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 佛跳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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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想象一座城市。

它位于终南山以北,潼关以西的关中平原,西邻六盘山,东边则是朝着南方奔腾而去的浩瀚黄河。

这是一座欣欣向荣的城市,这是第一次,有十万户以上的人口熙熙攘攘地聚集在一起。在未来,还将有来自大食、波斯、日本的商人,带着沉香、龙脑、玳瑁、灵犀等等奇珍异宝,进入这座城市,再带着珍贵的瓷器、丝绸和茶叶离开。紫髯碧眼的胡人随处可见,平康坊内的乐伎最擅长的不是琴萧,而是琵琶和胡旋。这是贞观初年的长安。

让我们想象一个僧人。

这人相貌普通,缁衣草鞋,年岁约莫在三十左右。无论身处怎样悲惨不堪的境地,抑或是行走在如何富贵堂皇之所,嘴角都带着同样若有若无的微笑。这人说话的速度很慢,吐字却非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般,能直接敲入人心。

日常出行的时候,右手腕上缠着串星月菩提的佛珠,左手托着只化缘用的紫砂钵。

那个时候,尘世和灵界断绝已久,还在人间活动的妖兽并不多。困扰着人们的,更多的是由人心中的愿望沉淀太久,所形成的各式各样的妖魔。

聚集了更多人口的长安,前所未有地聚集了更多的欢笑、眼泪、歌舞,也聚集了通宵达旦的欢愉和夜不能寐的渴望,更多的怨恨、悲伤、恐惧,而这一切催生出了层出不穷的妖魔。

有的只是躲在阁楼里发出奇怪的吱呀声,而有的,则会在月亮下面的薄雾中拦着路口,择人而噬。

入夜后的长安不得不实行宵禁,这也是原因之一。

幸运的是,长安城里并不缺少寺庙和道观,也不缺少降魔者。这僧人便是其中的一位。传说他已经修满了十世,却舍弃了成佛之路,发下宏愿要照耀世间,普渡众生苦难。

他因此被人们称为莲灯尊者。

他与其他降魔者不同,很少让超度的对象直接灰飞烟灭,而总是用那只紫砂钵予以捕捉。

“没办法,家里的孩子胃口太大。”莲灯常常苦笑着解释:“就这一点点怨念,还不够她塞牙缝。”

贞观三年的夏至之夜,就是这个莲灯和尚走入了长安城的天牢。

狱卒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他正在往碗中倒酒。看守天牢并不是一份令人愉悦的差事。这里关押的都是不久便将问斩的死囚,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来到这里之前便已经经过了刑讯,连肢体都残缺不全,躺在牢房中也只会发出断续的咒骂和呻吟。在炎热的夏季夜晚,牢房中还会传出严重的腐臭,久久不散。

对此,狱卒本人发明了他独有的一种应对方式,便是每日一斤的烧刀子。但这一次,酒液忽然在半空中凝结成透明的一片酒幕,挂在瓮口的边缘。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再也没有苍蝇飞舞的声音,连那些咒骂和呻吟也都消失无踪。

他睁大了眼睛,全身都定住了,无法动弹。

莲灯走到了他身后。背对着他的狱卒闻到一种类似于檀木和莲花的香气,然后是拂过颈后的两根手指。

“溺酒虫。”他听见有人说:“也罢,便算是今夜的零嘴儿吧。”

狱卒打了个哆嗦,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脊髓当中被抽提出来,整个人犹如被兜头淋了桶冰水。再看手中的酒瓮时,竟然再也不觉得那酒香宜人。

他身后之人并没有停留太久。在将溺酒虫扔进了紫砂钵之后,他径直走向了最里间的牢房。

整座天牢都被寂静所笼罩,唯有这里,这间窄小、闷热、散发着恶臭和血腥的牢房之中,一切都还在照常进行。有人发如飞蓬,衣衫破烂,端坐在牢中,正在弹着琵琶。

琴弦铮铮,却总是不成调子,似乎是个从来没有接触过乐器的新手。但他怀抱琵琶的样子却又轻车熟路:微微侧着头,与那琵琶颈项相接,温柔得犹如环抱着心爱的少女。

莲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罗灰儿。”他唤道。

琵琶声停了。

“你被折断了十指,挖出了髌骨,明日午时就将受腰斩之刑,可你现在还在弹琵琶。”

“挖出了髌骨,可他们没能挖出我的心。”弹琴之人以明显的胡人口音回答。他蓬乱的头发呈现出铁锈般的红色,当是名西域人,“我的心中仍有着喜乐之音,它迫不及待要冲出我的胸口。”

“贫僧能帮施主一把。”莲灯道,“贫僧能治好你。”

“你能接好我的十指,让我重新长出髌骨?

“不能。但我能治好你鼻中垂下来的息肉——只要一触碰到它们,就会带来锥心之痛,而这令施主在弹奏中分心,对吧?”

环抱琵琶之人转过脸来。果然,此人双侧鼻下各垂有一条细细的息肉,约有半尺来长。这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容貌,若非如此,他应是极为英俊的,还有一双多情的翡翠般的碧眼。

“这有什么意义呢?法师?你进入天牢,只为替一个明天就要死去的犯人减轻病痛?”他平静地问。

“我佛慈悲。更何况,你心中的音乐,是世间罕见的美味,不该随着你一起湮灭。”

莲灯递出了手中的紫砂钵,它忽然开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犹如正在将世间各种鲜美之物混合起来,慢慢熬煮。连罗灰儿都被香气所诱,吸了吸鼻子,靠拢了些。他鼻下的息肉轻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蠕动起来。

莲灯出手的速度非常快。罗灰儿只觉得有虚影在眼前一闪而过,鼻中一轻,两只息肉便消失了。

莲灯已经穿过牢门,立在他眼前,念了声阿弥陀佛。他两侧的袖子微微鼓动,过了一阵,竟然传出了排箫和箜篌之声。

“这是两个小乐神。想必是为施主心中的音乐所感,从上界降临到此。”莲灯指着袖子解释道,“如今病痛已去,夙愿将成,施主可愿与之合奏一曲?”

那是,怎样的乐曲呢?

打个比方,就好像一只生活在地底,长达十一年的蝉,忽然有一刻,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突然降临的光明令他头晕目眩,新生的翅膀又令他倍感自由。他胸中充满了音乐,充满了歌声,止不住地想要歌唱——于是,在短暂的夏季结束之前,这原本来自最泥泞和肮脏之处的生命不断地歌唱着光明、喜悦和安乐,甚至忘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

贞观三年夏,琵琶乐师罗灰儿因偷盗丹阳公主府上的鹌鹑枕,被判腰斩。行刑时围观者甚众,都在期待能聆听国手今生的最后一曲。谁料罗灰儿一直保持着沉默,至死不曾动过琵琶弦。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将最后一曲献给了那个惊鸿一瞥的短暂夏季,从此再无遗憾了。

她踏着虚空,行走在黝黑的湖面之上。

每走出一步,脚下都会生出些晶莹的涟漪,却并不消散,而是朝她身侧的水面聚拢,升腾,再旋转着分裂出花瓣——是一朵莹莹生光的莲花,花心中托着一点细小的火光,替她照着亮。

走得多了,这样的莲花灯在湖面上越来越多,所发出的光渐渐照亮了她所要去的前方

一间普通的茅屋,屋顶铺着简陋的稻草,屋前却很不协调地搭着宽大的前廊。廊下挂着盏圆滚滚的灯笼,上面是空白的,一个字都没有。

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越走越近。那灯笼下面横躺着个年轻公子,正低头耍着手中的一只九连环,将铁环甩得铿铿作响。此人一身雪白锦衣,后背绣着只脚踩着牡丹,身披祥云的紫色麒麟,神气活现地朝她瞪着一双大眼。

待她一踏入前廊,他便头也不抬地道:“咱家的阔口将军可算是回来了!这次又吞了几万户?”

她一脸漠然,径自从他身上踩了过去,还特地在那雪白衣袖上蹭了蹭鞋底。

不管他哇哇大叫着抗议,她循着无法忽略的浓郁香气,低头进了茅屋。她所前来寻找的莲灯和尚正盘了腿,在地上打坐,手中垂着串星月菩提的佛珠,面前的火堆上架着紫砂钵,也不知道炖了多长时间。

“鲍鱼,瑶柱,乌参,香菇。”她深吸了一口气,细细分辨道,“还有什么?”

“还有贫僧近日来新得的一样滋味。”莲灯睁眼对她一笑,又摇摇头。“不行,阿碧,我晓得你必定是饿了,但眼下火候还不到,你还是先去净手,再等着吃晚饭……”

她饿吗?朱成碧想,原来,这也是饿吗?

就像是,身体中间空出了一个大洞,不断有风声自其间呼啸而过,就像是,绝望地想要吞掉更多的东西,可无论如何都无法满足。

就像是,弄丢了非常非常重要之物

她本来还要再仔细思索的,谁晓得秋子鳞现出麒麟原型,朝她一侧撞了上来,要咬她的脖颈。她勃然大怒,也现了原型,腰一扭躲了开去,反身咬住了秋子鳞颈后的软皮,将他按倒在地。秋子鳞喉咙里呜呜叫着,用两条后腿儿死命踹着她的脸。

“第一百五十六次对战秋子鳞,”朱成碧满意地在心中的墙上画下新的一笔,“哼,依然是本姑奶奶胜出。”

“打架的小孩没有晚饭吃喔。”

莲灯和尚终于回过头来,严肃道。

这边两只立刻乖了,翻身起来便亲密无间地排排坐在一起,两双眼睛都巴巴地望着他手中的紫砂钵。

莲灯和尚此人颇为有趣。

他是修满了十世的高僧,一颗佛心光芒耀眼,同时还累积有十世的重重记忆——记的全是历史上的各式菜谱。平日里除了降妖除魔,业余时间便都花在了琢磨做菜上,全心全意地钻研着新的菜式。

朱成碧后来之所以亲自操刀饮食,跟被他一开始就将口味养刁了不无关系。

莲灯和尚化塔之后,她一点一点地回忆起他持刀切菜的姿势,回忆起他选择的食材,操作的程序,再一点一点地学着做出来,想要重新找回记忆中的味道。

真奇怪,这么做的时候,她总觉得莲灯就站在自己身后,微笑着看着自己。只要她不转身,就会以为一切都还维持着原状,一切都还跟过去一样。她所失去的人们都还在她身边,就像现在,莲灯微笑着将紫砂钵朝她端了过来,秋子鳞站在他的身侧。

那钵内传来如此浓郁的香气,只消闻上一下,她体内的空洞便尖锐地疼痛起来。

好想吃。

“今天阿碧辛苦了,你先尝。”

朱成碧朝那紫砂钵伸出了一只手。

一瞬间,汹涌的渴望几乎要将她淹没。

好想吃,好想吃,好想吃。她新生出的兽牙紧紧咬着,连刺破了自己的嘴唇都不曾察觉。好想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莲灯身边,便再也不用忍受饥饿折磨。

然而她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将另一只手的掌心摊开给他俩看。她手中,是一株鲜红色的萱蒲形状的小草,已经燃了一半。

怀梦草。

点燃它,便能与所思念之人在梦中相会。

“贞观十二年,真正的莲灯和尚为了镇压被斩断双角,化作黑麒麟的秋子鳞,在一处叫做无夏的江南小城,以身相殉,已经成为了一座七层的石塔。”她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莲灯道。

因为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我守着你化成的塔度过了五百年。她这样想,但并没有说出口。

“你们如今,不过是我燃起怀梦草之后,出现在我梦中的幻象而已,这是唯一能再见到你们的方法。”

他们二人依然并肩站着,望着她。

“既如此,你又为何要召唤我们入梦?”莲灯问。

“因为不知为何,我近来忘记了很多事情,无论是五百年前的,还是五百年后的,似乎都有缺失。”

她皱起眉头来,追问道:“因此我来问你,还记不记得贞观三年,长安城中有佛像跳出了画卷,在夜间行走的那桩案子,究竟是如何破解的?”

最初遇见佛像夜行之人是一名更夫。

每日傍晚,当黄昏的光线犹如退潮一般逝去,伴随着沉重的吱嘎声,长安城中各坊的朱色大门都缓缓关闭,原本人群熙攘的大道上将会空无一人。只有巡夜的金吾卫偶尔会经过,除此之外,便只有更夫、盗贼和老鼠还醒着,时不时地在夜间的长安城中出没。

当然还有各色面目不明的妖魔。

这名更夫所负责巡视和报时的,是安业坊和光福坊之间的道路。据他回忆,佛像是在他敲响三更之后突然出现的,高达十丈有余,面朝北方,漠然矗立。他被吓得伏地跪拜,结果那佛像衣袂起伏,竟然是朝着朱雀门的方向走了起来。

更夫趴在地上,捂着眼睛发抖。但他依然注意到,并没有脚步声传来——如此庞然大物,在移动时既没有踩踏房屋,也没有激起任何尘土。

它就仿佛是由云雾构成的幻象,直接从更夫身边经过,对他丝毫不加理睬。

然后就此消失了。

京兆尹认为这表示长安城中又新添了案件,为此增加了士兵巡逻的次数,并在佛像出现之处严加搜查。大兴国寺的住持则认为这是吉祥之兆,率领着数十位教众在佛像现身沿途焚香、祈福,连续念了好几日的经。然而无论是赞美还是诅咒都没有让这一现象消失。佛像依然在一夜夜地出现,并且每一夜都朝着朱雀门的方向行走,然后消失。

进了朱雀门,便能进入皇城,再往北便是太极宫。

在这样的情形下,皇帝终于开口,向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莲灯尊者寻求帮助。

“我想起来了。”朱成碧道,“你那次为何带了秋子麟,却没有带我?”

“自然是因为我更聪明,懂得分析案情啦。”秋子鳞插嘴,“若是你,恐怕只晓得上去就是一口,连朱雀门都不会剩下……”

朱娘按着他的脸,将他拨到一边去了。

“麒麟是瑞兽,若只是一般的邪祟,遇到他自动便消散了。”莲灯解释道,“若真是神迹,也不至于冲撞到我佛。”

朱成碧鼓起了脸颊。

“况且,那佛像只是烟尘所构成,一点都不好吃。”

莲灯连忙哄道。

总之,贞观三年夏季的某个傍晚,莲灯和尚站到了朱雀门前。晓得佛像要来,连守门的兵士都躲避了。只剩他一个身单力薄的和尚,背靠着城门,手中所能依靠的只有一串星月菩提制成的佛珠而已。

时辰尚早,他闭了眼睛,将金刚经默念了几十遍。

头顶的城楼上忽然传来感慨声:“没错,‘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若那佛像只是幻影,光这金刚经便足以驱散它。”

“贫僧没想那么多。”莲灯朝城楼上抬了抬眉毛,“只是碰巧这段背得最熟罢了。”

“这么说,我倒也有背得熟的几句。”那人调笑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这几句还没有背完,他们面前的虚空中,便有巨大的佛像自动凝结出了身形。比起曾经在更夫面前展现的形象来,眼前的佛像越发高大了,原本应该宝相庄严的面上横眉冷目,是一副怒容。唇边还隐隐有利齿生出。

它朝莲灯和尚缓缓俯下身来,似乎在打量着他。

这还是第一次,有目击者引起过它的注意,

教那双没有眼瞳,纯粹靠墨笔勾勒出来的眼睛盯着,连莲灯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紧张感。

接着它便朝他伸出了手掌,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想要抓住一只蟋蟀——那手掌有半间房的大小,从头盖下,要将莲灯按在下方。

莲灯连眼都没有眨,只喊了声:“等等,秋子麟!”

已经晚了。

靠近佛像面部的城楼一侧忽然爆炸开来。一团银白色的影子从中飞出,直接穿过了佛像的脸,而后者,因为全部注意都在莲灯身上,并没有来得及躲开。

身着银白锦衣的贵公子得意洋洋地落了地。正是秋子麟。然而他并没有能得意太久:佛像的脸自动地复了原,重新生出了五官,连怒容都没有变化。不,似乎那利齿的长度更长了些,眼中隐隐有红光生出。

“这家伙,难道是用面团子捏成的吗?”秋子麟喊。

“你好像惹得它更生气了。”莲灯毫无危机感地指出。

佛像的动作忽然加快了几十倍,居然一把抓住了秋子麟,他在它掌中蹬着腿儿,一面对莲灯道:“这力道!绝对不是幻象!也不是什么邪祟!”

“那是妖兽?”莲灯若有所思。

“呸!这世上还有见了本王不下跪的妖兽吗?”

有,而且她昨晚刚又揍了你一顿,然而莲灯并不打算说出实话。他还在思考另外一件事情:什么惹恼了它?

迄今为止,所有的目击者见到的佛像都是平静的,并没有袭击人的事件发生。唯独今晚出现的面带怒容。是因为自己念的金刚经?还是因为秋子麟的存在?

“你再念一遍!”莲灯催促道。

秋子麟挂在半空摇晃:“再念一遍什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一句出来不打紧,佛像气得双眼冒火,将他朝莲灯所在的方位狠狠一甩

莲灯悠哉地闪向了一旁。

砰的一声巨响,莲灯身后的朱雀门应声裂成两截,过了一阵,秋子麟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裂口中传了出来:“本王的袖子破了!这是清云阁的限量版,一年只发售二十套的!”

“秋子麟这只绣花枕头。”朱成碧摇着头评价,“你真该带我去的。”

“带你去,又当如何?”秋子麟不服气。

“自然是一口吞了。”朱成碧斩钉截铁,“这世上还没有我吞不了的东西呢。”

秋子麟一脸的“我就知道”。莲灯却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你能吞了佛像。但你却降伏不了它。经此一役,我和秋子麟已经知道了佛像的本体。”

“是什么?”

“是心魔。”

所谓的心魔,一开始只是普通的愿望而已。

若能得以满足,这愿望自然就消散了,可有的愿望并不能得到满足,有的愿望,连想一想都觉得是罪恶。到后来,连许下它的人都不肯承认它,只将它深深地压抑进了内心,然后彻底忘记了。就像一枚种子,被埋进了深不见天日的土壤深处。

但它并不会就此消失。

它只会在黑暗中沉淀,凝结,发酵,甚至具有了形体,迈出了画卷,行走在一个又一个夜间。

但要降伏它,却也是容易的。

只要寻找到那个孕育出心魔的人,替他完成这愿望即可。有的时候,单单是说出心魔的存在,便能令其消散。这佛像对“爱”之一字如此敏感,当是因爱而生的心魔。朱成碧猜测着,接着问:“这么说,你和小秋找到了心魔源头,于是令佛像消散了?”

莲灯没有立刻回答。秋子麟却抢过了话头:

“没有!我刚从门里爬起来,就听到了琵琶声。佛像立刻便消散了。”

“琵琶声?”

“对,而且根本不成调子。莲灯还说什么悲凉,根本就只是有人在乱弹而已。”

“然后呢?”

“然后我循着琵琶声进了大理寺的天牢,见到了一名叫做罗灰儿的乐师。”莲灯回答道。

他将自己在牢中的见闻告诉了朱成碧。

“罗灰儿原本是丹阳公主府上的乐奴,因他奏得一手好琵琶,颇得公主的欢喜,却因为偷盗了公主的鹌鹑枕,获罪下狱。那鹌鹑枕为皇帝亲赐,以七宝合成,但即使如此,原本也不至于死罪。可他却一口咬定这是公主亲手相赠,甚至要求公主出面对质。枕头这等私密之物,如果赠送,必定是情人之间。这不是毁人清誉么?”

“那丹阳公主又如何说?”朱成碧追问。

“公主根本不愿与他对质。他因为玷污公主名声,有损皇家尊严,所以被判处了腰斩。”

朱成碧有点儿明白了。因爱而生,求之不得,又兼刑讯折磨,死亡在即。那乐师的心中因此生了妖魔,唤出了佛像,也是意料之中。

她这边还在思索,莲灯却又捧起了紫钵。他的袖子也鼓动起来,飞出来两个做飞天样打扮的小仙女,浑身彩带飞扬,环佩叮当。一个手中持着排箫,一个持着箜篌。

“阿碧,我知道你饿得狠了。正好我从罗灰儿那里,得了这两个小乐神之外,还有意外的收获——我将它一并加在这道菜里,慢慢地炖了两个时辰。这是我能做到的,最接近于你曾经尝过的那种滋味的菜肴了。”

他在说什么?她曾尝过什么?

被放在她面前的紫钵,散发着令她全身都紧绷起来的香气。但她却连看都不肯看一眼。除了她曾经尝过的美味之外,其余的一切她都不屑一顾。

可那是什么?

“我——”朱成碧想说我不记得了。她想说,如果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被我忘记的是什么。

然而莲灯也好,秋子麟也好,他们的面目都渐渐模糊起来。头顶有清澈的光线透入,她开始身不由己地上浮,只来得及回头,向下,死死地望着莲灯,直到那两人的身形完全消失。

醒来时,她松开的右手中,只有怀梦草燃烧后的灰烬而已。

绣着桃花的薄帐之内,弥漫着怀梦草燃烧的草木香气。梳着双髻的少女躺在其中,正在沉睡。

在她身侧,点着一盏如豆的灯,那饕餮金焰只剩最后一点,还在跳动不已。翠烟在一旁守了大半夜,只觉得昏昏欲睡。可千万不能真的睡过去啊!她反复提醒着自己。一旦让这金焰熄灭了,姑娘就会永远沉迷在梦中,再也找不到归返的路途。

可她真的太困了,两只眼皮直往一块儿撞。她和樱桃本就是常青用生花妙笔画出来的一对儿双生婢女。自从常青出走之后,她俩就再也没有回到画上休憩的机会。

这样下去,还能再支撑多久呢?她只觉得眼前一黑,眼看身不由己就要朝那盏灯倒下去

突然有耀眼的光,刺穿黑暗而来,将她激得浑身一颤。再睁眼,便看见头顶犀角的小男孩呆呆地立在面前,那犀角顶端湛湛生光,正是刚刚将她强行唤醒之物。“小萱!”翠烟唤道,“多谢你!”

那孩子不言不语,只睁了一对大眼看着她。

这小犀牛当初是跟着凌虚谷的妖兽一起来的无夏。凌虚谷的妖兽们大多都在围攻莲心塔之时自爆了,剩下的也都无颜再逗留下去,陆续离开。只有这孩子无处可去,便一直留在了天香楼。

一见他,翠烟便又想起了常青,不由得将他拥在了怀里,絮絮地念着:“你也在想公子吗?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没有遇到什么凶险?能不能吃得饱,穿得暖?这么些时日,居然连信也不曾送来一封。姑娘又……”她有些哽咽,忍了忍,又接着道:“姑娘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当我跟樱桃两个是自幼跟着她的。我俩也没有什么别的念头了,只想按公子的心愿,好好照顾姑娘便是——偏偏无夏城里,又闹起了这样的怪物!”

一阵奇怪的吼叫声自窗外传来,她赶紧抱紧了小男孩,一叠声地哄着:“不怕不怕……”

话是这样说,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时,她还是惊得几乎跳起来:“樱桃?你吓死我了!”

那站在门边之人,不是樱桃又是谁?可她看起来姿态颇为奇怪,一只手中握着片苇叶,半身淋漓着海水,还隐约带着一丝血腥。躺在苇叶的包裹之中,还在微微颤动的,是一块雪般晶莹的肉。

“我入了东海,捕了鲛人,这是第七节脊骨之上,三寸大小的那一块……”

她还想再说,却突然止住,朝前跌倒。翠烟过去抱住她,在衣袖之中一点点地摸过去,才发现她的半边身体都已经不见,也不晓得是在捕猎鲛人之时失去的,还是本来就已经开始慢慢消散了。

她俩都终究会消散,重新归复为一滩墨汁,只是时候早晚的区别而已。

“上一回,姑娘也有几个月不曾吃过任何吃食,就是得了这鲛人脍,才又开了口。”樱桃垂目,看着那块肉:“我应过公子,要好好侍奉姑娘……拿去喂她吧。”

翠烟又气又急,几乎要哭出声来。

“你怎么这么傻?姑娘她什么都不肯吃,一点点饿成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没有鲛人肉吃吗?”

明明姑娘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明明吃下了黑色的忘忧糕,一觉醒来之后,便又欢乐起来,一如往常地闹着要找各种珍稀的食材,做那些她和樱桃闻所未闻的菜肴。可没有一样,能让朱成碧吃上一口。

常常是只闻一下,便吐了舌头,嫌弃地扔到一旁,还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不是这个,也不是这个。到底是什么?”

常青离开无夏城,到今日,一共一百二十七日。

那只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的饕餮,也将自己饿了,足足一百二十七天。

突然,自窗外又传来了吼叫声。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近了,连雕着山桃的窗棂都在颤抖。紧接着便是一阵狂风,刮得帘幕翻涌。

翠烟朝那最后的一点金焰扑了过去,将其靠在心口,用身体挡着风,生怕它熄灭了。

樱桃却在她身后,望着圆窗之外,幽幽地道:

“这怪物也不知道因何而来,只在夜间出现,四处翻找,将整个无夏闹得如此不得安宁。”

圆窗之外,闪过了一只巨大的,用墨笔勾画出来的眼睛。眉眼细长,天庭饱满,那凑在天香楼前往内窥视的,赫然是一张佛脸。

就跟贞观三年时的长安一样,如今的无夏城中,也出现了夜行的佛像。它甚至还将亭台楼阁都掀了开来,也不知道究竟在找些什么。虽然每当第一声鸡鸣响起,佛像都会消散,但无夏城的民众还是因此恐慌不已。正是为了解决这个异象,朱成碧才燃了怀梦草,进入梦中,向莲灯和尚寻求解决之法。

樱桃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前,回头对翠烟笑着:“我已经做了决定。从今往后,就将姑娘托付给你了。”

“你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樱桃已经跃向了窗外。樱桃红色的背影尚在半空,便被撕裂了——她整个人化作了一条赤红色的长龙,犹如贯日的长虹一般,朝佛像射去。

那佛像一伸手,将她抓在了手中。

“樱桃!”翠烟含泪喊着。

红龙正血脉贲张,扭转着身体,原本是要作拼死一搏的。那佛像凑在它耳边,也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居然让它止住了所有动作,睁大眼睛道:“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

翠烟只来得及听到这里,佛像便两手用力,将红龙生生地从中间撕裂了。半空之中,并无血迹,只有墨汁在淋淋漓漓地滴落下来。翠烟浑身颤抖不已,捂住了嘴,也将痛楚和嘶吼一并捂了回去。

要是公子在这里就好了,他能救樱桃,也能救我们大家

“翠烟?”

有一只女子的手放上了她的肩膀,按住了她的颤抖。那手白皙,修长,出奇地稳定。

翠烟转头,望见披散了长发的成年女子,一身戎装,手中是一柄银亮的长刀,另一只手正缓缓松开。

怀梦草的灰烬从她手中滑落。

“姑娘,不,将军!”她揪住她腕上的护甲,“那怪物杀了樱桃,求你替她报仇!”

饕餮将军却略皱了眉。

“樱桃?”她念着这个名字,“那是谁?”

紧接着,她忽然按住了胃部,缓缓地弯下了腰,虎牙咬着嘴唇。她本就形容消瘦,如此一来,更显得面色惨白。

“姑娘,姑娘,你又胃痛了吗?”翠烟心急如焚,“你不记得樱桃也没有关系,就算把我忘了也没什么——可你不能再这样活生生地饿下去了!”

“无妨。”她摆了摆手,“我已经从莲灯那里知道了佛像的本体,不过便是某人的心魔。要对付心魔,除了找到源头,还有另一种方法。”

她手中的刀越来越长,犹如月光一般发亮。

“一柄足够快的刀,足以斩断任何妄念。”

翠烟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饕餮将军身形一晃,便已经不在原地。待她扑向窗口,便见那爬在天香楼上的佛像忽然僵硬了,不再有任何动作。

咔嚓一声,一道明显的裂缝,从那佛像的头顶,一直贯穿了它的全身。

成,成功了吗?

她提心吊胆地想着,就见佛像裂成两半,朝左右倒下去,可还没有来得及真正地倒地,便在半空中又开始了变形,犹如面塑的小人,被无形的手捏成了两个跟之前一模一样的佛像,重新又开始发出了吼叫。

饕餮将军站在莲心塔的顶端,眉头皱得死紧。

“怎么会这样?难道,非得找到心魔的源头不可?”

两尊佛像同时伸手朝她抓来,她不闪不避。

“姑娘小心!”翠烟在下面喊。

千钧一发之际,无夏城中响起了第一声鸡鸣。

两尊佛像,连同伸向朱成碧的手,都一起化作了烟尘,被风吹散了。

“只是单纯地斩断,就像你替那乐师割断鼻中的息肉一般,对夜行的佛像并没有用。”朱成碧盘腿坐在茅屋当中,对莲灯道。

这是她燃了怀梦草的第二个晚上。散发着香气的紫砂钵仍被放在火上熬煮着,折磨着她的饥饿更加强烈了,几乎成为啃噬着内脏的千万条小虫。然而她仍不打算去理它,只凝神听着莲灯接下来要说的话。

“当然不行了。”秋子麟跷着二郎腿,一面拆解着怀里的九连环,一面道。“当年罗灰儿死后,长安城中佛像依然在出现。这表示心魔的源头并不是他。”

“不是他?”朱成碧问:“但他的琵琶声可让它暂时退避?”

“因为心魔的源头之人,跟他有莫大的关系。”莲灯转头去看秋子麟:“接下来既是由你单独出马解决的案子,便由你讲述如何?”

秋子麟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坐直了身体,对朱成碧道:“求我啊?”

朱成碧一拳揍在他鼻梁正中央。

真要认真算起来,这桩案子其实发生在佛像夜行之前。

丹阳公主府上的一位婢女突然着了魔,整日滔滔不绝,说的都是些以她的日常绝对接触不到的事情。

起初并没有人当真,只当她在胡言乱语。

可当她开始说些宫闱私密,什么哪位后妃的闺房是如何装饰,皇帝今日的夜宵又进了几枚胡桃,连权贵之人的枕畔私语都说得活灵活现,便有当事人大感丢脸,坐不住了。

虽说是坐不住,却也不能简单地找人将这婢女闷死了事,此时她在长安城中已是相当出名,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等着她接下来会爆出哪一位的八卦。而到目前为止,那些谣言还只是谣言,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此刻若是谁气急败坏地跳出来杀了她,岂不是坐实了之前她所说的一切?

然而秘密还在日复一日地自婢女口中说出,甚至连她自己也无法控制:就算捂着嘴,那些话语还是在自动涌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她会提到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这简直是悬在所有人脖子上的剑。

就有人因此找到了莲灯和尚,希望他出马解决此事。而莲灯派去了秋子麟。

平心而论,秋子麟虽然打架不咋样,但是对付起小姑娘来还是很有一手的。例如这一次,他接了案子,先是不着急去丹阳公主府上,反倒是去了平康坊,摇头晃脑地听了一整日的曲,接着又花重金买了支装饰精美的琵琶,又缠着乐坊内的姐姐们教他弹了几招。

“为什么是琵琶?”朱成碧一头雾水。

“看,这就是会动脑子的人和只会用蛮力的人之间的区别。”秋子麟得意洋洋,“我之前探听清楚了,这婢女着魔之日,正巧听了公主府上一位新来的琵琶手奏曲。而且她提到了这么些人,几乎将朝里朝外但凡有点名望之人全都扒了个遍,唯独不曾提起过的,就是这位当时声名正隆的琵琶国手。”

“难道——”

“没错。”秋子麟点头,“正是罗灰儿。这两人之间若是没有点儿什么,我就把这九连环吃下去。”

秋子麟将罗灰儿的成名曲学了几段,自觉能糊弄人了,便悄悄去了丹阳公主府,在那婢女必经之路上等着。他摆好了姿势,特地将自己美好的侧脸朝向婢女走来的方向,待她真的出现,略弹了几下,便故作惊慌地站了起来。

“晓得姑娘喜欢罗灰儿的琵琶曲,在下也学了几招。”他语调诚恳,注视着那婢女,眼神温柔,脉脉含情。待她也将目光转过来,他又摸了摸鼻子,假装看向一旁。

“原本是想讨姑娘欢喜,可真的看见你时,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一点也想不起来该如何继续了。”

那婢子的脸便一点点地红了。

“这样也行??就凭你那三脚猫似的技术?”朱成碧万般惊讶。

“这根本就不是弹得好不好的事儿,靠的全是功力。”秋子麟吹嘘起来,“总之,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跟她成了至交好友,晓得了她一个惊天的秘密。”

“还有什么秘密,无非是她暗恋人家罗灰儿。”朱成碧用手托着下巴,“以罗灰儿当年盛况,长安城里暗恋他的女子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算不得稀奇。”

秋子麟的嘴张得能塞进去一只鹅蛋:“你居然也晓得‘暗恋’这两个字?”

“什么晓得不晓得?我好歹也——”

朱成碧的脸略微发起烫来,争辩道。

也什么?她忽然想不起来。难不成,她也曾经暗恋过某人,为之辗转反侧,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却求之不得?可那是谁?

秋子麟还再继续解说:“我要说的秘密比那个惊爆多了——她告诉我,她可是罗灰儿真真正正,唯一的爱人,两人私底下定了终身的。”

“这是梦话吧。”朱成碧道,“罗灰儿乃是公主府的乐奴,就算有再高的名望,除非公主开恩,他终身不能脱离奴籍,连生死都掌握在公主手中,怎么可能跟人定下终身。”

“我也是这样说,谁晓得她说,能拿证据给我。当天夜里我趁她不备,守在她窗下,不多时果然见她穿出窗来,飞走了。”

“飞走了?”

“没错,而且只有一颗头。”秋子麟两眼放光,“这名婢子来自岭南,祖上曾有飞头蛮的血统。”

岭南的山中,有少数族裔,可将其头拔出,在夜间到处飞行,即为飞头蛮。

虽说如此,却并不害人,而且飞行中始终紧闭双眼,以为自己在做梦。若是受了惊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只有一头,反倒会从空中掉落,活活摔死。

秋子麟跟着婢子的头,在长安城中转了一圈。她先是停在各家达官贵人的窗外,偷听了一阵。之前的那些八卦,便是这样的由来。

接着她便去了罗灰儿的房里,不一时便窸窸窣窣地出来了,口中还含有一物。此物只有鹌鹑般大小,却由七宝制成,通体放光。正是原本应该属于丹阳公主的鹌鹑枕。也正是它将罗灰儿送上了腰斩台。

“虽说如此,事发后,罗灰儿却说根本不认得她,连见也未曾见过。这婢女一番伤心过后,反倒再也不能将头拔出来夜飞了。”秋子麟道。

“她之前也都是正常人,直到听了罗灰儿的曲才激发了飞头的潜能。居然能教人将头都拔出来,这究竟是——”

“是渴望。”

莲灯忽然插话。他之前都在注视着那只紫砂钵,现在才转过眼来看着他俩。

“那婢子如此渴慕着碧眼的乐师,因此连自己的头都拔了出来,只为能在夜间飞去看她所爱的人。贫僧也采了这种味道,一并炖在了这口钵里。”他语言中隐隐有着担忧:“你,还是不肯尝一尝吗?

第二根怀梦草,便在此刻燃尽了。

“是渴望啊。”

朱成碧站在莲心塔顶,面对着又一次出现,还在不断吼叫,翻找着的佛像,自语道。

所有心魔,都是由人心中的渴望所构成的。

就像那个婢女,因对所爱之人的渴慕,有了飞头的异象,而在断绝了这份心思之后,立刻又恢复了正常。若是能了解到这无夏城中夜行的佛像所渴盼之物,替它找到它一直在翻找的东西,也能解决这怪象。

她下了决心,朝佛像的方向跃了起来。

佛像伸手要抓她,她却就势登上了它的手臂,一路攀上了它的肩膀。

“你在找什么?”她在它耳边质问道。

佛像僵硬地扭过了脖子,嘴唇翕动,朝她吐出了一个名字。奇怪的是,她却听不到。

不,不应该是听不到,否则她不会知道那是个人名。但她无法记住这个名字。它就像是落向深渊的石块,朝她记忆深处的黑洞坠落下去,消失了踪迹。

胃部的疼痛剧烈起来。她弯下了腰,只觉得额前满满都是冷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失去了,在她的体内留下了庞大的空洞。好想,好想要吃下什么,以填补那空洞。但是无论吃什么,味道都不对。再也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味道,再也不是她曾经吃过的美好之物。

“那究竟是什么?”她怒吼起来,也不知道是在问佛像,还是在问自己,“你所渴望的,究竟是谁?”

出人意料的是,佛像以同样的姿势怒吼起来,迅速地一把抓住了她,将她深深地摁向了地面。

重压之下,朱成碧只觉得背后的石砖寸寸龟裂,听见佛像喃喃地道:“好饿啊——”

鸡鸣声中,它再次消失了。

“我已经知道了,那在无夏城中行走的心魔的源头所在。”朱成碧对莲灯和尚道,“我已有所觉悟。”

“那你为何还要燃起最后一根怀梦草?”莲灯问。

这么说,他果然知道。朱成碧闭了闭眼睛。

这是最后一个,她能梦到他的晚上。之前为了替无夏城驱逐梦魇,她连续不断地使用了大剂量的怀梦草,在梦中战了数个昼夜。从那之后,怀梦草对她的效力便开始减弱。她一共只能梦到莲灯,三个晚上。

“因为,你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我,长安城中的心魔,它的源头究竟是谁。”朱成碧回答,“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对她做了些什么,才让那心魔彻底消失?”

“你还记得,曾经有人找过我,为了解决丹阳公主府上婢女着魔之事吗?”莲灯道,“就在罗灰儿被腰斩之后不久,此人再次出现了。”

罗灰儿的死并没有中止佛像夜行的异象。

它依然还在一夜夜地出现,而且一夜比一夜面相可怖,头上甚至还生出了鲜红的角,咧开的嘴角伸出了利齿。行走的方位也越来越明确了——原来并不是为了要进朱雀门,威胁到门内的皇城,而是为了到达就在朱雀门东侧的丹阳公主府。

并且从此夜夜逡巡不去。

“一开始那佛像每夜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指着同一间房间,到天明方才消失。”公主府上的来人对莲灯这样说。她是位年约三十的妇人,梳堕马髻,着窄袖绿襦,仪态雍容大方。浑身虽上下不带一点饰物,却有一股清凉彻骨的异香。

“公主虽也觉得困扰,但佛像毕竟只是看起来吓人,并未真正有人因此受伤。可到了昨夜,佛像似乎等得不耐烦起来,竟然撕裂了门扇,想要闯进那屋里去,屋内的仆役们拼死抵抗,它便拖走了其中一人,就地吃掉了。”

“吃掉了?”

“是的,就在庭院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嘎吱嘎吱地咬掉了腿,嘎吱嘎吱地咬掉了头,就这样吃掉了。”

妇人绘声绘色地模仿着。

这样可怕的景象,她叙述起来,依然面不改色。

“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莲灯道:“心魔这种东西,若不曾沾染血气,便只是普通的怨念集合,若能找到其源头之人,替她完成心愿,便能超度。”

“若是沾染了血气呢?”

“连佛像都生了魔相,此人心内,必然已生了杀念,再沾染了血气,付诸行动,只是早晚而已。”

“已经生了杀念吗?”妇人自语。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告诉我,那屋里藏着的是什么吗?公主殿下?”莲灯叹道,“你虽然费心去掉了所有饰品,但忘记了身上的瑞龙脑香——此香穿衣透骨,三日不绝,去年一共只进贡了十枚,乃皇家所专用。”

“是我疏忽了。”丹阳公主一笑。她被揭穿了身份,却也不见有惊讶之色,只略扬了扬手中的帕子。

“那屋里也没有什么,只是之前有个婢子,与人私通,生了个碧眼的婴儿,还不满百日。原本这孩子是要跟母亲一起治罪的,可我转念一想,犯错的是那母亲,稚子何辜?”

莲灯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公主慈悲。”他缓缓道,“既如此,贫僧便随公主走一趟吧。”

“碧眼的婴儿?莫非是那飞头蛮婢女和罗灰儿所生?”朱成碧猜测道,“可罗灰儿又说不认得她——啊,我明白了,他身陷囹圄,不愿连累情人,因此撒谎,也是有可能的。”

秋子麟在一旁大摇其头:“阿碧啊阿碧,你难得聪明一回,却猜错了方向。”

莲灯和尚随着丹阳公主一起回到了公主府,见到了那碧眼的婴儿。果然如公主所说,尚未满百日,只是个温暖柔软,散发着奶香的小肉团子罢了。

他们去的时候,恰好遇到他睡熟了醒来,蹬着腿儿四处张望。莲灯伸了一根手指给他,他便懵懂地抓住不放,朝着他咧出个灿烂的,口水滴答的笑容来。

那双碧眼,跟罗灰儿的一模一样。甚至连稚嫩的鼻骨,都带着西域人的特征。

莲灯便叹了口气,对公主道:“贫僧有个法子,可在今夜便斩除那心魔,永诀后患,只是,要借这不该出生的婴儿一用,望公主恩准。”

他一说到“不该出生”几个字,公主便抓紧了手中的帕子,好半天才又慢慢地松开了。

“尊者请便。”她最后回答道。

当天夜里,佛像再次出现了。

莲灯跟公主带着诸位仆从,守在那婴儿襁褓之旁,只听得庭院之中一阵痛苦吼叫,接着便是树木折断,风雨大作。从窗户中看出去,能见那佛像面带痛楚,衣襟上血迹斑斑,一步步朝他们迈过来。仆从们被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也有拽着莲灯的僧衣,求他相助的。莲灯闭了眼,将那串星月菩提的佛珠在手中转了又转,只是不理。

紧接着只听喀喀两声,众人头上的屋顶竟然教那佛像掀了开来,从中间撕成了两半。一只沾满鲜血的大手伸了进来,在屋中摸索着,随便抓住了一个婢女,便要再拖出去吃掉。那婢女鬼哭狼嚎,只喊着公主救命。一片慌乱中,莲灯缓缓起身。

“何必再造杀孽?”他朝那佛像道,“你最想要吃的,就在这里。”他单手将那小小的襁褓一抓,举向半空:“过来取吧!”

“不——”丹阳公主却奔了出来,扭着莲灯,要去够他手中的婴儿。

“一个婢女的儿子,就让它吃了又如何?”

那佛像果然放下了之前的婢女,要抓向襁褓。

“这是我的儿子!”丹阳公主喊道,“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不肯救你,也不肯见你,眼睁睁看你去死——你来吃了我吧,吃了我吧!”

这后面的几句,是喊给那还在摸索当中的佛像。

奇怪的是,佛像的动作,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便停止了。

“阿弥陀佛。公主以为,这是罗灰儿的心魔?”

丹阳公主从莲灯手中夺走了襁褓,紧紧地靠在胸口。“不是吗?也对,明明是他负了我,是他将我送他的宝枕转赠他人,才惹来杀身之祸。不过是区区一个乐奴而已,区区一个……”

有滚烫的眼泪,滴落在那碧眼的婴儿头顶。

那稚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趣,还在无辜地转着头。

“罗灰儿行刑之前,贫僧曾听他奏过一曲,其中不仅没有能够形成心魔的怨恨,甚至连悲哀都没有,只是纯粹的,光明灿烂的欢喜。”

莲灯的袖子鼓动,两个小乐神飞了出来,在半空中,开始演奏。果真是纯然安乐的喜悦之曲。乐曲声中,那血迹斑斑的佛像,一点点地蒸发成烟雾,缩小了身姿,最后只剩下一个半透明的身影。

那人睁大了眼睛,望见了丹阳公主,随即欢笑起来。原本是卑微的,泥泞当中的生命,却有短暂的一瞬,窥见过天国。即使为之付出了性命的代价,也是值得为之歌唱的吧。

丹阳公主朝他伸出了双手。可她还没有来得及触碰到他,他便已经消散了。

“丹阳公主以为罗灰儿背叛了自己,所以任由他死去。可他的死并没有能够消弭她心中的怨恨,她的嫉妒和怨恨蔓延到了那碧眼的婴儿身上——她开始希望这个孩子也死去。

“但母亲怎么能致自己的孩子于死地呢?这愿望被她深深压抑了起来,藏进了心底深处,最黑暗的地方。终于化成了行走的佛像,吃人的心魔。”

听完莲灯的解说,朱成碧久久不语。

“可照你的叙述看来,她明明是爱他的。”

“是。”

“但是她怨恨他,希望他去死,并且在他已经死后,希望他们的孩子也去死。”朱成碧皱起眉头来,“由爱生忧,由爱生怖,如果这就是爱的滋味,我真庆幸自己不曾尝过它。”

莲灯摇摇头,朝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向她的心口。

“不,你已经尝过了,只是又再忘记。”

自他的指尖触碰到她心口之处,生出了一枝灼灼其华的重瓣山桃,绕着她的肩膀,眨眼间便盛放开来。

“好了,这下终于做完了,火候刚刚好。”

他将紫砂钵放到她的手上。“这是我寻了种种山珍海味,又加诸欢喜,渴望,怨恨,辗转反侧,百般哀愁,所做出的世上最接近于爱的滋味。虽不能替代你所曾失去的,但说不定能让你勉强填饱肚子。”

所有的莲花灯都开始朝上方升腾起来。

连同她面前这人,也在一点点散成晶莹的粉末。

从此之后,她将再也无法梦到他。

“啊,对了!”莲灯忽然睁大眼睛,满脸郑重其事。她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话嘱咐,凑过去听,却听他笑道:“如果非要给这道菜起一个名字的话,就叫做佛跳墙吧!”

……果然还是个大骗子。

绍兴十六年夏,无夏城中有佛像无故夜行。

该佛像现形于城南,行至莲心塔,沿途翻找不止,兼辗转嘶吼,形貌痛苦,民众不堪其扰。后佛像危及莲心塔,守塔饕餮再度现身,竟不攻击佛像,只吞噬自身。说来也奇怪,那饕餮一开始张开大口,吞吃组成它自己的阴影,原本在摇晃着莲心塔的佛像,竟然也减慢了动作。

“姑娘!”翠烟趴在天香楼的圆窗之上,朝那张半空中燃烧着一对金眼的兽脸喊道,“你这是怎么了?是饿疯了么?怎么开始吃起自己来?”

“朱姑娘说,那佛像根本就不是什么别的怪物,而是她自己。”小萱在一旁愣愣地说。

在夜间行走的佛像是某个人的心魔。

如果,是一只饕餮执著的,无法熄灭的心愿呢?那岂不是会形成这世上最强大的心魔?看她这样子,难道是要活生生地将自己吞吃殆尽,好借以抑制那危及莲心塔的心魔吗?

“不行!这纯属瞎胡闹!”翠烟急得团团转,“果然公子一不在,她就无法无天了!”她一转眼,看见了旁边的紫砂钵。“姑娘刚才是不是说过,这是什么?‘世上最近乎于爱的滋味?’”

若这次姑娘肯吃——若她肯再一次尝试——会不会就能想起公子来?

天香楼的圆窗中,冲出了一只摇头摆尾的青龙,背上坐着个怀抱紫砂钵,头上生角的小男孩。那饕餮已经将自己的身躯吞吃了大半,趴在莲心塔下喘着气,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青龙靠过去,悬在她头顶,好言好语地哄着:“乖姑娘,你不是饿得很吗?我这里有好东西,来吃一口……”

那饕餮将庞大的脸气哼哼地转向了一侧。

“不吃。”少女的声音闷闷地道,“爱会生恨,会生怖,可怕得很呢!”

“那你就饿着!把自己活活饿得生了心魔,都不肯再吃一口!简直是太任性了!”青龙七窍生烟,叉着腰念叨起来,“我之前是不是有说过……你看你现在……每次都是胃疼收场……根本不长记性……”

咦?这些话,好生耳熟。之前是不是也有人这样念叨过她?是不是有人曾经在她胃疼的时候,满头大汗地帮她找药,在她摔进雪地的时候,替她擦尽脸上的雪?是不是有人总是忍不住地要偷看她,在白纸上画她睡着的样子,还以为她不知道?

就算知道她是天上地下横行无忌的凶兽,他还是要啰啰唆唆地念叨她,管束她,照顾她,保护她?

那明明是,非常重要的,绝对不可以失去的东西啊。明明是,一旦尝过了,就再也无可取代的滋味。

就算是当初遭到腰斩的罗灰儿,也不曾忘记过。

“翠烟。”朱成碧忽然说,“你让我……再尝一次吧?”

小萱扔出了手中的紫砂钵。它在饕餮张开的巨口当中消失了。接着,那只饕餮就开始了愣神。反倒是旁边的佛像发生了变化:它的身上开始冒出层层的烟雾,身影越缩越小,最后凝固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影。

翠烟只觉得眼前一晃,金焰和阴影都席卷而去,只有双髻的小姑娘拎着裙子,朝那人影跌跌撞撞地跑着。

“你是谁?”朱成碧边跑边问。

那人朝她转过身来,只来得及莞尔一笑,便融化成了烟尘,随风散去了。但她已经看清了他的脸。她认得这个人,记得他的名字。

“段清棠?”她惊讶道,“怎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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