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 琼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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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的新月仿佛撕裂的伤口,沉沉地坠在天际。

徐若虚站在莲心塔顶。夜风猎猎,鼓动他的衣袖。在他下方,沉睡中的无夏城泛着青白的光。他望见屋檐之上爬动着无数没有五官、身披长毛的怪物。它们挨家挨户地翻开屋顶,钻入窗户,将布满利齿的脸整个伸进屋内,贪婪地吸着什么。

这是……梦吗?

有晶莹的光球,被它们吸了出来,在月光下兀自升腾。

不,这不仅仅是梦,那是生人的魂魄——万万不能让它们带走!

徐若虚焦急万分,可他的四肢犹如被无形之物给缚住了,无法动弹。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又一只光球消失在怪物的利齿之间,所能发出的不过是喉咙间的一丝呜咽而已。

就算是在梦中,他也清醒地意识到,无夏城中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危险之中!

悔恨涌上喉来,苦涩无比。

而这全都是他的错。

这一年夏天,无夏城东出了件怪事。一户姓曹的人家,有个尚未出阁的女儿,闺名唤作晓芙的,原本是好端端地在绣房中绣花,忽然瞌睡起来,就此趴在绣房的窗台上,再也不曾醒来。

照理说,这姑娘是自己睡了过去,曹家人就算再急,却也怨不得旁人。可偏偏有个姓孟的秀才,平素就住在曹家隔壁的,就在晓芙昏睡后不久,一路喊着她的名字冲进了曹家,也不顾曹家人的阻拦,坚持要见晓芙。

此人见晓芙面上尚残留一丝诡异微笑,却再无法唤醒,顿时发作起疯癫来,只嚷嚷着说是他害了晓芙。曹家人立刻便拉扯着他要去见官,可孟秀才的贴身小厮信誓旦旦,言道他家少爷这整整一日未离开过房内一步。

两家就此撕扯起来,将按检司闹了个不可开交。按检司诸人正在头疼,那疯癫的孟秀才忽然又喊出了新词:“有妖兽!是它们吃了晓芙!都怪我……”

“既有妖兽,还是请专业人士接手比较好。”按检司捕头皮笑肉不笑地道。

无夏城分明还设有巡猎司,是专门解决跟妖兽有关的案子的!巡猎司顾问徐学士家还有个机智过人的徐若虚徐小公子,接连破过好几桩人类伪装成妖兽犯案的案子。坊间都盛传他“素有妖法”,少女莫名昏睡这等烫手的山芋,踹给他正是再合适不过。

“素有妖法”的徐若虚一边听着巡猎司鲁鹰鲁教头派来的小羿师介绍案情,一边哭笑不得地看着手里的卷宗。晓芙的绣房之中,弥漫着一种温煦的草木清香,旁边的薰香球中,只残得有些许灰烬。曹家人无人能识,按检司在孟秀才房中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未曾找到这种薰香的影子。

“若说是他给了晓芙薰香,故意要置她于死地,那他何必又主动跳出来担这个罪名?”徐若虚道,“还有,晓芙这边昏睡不醒,孟秀才那边便发了疯。两个人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联系,只是我们目前尚未知道而已。”

“据那孟秀才所言,他是在梦中见到的晓芙。这家伙疯言疯语,也不知有几句是真的。”小羿师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随我一起来吧,阿——”徐若虚咬住了自己的舌头。适才他已经抬起了惯常召唤阿零的左手。差一点儿,他就要唤出阿零的名字。

小羿师在对面无辜地望着他。

他伸出去的手略有尴尬,最后还是就势拍在了对方肩膀上:“还是再询问一番嫌犯吧。”

就徐若虚看来,孟秀才不像是发了疯。

孟秀才名珏,字琰臣,少而好学,才思敏捷,能七步成诗。他跟徐若虚早先曾就读过同一处书院,由同一位夫子启的蒙。真要算起来,徐若虚还得唤他一声孟师兄。

如今的孟师兄身陷囹圄,数日未曾梳洗,头发乱如飞蓬,看起来倒真有几分疯癫模样。可他衣裳虽脏,还是整理得一丝不苟,又不像是彻底丧失了神志。

徐若虚隔着牢门唤他,他也只是面对着牢房的墙壁,前后摇晃,喃喃自语,两手都捧在心口,也不知道攥的是什么。

仔细听了,他反复念叨的,也不过是这样一句话:“妖兽!妖兽!是我害了晓芙……”

“琰臣兄!”徐若虚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你所说的妖兽,可是黑白相间,状如巨猪?”

这句话起了作用。至少孟琰臣不再前后摇摆了。他转过头来,蓬发间露出一只发亮的眼。

“《神州妖事录》上有载,这种妖兽名为梦貘,喜好以梦为食。若你与晓芙在梦中所见到的妖兽正是这般模样,那晓芙如今昏迷不醒,必定与它有关——”

“你信我?”孟琰臣没头没尾地道。

“啊?”

“你信我跟晓芙曾在梦中相会?!”孟琰臣忽然便扑了过来,撞在牢门上,发出哐当一声。

徐若虚下意识往后退去,却让他抓住了手。

“他们都不肯信我,他们都说我发了疯。可我分明记得梦中,晓芙喂给我的新鲜荔枝的滋味,她还跟我说,她要留着那核,作个纪念。我进她房中唤她时,她还攥着那荔枝核,攥得那么紧,我花了半天,才将她的手掰开来。”他将一样东西使劲往徐若虚的手里塞,”看啊,看啊,就是这个。这能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是那妖兽吃了晓芙,要赶紧抓捕它归案,还能救晓芙一命!”

“可是梦貘趁你们相会,吃了晓芙?”

“……不,我没见着什么黑白大猪。”孟琰臣眼神呆滞,“我的梦中,是璀璨晶莹的一树琼花……”

那个暑热难耐的夏日午后,孟琰臣梦见了一树琼花。

云雾缭绕中,花树高达丈许,枝头上托举着奇异的花盘,边缘九朵蝴蝶一般的莹白花朵,包围着中央金黄的簇簇小花。

孟琰臣赞叹不已,不由自主地飘了过去,又听见树底下有人说:“这是四海无双的琼花。世间唯有心志坚定,品性高洁的少年,才会在梦境中开出这样的花朵。”

隔着花叶,那人的相貌看不太分明,只望见他宽大的玄色衣袖,边缘饰着流云。

“只是眼下,这株琼花开得还不够繁盛,还得锦上添花地加上一笔。”

玄衣人拍了拍手,从树后转出一位羞答答的少女。孟琰臣一见她,顿时双耳轰鸣,犹如雷击。

“晓芙,你,你怎会在此?”

他还想再说,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接下来的话。上个端午,晓芙听从其母的吩咐,给孟家送过挂在门上的艾叶和柳枝。两人因此打过一个照面。

自那之后,孟琰臣再未见过她。但晓芙的影子却无处不在。哪怕是隔着层层的牵牛花、隔着葫芦架,他也能感应到院墙另一端的她。细碎的对话,隐约的嬉笑,从石砖上掠过的清浅脚步,任何一样,都能让他幸福上整整一天。

相较于孟琰臣的手足无措,少女却展现出了令人敬佩的勇气。她缓缓上前,两颊都带着红晕,直视着孟琰臣,往他的唇间塞了一颗剥好的荔枝。

“小哥哥,你尝尝,甜不甜?”

孟琰臣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晓芙接着说:“小哥哥,你不晓得,自从……我总是想着你,走路时想着你,绣花时也想着你,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我是不是病了,是不是要死了?”

她转动手腕,给他看手心里一枚荔枝核:“眼下你果真到我的梦里来了。我便真是死了,也是欢喜不尽——这个,便给我留作纪念吧。”

她竟然与我是一般的心思!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孟琰臣简直想要放声大喊,他身边的那株琼花,像是被他所感染,一朵接着一朵,冒出了更多晶莹如雪的花盘。

玄衣人数了又数,最后还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唉,仍是不够。”

孟琰臣连忙向他道谢:“多亏这位先生仗义相助,让我与晓芙在梦中相会,方才知晓了彼此心意……”

“我也不是为了别的。”那人冷冷道,“只因你若越欢喜,这琼花便会开得越繁盛,你这场梦的滋味,也就越美妙。”

他朝前一步,露出的半边嘴角微微裂开,里面隐约是细密尖利的兽齿。

不好!孟琰臣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扯过一旁的晓芙,想要将她护在身后。谁知道他一回头,少女身边忽然出现了几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全身覆盖着猴子般的长毛,竟然没有五官,只有下颚上两寸来长重重交错的利齿,覆盖了整整半张脸。

晓芙发出了惊叫。孟琰臣一阵慌乱,其中一只怪物却猛地朝他冲了过来,直直地撞上了他的脸。

他身不由己朝后退去,不由得屏住呼吸,以为会传来鼻骨碎裂的疼痛,却只听砰的一声,已是仰面朝天,摔在了自家床边的地上。

“定是它们,在梦中吃了晓芙!”

离开牢房许久之后,这句话依然在徐若虚耳边回荡。他的手腕上,似乎依然还能感觉孟琰臣犹如铁钳般的根根手指。

孟琰臣说的是真话。

他塞到徐若虚手中来的荔枝核也是真真实实的。徐若虚将其举了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黝黑,沉甸甸的,表面有明显的四棱。

这个时节无夏城中绝不会有新鲜荔枝。荔枝这物最为娇嫩,从枝上采下只需一日,立刻变了味道。就算岭南有产,待运到无夏,也早就不能吃了。

但这种新鲜荔枝他不仅认得,而且就在昨天还刚刚吃过。就在天香楼。

天香楼在无夏城的存在颇为特殊。

说它是无夏城中数一数二的顶级食府吧,它又常常半年都开不上一次业,冷清的时候简直是门可罗雀。说它生意凋敝吧,掌柜朱成碧的一道菜又是千金难求,多少人趋之若鹜,都不见得能分得到一杯羹。

但极少有人知道,外表是名娇俏少女的朱成碧,其真实的原形却是上古的凶兽饕餮。她留在无夏城,只是为了履行当年跟莲灯和尚的一个承诺,要守护莲心塔。整个无夏城中,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绝超不过十个。徐若虚不巧正是其中之一。

这一路吃吃吃,甚至吃到人家梦里去的行径,倒挺符合饕餮的作为。

会是朱成碧吞吃了晓芙的魂魄吗?可那琼花树下的玄衣人是谁?晓芙房中的奇异薰香又是从何而来?

徐若虚一进天香楼二楼的雅间,便踏入了云雾当中——在他头顶是一整片广阔无垠的夜空,星辰在天际闪烁,视野中央一株流光溢彩,晶莹如雪的花树。

幸得眼前尚有熟悉之人。天香楼的账房常青立在那树下,持着支外表普通的笔,正在绘最后一枚花瓣。

“啊,你来的正好。”他头也不回地道,”来看看这琼树画得像不像?”

徐若虚一路踢着齐膝深的流云,踱了过去,内心震动不已。眼前这一幕,跟孟琰臣所说的梦中情形竟然如此相像!

“……这是何物?”

“来了个挑剔的食客,说是对什么都没有胃口,非要对着琼花才能吃得下东西。”

“竟有人敢挑剔朱掌柜的手艺?”

这人还活着么?没有被吞掉吧?

常青像是对他所想之事一清二楚,苦笑道:“此人身份有些特殊……”

他还要往下说,朱成碧却从树身后转了出来。她一手托着只砂锅,一手拎着裙子,气哼哼道:“如此挑食,怎么不饿死你算了?”

另有一人在树后一本正经地回应:“方才早已说过,这道白果荔枝姑获煲,虽然用了我送你的新鲜荔枝,但所用姑获太老。姑获鸟这东西,一超过五百岁便口感如柴,完全不能吃。再者火候也不对,白果太烂,肯定是你急于求成,又动用了朱雀焰的缘故……”

朱成碧将砂锅朝徐若虚怀里一扔,立时就要扑向树后。常青根本看也不看,直接伸手,一把就拽住了她身上的束带。

“谁也别拦着我,这次一定要吞了他!”

“喔?”常青慢吞吞地松开了她,“去吧。”

朱成碧原地跳了下:“汤包你不拦我?”

“去啊?吞了莫先生,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所言及是。”树后之人赞同道,“还是小友的这树琼花画得漂亮,只可惜终究是假的,不如我曾在岭南尝过的‘琼华梦’,只有最纯粹、最高洁的少年人,才能有这样的心魂,开得出这样的花朵……”

徐若虚心头一跳。连饕餮化成的朱成碧都不敢随便吞吃的,必定是某种厉害的妖兽,而他所流露出的,对琼华梦的向往,对人类漫不经心的态度——徐若虚几乎可以肯定,此人便是在梦中吞吃晓芙的凶手!

仅凭自己一人之力,绝不可能将其擒获,反倒会打草惊蛇。还是先偷偷溜走,回巡猎司再作计较……

“咦?”树后之人却忽然止住话头,四下嗅着。

徐若虚刚退了一步,便见他蹿了出来,却是个文质彬彬的儒雅男子,果然身着有云纹的玄衣,扑上前来一把抓住徐若虚就开始嗅。

“咦咦咦咦咦咦?”他指着徐若虚,扭头朝一旁道,“分明藏着这等美食,却舍不得拿来给我么?”

朱成碧叹了口气:“摘了眼镜便是个半瞎,你戴上眼镜再看看?那是能吃的么?”

这位莫先生依言从怀里摸出枚水晶磨成的镜片,朝鼻梁上一架,整个人顿时散发出一种惊人的学究气来。他揪着徐若虚又打量了一阵,看得徐若虚寒毛倒竖,终于遗憾地叹道:“不能吃啊,真遗憾,好不容易有能入眼的。”他摘下了眼镜,悲伤地想回到树后,却一头撞在了树干上。

“恕常某直言,莫先生,再饿下去,你便要没有力气了。”

“小友此言甚对。”莫先生文绉绉地道,“但鄙人是有气节的,便跟那高洁的琼花一样,除了琼华梦,我其他的东西一概不吃!”

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扭头望向徐若虚,从怀里摸出一株草,可怜巴巴地递给他。

“若有一天,你遇到了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一定要点燃它召唤我去你梦里啊!一定啊!”

躺在徐若虚手中的,是一株形似萱蒲,通体鲜红的小草。他认得它,知道它的名字——怀梦草。

汉代郭宪的《洞冥记》有载,倾国倾城的李夫人去世后,汉武帝思念成疾,东方朔献上的,便是这种草。点燃它,便能与思念之人,在梦中相会。

被他的掌心所温暖之后,它开始散发出某种奇特的草木清香。跟按检司在晓芙闺房中找到的薰香球中残留的味道一样。

“这便是怀梦草?”

鲁鹰伸了两根指头,将那红草拈在半空,皱眉道。

“没错!这位莫先生,原型必定便是梦貘。他利用了晓芙的一片少女之心,诱得她燃了怀梦草,让她入了孟师兄的梦。为的就是要让孟师兄梦中的琼花开得足够繁盛,好成就他心心念念想吃的琼华梦。”

徐若虚将探查到的线索和盘托出。

“巡猎司能下逮捕令,抓捕莫先生么?”

鲁鹰缓缓摇头:“如今仍无确实的证据可定罪,除非我们能在它潜入梦中,食人美梦时当场抓住它。况且,你刚上天香楼,便遇到莫先生,未免过于凑巧。此事似乎另有蹊跷,还是稍安勿躁——”

“那要待到几时?”徐若虚着急起来,“若是放任这只梦貘不管,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晓芙出现!”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竟然一语成谶。接连数日,无夏城中陆续出现了新的受害者,都如晓芙一般,在某一天入梦之后,再不曾醒来。卧房之中,都有着怀梦草燃烧后留下的香气。

这些人里,甚至包括了孟琰臣。徐若虚再入牢房,想要再询问些细节,便见孟师兄靠着墙壁,面上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仿佛正在做着不愿意醒来的美梦。他掰开他发僵的手指,见他掌心中,是一根鲜红的怀梦草,已有大半都烧成了灰烬。

这次,莫先生又是如何诱惑的他?是不是告诉他,只有入梦,才能重新寻回少女的魂魄?

“混账!”他一拳锤在墙上,“为了口腹之欲,竟然罔顾人命,再这样下去——”

难道就真的拿这梦貘没有办法吗?

除非能进入梦中,在其犯案的当场将其拿获,可这梦貘只在梦中出没,形踪隐秘,如何能知道下一名受害者是谁?

不,还是有迹可循的,到目前为止,所有的受害者都是无夏城里的少年秀才,就跟徐若虚自己一样。莫先生甚至还亲口承认过,他想吃徐若虚。

徐若虚藏在袖袋里的另一只手,将那株完整的怀梦草越握越紧。

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还残留着些许不安,他还记得,莫先生咧开嘴角,露出细密兽齿的样子。

可即使他能等得起,奄奄一息的晓芙也等不起了。

终于还是燃了怀梦草。

徐若虚只是闭了闭眼,下一刻再睁开,便已经独自站立于一处废弃的庭院,面对着一树半开半谢的雪白琼花。院中雾气弥漫,周围房屋的轮廓包裹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琼花树上趴着个他认得的人——

“莫先生!”他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这个莫先生跟在天香楼上见面时的学究样又有不同,眉眼更加细长,眼波流动,生生地添了三分妩媚。他手中还托了只白玉质地,通体生光的双耳酒樽,听得徐若虚叫他,笑眯眯地应道:“终于肯点燃怀梦草了?可是有了什么欢喜之事?”

“你,你怎么来得如此之快?”

“当然是因为一直在等你!这些天我也去了别人的梦里,可没有一人的琼花有你这样的良材美质,我只尝了一口就跑了!”

难怪又有新的受害者!徐若虚暗中握紧了拳头。

莫先生像是毫无察觉,从树上跳了下来:“好了,别耽误时间!为了今晚,我沐浴、更衣、薰香,还带来了合适的餐具!”他捧着白玉樽,冲着树干说。

“……我在这边。”徐若虚无奈道。

“啊,抱歉。”莫先生再次摸出水晶薄片来架在鼻梁上,终于在浓雾中搞对了方向,“这下好了。让我来尝尝吧,这第一口……”

无风,但琼树整个颤抖起来。徐若虚只觉得内心一空,就见琼花的花瓣纷纷掉落。莫先生捧着白玉樽,一片一片地接那花瓣,看着它们在樽底融化成薄薄一层液体。他嗅了又嗅,才珍重地抿了一口。

“噗——”他瞪着眼睛,“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是这么苦?甚至比我第一次见你时还要苦上几分?痛苦、烧灼、绝望、追悔莫及,你是不是失手伤了谁?”

徐若虚顿时哑口无言。

他之前曾为歹人所控,亲手烧伤了玄蜂所化成的阿零。为了避免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他已下了决心,再不开口召唤阿零前来了。

“啊啊啊啊,太可惜了,本来还以为能吃到饱的!不是说了有开心的事情才叫我的吗?又跟先前的秀才一样不能吃。”莫先生将整张脸都抵在琼花树上,垂下了肩膀,“好饿——”

先前的秀才。

徐若虚的眼前闪过孟琰臣乱如飞蓬的头发,和濒临疯狂的发亮的眼。愤怒在他胸中烧灼,让他朝前踏了一步,质问道:“你吃掉了晓芙,只是因为孟琰臣的梦不合你的口味?”

“啥?”

“晓芙昏迷至今,难道与你无关?”

莫先生面露难色:“她昏迷不醒,是因为在梦中失了魂魄,说起来,我也难辞其咎……”

徐若虚瞧出了他的分神,抓住这个机会再朝前一步,一把抢走了莫先生鼻梁上的水晶片。

“把晓芙的魂魄还来!”

“谁跟你说是我干的?”莫先生重新成为半瞎,伸了两手在雾里扑腾,“快把眼镜还给我!”

忽然间,一阵遥远的哀嚎穿透了浓雾,遥遥地传了过来。他们两个都停止了动作,静静地听着那哀嚎声。哪怕是在梦里,徐若虚的脊背上也渗出了冷汗。

那是什么?

“我得走了。”莫先生忽然惊慌起来,“它们要来了!”

徐若虚拽住了他的袖子,质问道:“那是什么东西?你在害怕什么?”

哀嚎声似乎更近了些。不知何时起,一枚血红的新月出现在漆黑的夜空边缘,摇摇欲坠。

“把眼镜还给我!”莫先生喊道,“是你的梦把它们吸引过来的。你如此痛苦自责,它们就喜欢吃这样的梦,还有做梦之人的魂魄,如果我不能阻止它们,会有大麻烦的!”

要相信他吗?可要是一旦松手,莫先生从此再不在梦中出现,所有昏迷不醒的人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徐若虚抓着水晶片,他手心中渗出了汗水,让它直打滑。

“用晓芙的魂魄来换!”

莫先生急起来,回身朝他面露凶相,接着就地一滚,化成一只圆滚滚的黑白相间的大猪,甩着根大象似的长鼻子,在浓雾中瞎乱扑腾了一阵,居然也摸到了徐若虚所在的方位,将他拦腰一缠。徐若虚眼前一黑,只听得自己肋骨根根摩擦作响,就要有剧痛袭来。

危机时刻,身旁掉落一地的琼花花瓣如遭狂风所卷,在半空中升腾盘旋,形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箭头。

“放开他!”

这声呵斥听来万分耳熟,竟然是阿零!徐若虚只听得耳畔风声骤烈,接着便是莫先生一声惨呼,有温热的血溅到自己脸上来,缠绕在身上的长鼻也松开了。

他在纯粹的黑暗中缓缓下沉,再睁眼时,仍是躺在自己床上,床头的怀梦草已经燃尽了。

那只白玉樽掉落在他身边,还在滚动不休。

这白玉樽明明是梦中之物,此刻却被徐若虚真真切切地攥在手里,真是奇妙。

不过,晓芙手中的荔枝核也是同样,坠落出了梦境,化为实物,想到这一点,徐若虚才觉得踏实了些。

他爹查看了一番,面色严肃地宣布,这可不是普通的白玉樽,而是十二定魂玉器之一。

“昔日黄帝初治,山河动荡,洪水滔天,黎民苦不堪言。幸有西王母骑白鹿而来,献白玉环,黄帝命人琢为十二玉器,分散四方,以镇山魂水魄,整个神州才有了接下来的数千年的安宁日子。”徐学士紧锁着眉头,“如今定魂玉器再度现世,也不知是凶是吉。”

连博闻强记的徐学士都这样说了,巡猎司的其他人也不敢怠慢。徐若虚亲眼见着白玉樽被锁进了巡猎司的库房。自从上次啼鸟剑被蛇妖盗走,全巡猎司都大大跌了回面子之后,库房便被整饬一新,设下了重重机关,眼看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疑案告破,整个巡猎司都洋溢着喜悦,连鲁鹰的眉头似乎都松了几分。虽然没有能够抓住莫先生,但他既受了伤,又失了白玉樽,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继续害人。巡猎司已下了通缉令,在无夏城中四处寻找,相信很快会将其捉拿归案。

可徐若虚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那些无名的满面利齿的怪物呢?它们从何而来?莫先生所说的大麻烦又是什么?

徐若虚捏着手心里从梦里一并带出来的水晶薄片,将疑问在心头转了又转,还是咽了下去。

徐若虚再一次梦到了血红的新月,梦到了在无夏城屋檐上攀爬的无名怪物。

他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肆无忌惮地吞吃生人的魂魄,却无力阻止。

他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内心深处的某一部分,不断地提醒着自己。

可他怎么也想不清楚,究竟错在何处。

就在此刻,怪物群中忽然起了骚动,以某处为中心,开始向四周逃窜。月光下有流水般的刀光,自那中心处如雷霆暴涨,将没有来得及逃走的怪物全都挟裹在内。

刀光过处,所有的怪物都只剩下半边身体,摇晃了一阵,纷纷从屋顶上跌落。

有一人自空中跃来,堪堪停在他身边。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成年女子转过脸来,冷冷的金眸直接望穿了徐若虚的身体。

她眼角的红妆都花了,犹如滴落下来的血泪。

“那是饕餮将军。”阿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同时袭来的还有焦糊的气味。

他梦中的火焰在噼啪燃烧,将阿零团团围绕。

“白玉樽已失,连饕餮将军都入了梦。徐若虚,你现在陷在危险之中。整个无夏城都在危险之中。把你的手给我,让我也入梦里来。”阿零向来平静的声调都有了一丝波动,“让我保护你。”

徐若虚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梦中的阿零从不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几乎要相信这个阿零是真的,相信阿零并没有被自己赶走。

他紧紧咬住牙关,最终只吐出了一个字:“不。”

第二日清晨,白玉樽竟失窃了。

徐若虚匆忙赶到巡猎司时,天还没有大亮。鲁鹰早就到了,一脸凝重地站在大开的库房门前,昨天放置白玉樽的地方,如今已是空空荡荡。

“怎样?是被莫先生盗走了吗?”他劈头盖脸便问。

“不是莫先生。”鲁鹰咬牙切齿,踹了踹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某个老头。

徐若虚这才注意到这老头的存在,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司里的老吴吗?昨天的机关,都是他亲自设置的?”

“白玉樽被盗,是在昨晚,这家伙今早被人发现躺在案发现场,怎么也唤不醒。我已经派人询问过他的家人,老吴从十天前起,便有了梦游的毛病,他家人怕他走丢,夜里都是用绳子将他捆在床上。昨晚风雨交加,家里人一个不留神,他便走丢了,谁晓得竟然来了巡猎司!”鲁鹰解释道。

那么,是莫先生利用梦境,操纵了老吴,盗走了白玉樽吗?徐若虚暗想。不,不对,老吴在十天前起便有了梦游的症状,可那时,白玉樽应该还在莫先生手中。

怎么会有人提前料到巡猎司会设下陷阱,从莫先生处得到白玉樽?

除非——

“糟糕,巡猎司被人利用了!”徐若虚忽然反应过来,“有人埋下线索,一步一步引诱我们怀疑莫先生,待我们从莫先生手中夺了白玉樽,他再从巡猎司盗走它。一开始,这人的目的就是白玉樽!”

白玉樽已失,阿零在梦中说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会是谁?”

徐若虚尚未回答,原本躺在地上的老吴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怪物!”他神志仍未清醒,只是一味喊着,“有怪物!满是尖牙!快跑!快跑!别让它们靠近!”

那嗓音刺耳如锉刀刮过钢板,徐若虚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颤。一旁的鲁鹰却晃了晃,栽倒在地。

“鲁教头!”

徐若虚大惊失色地过去扶他,发现他双目紧闭,竟跟晓芙一样,陷入了沉睡,嘴角也是诡异笑容。忽然降临的可怕静寂中,只有老吴一个人的声音,还在来来回回地喊着:

“快,快跑!有怪物,有怪物!小心它们吃了你!”

糟糕,巡猎司外,尚有无辜的百姓!

徐若虚冲出了巡猎司,又缓缓停住了脚步。潮湿的石板路上弥漫着乳白色的晨雾,他的脚步声被巷道两侧反射回来,显得无比的空旷。他不仅没有见到一个清醒的活人,甚至还差点踩到路中间沉睡着的几只野猫。

还有鸟儿,在空中飞到一半,忽然便收拢了翅膀,掉落在他面前。

此刻在人们的梦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他蹲下去,将鸟儿还是温热的身体捧在手里,心头的恐惧就跟笼罩在身边的薄雾一般,越来越浓。

“梦魇非常喜欢吃悲伤和恐惧,你会把它们吸引过来的。”有人遥遥地说。

浓雾之中,朝他一点一点摇晃过来的圆形灯笼上写着个“朱”字,金焰所耀之处,雾气全都消散了。

举着灯笼那人最后停在他面前。

“常公子。”徐若虚认出了来人,“什么是梦魇?”

常青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面露疲惫,连眼下都带了浅浅的青色。浓雾之中,忽然有细小的旋风呼啸而至,直直扑向他手中的灯笼。金焰顿时动荡不止。

常青抬了另一只手,用笔在空中漫不经心地一点。他俩的身侧响起了细不可闻的尖叫,渐渐远去。

灯笼重又明亮起来。常青这才扭头对他道:“随我上天香楼吧。”

天香楼中弥漫着怀梦草燃烧的香气。

当常青带他进入了雅间,掀开了绣着桃花的半透明的纱幕之后,温煦如春的草木香气更是越发浓郁了。

莫先生躺在地板上,闭了眼,两手交叠在胸前,其中一只手上缠绕着白纱。而在一侧的美人榻上,朱成碧同样闭着双眼,也已经沉沉睡着。

徐若虚还没能完全理解这一幕的含义,常青已经迈了进去,将灯笼放在地板上。金焰跳跃,照耀着他的脸。

“吃掉晓芙魂魄的怪物,便是梦魇。”

他从袖子里取出幅卷轴,一点点展开。在白泽精怪图的梦部中,紧跟在圆滚滚的梦貘之后的,便是那没有五官,只有利齿的怪物。

“梦魇和梦貘两族乃是世仇。梦魇贪得无厌,不仅喜欢让人们做噩梦,还会同时吞吃做梦之人的魂魄,让人无法醒来。但梦魇生来惧怕梦貘,只需一只梦貘便足以守护一座城池,令人们梦境安宁。”

“所以莫先生便是守护无夏城的梦貘?”徐若虚恍然。

常青叹了口气:“是这样没错,但你也看见了,他挑食得厉害。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岭南,据说在那边的梦貘同伴邀请下吃了一回琼华梦,立刻不得了了,发誓从此非琼华梦不吃,一直饿成这个样子。现在他受了伤,又失去了白玉樽,力量大大削弱,再也无法和梦魇抗衡了。”

“所以,那些昏倒的人们——”

“他们的魂魄被梦魇吞吃,但眼下尚无碍。我已让饕餮将军也入了梦,若她能战胜全部梦魇,他们便会复原。”

常青忽然转过头去,望着朱成碧。徐若虚也跟着望了过去,一道细细的伤口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朱娘的脸颊上。

“常公子!”

相较于徐若虚的惊慌,常青反倒镇定很多。他伏下身,弯了手指,轻轻地替她擦着那立刻涌出来的血。

“梦中一日,相当于现实中的一个时辰。从昨晚她进入梦中到现在,该是不眠不休,战了有五个昼夜了。饕餮虽是强悍的凶兽,也有疲累的时候,受的伤多了,便会累积……”常青忽然哽住了,就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过了好一阵才艰难地重新开口,“我帮不了她——需要有人看守着这盏灯笼,替她和莫先生照亮,否则他们就会陷得太深,无法重新自梦中归返到自己的身体里。”

“你刚才说,是你让饕餮将军入的梦?”

“……是。”常青望着他,良久之后才回答,“是我求的她,再化出饕餮将军来。”

“为什么?你怎能如此驱使她?这跟当初那驯蜂人驱使阿零,不,跟我驱使阿零,有何不同?”

就像是忽然失去了控制一般,这些在他心头盘旋多时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冒了出来。

“若她因你而受到伤害呢?你难道不害怕吗?”

常青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冷了:“她已经因我受过伤了。”

徐若虚忽然想了起来,为了眼前这个人,那只饕餮曾经付出惨烈的代价。她化出的无头怪兽四处暴走,差点毁掉莲心塔。是常青任她吞吃了自己,又再从阴影深处将少女形态的朱成碧拽了出来。

“我当然会害怕。和人类有了牵扯,从此再也无法自由的,并不仅仅是阿零。我常常想,她本就是骄傲任性的,若没有我时时束缚,会不会反倒更加快活……”

“常公子!”徐若虚惊叫起来,“你的额头!”

一朵鲜红的眼纹正在他的皮肤下若隐若现,似乎随时要冲出来。上一次,将朱成碧拽出阴影时,徐若虚也曾见过同样的事情发生。

常青却冷静如常,将手掌按在前额上,一点一点地用力,竟将那眼纹生生抹了去。

“即使如此,我也绝不会松手。”

他面露痛楚,却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我会守在这里,即使要付出性命,也不会让这火焰熄灭。”

徐若虚满怀愧疚。

若不是他受了误导,将莫先生当作了嫌疑对象,又自梦中夺了他的白玉樽,梦魇也不会不受压制,害得众人都失了魂魄不说,现在连朱娘也入了梦,连常公子也……

若有什么他能做的事,能弥补一二……

对了,莫先生的眼镜!他在袖中翻找一阵,将那枚小小的水晶薄片找了出来。

“若我也入梦,将这眼镜给莫先生还回去,会不会对他有所帮助?”

徐若虚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脱离了沉重的躯壳,开始缓缓上升。

他又一次站在了莲心塔顶,望见夜空当中血红色新月高悬,有如一只疯狂的、冷冷嘲笑着的眼睛,在那之下,沉寂的无夏城泛着青白的冷光。

唯一的亮色,是天香楼上常青看守着的灯笼——在梦中,它已经燃成了一团耀眼的火光,形状有如一朵九瓣的金莲。

他再定睛一看,天香楼上竟爬满了梦魇!它们被那金焰所吸引,自四面八方赶来,正争先恐后地沿着花窗和栏杆爬上二楼。常公子站在圆窗前,护着那团火,运笔如飞。凡被他点中额头的梦魇,尽都尖啸一声,跌落出去。之前浓雾中被常青驱赶的尖啸,竟然是这样的由来。

“常公子!”

“还不快走?”梦魇的包围中传来了质问。

徐若虚一跺脚,扭头就跑了起来。

刚才在莲心塔上,他还望见了一只足有五丈来高,黑白相间的大猪,正甩着长鼻,在远处乱踩乱踏,弄得尘土飞扬。

眼下最重要的,是将眼镜还给他!

利齿相击,咯咯作响,紧跟在他的身后。

毕竟是个书生,徐若虚还没有跑出去两个街口,便喘息不止,双腿酸软,几乎无力抬起。可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回头。那咯咯声如影随形,连同头顶瓦片被踏碎的声响,一直在他身后,甚至还在步步逼近。

不能害怕,他紧握着水晶镜片提醒自己。恐惧和痛苦是它们最喜欢的食物,只会吸引来更多的怪物。

正在此时,前方的地面上凭空冒出了一只裹在长毛里的猴爪,根根指甲都尖利无比。

徐若虚躲避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它朝自己的脚踝上抓了下去。这一下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朝前平平地砸在了地上。

这一下摔得他眼冒金星,半天才支撑着爬了起来,第一件事情便是检查手中的水晶片。就算是摔倒,他也没有放开它。

“还好,还好,完好无损——”

他将那镜片裹在袖中,擦着擦着,忽然便浑身僵直。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正贴在他的脊背上!

徐若虚的脑中飞快闪过满面的利齿,他一点一点地扭转了脖子。一只梦魇的头倒挂着悬在他身后,满头长毛还在晃荡不止。

“啊啊啊啊——”

一柄明晃晃的长刀斜了过来,不轻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让他把最后一个啊字咽了回去。

“啊什么啊,好吵。”持刀的女将军将手里拎着的梦魇头颅扔开,睁着对冷冷的金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半边脸上俱是鲜血,头顶是一对山羊般的长角。

“朱……饕餮将军?你救了我?”

徐若虚望了望四周散落着的梦魇尸体,赶紧四肢并用地爬了起来。

“好渴,带酒了吗?”

“不,不曾。”

她深深地皱起眉头,语气里满是嫌弃:“那汝来此何干?”

徐若虚沉默地摊开手掌,露出水晶片给她看。

饕餮将军略点了下头,便过来将徐若虚拦腰一抱,接着朝半空一甩。

“啊啊啊啊啊啊——”

“闭嘴!”

接下来,徐若虚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可怕的噩梦:

他被饕餮将军犹如弹丸一般朝前扔向空中,高高升起,附近屋檐上攀爬着的梦魇被他所吸引,纷纷抬头观看——接着便在下一刻,被冲过来的饕餮将军砍断了脖子。此刻徐若虚已经过了最高点,正挥舞着四肢,犹如溺水之人一般地往下落。

饕餮将军好整以暇地伸手,一把接住了他。

“……啊!”

“太吵了。”她简短地道,一扬手,再一次将他扔向了空中。

如此五次三番。最后一次被她抓住衣领时,徐若虚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了。

他闭眼等了一阵,却没等到再被扔出去,再睁眼一看,眼前赫然是那只黑白相间的大猪,它趴在飞扬的尘土当中,已经奄奄一息。

“蠢货,宁肯饿成这个样子也不肯吃东西!”

她抓起徐若虚来。

“等,等一下——”

抗议丝毫无效。徐若虚飞了出去,撞在了大猪软绵绵的肚皮上,又昏头转向地滑了下去。

烟雾迷蒙,尘土飞扬。

徐若虚咳嗽着爬了起来,一时看不清四周,只有一个人站在他身后,两手都笼在袖子里,垂着头看他。

“莫先生!”

他连忙道歉,又将怀里的水晶眼镜片取了出来。

“现在道歉又有什么用?”莫先生不肯伸手来接,“梦魇数量太多,我们杀掉一只,又会有更多的冒出来。到如今,它们已经吞了大部分无夏城百姓的魂魄,这些人的身体只能一点一点地衰竭而死——”

说到这里,他却忽然止住了话头,在空中嗅了嗅。

“你闻起来还是这么香,要是能用你的琼花做琼华梦就好了……”

“那你便吃吧!”徐若虚忽然想到这一点,“你吃了我的梦,便能恢复体力,赶走梦魇。是我设下陷阱,误伤了你,才有今日这种局面,这本就是我欠你的。”

莫先生半眯着眼睛,咧开嘴,唇间有细密兽齿闪过:“真的?这可是你说的。”

话音未落,便有一株琼花树自徐若虚的脚底发了芽,越长越高,渐渐地抽出枝叶,开出累累的繁花。徐若虚却被包裹在树身当中,只露出头颈在外。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如同失血过多。

“一朵,两朵,三朵。”莫先生抬头,数着琼花树上的花朵,“你在发抖,你很冷吗?没有关系,很快就结束了。”

不,有什么地方不对!

“之前你分明说过,我因为误伤了重要之人而悲伤,所以我的琼花是苦的,必须要我欢喜,这琼华梦的滋味才会好。你现在,不再讨我开心了吗?”

“我说过吗?”莫先生耸肩,“或许吧,我不记得了。”

他朝虚空中一招手,竟不知从何处取了样器物来,开始一片一片地接着琼花飘落的花瓣。

徐若虚视野的边缘一点点发黑,却还是盯着他手中不放——分明便是已经被人盗走的白玉樽!

“你不是真正的莫先生!你是陷害他的人!”

这人转过脸来微微一笑。蜷曲的雪白长发犹如瀑布般从他的头顶披挂而下,同时冒出的还有前额上一只鲜红的眼纹。

“你是白泽!”

“啊呀呀,很久没有遇到这么聪明,味道又这么好的人类小孩了。难怪莫无涯那头猪想吃了你,连我都忍不住想要尝上一口。”他端了白玉樽,凑到唇边,竟然真的饮了一口,“愧疚、悲伤、思念、痛楚。从最纯洁的灵魂的伤口中流淌出来的痛苦,真是令人难以忘怀的滋味啊。”

白泽翻转了手腕,将杯中浅浅的液体撒向了远方。几乎便在同时,远处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定魂玉樽能稳固魂魄,也能提纯你的痛苦和恐惧,这是梦魇最爱的食粮,它们很快就会蜂拥而至,将你的琼花,连同你的魂魄一起,吞噬殆尽。”

哀嚎声越来越近。白泽朝后退了一步,迈入了阴影。

“等他们吃光了你,就会更加强大。我倒是真的很想留下来,看看那只饕餮最终被累垮的样子,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后会有期——啊,不对,应该是,后会无期了。”

连血红色的弯月都消失了吗?

无论他如何眨动眼睛,眼前都只是一片纯然的黑暗。

他觉得冷,手脚都失去了力气。但他还是能听到无数只爪子在头顶的枝叶间攀爬,听到梦魇喉咙里的吞咽声。它们在撕扯琼花的花叶,每一口都像是在直接撕咬他的血肉。

它们来了又去,似乎永无休止。

够了吗?不,现在还不够。再多坚持一会儿,再吸引多一些,最好能引来全部的梦魇——

“够了!”有人撕开了他身后的琼花树皮,将他整个人往后拽去。

徐若虚迷迷糊糊地挣扎着:“我还没有到极限,你得等我召唤你……”

“我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徐若虚。”

一切只用了短短的一瞬。

所有吞吃过徐若虚的琼花的梦魇,全都在同一个瞬间,凝固了身形。它们原本是在往天香楼上攀爬,在无夏城的层层屋檐上奔跑,在与饕餮将军对峙,此刻却尽都仰面朝天。

就在那层层利齿之下,有什么从内里爆裂开来。

一只玄蜂飞了出来,脚爪之间还抱着枚小小的光球,照亮被扔在下方,雕塑般一动不动的梦魇的残躯。

徐若虚的琼树并不是普通的琼花。在每一只花瓣下,都藏着一只致命的玄蜂。

“阿零,我还是不懂,你是如何入了梦的。”

徐若虚一直以为,玄蜂无法做梦,因此他梦中的阿零,只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幻象。上一次梦到血红色新月时,他就是怀抱这样的念头,才对阿零说了”不”字。

“我一直在试着入梦。”那时,他身后火焰环绕着的阿零说道,“我在试着接近你,可你梦中总有愧疚组成的烈火。它们烧灼你,也烧灼我。日夜不休。”

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放在徐若虚肩上。

稳定,温暖,重若千钧。

阿零?!

这个阿零竟然是真的?

一直出现在他梦里,一直忍受着火焰烧灼,而他无力阻止——竟然是真的阿零?

徐若虚猛地转身,拉住了他的手,想要将他拽出来。跟之前一样,他毫无办法,也无法让那火焰熄灭。

可眼睁睁地看着阿零受苦,其愧疚痛楚,远胜过之前百倍。他一咬牙,既然无法将阿零拽出来,那他就将自己拽过去。

徐若虚再一次跃入了烈火。

火焰应声而熄。

“我也不知,我只是很想见到你。你不允许我去找你,那么至少在梦里能见到你。我尝试了很多次,终于能让全部的我陷入沉睡。”

就在他们头顶,玄蜂们释放了从梦魇体内得来的光团,那是之前被它们吞吃的人类魂魄。它们在空中拖出长长的轨迹,寻找着原本的身体,要落回去。

“你还在害怕吗?你还在认为,你跟当初捕捉我,又驱使我去杀人的驯蜂人一样吗?”阿零问,“你如此聪明,为何总在这件事上犯傻?你曾为了我两次跃入烈火,义无反顾——他也会如此吗?”

“可我已放你自由……”

“你曾跟我解释过‘自由’这两个字。你说,它表示,我能去我心之所向,行我所愿之事。呆在你身边,助你寻找最后的真相,就是我所愿之事。”

“可是——”

“而你别想阻止我,徐若虚。”破天荒地,阿零蛮横地打断了他,“记得吗?你已经扯断了金铃,不再是我的主人了,所以你不能赶我走。”

更多的变化正在他们身边发生,街道隆起,砖瓦掉落。在无夏城的中心,一株崭新的琼树正在生长起来。它越长越大,甚至高入了云霄,枝叶伸展开来,遮天蔽日,将整个无夏城都庇护在下方。

发着光的花瓣缓缓飘落,犹如下了一场晶莹的雪。

阿零的眼角微微眯起,从他的胸膛里,传来震动。

“阿零……你在笑吗?!”

“天哪天哪天哪,真是前所未有的良材美质!世间罕有的坚定的心,如此纯粹的灵魂,如此漫溢的欢喜!”一只巴掌大小的黑白相间的猪,正被饕餮将军夹在胳膊底下,扭着屁股挣扎着,“请让我吃一口,哪怕就一口!”

“你当然从未见过了。”饕餮将军应道。

她摊开手掌,去接那随风而落的花瓣。

“这可是,独一无二的,玄蜂之梦啊。”

沉睡的三人之中,徐若虚最先睁开眼睛。

常青背靠着墙坐在不远处,手里还松松地握着那只笔。他看起来如此疲惫不堪,似乎连胳膊都无法再抬起。他们在梦中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可醒来后,阳光才刚刚开始炽烈。它扫清了笼罩在窗外的所有迷雾,也照亮了放在地上的那只灯笼。

金焰还残有最后一点,却始终在燃烧。

“我们赢了。”徐若虚低声道。因为干渴,他喉咙嘶哑。

常青默然,缓缓松开手中的笔。他很是挣扎了一阵,才起得身来,给徐若虚倒了杯茶。

“莫先生吃下阿零的琼华梦后,体型越发壮大。剩余几只梦魇都吓得落荒而逃。只是我们终究没有找到白泽,他跟白玉樽都消失了。”

“无妨。还会再见的。”

“常公子,我也不知该不该问……”徐若虚迟疑道,“你额上,是怎么回事。”

常青伸手轻抚自己的额头。

“啊,自上次为了画无夏城饮了麒麟血,便如此了。”

“可那是,白泽的——”

徐若虚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常青微笑起来。

“我与白泽之间,总是要有个了断的。只是,在那之前,我有个不请之请——徐小公子,请你别告诉她。”

在他们身侧,双髻的少女闭了眼睛还在沉睡,完全不知此刻有人凝望着她,以前所未有的专注温柔。

“……梦魇之厄既解,此后数十载,余遍览群书,未见有载玄蜂入梦者。然凡人入梦,皆因日思夜想,精诚所至,岂独人有此情,而兽类者无此情乎?”

——《续神州妖事录》崎岖斋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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