,以白垩掌印布下阵法,再诵经祝祷,斩其头颅。如此重重积怨,灵魂久不散去,可成朱雀鬼胎。”

常青有些惊讶:“我还道你整日里只知道吃——”

“这玩意儿尝起来满是鲜血和痛楚,一点儿都不好吃。”朱成碧干脆地回答。

常青默默地捂住了眼睛。

“朱雀鬼胎威力巨大,但怨气深重,脾气暴躁,稍有不慎,便可从内至外整体爆裂开来。如此威力巨大,被教众们以迦楼罗之名称之,也未必不可能。“

鲁鹰恍然大悟。难怪徐若虚能带回伽楼罗这个名字。他曾听徐学士说起过,当初将那玄蜂派到无夏城,并令其暗杀徐疏影的,正是北狄的萨满,原因似乎是为了一个”五年后会坏我北狄大事“的预言。如今五年时间已过,无夏城中又出现了朱雀鬼胎——莫非又是北狄所为?

朱雀火焰极难扑灭,若这鬼胎爆炸,火焰一旦蔓延在无夏城中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鲁鹰再也坐不住,立刻告辞,要赶回巡猎司。朱成碧跟常青二人将送他到楼下,常青颇为殷勤地替他将马牵了出来,鲁鹰翻身上马,却一弯腰,抓住了常青的胳膊。

“我知你是谁。”他用唯有他一人能听到的音量在他耳边言道:

“就算你改头换面,我也知道你的真面目——白泽!”

常青的嘴角抽了抽,反转了手腕,却是朝鲁鹰的胳膊抓了上来。他盯着鲁鹰脸上伤痕,手中一点点地用力,面上却带着笑。

“是么?”

“若是叫我找到证据,表明你跟这朱雀鬼胎有关……”

“这么些年了,鲁大人从未放弃过我就是白泽这荒诞念头。你可曾想过,若我真是白泽,你又当如何?”

头顶阴云密布。冰冷的雨滴一点一滴从天而降,擦过雕塑般对视的两人的脸颊。堆积如山的尸骸,站在尸骸旁边的男人,雨水从他的刀尖滴落。雪白的蜷曲长发,前额上鲜红的眼睛。一阵汹涌的杀意在鲁鹰的胸中涌动,犹如深夜中遥遥传来的狼嚎。

清醒过来时,他已在瞬间将追日弓举在了胸前,一支完全由寒冰凝成,银光闪闪的箭架在其上,箭头正对着常青的前额。常青已退了一步,又恢复了平日坦然的表情,甚至还恭敬地朝他微微欠着身。

一缕被箭头割断的发丝在他们之间缓缓飘落。

“鲁大人,”朱成碧等到此刻方才开口,“提醒你一句,那朱雀鬼胎危险至极,唯有母鸟的歌声可以暂时安抚。这回恐怕还得请你家曲姑娘出马才行。”

“……她忘记了。”鲁鹰面无表情,语调充满苦涩:“重生之后,往事皆如尘烟,她忘记了自己是谁,连我是谁也一并忘记了,更不可能唱歌弹琴了。”

他狠狠瞪了常青一眼,径自打马而去。

挺拔尖锐的紫豪湖笔蘸了墨,落到纸上,墨色如刃,线条扁平,笔势飞扬。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徐若虚准备用飞白体写的,是曹孟德的短歌行。最后该写心上那一点,他却犹豫了一下,再落时笔势就滞了,毫无理想中的丝发露白。他叹了一声,放下笔来。

若是阿零来写,必定不会如此。

阿零的飞白是他教的。徐若虚自三岁发蒙,未有一日停止过练习,可阿零只学了短短的七日,便大有超越之势。徐若虚自袖中取了张纸条出来,摆在桌上。上面只有八个字,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阿零写这字条时用的也是飞白体,可笔力遒劲,丰瘦得宜,若是普通人类,要到这境界,只怕得是四十年以上的功底。

不仅仅是飞白。除了对人与人相处的各种规则学习起来极其缓慢,和到如今也固执地只认得徐若虚一个人之外,无论是潜水还是武艺,阿零学任何东西都很快。在协助巡猎司查案的过程中,徐若虚更是领教了以蜂群形态存在的阿零的可怕之处——有它们散在人群之中,不仅可以随时探听情报,监视重要人等,还能进入戒备森严之处,钻入狭小的缝隙,从而得到一般人想象不到的证据。

徐若虚觉得自己这个“主人”,当得实在是心虚。

昨晚他也是一时情急,加上之前在水中遭阿零拒绝,不肯渡气给他,才破天荒地用主人的身份压了他一次。得到怪鸟的名字后,他心知事情紧急,又急匆匆地赶去鲁鹰家中,等他终于在天亮时分回到徐府,困倦不堪地想着去阿零的蜂箱所在的花园跟他道个歉,却扑了个空:

十六只蜂箱的门全都敞开着,里面却空空荡荡。连一只蜂都没有剩下。与之相反,是园中所有花草树木,山石路面,全都落满了婴儿拳头大小的巨蜂。

没有振翅声。它们安静地潜伏着,似乎在等着他的到来。无数对黑亮的复眼从四面八方盯着徐若虚。他还未来得及唤阿零的名字,最边缘的蜂们便率先飞了起来,身后紧跟着其余的同伴,一只接着一只,犹如刮起了一阵飓风,走得一干二净。

要不是这张字条还在,还有那只个头最大的蓝眼的蜂被留了下来,徐若虚真的要以为阿零离家出走了。

“你说,阿零是不是生气了?”

他问那只蓝眼的蜂。它歇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

徐若虚叹口气。

“眼下外头下着雨呢,要往日,他肯定是要回园中休息的嘛,这么一闹,不知道又得弄丢多少只……”

他又将字条放回袖里,心不在焉地接着写他的短歌行。接下来的两句,应该是“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谁晓得片刻后定睛一看,白纸黑字,却是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就算我不去,你也不知道捎个消息过来吗?

徐若虚哎呀一声松了手中的紫毫,那笔摔在纸上,将那个子字洇出一大团墨来。他立在桌前,望着那句诗直发愣。所幸身边并无旁人,这副窘态,不至于叫人瞧了去。这一刻四下无声,惟有雨声淅淅沥沥,打在一旁的竹帘之上。

蓝眼的蜂却忽然飞了起来,在屋内绕着圈子,振翅声尖锐无比。

“又出现了?还是一样的花香?”

那蜂绕了几圈,径自穿过竹帘之间的缝隙,飞入了雨中。徐若虚紧跟着跑出去,接着又退了回来,将挂在墙上的斗笠扯了下来。

之前所有身披胭脂色蘑菇,莫名死去的妖兽们,身上都有一丝微弱的花香。这是阿零告诉徐若虚的。

只可惜他虽能分辨出是花香,却无从辨识究竟是哪种花朵。蜂的嗅觉比人类敏锐,尤其在追踪花香方面,几乎从不出错。这些日子以来,阿零派出的侦查蜂一直没有停止过在无夏城各个角落的搜寻。昨晚他们便是因此寻到了四璟园,却又不小心惊动了园中守卫,误打误撞,叫徐若虚发现了那会喷火的怪鸟。

眼下这蜂又激动起来,可是又有身带花香之人出现吗?

徐若虚头顶斗笠,在雨中奔跑。

蓝眼的蜂在前面,不紧不慢地引着他,一路穿过两旁架设着雨棚的市集,越过架设在护城河道之上的石桥,侧身躲过在泥辙中艰难行进着的马车,最后转入了一条生满青苔的小巷。

徐若虚跟了过去。这是一条连接着闹市区和护城河岸的巷道,由一层层朝下延伸的石板组成。石板尽头便是护城河,徐若虚能望见岸边一捆被人丢弃的破旧草席,河面上一圈圈的涟漪,几艘乌蓬的船被系在对岸。那只蜂悬停在空中,身侧翅膀舞成模糊光影。

却是警戒姿势。

徐若虚再往前,忽然嗅到了花香。他已经站到了最下一级石板上,终于看清,自那捆草席中央,探出来一团海藻般的黑。

竟是女子的一头长发。

“……这鬼天气!人说梅子雨,愁煞人!都冻成这样了,还得应付这倒楣的差事!”

有两人站得远远的,正在屋檐下避雨。其中一个胖得犹如一尊弥勒佛,嘴上两撇小胡子,正使劲地嘬着手中的烟杆。另一个明明比他高许多,却故意驼着背,弯了腰,一个劲儿地陪着笑脸:“捕头大人您抽袋烟,消消气!——不过,这桩案子确实透着古怪,之前死的都是妖兽,这次却明明白白,是个女人。否则也不会惊动您……”

“可看清了?确实是个人类?”

“这个……说实话,我也没敢靠近,那蘑菇如此诡异,万一爬到我身上来,这个这个……”

徐若虚听到这里,朝前迈了一步,放声说:“既然如此,在下愿替两位官爷查看这尸首,如何?”

那两人只在雨中私密说话,没料到身侧会忽然冒出个带斗笠的人来,一时间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

“鬼!你可是那……半面鬼?”

徐若虚无奈地摘下斗笠,好让他们看清自己的脸。

“在下乃巡猎司的徐秀才。之前被这蘑菇所染的妖兽尸首,我都有查看过。”

胖捕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那手下凑到他耳边,隐约说了几个“妖法”之类的词。徐若虚笑得脸都要僵了,终于等到胖捕头点了点头。

“好吧,有何发现,立刻禀告,千万不可走露风声!”

徐若虚在女人尸首旁边蹲了下来。

花香味越发浓烈了。是跟之前的妖兽尸体所散发出的同样的香味。这是个年轻的女子,半边身体都枯萎成焦黑色,被层层的蘑菇所覆盖。完好的那只手的手指甲里满是泥土。她曾被埋葬过?徐若虚推测,而现在,是因为雨水冲毁了她的坟墓,将她带入了河中,又被河水推到了岸边?

她的衣着非常普通,也没有佩戴任何饰品——忽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在层层蘑菇的夹缝之间,他探到一样柔软细嫩之物,用两根指头夹住了,一点点地抽了出来。

在他两指之间的,是一朵被揉碎了的花朵,状似海棠,却比寻常的海棠都要大很多。

蓝眼的蜂飞过来,停在那花朵之上。

“是这个。”他喃喃,站起来。“我们找到了,是这个!阿零——”

空荡荡的雨幕当中,并没有声音回应他。第一次,徐若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太仰仗阿零的能力了。悄无声息地潜伏,监听街头巷尾的传言,简直就象同时拥有无数眼睛和耳朵。而眼下,他感到自己已经接近了一直以来努力探寻的可怕的核心,犹如离旋转不已的巨大漩涡仅有一步之遥,却发现自己只有孤身一人。

“此事非同寻常,从现在开始,我会亲自接手此事。”鲁教头严肃的脸还在眼前晃动,面色铁青:“你就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徐若虚握紧了手中那朵花。

女子的半张脸就在他脚下,即使被河水泡得青肿,依然可辨出姣好容貌。她也曾经有过父母宠爱吧?是否也曾含羞带怯地暗自盼望过,有朝一日得遇良人?除了真相,还有什么可以用来祭奠她?

他转过身,喊道:“官爷,我发现了——”

雨幕当中,静寂无声。

两名按检司成员已经倒在了地上,一个瘦高的身影立在他们之间,低着头,此刻被他惊动,正缓缓地朝他转过脸来。

那半张脸上,是一张雕刻得粗制滥造的木制面具。

半面鬼。

徐若虚暗自咒骂。他早该察觉,如此聒噪的两人,怎么会忽然如此安静。但他太习惯于阿零的保护,以至于丧失了起码的警惕。

“啊,那正是在下所丢失之物。”这只鬼的声音很轻,甚至显得彬彬有礼:“多谢了。”

他越过了地上生死不明的两人,不慌不忙地朝徐若虚走过来。徐若虚只觉得拿着花的那只手上传来轻微的疼痛,犹如蚊虫叮咬,顿时半边身体都麻痹起来。这时候再想逃走,已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越走越近,停在面前,伸出一只索要的手。

而自己的整条胳膊却忽然抬了起来,眼看要将那朵海棠交给他。

“怎么回事?!”

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去按,却犹如按到了石块之上:那只手的肌肉都是僵直的。

这番挣扎显然取悦了对方。他拿走花朵之后,还特地放在了鼻尖,做了一个深嗅的动作,这才大摇大摆地从徐若虚的面前走掉了。

徐若虚僵在原地,等了约有一柱香的时间,才觉得手臂重新活了过来。他一放松,顿觉浑身无力,不由得跪倒在地。之前叫他藏在袖中的那只蓝眼的蜂飞了出来,悬停在他眼前。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那朵海棠如此之香,你可跟得上?”

蜂骄傲地晃了晃肚子。徐若虚的眼睛亮了。

“好孩子!”

“接着呢?你便跟着这半面鬼,一路去了何方?”

“草民跟着他,见他一路潜入了寒潭寺,便失了踪迹。”

徐若虚对面的人听到这里,总算是从棋盘之上抬起头来,将一对光彩夺目的桃花眼转过来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徐若虚的错觉,总觉得琅琊王消瘦得相当厉害,眼眶都已凹陷下去。雨已经停了,午后阳光开始暖和起来,他却还是披着冬日的九尾狐裘。但赵珩的心情想必不错,他的嘴角一直噙着笑意,就像是含着蜂蜜一般。

“这么说,最后还是失了线索?”

“并没有。草民虽没能跟上那鬼,却在寒潭寺中,寻到另一处地洞,跟之前四璟园中一模一样,甚至也有一只身披火焰的赤裸怪鸟,被藏在其中。想必寒潭寺之前莲池忽然干涸,便是因为有人挖掘地洞,导致水位下降所致!草民未敢打草惊蛇,便退了出来。”

琅琊王夹着枚黑子,在棋盘边缘磕了磕,接着落了下去。“因此你便来向本王禀报?可是想要搜查那寺庙?”

“不,在来王府之前,草民回了一趟家,取来了这个。”

徐若虚向前一步,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卷轴缓缓打开。那卷轴的纸张破旧泛黄,边缘碎裂,一看便有些年头。

“这是草民的父亲所收藏的,五百年前,莲心塔初成之时,无夏城的地图。”徐若虚悬空指点着:“王爷可见到莲心塔周围有六处红点,若连起来,圆心正好便是莲心塔?”

“果真如此……又如何?”

“草民又查过无夏城志,莲心塔建成之时,曾在城中埋藏过六处封印,为的是辅助宝塔镇压麒麟王,但却没有明说是六处封印都在何处。若王爷仔细查看那地图,便能发现,这六处封印所在位置,其中两处便是寒潭寺和四璟园!而另有两处,一处是五虹桥,已经坍塌,另一处的明博塔,早在前几年走水之际,便已经毁于烈火。更为要紧的是,连王爷的王府,也正好建立在其中一处封印之上!”

徐若虚越说越激动:“那半面鬼杀死这么多只妖兽,必定跟他要埋下这怪鸟有关,如今他竟开始杀死人类,那女尸,极有可能便来自王爷府上!整个琅琊王府,如今也在危险当中,还请王爷立刻彻查!”

琅琊王一拍手,双目晶亮,竟满是笑意。

“好,好,好,果真是忠心耿耿!那照你看来,这半面鬼真正的目的是要——”

“开莲心塔!”

徐若虚喊了出来,接着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之前并未想到这一层,只是想着要尽快提醒琅琊王,如今看来,不仅仅是王府,无夏城,连整个神州大陆,都在危险当中。琅琊王一愣,接着轻轻地眯了眯眼睛。

一瞬间,那眼中有轻微的寒光闪过。

有什么东西被徐若虚忽略了。是什么呢?就在他的眼前,而他却视而不见的某样东西?琅琊王端坐在棋盘旁边,海棠树下,那株海棠已经落尽了花朵,眼下只剩繁盛绿叶。他之前从未见过如此宽大的海棠叶片。

“……王爷府上的海棠好生特别……”他喃喃。

“是啊。这是嘉州海棠,无夏城中,仅此两株,是从蜀中移植过来的。”

蜀中。连阿零也从未遇到过的奇异花香。比寻常的海棠要大上许多的花朵。每一个跟死去妖兽有关的人,身上都沾染有这种香味。阿零之前派出去的蜂几乎搜遍了整个无夏城,却并没有搜过琅琊王府。

“怎么了?怎么忽然不往下说?”

徐若虚惊醒过来。“草民,草民想起来尚有要事,这就告辞——”

但他之前曾麻痹过的半身忽然再度麻痹起来,而且沿着手臂,还在向上寸寸蔓延。袖子中的蓝眼蜂飞了出来,绕着他一圈圈地舞着,振翅声声,都是警告。但他已经无法动弹。琅琊王手中夹了只白子,只望着徐若虚身后某人:“那可不成,如此忠心,必定该赏。你说呢?”

他翻动手腕,掌中赫然是那朵被揉碎了,又被半面鬼抢走的海棠花。

“便将这朵你替朝露收藏过的海棠花赏给你,如何?”

徐若虚连胸口都麻了,哪里顾得上回应,只觉得呼吸困难。那只蜂飞了一阵,见他没有反应,便想逃走,却在半空中不知道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坠落下来,眼看着触角一点点僵直,死在他眼前。

徐若虚又惊又痛,扑过去想抓那蜂,却连带着自己一起摔倒了。袖中的纸条也被带了出来,一路飘到琅琊王的榻前。琅琊王伸手捡了,半带玩笑地念着那上面的八个字。

稍安勿躁,待吾归来。

“啧啧。”他摇头:“你真该听这人的话,不是吗?”

夜空中连一颗孤单的星子也无,仅有一轮只差一点点便能满了的月亮,背着道弓箭一般弯曲的阴影。

常青站在五虹桥下,抬头望着那月亮。他的身后便是垮了一半的桥墩,被这次意外事故所暴露出来的地穴尚未被填上,依然张着黑洞洞的圆口,散发着阵阵带鱼腥味的湿气。

他孤零零一个,也不说话,又身着墨色深衣,若不是尚有胸前绣着的雪白狮子隐隐泛光,整个人简直顷刻间便要融化在夜色里。

“上个冬天,王爷恐怕不太好过吧?”

他对着说话的,却是河中央那轮晃动浮沉着的月影。

“托你们二位的福,我只带回了一半双生菇,虽多次栽种,仍是不活。”

另一个声音回应。河对岸,尚且完好的桥墩后面走出一个人来,隐约可见瘦高身形。

“难怪丧命的妖兽越来越多。”常青闭了闭眼:“却为何开始殃及人类?”

“你说朝露?”对方失笑:“她是卖身给王府的奴婢,能为王爷尽一份力,是她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你这视人命为草芥的语气,跟某人倒是如此相像。”

“什么‘某人’?是‘她’吧,你还真是念兹在兹,无有一刻或忘。”对方抱起了胳膊:“常兄约我来此,就是为了跟我念你这一番单相思?”

常青忽略了他的嘲讽:“那么,这埋在地下,随时可能爆炸的朱雀鬼胎,却又意欲何为?”

“你真不知?”

“……琅琊王想开莲心塔。”常青闭了闭眼:“只要封印尽皆被毁。但若莲心塔开,黑麒麟再出,神州必将大乱,到时候宋室江山难道还能保全?”

“宋室江山?”对岸那人连连摇头:“可惜王爷现在命如风中残烛,自顾不暇,又有谁能想着保全他?”

有那么一小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常青盯着河中的月亮,缓慢地变了脸色。

“难道——”

“不错。”

"那不过是个街头巷尾传说的童谣。王爷一世英明,却也相信?"

"对濒死之人来说,即使是童谣,也是救命的稻草。"

月光洒在那人肩上,照亮他薄唇微笑。犹如潜伏在草丛之中咝咝作响的一只蛇。

“好一招借刀杀人!”常青感叹:“檀先生,常某佩服。”

“哪里哪里。王爷想开莲心塔,这心愿由来已久,与檀某无关。”

“不过,王爷这回,确实是下了招险棋。那朱雀鬼胎如此难以控制,稍有不慎,无夏城必将毁于一旦。”河中月影波光,随浪起伏,照得常青的面孔阴晴不定:“常某这里倒有一个法子,不用陷无夏于烈火,也可开莲心塔。”

“你有什么法子?”

“麒麟血。”

这三个字甫一成形,立刻便有天罗地网,自常青身侧草丛中汹涌而出。月光之下,是晶莹闪烁的细丝,如有生命般层层涌动,而他不避不闪,任由手脚俱被缚住。

对面那个一直跟他对话的人形,早已委顿在地,重新化为一堆泥块。那本来就只是个傀儡。真正的檀先生此刻站在常青的身后,手中的细丝绕过他的脖颈,只需要轻轻一动,便能割下他的头来。

“常公子,别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进天香楼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檀先生咬牙:“只可惜那饕餮看守得太紧——你也不想想,若你真能拿到麒麟血,为何这么多年毫无动作?!”

“檀先生,不知你厨艺如何?”

常青握紧了手中的笔,笔尖朝后,正顶在檀先生的小腹上。笔上的墨汁一层一层,眼看穿透了衣裳,在朝他的血肉中渗透进去。檀先生大惊,想要抽身,那墨汁却如有灵性,忽然开始倒退,回到笔尖之上。

他惊疑不定,却听得常青道:

“这么些年,我在她身边耳濡目染,却也懂了些烹饪的道理。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成事与熬汤一样,关键在于火候二字。我蛰伏八年,慢慢地熬着,眼见着这碗汤到了滴水成珠的时候——既然她将麒麟血视作性命,我便给她另外一样东西,甚至比性命更加贵重,只要这样东西在王爷手中,自然便可换得麒麟血,开莲心塔。”

“那是何物?”

常青动了动嘴角,似是想要扯出一个笑意。却最终还是失败了。

“我。”

他松开了手中的笔。

这只生花妙笔,之前在浮鱼客栈抢夺双生菇时,曾被朱成碧故意给弄坏过。之后常青执意不肯吃双生菇,她也不再劝,只是接着连续数日都不知所踪。最后常青实在是按捺不住,也不顾颈后的伤尚未痊愈,逼着翠烟跟樱桃两个带他去寻。原来那笔须得用耳鼠耳尖上的毛方能修复,一只耳鼠耳朵上,仅有两根白毛可用。时值隆冬,耳鼠尽都冬眠了,也不知道朱成碧从哪里寻来的法子,竟然在大雪封山的苍梧山中下了香饵,布开了猎网。

七个日夜,共捕得三百七十二只耳鼠,修得了这只笔。

檀先生曾嘲讽说,不过是单相思。他心中却有如明镜:寤寐求之,辗转反侧的,从来并非他一人。

然而再珍贵的东西,只要一放手,照样碎如琉璃。

松手之前,笔杆曾在他指尖徐徐转动。这一番柔情缱绻,重若千钧。

但他终究还是放了手。

那笔坠落在地,立刻折了笔头,裂为两段,咕噜噜地滚到草丛中去了。草丛中传出了吱的一声,似乎是惊动了出来觅食的老鼠,隐约有晶亮的小黑眼睛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无夏城的另一端,天香楼的二楼圆窗内,朱成碧在月光下摆开了棋盘,捧着本棋谱,正在自己跟自己演练。

她的这套棋子,与琅琊王那套象牙玛瑙的富贵货不同,白子所用,俱是桃花形状的糯米年糕,中央还点了一点樱桃酱,而黑子,则是豆沙馅儿的芝麻糕。别人下起棋来,说“提子”,到了她这里,那便是实打实地”吃子“——所有失了活气的棋子,无一例外,都叫她提来吃了。之前白子被困,她便一连吃了一长串的糯米年糕,翠烟捧着饕餮形状的香炉过来的时候,她正在打着嗝。

“姑娘倒也勤勉。”翠烟说笑:“下次再遇到琅琊王,总不至于再将我也输给了他吧。”

“赵家小子?他倒是喜欢执黑。如今黑方占尽了优势,白方眼看被逼入险境,翠烟,你可知白子接下来该如何落?“”姑娘跟我开玩笑吧。我哪里又懂棋?“

朱成碧正要解说,一只脑袋上顶着假发卷的老鼠却顺着案几的腿儿爬了上来。翠烟吓了一跳,又忽然想起来,之前的腊月,曾有驾着木制金刚的鼠王拜访天香楼。因朱姑娘跟常公子帮忙做了腊八粥,鼠王为表感谢,还送了只镯子给常公子。眼前的老鼠戴的假发如此眼熟,倒像是出自鼠王的宫廷?她耐下性子,见姑娘将它捧了。那老鼠只在她耳边,吱吱几声,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朱姑娘的面色便渐渐凝了,终至面无表情。”原来……如此……“

她忽然便出了手,将一枚白子生生地挤入了黑子的后盘。

翠烟吓了一跳。她确实不懂棋,却也知道那点四周都已经被黑子所占,四面楚歌,乃是死棋。”姑娘,围棋不是这么下的……“

她往朱成碧的方向瞧了一眼,立刻住了口。朱姑娘正在微笑,却双目通红,隐隐有泪,额上青筋毕露。

“是这么下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从来都是这么下的——不入死地,哪里来的生路?”

月光照耀不到的阴暗角落里,披散着银白长发的女子前后摇晃着身体,断断续续地哼着歌。

每当她摇晃一次,都会传来铁链声声相击。徐若虚因此判断,她跟自己一样,都在手上戴着镣铐,铐上还穿了铁链,固定在墙上。

唯一不同的是,这女子不知道在这里被囚了多久,而他,今日才被扔了进来。

跟琅琊王的那场对峙,以他胸口麻痹得无法呼吸,最终丢脸地昏过去作为告终。在失去全部意识之前,他甚至还望见那半面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薄唇边抿着个满是嘲讽的笑。醒来后,徐若虚便被锁在了一间狭小的囚室当中,窄窗中射入月光,可以望见一轮即将圆满的月亮。

原来已经是夜间了。

这是他恢复意识之后的第一个想法。紧接着,他从地上翻身坐了起来:琅琊王才是背后主使,必须尽快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阿零——

他摊开手掌,掌心中是那只已经僵死多时的蓝眼的蜂。最后一刻他用尽力气,还是抓它在了手里。

“阿零。”徐若虚轻声唤道。

那半面鬼跟琅琊王并没有搜走他腕上的金铃,如果他愿意,他还是可以召唤阿零的——无论多远的距离,他都会有所感应。凡君所命,无有不从。

但他依然记得,在地洞之中,面对那名叫伽楼罗的怪鸟的时候,阿零的戒备和僵硬。他明明如此畏惧烈火,却还是拼命想要护着徐若虚周全。这些,他都是记得的。

徐若虚轻轻地拨弄着那些细小的铃铛,一个接着一个,终究还是放开了手。

便是在这时,叫他听见女子的歌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囚室的另一个角落中,赫然还有一人,便是那银白长发的女子。她貌似疯狂,歌声却清越,徐若虚听了几遍,发现她来来回回,只重复着几句:

“开佛塔者……为麒麟主……”

徐若虚跟着她念了几遍,恍然大悟,放声问道:“这位小娘子,你唱的,可是无夏城里的童谣?”

这首童谣徐若虚之前曾听过,共有三十六句,每句四个字。唱的便是当初莲灯和尚如何孤身一人对战黑麒麟,又如何以肉身化塔,镇住了这强大的神兽。每年的上元节,都有灯匠将这首童谣写在走马灯上,灯一圈圈地转着,围观的孩子们拍着手唱:

开佛塔者,为麒麟主,一统江山,千秋鸿福。

这几句,说的是黑麒麟在被镇压之前曾许下诺言,谁能再开莲心塔,便是它的主人,它可以助他一统神州,长生不老。徐若虚当初听了,以为不过是附会之词。按故事里所说,那黑麒麟素来桀骜,岂肯甘居人下?

但如今,在这阴森囚室之中,由一个状似疯狂的女人反反复复地唱出来,徐若虚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之前一直不明白,琅琊王赵珩身为皇室贵胄,当以守护无夏为己任才是。若开莲心塔,放出麒麟,只会让整个江南大乱——除了虎视眈眈的北狄,有谁会觉得这是件好事?对他赵珩又有何好处?

但要是,这童谣,说的竟然是真的呢?

他这一问,那女人的歌声顿时中断了。她转过脸来,却连脸上也覆盖有发丝,只露出一只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谁?”

“呃——”

“是王爷派你来带我出去的吗?王爷终于想起我来了吗?你去告诉王爷,我种出了双生菇,只有我鹤菡,替他种出了双生菇!”她朝他扑了过来,两只手尖细犹如利爪,徐若虚吓得朝后退去。所幸那铁链长度有限,她扑了一半,又被拽回去,终于抓在了地上。

“只有我,只有我是真爱他的!我为他折了翅膀,困在这里好久好久,这里阴暗潮湿,可我身上的蘑菇好欢喜,我也好欢喜!”她将头抵在地上,银色长发如波浪起伏,却忽然抬起头来,“我想起来了,他不要双生菇了,他不要我了——现在他想要黑麒麟——他要的是长生不老——”

她面色凄惶。此刻她身在亮处,叫徐若虚看清,被头发所遮住的半边脸上,密密麻麻,犹如龙鳞。

竟然全是蘑菇。

徐若虚一阵反胃恶寒,又满心怜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忽然有另一只柔软的手落到了他的后颈上。他一哆嗦,立刻就要大叫起来,却被人捂住了。一位媚眼细长的姑娘站在他身侧,身着樱桃红的褙子,正将一只手指竖在嘴唇上,做一个噤声的姿势。

“樱,樱桃姐姐!”徐若虚轻声唤道。他之前在天香楼学包胡眼儿蜂的时候,没少受樱桃跟翠烟两个的照顾,知道她俩跟朱掌柜的一样,并非普通凡人。此刻见她无声无息地冒出来,倒也没有太吃惊。

“常公子让我来带你出去。”

她简短地说,便拉了徐若虚的胳膊,竟是要往墙上去,徐若虚叫她一拽,身上的铁链又绷紧了。樱桃皱了眉头,蹲下来将那铁链又拉又扯,但她毕竟只是个姑娘,哪里扯得动。

“常公子……可是妙笔生花的常青公子?”鹤菡问道。见樱桃点头,她端正地跪了下去:“之前曾蒙公子善意提醒,无奈我执迷不悟。若再见到公子,便请替我转告一声:鹤菡后悔当初没有听公子的话,方有如今下场!“

银白的长发在月光之下起伏,渐渐显露出一只翅膀的形状。那只半身都覆盖了蘑菇的仙鹤挣扎着从镣铐中解脱出来,扑到徐若虚身边,啄断了他腕上的手铐。

樱桃大喜,顿时朝墙中钻去,整个人竟然渐渐融入墙内,只剩一只手还拽着徐若虚不放。他回头想要道谢,便见重重叠叠的蘑菇冒了出来,顷刻便将那仙鹤吞没了。

接着他被拽入了墙中,犹如被拖入了沉重的帘幕夹缝之间,砖块跟石头暂时变得柔软,在樱桃面前朝两侧退开,又在他们身后合拢。即使如此,徐若虚还是呼吸困难。

“毕竟是活人。再坚持一刻,我带你出王府。”

徐若虚忽然想起来,抓住樱桃:“得赶紧告诉常公子,琅琊王他——”

“公子知道的。”樱桃没有回头:“公子全部都知情。他还说,让我送你最后一程,直到他……坚持不住为止……”

樱桃不再言语,恍惚中,她的半边身体都在慢慢融化成墨汁。这是怎么回事?徐若虚要追问,樱桃却忽然站住了。“公子!他们竟敢……”她声音急切,紧接着抓了徐若虚,朝旁边一推。徐若虚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站稳,定睛一看,竟然已经身在一处流水长亭的花园,再回头,身后只是一堵黑瓦白墙,墙上墨汁淋漓,却再无人形。

一只手从天而降,将他的衣服后领一拎:

“好小子,不是叫你不要再插手??”

却是鲁鹰。

徐若虚大喜过望,赶紧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鲁大人,眼下我已经探明,琅琊王想开莲心塔,之前丧命的妖兽跟埋在地下的迦楼罗鸟,均是他所指使——“

鲁鹰脸上半点儿惊讶都没有,抓着他后领的那只手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我叫你不要再插手,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们这些小孩子,能不能对老人家稍微有一点儿信心?”

鲁鹰稍加解释,徐若虚便明白过来。自从前几年无夏城遭朱雀火焰焚烧,琅琊王的海东青却将朱雀逼向了莲心塔,鲁鹰便对琅琊王真正的目的起了疑心。这些年来他一直小心留意,但却并没有发现琅琊王有特别明显的动作。直到这天晚上,一直监视着天香楼的羿师回报说,常青罕见地在入夜之后离开了天香楼。他亲自跟踪了一路,将常青跟檀先生在五虹桥边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赵珩贵为皇家血脉,却如此草菅人命,为一己私欲,置整个无夏于不顾!”鲁鹰摇了摇头,“他却还没有问过我的追日弓,答应不答应!”

……这句话很帅喔,冷冰冰大叔。

鲁鹰额上青筋冒起,却忽然侧耳听了一阵,扯了徐若虚便朝旁边的山岩后躲去。这块岩石形状有如盘踞的雄鹰,后面种有一丛月桂,正好垂下来,遮住二人。他们刚藏好,便听得环佩作响,兼有女子笑语,越来越近。徐若虚自岩石的缝隙中望去,但见白衣如雪,黑发间金环闪耀,是琅琊王的两个贴身婢女。

“红藕,你且说说,如今这无夏城中的男子,却是谁生得最美?”

鲁鹰皱了皱眉,像是觉得这话题实在无聊至极。只听另一个婢女回道:“那还用比?自然是我家王爷。不过,盈袖你未曾见到,今晚来访的那位黑衣的年轻公子,倒也……俊俏得很……”

盈袖笑起来:“你初来无夏,还没有来得及听说吧?那一位是天香楼的常公子,这无夏城中,不知有多少姑娘梦着要嫁给他。”

“不过,我听他语气,似乎已有心上人?”

“怎会?”盈袖急起来,“快,快将你听到的一五一十统统道来!”

“我伺候之时站得远,只听到几句,里面好些个词,都前所未闻。我记得王爷说:‘她如此宝贝你,若听说你在琅琊王府,只怕连这半个无夏城,也不够她吞的。’我还在想,这个‘吞’字,该不会是我听错?那常公子便苦笑道:‘她之前在战场上被北狄的白泽伤了一回,正好牵动五百年前淞阳关一战未愈之伤,如今的她就算想要化出兽形,只怕是力不从心。’王爷便乐了,调侃道:‘常公子,你便如此将心上人卖了?’那公子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只说了八个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盈袖倒吸一口冷气:“这么说,这‘心上人’是真的?”

“还有呢,王爷又问他什么大事,他说,‘我要那跟麒麟一起镇压在塔下的一样东西。’”

“是何物?”

“‘通天引。’”

鲁鹰一路听下来,面色发青,手在山岩上越抓越紧。待听到此处,那岩石本来就松脆,竟真的叫他抓碎了一角,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两个婢女受了惊吓,立刻便要逃走。鲁鹰干脆跃了出去,徐若虚只听得两声沉闷的响声,叫做盈袖的那个便倒在了地上,另一个名叫红藕的,被鲁鹰拖到了岩石后面。

他蹲了下来,一脸冷酷,掏出羿字腰牌来朝那惊惶失措的婢女一举。

“我乃巡猎司教头。你们适才说起的那个常青公子是假的,为白泽所变,乃巡猎司追捕的危险凶犯。他被我一路追捕,这才逃入王府,恐怕会对琅琊王不利。你这婢子,若心中还有王爷,还不赶紧从实招来?”

徐若虚惊讶地瞪他。这一番完全是胡说八道信口开河,但叫鲁鹰顶着张万年不变的冷脸说出来,居然颇有说服力。那婢子听了,立刻跪倒在地,一个劲儿地磕头。

“那假的常公子后来去了何处?”

“奴婢真的不知!只是,只是之后又忽然来了个小丫头……”

“可是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梳着双髻?两侧眼角都画了红妆?”

徐若虚忍不住插嘴。红藕转眼看他,满脸惊讶:“大人如何得知?”

原来常青虽然不知去向,琅琊王的兴致却依然很高,独自在棋盘上布着局,还让那个戴面具的檀先生守在一旁。红藕她们虽然心中嘀咕,但王爷不歇息,她们是万万不敢露出一丝疲态来的。就这么快到三更时分,屋内的灯火忽然同时朝一个方向倾斜了三次,一时间光影摇曳,帷帐起伏,待她回过神来,屋内便多了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

“说来也怪,明明只是个小姑娘,可她说话的声音,样子,又透着股成年女子的娇媚。满屋子里,都是一种莫名的香味,让人想起春日的芙蓉花,只觉得懒洋洋的。她朝王爷的方向一步步走过来,我们几个婢子想要去拦,哪里还动弹得了……”

赵家小子,我那不争气的账房现在何处?那小姑娘问。

他么,正在我府上做客,恐怕还要再盘桓几日——琅琊王这样回答。

小姑娘不搭话,只望着地上两根锈迹斑斑的铁链,那是常公子走后,檀先生再来时带来的。上面的血迹还是新鲜的。琅琊王耸了耸肩,将一枚黑子放到了棋盘上。

“‘他不肯留下’,王爷说,‘我让檀先生用这铁链,从他两侧锁骨下面一点点地穿了过去。’小姑娘的神色顿时就变了,那眼睛——我从未见过那么可怕的眼睛——像是野兽的眼,整个都在透出金光!王爷却一点都不害怕,只问,你可带来了麒麟血?”

小姑娘却俯下身去,伸手触摸残在铁链上的那人的血,表情温柔至极。她说——

“王爷这步棋,看似高明,却实在是舍本逐末了。若想要长生不老。何必需那压在塔下之物?又何必伤及佛塔,火烧无夏城?你放了他,我便答应你,给你做一道菜,你吃完后,顷刻便能永保容颜,与天地同寿。”

“什么菜?”

“长生肴。”

琅琊王点了点头:“好计策。你先是骗得我放了他,然后再说,寻找这样食材需要花上三年,配齐调料又要五载——本王却是等不起了!”

“不必。这些年来,我一直想着要做一回长生肴,因此总留个心眼,四处搜集着材料。如今,鲛人泪,玄蜂毒,龙骨勺,都已经备下,连必备的神农鼎,也在四璟园中叫我纳入囊中。赵家小子,你好好想想,这机会如此难得,这世间,只有我知道这道菜如何做法,也只有我集齐了全部所需之物。这一道足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大菜,原本就只缺主料了。”

“那主料是什么?”

“一只千年妖兽罢了。”她轻飘飘地说,露出两侧的虎牙:“难道不是近在眼前么?”

他们彼此注视着,几乎在同时露出了微笑。连一旁的檀先生都翘起了嘴角。

琅琊王将扇子在手心里一拍:“既是如此,你我就算是达成承诺了。只是尊驾毕竟神通广大,若我前脚放了你家账房,后脚你便发起火来,将整个琅琊王府都给吞了。本王却还是有些害怕。”

“你还要如何?”小姑娘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琅琊王头也不回,只朝檀先生伸出了一只手,檀先生恭敬地欠了欠身,将一样东西交给了他——

这一番转述,听得徐若虚惊心动魄,不由得开口问道:“那是何物?”

红藕像是被他吓了一跳:“一,一只带金锁的项圈。”

野火燎原,随着风势,越演越烈。

常青闭目站在火焰的包围之中,不动,不听,不看。

无数只苍白的手,自火中伸出来,哀告声声,叫的都是他的名字。

“公子,公子!奴家腹中尚有三千多枚卵,只求能缓我一日!产卵之后,便是立刻就汤镬,也毫无怨言!”大腹便便的妇人,满头珠翠,跪在他的脚下。

“这条道,百十年来,一直是我族南归的路线,今年却不知被何人,沿途布下天罗地网,就为了一个虚无的传说,以为我族能吐出黄金,我漱金雀一族,就此灭绝了!”男人将怀中之物朝他举起来。“公子,我命不久矣,可这世上,仍存一对幼鸟,求你垂怜!”

他的牙越咬越紧,简直连额角都要鼓起来,却还是闭着眼,直到那声音跟影像都渐渐褪了,耳边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常青松了口气,再睁眼时,却跟一双满是眼泪的稚童大眼迎面撞上。

“娘,”那孩子额前一根小小的银白犀角,莹莹生光,嘴里却只会说一个字:“娘,娘,娘……”他喊的娘就倒在身后,犀角已经被割,是生生流血而亡。

“够了!我不过只是一个人类,就算有神笔相助,可我势单力薄!为何你们都来找我!”

你能听见,你能听懂。公子慈悲,求你相助!

火焰中,无数对眼睛,兽,鸟,鱼,虫,临死前不甘的双眼,一对对都在望着他。

“我能做什么?我能为你们做什么?”他伸出双手,手上皮肤焦黑翻卷,露出血红的肉来。“连我自己,也刚刚死里逃生……”

火焰中,兽群朝两侧分开,一只全身披满雪白长毛的兽从中间走了出来,亲热地舔着他的手掌。在它的前额,睁着一只鲜红的眼睛。常青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抱住了它的脖子,就象之前无数次做过的一样。

“抱歉,累你惨死,都是为了救我——”

我不会再复活了,但你还能救他们。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来。你能救神州大陆上所有的妖兽。他们想要的,不过是回到灵界而已。

火焰消退,他们脚下的大地开始了移动,而他们悬在半空,静静俯瞰着——地平线上,一处青瓦白墙的小城,被护城河环绕其中。

“去无夏城。通天引跟黑麒麟一起,被镇压在莲心塔下。那里有一只可怕的饕餮,所有靠近莲心塔的妖兽,都被她吞吃殆尽。但唯有她,藏有麒麟血,只需要小小一瓶,便可以令莲心塔倒塌!”

环绕他的火焰又回来了。兽群的眼睛在火焰中躲闪颤抖。可怕的凶兽,他们喃喃,她吞噬我们,她能吞噬遇到的一切!

“我不害怕她。除了小梨,我本来就一无所有。”

啊啊,他现在想起来了,就是在那一刻,年轻的他给出了诺言。面对着神州大陆上剩余的妖兽,面对着无数求救的眼睛。

“我会拿到麒麟血,为你们再开通天引!”

常青猛地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这个动作带动了两侧锁骨下的伤口,不由得一阵剧痛,叫他又跌了回去。

“公子!”翠烟吓得扑过来,又赶紧查看他的伤。那两处伤口本就狰狞,这么一动,又流起血来。她忍着哽咽,用手绢拭着,一面恨恨道:“是谁这么狠心,将你伤成这样?”

常青只是苦笑。他被檀先生穿了锁骨,颈上戴了铁环,囚在笼中,本来尚可忍受。待到朱成碧终于现身,却是面若冰霜,见他受伤也无动于衷,只扯断了囚着他的铁链,将他拉出来甩在地上,让他快滚。

就跟他曾在阳澄湖细腰女的雾镜中所见情形一模一样。连他喉咙中带血腥味的剧痛,也一模一样。

他曾最为惧怕之事,还是成了真。

这么一闹,常青肩上的伤口撕裂得更加厉害,好不容易支撑着回到天香楼下,终究还是难忍剧痛,晕了过去。看眼下情形,是翠烟将他救了回来。正在这样想着,翠烟却在他对面跪下了,将一只锦盒高举过头。

“这是……”

“公子走后不久,琅琊王府的人就将公子摔断的笔送了过来。姑娘就给了奴婢这个,让我守着天香楼,等公子回来。”

翠烟打开了盒盖。绣着云纹的乳白色绸缎之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用整块天青石雕刻而成的瓶子。

麒麟血。

那骄傲的兽曾经执着如生命,如今却拱手相让。

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常青略微晃了晃。他朝那瓶子伸出了手,却又迟疑起来。

“姑娘她……可曾还说过什么?”

“她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公子:‘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

八年的等待,他朝思暮想之物,他亲口给出的承诺。早在金翅鸟消逝的那个清晨,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这一路上,无人可以阻挡,即使要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如今他已经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了,不是吗?离他最终的目标,只差一步,他该欣喜若狂才是——

“翠烟?”他忽然问,“为何你在哭?”

“翠烟不曾哭。”那婢子答道,“翠烟是公子所绘,一举一动,都是由公子心意所生。”

她抬起头来,脸上两行发亮的眼泪,正在簌簌而下。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常青进入了莲心塔。

他上一次进莲心塔,还是初到无夏城不久,算起来到如今,也有八年光阴了。莲灯和尚的故事在无夏家喻户晓,莲心塔内的佛堂却简陋至极,只有一座面目模糊,雕工拙劣的石像,盘坐在莲花座上,脚下一盏长明的孤灯。唯一的那只蒲团经香客长年跪拜,早就破败不堪了。

常青听人说起过,这尊石像,是在莲心塔成型后的第二日,忽然出现在底层的佛堂之中,连同石像背后的墙上,也教人画了两句佛偈。用“画”这个字,是因为那字迹潦草至极,至今为止,无人能够认出。

这次,是他第二次进入莲心塔。他在石像面前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大师,我……”

他忽然望见了那两句佛偈,顿时语塞。上一次进莲心塔的时候,他已见过,只觉是鬼画符一般,不知所云。但如今,他一眼望去,却字字句句,都逼上心来:

身为塔,心为灯,十方菩提。

生何欢,死何惧,究竟涅槃。

是她的手书。这跟一名江湖行医学来的,开药方用的潦草字体,没少受他的嘲笑。八年里,他见她写在给樱桃采买的物品单子上,写在跟翠烟猜迷作诗的牌令上,甚至写在他因为被她抢走了笔,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完成的画作上。

本来是不认得的,如今却熟悉至此,犹如肌肤相贴,呼吸相闻,一笔一画,都透入血脉,再也不忘。

这么说来,想必连这石像都是她亲手所雕的。难怪虽眉眼模糊,却惟妙惟肖,神态自若,正是当初在阳澄湖底,菩提佛珠形成的光圈当中,站着的那人。

常青拔掉了石瓶的塞子,向前一步,将瓶中粘稠的鲜血倾倒在石像的头顶。血流沿着石像,缓缓而下。

整座莲心塔,都在他的四周开始了摇动。而自那石像的正中,忽然裂开一条发光的裂缝,竟然是将他倾倒出来的麒麟血,一滴不剩地吸了进去。佛塔晃动得更加厉害,连同常青脚下的地面都波动起来,他却咬紧牙关,不管不顾地接着倒下去。

他不能停,否则他就会止不住地去想,这是五百年里,她所珍惜的,想要守护的一切。

如今轮到他,亲手毁去。

下一刻,他忽然屏住了呼吸,紧急地朝一侧退开一步,堪堪避过飞来的箭矢。那飞箭原本是朝他肩头射来,他一避让,却将手中的石瓶暴露在了飞箭之下,只听的清脆的“锵”的一声。那瓶子脱了他的手,被撞飞了出去。

常青立时便要跟过去抢,接下来的几箭毫不留情,都射在石瓶周围,竟是将那瓶子围了个严严实实。鲁鹰赶了上来,一拳揍在他肩上,正好击在伤口上,常青顿时痛得眼前发黑,又被第二拳揍在腹部,整个人都弓了起来。

“忘恩负义的东西!八年了,便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吧?亏她还口口声声地说信你,你却又如何待她?”

鲁鹰一边训斥,一边又是几拳。常青一声不吭,也不反抗,任由他揍,一面却伸手,想去抓那只天青石的瓶子。

“我早告诉她,你不是真正的常青,你是白泽,可她就是不信!”

鲁鹰想起当年白泽所杀的镖师同伴,心头火焰更甚,接着的一拳便使上了十分的力气,直朝着常青的鼻梁而去——

却被他接住了。

“我,不,是,白泽!”

他此刻已经被鲁鹰击倒在地,头发散乱,狼狈不已,却是双眼发光,咬着牙道。

“不是吗?”鲁鹰冷哼了一声,却忽然开始将常青压在下面,撕起他的衣裳来:“我知道白泽,在身侧腰间,还各生得有三只眼睛……”

黑色深衣之下,露出的白色单衣上已经滲出了血迹,鲁鹰愣了一下,却还是把单衣也扯了。这一下连原本凝固的血痂也一并扯了下来。常青浑身一抖,却没有反抗。

“……不让你看上一眼,你大概这辈子都是不会死心的了——鲁大人!”

他露出的腰侧,并无眼睛,却只是一片丑陋的疤痕,眼看是火焰烧灼所致。

“这是?”

“我自幼便通兽语,与妖兽相交,总有旁人疑心我不是人类,乃是妖孽。待生母去世,父亲听了继母谗言,竟将我跟小梨都绑了,要活活烧死,这伤便是那时候留下的。”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大概没有料到,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延绵到了偏房。我跟小梨得妖兽们相助,趁乱逃了出来。”

“你真的是常青?”

“你说呢?鲁大人……你到底看够了没有?!”

“啧!”

鲁鹰猛地扭过头去,站起身来,将脱下来的外衣甩在了他的脸上。

自他们身后,传来一个颇为迟疑的声音:“鲁大人……常公子……你俩在干啥?”

鲁鹰万年不变的冷酷老脸,居然也一僵。想起此刻常青躺在地上,衣衫不整,简直是失礼至极,不由得尴尬万分。回头一望,来人睁了对无辜大眼,果然是徐若虚。

他这么一分神,常青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异常迅速,抢过了旁边的石瓶,两步便迈到了莲灯和尚的石像前。那瓶中尚残有一半麒麟血,他竟是准备再倒下去。

“常公子!”徐若虚叫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一定要开这莲心塔。眼下麒麟血就在你手中,无人能阻止你。但此时此刻,我能开莲心塔,鲁大人能开莲心塔,甚至琅琊王也能开莲心塔——唯独你不能开。”

唯你不同。

徐若虚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常青却回应道:

“我?我不过是个区区人类,暂时得了她的青睐而已。就算我叛了她,这伤也未必不能愈合。待我死后,她还有千秋万载的寿命。百年也好,千年也罢,她总会忘记我的。”

他手指颤抖,却还是执着麒麟血,一股脑儿地倾倒下去。莲心塔抖得越来越厉害了,鲁鹰跟徐若虚只听得铃铃作响,是飞檐下的铁铃被抖得快要散了架。

“……只怕朱掌柜的,未必还有千秋万载的寿命了。”

此话一出,三人都被惊得退了一步。莲灯和尚的石像一侧,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冒出来个幼童,看年纪不到七八岁,身着玄衣纁裳的冕服,肩上绣着日月山纹,头戴一顶金光闪闪的冠冕,正在前后甩着两条腿儿。

“她把自己卖了,去换你回来。孤是怕美人你将来后悔,才特地提醒你的。”

幼童一本正经地朝着常青道,嘴里却是口口声声地叫着美人。常青一愣,终究还是认出了那只冠冕。

“……无夏城的……鼠王陛下?”

“还是美人记得孤!也不枉孤这么喜欢你!”鼠王笑眯眯地鼓起了圆脸。上次它带了臣僚,驾着金刚来天香楼请朱成碧做腊八粥的时候,还是只肥得犹如一只老猫,要靠抬才能移动的巨型老鼠,谁知道化为人形,却只是个孩童?

“你刚才说,朱掌柜用什么换的我?”

“她应了那人类王爷,要给他做长生肴。”

“不可能。”常青皱眉反驳:“长生肴的主料需得是存活千年以上的妖兽,这无夏城里,哪里去寻?连整片神州大陆上,也不过是寥寥无几——除非我放出黑麒麟来……”

鼠王缓缓摇头。

“这城里一直都是有着另一只跟黑麒麟一样超过千年的妖兽的。美人你当真不知?”

常青的脸色便渐渐地白了,两侧的肩膀都在发抖,就好像止不住的寒颤。这个夜里,他先是遭檀先生重创,刚才又被鲁鹰揍了一顿,却是第一次面露惊惶。

“是真的。”徐若虚道。常青猛地扭头盯着他,那眼神如此可怕,教徐若虚不由得退缩了一下,又接着说:“我跟鲁大人抓了个王府的婢子,她亲耳听见朱掌柜对琅琊王说——”

常青只觉得双耳都轰轰作响,犹如雷鸣,是心跳一下一下,撞在胸口,几乎要破胸而出。他快要听不清徐若虚在说些什么,但却依旧能辨识出他的唇形。

恍惚间,金眼红妆的少女立在他面前,露着小小的虎牙,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难道不是近在眼前吗?

“……好狠的凶兽……”常青喃喃。

“我曾听阿零说起,常公子在妖兽间颇有令名。凡有求助者,公子均倾力相助,从不推辞?”徐若虚朝他一抱拳:“如今有一只饕餮,重情信诺,五百年间日夜守护莲心塔,从未懈怠。现下她身陷险境,恐有性命之忧。常公子,我便替她向你求救,如何?”

常青没有回答。他将装着最后一点麒麟血的瓶子塞入了袖中,转身立刻便要走,却被鲁鹰拦住了。

“你如今这个样子,又摔坏了笔,如何能进王府救人?还是我去……”

“鲁大人,此事好像与你无关吧?”

“咳。”鲁鹰梗着脖子,颇不自在地望向远处:“冤枉你这么些年,就算是道歉吧。”

常青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来,一时间竟然被噎得不知如何应对。鼠王却在一旁开了口:

“是说那只生花妙笔么,已经叫孤给修好了。”

他伸手自袖中将那只笔取了出来,朝空中高高抛起。

常青大喜,道了谢,正待伸手去抓,鼠王却接了笔杆,拿得远远的,另一只手托了下巴,眯了眼看他:“从这个角度看起来,美人真是越看越好看啊!之前孤送你的镯子,为何不见你戴?害得我又派属下去天香楼取了一趟。”

“朱……她曾说,这镯子是鼠王备给未来王妃的。”

“正是。”

“蒙君厚爱,可在下是男子。”

“没事儿,孤不嫌弃你。”鼠王灿烂地笑着。

“……”

“你可要想好了。跟孤在这里闲磕牙的功夫,那饕餮说不定早就被煮得熟透了。”鼠王慢吞吞地自冕服内取出一物,正是他初次见到常青时送他那只玉镯:“为孤王妃者,即可号令全城三十六族鼠族。孤为博王妃一笑,便是江山也拱手送得,一只小小的笔,又算得了什么?”

鲁鹰忍到此刻,终于还是开口:“荒唐!世间哪有男子为妃的道理!”

“没错。所以孤让他想好了。”

一瞬间,幼童的脸上,浮现出兽脸狰狞:“好好想想,为了救她回来,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

“你这是趁火打劫!”徐若虚抗议,却被常青伸出一只手,挡在他胸前。

“我答应你。”

“常公子!那朱掌柜——”

“她么……”

徐若虚站在常青身旁,望见他眉目含情,眼波流转,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伴着这个“她”字的,是实打实的温柔浅笑。就好像他此刻身边是烟柳环绕,春桃芬芳,而他朝思暮想的那人,笑语晏晏,就在身边。

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却是:“她啊——此刻,当是恨我入骨吧?”

墨汁从笔尖滴落下来,积在地面上,却只是不散,一层一层,叠出的是一座六棱七层的袖珍佛塔。紧接着以佛塔为中心,又有六根细细的墨线朝不同的方位延伸开去,如有生命般,分别自动绘出了五虹桥、四璟园、寒潭寺……

“正如徐若虚所说,护着莲心塔的封印共有六个,眼下已有两处被毁,而其余四处,全都教赵珩埋下了朱雀鬼胎。那鬼胎极易爆炸,还得请鲁大人,无论如何要劝说曲焰姑娘,尽力安抚。”

那墨线还在继续朝空白处延伸,一栋又一栋建筑被编织出来,整个无夏城纤毫毕现:七十二坊,一百三十五座石桥,人潮涌动的花市,骡马市,城东最为集中的酒楼食肆,楼前还搭着淡青色的戏棚。接着便是层层叠叠的青瓦白墙,被护城河一分为二……

“琅琊王想要一出大戏,我们就成全他。鼠王陛下,还请全城鼠族多方配合——”

常青的话说到一半,却忽然中断了,手中的笔也掉在地上。

正在成型中的无夏城颤动起来,重新融化为墨汁。他捂住了胸口,衣襟上暗色的血迹在一点点扩大。

徐若虚劝说道:“常公子,你有伤在身,不要勉强……”

鲁鹰抢过去查看:“这又是何时断的肋骨……”

“本来没断的,刚才叫鲁大人揍断了。”常青冷冷回应,回手再去抓那只笔。

“唉唉啊,美人受伤了,孤真是心疼。”鼠王托着下巴在一旁看着:“不过啊,若只是想要画出整个无夏城,美人你手里,不就有一样可瞬间增强功力之物吗?”

常青回头看他,他无辜地努了努嘴。

“喏,那瓶麒麟血。”

琅琊王面前摆放着一只玲珑剔透的水晶盏。

盏内汤色全然透明,散发着温煦的鲜香,盏的底部,静静地躺着一只少女的小手,犹如一朵被摘下来,又被浸泡在汤内的盛开着的栀子花。

“那饕餮说,这汤底,是她层层过滤,共有三十道工序,确保没有一点杂质,却保持了全部由血肉中熬出来的精华,才有如今的透明。”檀先生立在一旁,欠了身解说:“这只手连骨头都一并酥烂了,却依旧保持形体不散,待会儿是必须连骨带肉,全部吃掉的。”

若换了旁人,如此骇人场景,只怕是要当场吐出来。琅琊王面上却纹丝不动,只举起筷子来,点了点头:“她倒是费心。”

这一道长生肴他吃得是慢条斯理,果真连着骨头都嚼烂了咽了下去,最后还端起盏来,将全部的汤都喝的一干二净。待他放下盏来,两侧额角都是薄薄一层细汗,只是闭目不语。

“如何?”檀先生紧张地问。

琅琊王没有答话,凹下去的面颊,眼看着一点点地丰满起来。他欣喜地伸了手,打量着指甲上重新充沛的血色,又取下头上的玉冠,散了满头黑发下来——

“可还有一丝银丝?”

他一面问,一面站了起来,在室内尝试着走了两步,哪里还有病重的样子?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面上肌肤丰盈,莹莹生光。

“恭喜王爷!”

琅琊王尚未来得及大笑出声,耳边便传来一阵遥远的爆炸声。他跟檀先生站到窗边一望,有火光直刺入夜空,伴随着滚滚烟尘,只消一会儿,便朝四面蔓延开来。紧接着是人声喧哗,竟然连王府内也充满惊惶的喊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外哭着:

“王爷,寒潭寺跟四璟园忽然被人炸了!整座王府都是老鼠乱窜,还学人行走,嘴里口口声声说什么,麒麟王就要回来了——王爷,王爷,这里住不得了!”

“没错,那混世魔王将要再临。你们还是收拾细软,各自逃命去吧。”

他待得门外没了动静,转头问道:“不是说要等到天亮,明暗相交的那一刻再开塔?”

檀先生面露惶恐:“并非属下所为!”

“罢了。那朱雀鬼胎本来就易爆,提前开便提前开吧。吩咐下去,本王即刻要去莲心塔——”

下一刻,原先被那女子守着哭了一阵的门轰然炸裂。撕碎了门扉,冲进室内,蔓延开来的,竟是些气势汹汹的粘稠阴影,还夹杂着咆哮声:“言而无信!”

檀先生挡在了琅琊王身前,将一只不过手掌大小的木制的饕餮傀儡举了起来。那饕餮是他亲手一点点削制而成的,已经失了一只前臂,脖子上一枚袖珍的黄金质地的项圈闪闪发光。

他揪住了那饕餮傀儡的脖子,朝旁边狠狠一扭。

那阴影犹如海潮,本来已经快要扑到他们眼前,此刻迅速退了下去。朱成碧从阴影中滚了出来,捂着脖子还在咳嗽:“不是说好,不伤无夏城!?”

琅琊王站到她身边,俯视着她。他朝檀先生招了招手,后者将饕餮傀儡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本王只说把你家账房还给你,什么时候说过会不引爆朱雀鬼胎?”

一只优美修长的手按着那傀儡的上半身,另一只却在将整个下半身朝一侧用力翻转着。就好像有同样的无形的巨手也施加在朱成碧身上,她被压在地上,完全无法动弹,整个身体都被翻转成诡异的角度。

“本王这一生,不知道有多少次差点儿病死,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被喉咙里的血块呛得无法呼吸。总以为下一刻就要死掉,却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

琅琊王语调闲适,犹如在话家常。手上的力道却完全没有松懈,只听的手中的傀儡咯吱作响:“每一次,本王自鬼门关上熬过来,都会平白生出些恶意,总想着要找一个旁人,也叫她尝尝我尝过的苦楚。”

只听咔嚓一声,他活生生扭断了饕餮傀儡的脊背。朱成碧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刚才一直在颤抖不止的双腿忽然一下子软了下来。

“如何?是不是半身都毫无知觉?简直生不如死?”

琅琊王抓起了她的头发,将她扯得不得不仰着头:“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若是见到你狼狈成这个样子,可还会回头看你一眼?”

她没有回答,一双大眼虽然是睁着的,却毫无光泽,只剩空洞,像是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

琅琊王顿时觉得无趣,松手站了起来。

“王爷何不直接告诉她,是常青将她给卖了?”檀先生在后方说。

“黑麒麟已经是囊中之物,我又何必多嘴?再说,阿瑗之事本王还欠她一个人情,这下就算还了吧。”

那孩子蜷缩着身体,在包绕着自己的火焰当中哭泣着。

她走得越近,就听得越清楚。它在哭着被亮光灼瞎的眼睛,哭着终日不得自由的痛苦,哭着久远的,几乎已经遗忘的梦境——在梦中,它曾被温柔的歌声所环绕。

她揪住身边之人的衣裳后摆,再也不肯朝前一步。那人察觉到她的异样,蹲下身来,好跟她的个头平齐。

“焰儿,我也不忍逼你面对这朱雀鬼胎,但如今整个无夏城危在旦夕,还是请你无论如何得想起来……”

想起什么?她瑟缩了一下,习惯性地将大拇指放到嘴里吮着。他见了这个动作,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自她重生以来,这人类一直陪在她身边,起初她对他又惊又惧,没少啄他的手指。可他包好了手指,又过来给她换水换药,到她化出人形,又是他带她去买新衣新裙,日日给她梳头。他总盼着她能想起来,可她实在不知道该想起什么。但眼见着他这么愁眉不展,连带着她也要愁起来。

“那孩子在哭。”她把大拇指拔出来,吞吞吐吐地说:“鲁叔叔不喜欢它哭……”

“是的。”他转了头,去望悬在他们头顶的朱雀鬼胎。他表情严肃,整张脸犹如刀刻斧削一般:“真是丧尽天良!”

一个念头犹如雷霆,劈开一直以来包围着她的黑雾:那表情,她之前曾经见过的!忽然间,她发现自己身在半空,正急速坠落,而眼前这人紧跟着扑了下来,紧紧地抱着她,说——

但求同死。

她打了一个寒颤。

黑雾重新合拢,刚才的光影犹如清晨的梦境一般消失了。她拼命搜寻着它留下的痕迹——只剩下一段曲调,她曾经为他弹奏过……很多很多次……

“是的,焰儿,是这个,你想起来了?”

他一用力,竟然将她整个都高高举起。他如此欢喜,双眼发光,只看得到她,所以没有能够察觉到,这动作惊扰到了身后的朱雀鬼胎。它睁开了布满白翳的瞎眼,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开始了剧烈的咆哮。

数道漆黑的剑闪着寒光劈了下来,却在离徐若虚的鼻尖只有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住。

站在后方的檀先生略微皱了皱眉头。这十二只铁甲傀儡是他新作,从盔甲到手中所持重剑,均是玄铁所制,他留到最后,原是准备护送琅琊王到莲心塔这一路上,以备不时之需的。谁想到他们一进莲心塔,这胆大包天的徐秀才盘腿坐在莲灯和尚的石像之下,自称已经等候多时。这岂不正是天赐良机,正好用这自王府地牢逃走的嫌犯的血,来给他的铁甲傀儡开刃么?

他驱动了头三具傀儡,它们迈开脚步,铁甲撞击作响,将徐秀才团团围住,却在最后一刻停止了动作,任檀先生如何驱使,都再无反应。他又驱动了三具,竟然也是同样的结果。

徐秀才只是坐在原地不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果然是会点儿妖法,否则怎敢一人在此?”

“什么妖法?”徐若虚扑哧一声:“别蠢了,另外你也说错了,我怎会是一人?”

一只蓝色眼睛的巨蜂从他袖中钻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朝铁甲傀儡的关节缝隙之间钻了进去,消失不见。徐若虚举起了右手,腕上金铃兀自闪光。

“阿零!”

自佛堂的各个角落,埋伏多时的蜂群应声而出,先是将他身边六具铁甲傀儡围了个水泄不通,再过一阵,蜂的数量却渐渐减少,竟然是全部钻入傀儡之内。这六具铁甲傀儡忽然有了生命一般,回过身去,高举起手中铁剑,朝檀先生砍去。

檀先生连忙驱动剩下的六具铁甲傀儡抵抗,徐若虚却一闪便失去了踪迹。他有心要将这该死的秀才找出来,却无暇分心,只听得声声对话从后方传来:

“王爷!你被骗了!就算你们炸了全部封印,放出黑麒麟,他也不会认你为主!”徐若虚急急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救无夏城!”

琅琊王发出一声嗤笑,却并不理会。

“不瞒王爷,在下一直养得有一群玄蜂,可化人形,便是阿零。什么妖法之类,都是因为阿零在暗中助我罢了。这些日子,阿零离了无夏,千里迢迢地去了北狄,探听到了他原来的主人,北狄的大萨满跟妖兽白泽的对话。原来那首流传甚广的童谣是由妖兽白泽亲自潜伏进无夏城所散布的。他们不过是想利用你放出黑麒麟,制造混乱,好趁机挥军南下而已!”

檀先生着起急来,索性丢了那些傀儡不顾,也想要赶到王爷身边去,可一具傀儡生生挡在了他的跟前,手中铁剑挥来,他不得不跃开躲闪,同时握住了腰间的乌鹫刀。

他曾经是谭一鹭的时候,由王爷所赠的刀。自他恢复记忆,成为檀先生之后,便再也没有用过。

“是么?”琅琊王的声音遥遥传来,是在问檀先生。

“王爷休得信他!属下对王爷一片赤诚,天日可鉴!”

“好,”琅琊王应道:“我信你。”

但那该死的徐秀才,还在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是么?阿零还亲耳听到那白泽说,为保证此事顺利,他还派出了一名擅长操纵傀儡,又懂得制作朱雀鬼胎的奸细。此人胸前有一只雪白掌印,正与封印那鬼胎所用的掌印一模一样——你可敢让他脱衣核查?”

檀先生所操纵的铁甲傀儡,原本已经将另外六具被蜂群所控的傀儡砍成了几段,可此话一出,他手中铁甲傀儡的动作,都在同一刻出现了停顿。

“……你不是说,那是为修炼功法,走火入魔,不慎弄伤了自己?……难怪你要提前开塔……”

琅琊王一步步朝他走过来,说到一半,忽然仰天摔倒。还是檀先生抢过去接住他,才没有让他摔破头。他此刻才察觉到琅琊王身上的异象。他分明是肌肤充盈,内在生光,却四肢僵硬,正在一点一点地冰冷下去。那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他。

“你到底,有没有,骗过我?”

“王爷!”

“有没有?”

檀先生咬起牙来。“没有!”

琅琊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朝伸出手来,似乎要当场掐死他,又似乎是要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我倒宁愿你只是谭一鹭……”

所有的铁甲傀儡忽然在同一个瞬间萎顿于地。那个不知道是檀先生还是谭一鹭的人跪在原地,一枚羊脂玉质地的小小人像躺在他怀中,还保持着朝他伸手的姿势。

常青再次见到朱成碧的时候,她已拖着两条腿在地上爬了一阵,衣裙都已磨破,身后的一路上星星点点,都是血迹。可她全然不顾,正撑起上半身来望着窗外。金黄的光焰映照在她脸上,她发髻尽都散了,脸颊薄薄一层冷汗,嘴里却在喃喃:

“无夏城在燃烧……不知又要死伤多少人……”

“亏我还一直以为,你对人类的性命,从来不挂在心上。”

常青叹道。她听了他的声音,浑身只是一颤,却并不回头看他。裙摆之下,又有阴影起伏,她形体颤动膨胀,竟是想要勉强化出兽形来。却不知为何,叫颈上的项圈一勒,又退了下去。

常青急了起来,两三步便奔过去拽她:“你如今伤成这个样子,如何能吞得下那朱雀焰?”

“上次只是一处火焰,差点烧掉半个无夏!如今有四处!不能再有更多的朱雀鬼胎爆炸了!”

她挣扎起来,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是假的!”常青按住她:“那是我画出来骗琅琊王,好让他离开王府,去莲心塔的!火焰!爆炸!还有呼救的人群,全都是我画的——我给他画了整整一座假的无夏!鲁鹰眼下去找曲焰安抚那朱雀鬼胎了,你且安心……”

朱成碧略微安静了一点,紧接着又想起来:“你的笔早坏了!”

“鼠王替我修好了!”

“那也不可能,你有伤在身,如此短的时间内,如何能画得出来?”

“所以我喝了你给我的麒麟血!”常青想要掀开她的裙子查看伤势,偏偏她根本不听,还在他怀中胡乱挣扎,他心烦意乱地吼起来:“我全都喝了,一滴不剩!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增强妙笔生花之力。你现在别乱动了!让我看看——”

他忽然哑口无言。早在他进来的时候,便见她姿势怪异,两条腿都拖在地上,瘫软无力。等他真正看到她双膝,均已鲜血淋漓,眼看是在地上生生磨出来的。

“不痛的。”她见他神色有异,反过来安慰道,“我脊骨已断,一点都不痛的。”

剧痛骤起。常青只觉得瞬间有利刃刺入胸腹,将自己整个削为两半,只消一低头,便能望见活生生的心脏,就在腔子之外蹦跳。他不由得一阵眩晕,双耳轰鸣,伸手想要抓她的手,落手之处,却只是一只空荡荡的袖子。

“……你用了什么做的长生肴给他?”

如此关键的问题,他应该见到她的第一眼便问的,却非要等到此刻,用这样可怕的方式察觉到真相。他还记得她曾伸向他的那只手,晶莹剔透的小指上,曾有红线缠绕,明明当时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握住——

“你用了什么!?”

朱成碧怔怔地望他,接着却忽然展颜一笑。

之前她在苍梧山中,为了捕捉耳鼠为他修笔,曾在雪中蹲守了七日六夜,不曾动弹过。等他终于寻到她,远远地只望见个雪团子,闪着对金光闪闪的兽眼,见他出现,欢喜得哎呀一声,便要站起来。可她忘记自己蹲伏太久,腿早就麻了,刚站起来,又没头没脑地摔了下去。等他赶过去把她拎出来,她已经沾了一脸的雪。他絮絮叨叨地替她擦掉雪沫,一点一点地,露出下面明艳动人的一张笑颜,看得他只是一愣。

谁想到如今她的笑容,竟然比那时,还要耀眼,犹如烈日熊熊,不容逼视。

“你回来了。”她轻声道。

烈焰袭来如此突然,鲁鹰根本不及躲避,只顾得上将曲焰护在怀中。

他心道这下要被烤作焦炭,等了许久,却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睁眼一看,他怀中那个稚嫩的小女孩生出了一对流动着火焰的翅膀,将他犹如雏鸟般护在下面。她抬头望着鬼胎,神色凄惶,接着便开始了歌唱。

是之前曲焰用箜篌弹给他,好让他静心定魂的曲子。他却从未听她用朱雀的歌喉唱过——

她唱着曾经给出过的承诺,唱着永不再来的梦境:睡吧,我的宝贝,妈妈就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睡吧,我向你保证,当你醒来,便会破壳而出,你将阳光中展翅高飞……

曲焰的眼中积满了泪水,但她将这谎言一唱再唱,直到那鬼胎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它的形体朝中间萎缩下去,终于成为一枚焦黑的,还在冒着青烟的蛋,从封印当中掉落在地。

“……十卵也未必能造一只鬼胎,北狄却能造出四只来。这么说,我族竟未全灭!”

鲁鹰察觉到她语气的变化,不由得浑身发僵:“你,想起来了吗?”

檀先生的肩膀抖了一阵,忽然停了。他伸了一只手,抠着脸上的那副面具。那面具粘得紧,他发起狠来,竟是将它带着皮肉一并撕了。转过来朝着徐若虚的脸上鲜血直流,说不出的可怖。

“当初我真不该留你一条命。”他慢条斯理地说,摊开双手,手中空无一物,只是动了动手指。徐若虚之前曾不受控制的那只手臂,立刻自己便朝空中举了起来,腕上的金铃震动,声声作响。

徐若虚心中大叫不好,一张口,喊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出来!”

玄蜂群应声而出,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团团相聚,最后汇聚成了人形——单膝跪地的异族少年,茫然地睁着对蓝眼。

正是阿零。

“金铃在我手中,谁是你的主人?”

不,不对,这不是我,不是我要说的话!

徐若虚在心中狂喊,但他如今不仅是一只手臂失去了控制,连双腿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带着他一步步走到阿零前面,几乎要将金铃按到他的额上。阿零的眼神澄净无比,映出的只有他。

“是你。”他柔声回应。

“是吗?”檀先生呵呵地笑起来:“让我想想,是命令你杀掉自己的主人——不,这点子还不够好,还是这样更棒一些:听着,你命令他,从现在开始,无论你对他做什么,他都不能反抗,也不能逃开。”

徐若虚重复了他的话。接着,他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只不受控制的手,从倒下的铁甲傀儡中拆出了一截碎木,又放到长明灯的火焰之上,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火苗沿着碎木舔拭而上,燃成一团耀眼的光焰。

“不!”徐若虚意识到他要强迫自己做什么,猛地喊了出来。

“我听说蜂群无所畏惧,却唯独畏惧烈火——你也来尝尝,此刻我心头烧灼的滋味吧!”

自始自终,阿零都没有逃走。

徐若虚亲手持着那火炬,朝阿零的胸腹之间插了进去。他满脸是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零的面色却始终很平静。被火焰烧死的蜂从他体内掉落出来,那副身体之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空洞。

可阿零没有丢下他,一人逃走,甚至没有尝试着攻击他。连望着他的眼神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千万人中,他还是只认得徐若虚一人。

“——这是不对的,阿零。我们,是兄弟。”

徐若虚艰难开口,他伸了另一只手,直接抓入那团正烧灼着阿零的烈火。他听到檀先生在后方痛呼一声,对他的钳制又减轻了一分。

“连我都伤你,连我都叛你——这是不对的!”

他咆哮,紧接着闭了双目,一头撞入火焰当中。

“阿零”这个存在已经残存无几。

来到无夏之后的几个春天才被孵化出来,补充进来的新生玄蜂,全都已经零落在地,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的意识当中消失。但另一个声音却强硬了起来:是当他还是刚刚被驯化的野生玄蜂,被捏在北狄萨满手中时的那部分核心,还未受到波及。

怎么了?如此任人宰割?为何我们不反抗?为何我们不杀掉他?

不能杀人。我不再是杀人蜂了。他说的。他向我保证的。

懦夫!你这样根本无法保护他。那声音越来越强,越来越响亮。还是我来吧——从这一刻开始,由我来接手!

一只手挡在了徐若虚和那火炬之间。

他含泪抬头,却被那手用力一扫,整个人飞了起来,摔在地上。阿零拔掉了插在他胸腹之间的火炬,甩在一旁,更多的蜂自隐秘之处飞来,填补了他身体上那个可怕的空洞。他蓝眼闪烁,面无表情,只一瞬便到了那叫檀先生的人身后,漆黑的毒针已经穿过了那人的胸口。

檀先生大叫一声,徐若虚顿时觉得身上的压力全部消失了。阿零那边将毒针抽了出来,却带出不少飞舞在空中的木屑。这个叫做檀先生的人,竟然连自己的身体,也做成了傀儡!阿零跟徐若虚都是一愣,檀先生趁此机会将那羊脂玉的雕像抱在怀中,转身便逃。

徐若虚想追,却被阿零拦住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地横过了毒针。

“暗杀任务对象,无夏城的徐若虚。”他机械地吐出这些字句:“你果然坏了我北狄大事,你果真引来了烈火,烧灼我们。我们真该在五年前就杀掉你的。”

常青这一生,做过无数次艰难的决定,却从未悔过。

那雪白的兽待他如友,他便以友敬之;妖兽们向他求救,他便竭力相助;父亲要置他于死地,他便从此断了父子情分,只当那一场大火烧尽前缘,从此重生。

唯有这只饕餮,总是让他乱了方寸。

他原想,待她交出了麒麟血,让自己开了莲心塔,重新打开通天引。他就算是完成了跟妖兽们的承诺,让它们回到灵界,到那时,她发起火来,无论是要将自己千刀万剐,还是活吞下肚,他都毫无怨言。

但他从未想要伤她至此。他原是宁可自己受伤,也舍不得伤她分毫的,如今却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叫人折辱至此。如今他才知道悔恨滋味,如同烧灼的木炭梗阻在喉,胸腹之中翻江倒海,仿佛随时都要呕出一口血来。她在他怀中,安静无比,只有那笑容灼人,他只得将她的头朝自己怀里按下去,再不敢直视。

“是我错。”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是我错。”

她身躯本来就娇小,如今失了一臂,更是轻若无物,似乎随时要从他臂间蒸发消失。

“但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从今往后,我哪里都不去了。”

“可我已经没有麒麟血了。“

“不为麒麟血。只为你。“

他见识过无数妖兽,却未再见有任何一只,再能与眼前这一只相比。如此刚烈,如此骄傲,如此任性,却又如此美丽。令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朱成碧退开一点,抬头看他,接着又再靠过去,将头歇在他肩上,满足地,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到此刻,他们两个都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如同风暴过后幸存下来的一对鸳鸯,终于能够心意相通,耳鬓厮磨。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的唇自他唇上拂过。翩若惊鸿,轻如落花的一个吻。常青之后回想起来,甚至会怀疑,这个吻是否真的存在过。但当时,他还在心跳不止,便听得她说:

“八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已知你心意,死而无憾了。”

死?这个字里包含着的不祥意味让他忽然一阵恶寒。谁提到过死?有谁要死?为何她会忽然提到死这个字——

“好恶毒的凶兽!”

常青一僵,将她护在身后,转身面对忽然出现的檀先生。他半边脸上都是鲜血,面具已经荡然无存。

“你做了什么?!”他手中捧着一尊羊脂玉的小像,朝朱成碧质问道。

朱成碧在常青背后冷笑一声。

“这倒是有趣了。看来赵家小子果真有九尾狐的血统,换了常人,到了此刻早该化为一滩黑水了!”

“你竟然在长生肴中下毒!解药何在?”

“没有毒。”她两侧眼角越翘越高,发间隐约有角刺破了血肉在生出来:“只是一只吞噬过痛苦哀嚎着的无数妖兽的饕餮身上,割下来的血肉而已——你当饕餮的肉,是那么好吃的么!!我跟赵珩这局棋已经尘埃落定,是我赢了!”

“你!”檀先生恨恨咬牙,将那玉像收入怀中,却重又拿出一只木制的饕餮像来,常青忽然意识到,那颈项上所戴的项圈,跟朱成碧此刻所戴项圈一模一样。

“我再问你一遍,如何解法?”

“哪儿有什么解法?我曾应过他,要让他’永保容颜,与天地同寿’,眼下可不正是梦想成真,可喜可贺——”

她忽然止住了声音。檀先生在对面,已经干净利落地拧断了那只饕餮傀儡的脖子。常青猛地回头,朱成碧脖子上的项圈也发起光来,正在朝内紧缩,将她勒得气若游丝。

“快……走……”

她反手抓住他的衣领,竟有如此大的力道,将他朝窗外一扔。他身不由己地朝下坠落,却依然死死地望着她的方向,眼睁睁望着那项圈收缩到极限,将少女的颈项完全撕裂开来。

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粘稠阴影,自那残破身躯之中喷薄而出。

漆黑的毒针已经刺穿了血肉,针尖之下便是心脏,却不知为何,并没有更进一步。

蜂毒之下,徐若虚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不由得瘫软在地。阿零压在他的上方,眼神闪烁,却是在看他腕上那串金铃。

“阿零,对不起,我不该伤你。“徐若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地扯断了系着金铃的细绳,细小的铃铛,连同蜂王的头颅,一齐散落在地:”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以后,再没有人是你的主人。这些年来,你从我这里学会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从此……“

他的手本来已经瘫软无力,却硬是要抬起来,放在阿零僵硬的面颊上。

“还你自由。“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徐若虚以为自己这下可以放心大胆地晕过去了,没想到胸口传来一阵奇异的触感:阿零愣了一阵,竟然虔诚地低了头,轻轻地舔了舔他伤口处流出来的血。

“徐若虚。“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你还是那么不好吃。“

“老子早就跟你说过不好——“徐若虚忽然反应过来:”咦咦咦咦咦咦?你回来了?“

体型庞大的怪兽声声哀嚎着,肆意践踏着无夏城。

跟之前走水时候吞吃着火房屋的怪兽一样,它的身躯是由波动着的粘稠阴影组成的,但此刻,在身躯前端,并没有头颅,只有一个层层鼓动的畸形巨口。它就像是瞎掉了一般,在无夏城中冲撞,所过之处屋舍倒塌,砖石飞扬。

鲁鹰立在莲心塔前,眼见得这怪兽离天香楼越来越近,终于一口咬在楼上,连那雕着山桃的圆窗都叫它吞下去一半。巨口之中利齿翻动,将所咬之物吞了下去,接着朝向天空,发出充满痛苦的嚎叫。鲁鹰将肩上的追日弓取了下来,放在塔前。弓身上所刻的太阳纹章,忽然发起光来,整个弓身迎风而长,转眼间竟达五丈多长,连其上寒光锐利的箭矢,亦长达三丈。

这柄后羿当年所用,曾射下过烈日金乌的神器,终于显露出全貌。

鲁鹰全心操控着追日弓,待那怪兽逼近,一点一点地拉紧了弓弦,瞄准的是那张贪得无厌的巨口。

“不可伤她!”

“难道要任由她践踏无夏城?”他并未回头,只是反问出现在背后的常青。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如此,盘踞在天香楼顶。她只是饿得狠,也痛得狠了,才会如此。”常青抬头望着那怪兽,“给她吃点儿东西,她就能安静下来了。无论如何,请让我一试!”

鲁鹰沉默一阵,终于放松了弓弦:“……好吧,但若她伤及莲心塔,恐有放出黑麒麟的危险,我这一箭,还是非射不可。”

“多谢你。”常青朝他拱手为礼,然后一步步朝着还在撕咬天香楼的怪兽走去。鲁鹰直到最后一刻,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事到如今,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的第一句话?”常青站在原地,朝它伸出手去。他的衣袂无风自动,脸上是温柔笑意:“‘呐,你来吃了我吧。’”

阴影汹涌,利齿翻滚,瞬间便朝他扑了下来,将他吞吃入腹。

他独自一个,悬在黑暗之中。

环绕着他的,是无数雪白的兽脸,尽都是千百年来,为这饕餮所吞噬的各种妖兽。他在其中一个一个地辨识着,寻找着,却始终没能找到,属于那个双髻少女的脸。

她还在吗?他忽然惶惑起来。在被如此残酷的对待之后,她还存在吗,还是已经永远融入阴影当中,再不复现?

就在此刻,他耳边忽然传来细微的话语声,就像是朝着他肩膀飘落的一根羽毛。

“你这人类倒也奇怪,却不畏死?”

“这碗蛋炒饭,你当是白做的么?要卖三百两银子呢!”

“我,我只是担心我的钱无人还,才,才不是担心你——”

“谁要跟这个家伙是,是一对儿!”

娇媚的少女之声,越来越响,在他耳边,犹如乐曲交织。他跟随着声音出来的方向,一步步地走向更深的黑暗之中——

光芒刺来,几乎耀瞎他的眼睛,他不得不以手遮面。

“你回来了啊。”最后的语句,在他耳边轻叹。他终于找到她,紧闭着双目,飘浮在光芒之中,蜷缩成团,双臂都是完整的,犹如新生的婴儿一般。

就算被折辱,遭背叛,痛不欲生,丧失神智,可她却依旧记得,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一点点抚摸她的脸,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回来了。我来带你回家。”

怪兽仰天呼啸,一口咬在莲心塔的顶端。

鲁鹰一咬牙,立刻便要松开手中的弓弦,徐若虚却挥着手冲了上来:

“别射别射!那是朱姑娘!”他毫无危机意识地感叹道:“呃,好大一只朱姑娘……”

“别添乱!她现在六亲不认,连常青都给吃了!我非得杀她不可!”

“啥?”徐若虚眨了眨眼,忽然指着怪兽喊起来,“你看它脖子那里,是什么在发光?”

东面的苍梧山顶端,一轮明日正冉冉而出,将要射出万丈光芒。

然而在鲁鹰和徐若虚面前,是另一团更加耀眼的光焰,它撕裂了那巨兽的喉咙,粘稠的阴影兀自翻滚,却在它面前被层层蒸发,连同它背后,废墟一片的无夏城,也一并被撕裂开来——却是一张被绘在纸上的水墨画,如今重又恢复原样,飘落在地。其上的莲心塔还缺了塔尖。

光焰落地,渐渐弱了下去,终于叫徐若虚看清站在其中的常青,他一手举着那团火焰,另一手抱着的是——

“朱掌柜!”徐若虚大喜,正要奔过去,却忽然止住了脚步。常青的前额上,正有一团奇异的鲜红纹路,像是要冲破了皮肤凸现出来一般。他惊骇无比,指着他只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常青问,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前额。那纹路却又忽然消失了。

“没,没什么,是我看错了吧。“

常青怀里的少女动了动。她闭了双目,仍是在昏睡,只是喃喃:“莲心塔……不可伤了佛塔……”

“嘘。你且安心睡吧。”

常青抬眼望去,他所绘制的幻境已经消失,真正的无夏城在日光中渐渐显露出来:七十二坊,一百三十五座石桥,花市,骡马市,搭着戏棚的酒楼食肆,护城河边青瓦白墙的民居。楼房之间,一树树桃花悄然盛放。昨夜的种种,就好像是噩梦一场。

“莲心塔安好,你守了五百年的无夏也安好。”

在他们身后,是完好无损的天香楼,二楼的圆窗外悬挂着的圆形灯笼,正随着风一圈圈地转着。

灯笼上,浓墨重彩的一个“朱”字,熠熠生辉。

头戴金色冠冕的鼠王甩着两条腿儿,坐在天香楼的楼顶,眼巴巴地望着常青。身旁戴着假发的老鼠见他如此发愁,朝他吱了几声。

“唉唉唉,孤知道,强扭的瓜不甜,美人心里想着别人,就是娶回家来也没有意思。”他朝后一躺,仰天长叹:“谁也别理孤,让孤一只老鼠郁闷一下啊啊啊啊啊啊啊——”

【《饕餮记·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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