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 蓑衣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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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一切都源于那半张老虎面具。

那面具以香樟木雕刻而成,涂了鲜艳的黄漆,两只小耳朵中间描着显眼的“王”字。它被挂在高高的货架上,跟应节的蒲丝、艾朵、彩团、香罗,还有艾草扎成的小老虎挂在一处。

眼下正值端午,日渐炎热,蝎子蜈蚣之类的毒虫也蠢蠢欲动。无夏城民们惯于在此时佩戴这类老虎面具,据说可以借此祛邪,驱除毒虫。但这一只跟寻常的造型又有不同,两只眼都描着夸张的红妆。

徐若虚隔着人群,远远地一眼就看中了它。

他好不容易挤了过去,伸手将其摘了下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了一阵,忽然又起了兴致,将那面具朝自己脸上一扣。

“阿零,来猜猜我是谁?”

他问身边的蓝眼少年,声音里满满都是笑意。

阿零却有点儿懵。

面具虽然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可露出的下巴和嘴唇,阿零还是认得的,明白无误应该是徐若虚。但那上半截的兽脸,加上诡异的红妆,却又像是天香楼里的朱掌柜。

究竟哪个答案才是对的?

他迟疑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徐若虚等了一阵,不见他回答,于是摘下了面具。

阿零顿时知道了答案,指着他说:“徐若虚!”

徐若虚哭笑不得。

“这么些年了,阿零你还是只认得我的脸。”

他转头看着身侧熙攘的人群,不知为何忽然感慨起来,随口说:“若是今日我在这里走丢了,你又该如何?”

阿零愣了。

日光暖融,艾草生香,耳畔有笑语声声传来。

他却只觉得遍体生寒。

阿零并不是寻常人类,而是徐若虚数年前从一名来自北狄的驯蜂人手底下救出的玄蜂所化。从那时起,他便只认得徐若虚一人。

时至今日依然如此,他也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可若是……徐若虚不见了……自己该如何?

四周的光线寸寸退却,他就像是漂浮在空中,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阿零,喘气!”

徐若虚见他的神色越来越不对,赶紧朝他背上猛拍了一掌,让他将憋了许久的一口气吐出来。

“抱歉,抱歉,是我错了。”徐若虚懊恼得很,连那面具也一并扔了,“我不该拿这个逗你玩的。”

不,你并不是不该戴那老虎面具。

如果还能回到那个时候,阿零一定会死死地揪住他,告诉他这句话。

你犯的最大的错误,是一语成谶。

放下老虎面具后不到半个时辰,徐若虚便淹死在了钱塘江里。

阿零当时被徐若虚打发去买寻芳斋的招牌桃酥,正在排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队。

若是阿零肯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个要求本身就分外可疑。

他俩之所以出门,就是因为徐若虚一心想去看钱塘江上一年一度的赛龙舟。如果不是阿零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还坚决不许他靠近水边,徐若虚大概也不会想出这个支开他的法子。

可若不是刚刚才被徐若虚那句“若我走丢了”吓丢了魂,阿零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他虽说是听话地离开了,却照例留的有警卫蜂在徐若虚身上护卫。

也正因如此,徐若虚淹死时的感受,全都通过那只抓着他的衣襟一起被淹死的蜂,分毫不差地传给了阿零。

冰冷的江水汹涌而来,直至灭顶。

光线一点点泯灭,胸口痛得像要炸开。

对不起……

阿零甚至能感应到他的愧疚和绝望。

但是一瞬间,连这最后的联系也彻底断绝了。

等他急速赶过去,却只能见到围观的人群脚下,被打捞上来的徐若虚的尸体。

他像往常那样伸出感官,试图触碰他,感受他,呼唤他。

以往会传来热切回应之处,此刻只有一片死寂。

作为玄蜂,阿零对死亡无比熟悉。

在组成他的蜂群里,每天都有苍老的蜂死去,可每天都有新生的蜂孵化出来。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可人类跟自己是不一样的。阿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们只有一个,是独一无二的个体。

这一个人的陨落,抵得上成千上万只蜂,成千上万个世界的同时陨落。

成千上万个太阳,突然同时熄灭了。

他被困在永不结束的黑暗里。

没有人注意到,那只蓝眼的巨蜂是在何时飞出了人群。

它在空中艰难地振着翅膀,歪歪斜斜地,落到了淹死的少年身上。

紧接着,它开始一点一点地朝少年的脸爬去,动作越来越僵硬。

直到最后,它停在了少年的脸侧,止住了所有的动作。

蜂王死了。

人们开始听到嗡嗡的振翅声,越来越强,越来越混乱。

有人扭过了头,看到了天幕下方爆炸一般四散开来,却无处可去的玄蜂群。

它们失去了蜂王,就像失去了头颅。

“谁家的蜂炸窝了——”

若是此刻的徐若虚知道他家阿零炸了窝,想必又要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他此时自顾不暇,陷入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一睁眼,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粽子。

还是生的。

落水前,徐若虚站在江边,跟众人一起翘首以待,等着那艘最大的赤龙舟缓缓驶过。

他之前就听说过,这赤龙舟是按钱塘君的外形制作的,装饰华丽,火红鬃毛上编织着璎珞,垂着五彩丝。等龙舟驶近,岸边的人们一阵骚动,纷纷伸手触摸龙头,想要沾些喜气。

徐若虚也没能免俗,探出了大半个身子,胳膊伸得笔直。就这么着,教身后不知道谁一推,扑通一声就落了江。

平心而论,徐若虚的水性虽然不如阿零,却也还是勉强说得过去。此时钱塘大潮未至,江面上风平浪静,是以他刚落水时,并不十分惊慌,只想着游上岸去。

谁知道他挣了两下,半边身体却不知何故,渐渐麻痹起来,整个人跟块石头一样往下沉。

他眼见着冰冷江水在头顶合拢,光线一点点消失,心中满是愧疚。

那抓着他衣襟的蜂一直在努力将他往上拽,到死也不曾撒手。

对不起,阿零。

残存的意识里,他模糊地想着。

还有阿爹,对不起,孩儿不孝,眼看是要让你白发人送黑

刚想到此处,眼前便出现了一团雪白光晕。

光晕下方影影绰绰,是张人脸。

这是……来引渡自己的吗?

徐若虚只觉得浑身都放松了,轻飘飘地朝那光团飞去。

也罢,早点去了地府,也能早日投胎,说不定,下一世还能找着阿零,就是不晓得,阿零还能不能认出自己。

怀抱着这样的心思,他再度睁开了眼睛,一眼便望见了刻着山桃花枝的圆窗,鲛绡制成的窗帘随风起伏,上面落满了桃花的花瓣。

等等,为什么连地府都跟天香楼长得一样?

他再一转眼,顿时吓了一跳,一张巨大的小男孩的脸就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这孩子头顶生着一根同样巨大的犀牛角,尖端还残留着银白色的光芒。

“能吃吗?好吃吗?”男童的声音响在耳侧。

紧接着,徐若虚便教他伸手一抓,举着便要往嘴里塞。

他眼看着那黑洞似的嘴越来越近,赶紧挣扎起来,甩着竹叶啪啪地打在男孩的手腕上。

如此紧急时刻,他心中却还有一部分抽空想着:咿咿咿?哪里来的竹叶???

“不能吃,小萱!”

一柄绘着牡丹的团扇,挟裹着呼呼的风声扇了过来。

徐若虚的整张脸都撞上了扇面,那男孩手一松,他便重新跌回了盘子里。

为什么会有盘子?我为什么躺在里面?

粽子徐沮丧地趴进了食盒。

“朱掌柜的,我错了,我们还是去找鲁教头帮忙吧。”

“别走啊,儿子!多好的第一手材料啊!”徐学士竭力挽留。

“你忘了,本朝太祖有旨意,凡是家什物件,一律不得成精的。”

朱成碧正翘着手指,在徐家人呈给她的一盘香糖果子里翻来捡去,听了他这句话,闲闲地回应道:“就那个脑子不会转弯的鲁鹰,小心他根本不信你是徐若虚,反倒要抓了你这个粽子精!”

很有可能!

粽子徐全身都僵硬了。

他都能想象出来,鲁大人冷冰冰地揪着自己,要将自己法办时的表情……

“徐学士,原来你在这里!”

对,还有这个声音——不对,这分明真是鲁教头的声音!

徐若虚僵硬地转了转那一对儿红枣,眼前身着素黑的羿师制服,一脸严肃地迈进门来的,不是鲁教头又是哪个?

吓得他赶紧一动不动,就跟只真正的粽子一样呆立在了食盒里。

“司里有紧急情况……啊,原来朱掌柜也在。”

见了朱成碧,鲁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朱成碧居然百年不遇地涨了眼力,从座位上跳了下来。

“我是来给徐学士送蜜粽的。”

她朝粽子徐的方向点了点下巴。

“可得赶紧吃,放到明天早上就得坏了。”

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她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扔下徐若虚孤零零地躺在原地。

没错,到明日早上,就满十二个时辰了。

粽子徐心中正在泪流满面,就听得鲁鹰说:“徐学士,那玄蜂刚刚劫了巡猎司,连伤数人,你可知有什么对付他的法子?”

哎??

是在说阿零吗?

徐若虚竖起了耳朵,听见自家老爹回应:“奇怪,不是说炸了窝?炸窝的蜂群跟失了神志的人一样,应该是毫无目的地乱飞才对,怎么会偏偏去了巡猎司?”

“他可是有目的得很。”鲁鹰冷哼了一声,“直接拿走了桃源图。”

阿零要桃源图做什么?

粽子徐满腹的疑惑,比肚子里的豆沙还要多。

他听阿爹说起过,这桃源图是段清棠段国师坟墓中流传出来的古物,据说谁得到桃源图,就能找到段国师的坟墓,可这说法从未被证实过。

况且这图他也见过,上面什么都没有画,只是一片空白而已。

但是徐学士明显地紧张起来,追问:“你可有按我说的,在那桃源图上,涂过子青蚨的血?”

“自上次这图差点落在白泽手里之后,便涂过了。”鲁鹰回答。

“那还好。”徐学士松了口气,“青蚨者,取其子,母即飞来,不以远近。我们只需要跟着母青蚨,看它往何处飞,便能找到桃源图。”

“即使找到,我们依然对那玄蜂没有办法,尤其是令公子如今又……”

鲁鹰难得地沉默片刻,接着说:“还请节哀。”

徐老爹放在桌上的手动了一动。

粽子徐敏锐地觉察到,自家老爹快要忍不住说出“儿子变成粽子回来了”这种会被当成疯子的话了!

他趁鲁大人不注意,赶紧一叶子甩过去,打在老爹手背上。

徐学士“哎哟”了一声。

鲁鹰循声望来,反倒发现了食盒里的粽子徐。

“这便是朱掌柜送来的?怎么是个生粽子啊?”

糟糕糟糕糟糕!

徐若虚眼睁睁看着鲁鹰伸出了手,差一点,就要落到自己头顶了!

阿爹救我

不晓得是不是听到了他无声的呐喊,徐学士在最后一刻抓住了鲁鹰的手。

“我想念儿子,茶饭不思,因此想换换口味。”他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唉,若是我那不孝子在这里就好了。他与那玄蜂这些年来形影不离,想必能知其弱点……”

食盒里的粽子徐颤动了一下。

徐若虚当然是知道阿零的弱点的。

玄蜂是可怕的妖兽,既能如野火般掠劫,又能悄无声息地潜藏,无论多大的野兽,都能被它化整为零,吞噬殆尽,再加上身有剧毒,几乎所向无敌。

可阿零独独畏惧烈火。

他的蜂群曾被严重地烧伤过,残留下来的蜂所剩无几,却牢牢地记住了那份痛楚。

鲁鹰之前曾用火焰化成的箭对付过阿零,若徐若虚再将这一点告诉鲁鹰,不晓得又要损伤多少只玄蜂。

可他答应过阿零,再不会让他杀人了。

垂在食盒边上的竹叶轻轻地晃动着,分明是在迟疑。

可它最终还是艰难地在桌面上画了几笔,写出了一个字

火。

巡猎司诸人跟着母青蚨,在苍梧山当中找到了阿零。

天已经黑尽了,羿师们手中比平时多出一倍的火把,却将森林都映得如同白昼一般通明。

他们包围着一处山洞,洞口和山壁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玄蜂。那蜂群还在不断蠕动,犹如体型庞大的活物。

“行动混乱,毫无目的。”徐学士感慨,“依然还在炸窝中——这可不太好办。”

粽子徐从他爹抱在胸前的食盒中探出头来,对他爹的判断深表赞同。

他现在跟之前的模样有些不同,裹在身上的青竹叶外面,加了一层黑色的蓑衣,捆扎用的红绳也长出来一截。

这是朱成碧听说他非要跟着去捉阿零,特地给他换过的,据说是怕他一路颠簸,把自己给颠散了。

她还顺手给他的糯米身体上涂了一层蜂蜜。

“这也是为了防止颠散了?”徐若虚问。

“啊?不,这是为了口感好。”她一本正经。

你还真的想要吃了我啊?!

想起她晶晶亮的期待眼神,粽子徐不由得一阵恶寒。

总之,先找到被阿零带走的自己的身体,才是正经事!

他趁着老爹不注意,从食盒里溜了出来,爬到他老人家的肩头上,又将身上的红绳捆成个活结,朝一旁的鲁大人身后背着的箭筒中的羽箭一甩。

居然甩中了!

没有身体就是轻松,连运动能力也提升了!

粽子徐感慨着,跳下了老爹的肩头,借着绳子便朝鲁鹰身上荡了过去

“大家小心!”

鲁鹰却在这个时候发出了警告。

话音未落,那蜂群便朝他们扑了过来,就像一张铺天盖地而来的巨网。羿师们挥动着火把,想要撕开巨网,却收效甚微,玄蜂们丝毫没有畏惧火焰的样子,只是源源不绝地涌出来进攻,又雨点一般地落在地上。

烧灼的味道在空中弥漫,徐若虚望着地上焦炭一般,厚厚一层玄蜂的尸体,不由得吃了一惊。

怎么会这样,难道阿零此刻不再畏惧火焰了?

保存族群乃是本能,除非,有什么更加重要的事,让阿零如此舍身忘我。

徐若虚一面顺着红绳往鲁鹰身上爬,一面回忆着。

曾经有过的例子,是为了保全徐若虚,阿零形成了蜂团,甘愿与烈火对抗,而这一次

果然,蜂群中央,有人影闪过。

虽然是在洞穴深处,却没有逃过鲁大人的眼睛。

“谁?!”

这个问句还没有形成,鲁鹰的箭已经破空而出,连带着被红绳系在其上的粽子徐也一并飞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徐若虚在空中惨叫着。

“奇怪,”鲁鹰放下追日弓,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鲁鹰本就是为了试探,并没有使全力,再加上拖着粽子徐这个累赘,这一箭很快去势减缓,落在了山洞当中。

粽子徐被摔得弹起来好几次,心中无比庆幸自己这身坚硬的外壳。

等他终于不再滚动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却被一只手拦腰一抓,接着便悬空而起。

“这是什么?”

那人揪着他腰间的红绳,将他在半空中晃来晃去,问。

“有意思,难道巡猎司的饭桶们开始投喂食物了吗?”

徐若虚瞠目结舌。

他在这人脸上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老虎面具,带着红妆的眼洞之下,是一双他每日都能在铜镜中看到的眼睛。

自个儿的身体,原来在这里!

可这个身体里面的,又是哪儿来的冒牌货?!

“我忘了,你现在已经傻了一半,自然是没有办法回答我了。”戴着面具的假徐若虚朝一侧偏过了头,说道。

粽子徐悬在绳子上,也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几乎要热泪盈眶

蓝眼的少年靠着洞壁,默默无语。

阿零!是我啊,我在这里!

粽子徐在心中大喊。

可他不敢真的出声,那冒牌货将他拦腰一掐,他的红枣眼睛都差点掉下来。

要是这粽子身体被揪散了,他只怕是要提前魂飞魄散了。

幸好假徐若虚很快将他嫌弃地朝空中一扔。

“这粽子上都沾了些什么?粘我一手!”

假徐若虚嗅了嗅手指:“蜂蜜?这也太恶心了吧?”

粽子徐惊魂未定地趴在阿零手上。

刚才在落地前的最后一刻,旁边的阿零忽然飞快地行动起来,将他接住了。

喔喔喔,还是我家阿零靠谱。

粽子徐悄悄地伸出竹叶,想要在阿零的手上写字,好让他知道是自己来了。

可他一抬眼,不由得愣住了。

阿零原本湛蓝的一双眼,此刻却是雾濛濛的。

他将粽子徐捧在手心里,像是在仔细打量着,但那双眼中毫无焦距,连动作也是僵硬的。

这就是炸窝的后果吗?徐若虚心疼得无以复加。

“你现在虽然不能回答我了,但你还认得这张脸吧?”

那冒牌货走到阿零面前,摘下了老虎面具,笑吟吟地道。

“徐若虚。”阿零喃喃。

“这又是何物?”

冒牌货伸出了一只手,那手腕上,赫然是一串金铃。

等等!粽子徐差点喊出了声。

阿零的原主,那个驱使着玄蜂杀人的驯蜂老头,便是以这样的金铃召唤和驱使阿零。

自己确实也曾经戴过同样的金铃,可很快便亲手扯断了。

我不会这样对待你的,阿零,你快想起来,我已经放你自由

但是阿零虔诚地跪了下去。

“主人。”

阿零望着假徐若虚回答道:“凡你所命,无有不从。”

冒牌货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那好,召回所有的蜂,从现在开始,一直保持人形。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散为蜂群。”

他拿起阿零的一只手,将藏在袖中的漆黑的毒针,顶上了自己的咽喉。

“让我们看看,鲁教头的箭术是不是浪得虚名。”

刚才还悬在巡猎司众人头顶,犹如翻滚的乌云一般的蜂群,忽然退却了,重新回到了山洞之中。

羿师们这才有了检视伤员的空隙,可他们仍不敢懈怠,大部分依然握着手中的火把,保持着警戒。

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洞口便出现了新的人影——阿零挟持着还活着的徐若虚走出了山洞,手中的毒针反射着火光,明晃晃地悬在徐若虚的颈项之间。

这一幕看在巡猎司诸人眼中,明摆着是阿零以徐若虚作为人质,要借机带着桃源图逃走。

连假徐若虚一开始发出的那一声委委屈屈的“阿爹救我”,听起来都非常逼真。

可被阿零藏在怀里,又探出头来的粽子徐看得真切,分明是那个假冒自己的家伙,握着阿零的手腕,在引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啊啊啊,可恶!

这家伙究竟是谁?他占了自己的身体又是为了什么?偷盗桃源图?

可桃源图不是已经到手了吗?他还想干什么?

粽子徐恶狠狠地盯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后脑勺,就好像这样就能将那冒牌货赶走似的。

火把的光芒照耀下,一瞬间,一丝晶莹一闪而过。

咦?这冒牌货的后脑,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刚来得及想到这里,便听见鲁鹰在对面长长地叹了口气。

“桃源图事关重大,绝不能让任何人带走。”他抬了抬手中的追日弓,“抱歉了,小书呆子。”

没有人看清他是何时射出的箭,只知道轻轻的弓弦震动声过后,银光闪闪的箭头已经逼近了徐若虚。

按照它原本的运动轨迹,鲁鹰瞄准的是徐若虚的脸。

眨眼间,箭头已经刺入了血肉,流出来的,却是妖兽墨色的血。

“阿零!”

粽子徐忍不住大喊起来。

最后的眨眼间,那假徐若虚朝一侧错了一步,而阿零抢了过来,将他护在了身后。

两人一退一挡,居然显得分外默契。

肩膀受伤,阿零手中的毒针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四周等待多时的羿师们一拥而上,将他压在了下面。

“我还以为……”徐学士喃喃。

“以为我要击杀人质?”

鲁鹰反问:“你没有看出来,那玄蜂双眼模糊,神志不清,却还在时时刻刻警惕着,一路护着你家那个小书呆子?”

徐学士的胡子翘了翘。

那里头装的未必真是我儿子。他想。不过魂魄出窍这类事毕竟匪夷所思,他也不指望鲁鹰能明白,还是接着问道:“若真如此,那他为何还要挟持我儿子逃走?”

“自然是为了桃源图!”

假徐若虚一得了自由,便朝徐学士扑了过来,嘤嘤嘤地在他怀里哭着。

“阿爹,是孩儿糊涂,受了蒙蔽,之前只当这玄蜂是朋友,现在才晓得,他是北狄派来的奸细!”

火光之下,他伸出一只手,明明白白,指着阿零。

“他潜伏在无夏城中,一直在暗中为北狄传递消息。这次又要偷盗桃源图,被我知道了,要告发他,他便起了歹心,害我落水,幸得孩儿命大,才不曾淹死!”

胡说八道!

分明是你干的,是你冒充我,用金铃命令阿零去劫的桃源图!!

粽子徐在阿零的衣服里藏着,隔着重重的人墙,听他往阿零的身上泼了一桶又一桶的脏水,简直恨不得冲出去咬他两口。

等一下,自家老爹自然是不会信的,可鲁教头,不会真信了吧?

他提心吊胆地等着,听见鲁教头追问。

“既如此,被他盗走的桃源图呢?”

“我亦不知,”假徐若虚回答,“我差点淹死,醒来后就被他带到了此处。不过眼下他既然已经落网,鲁大人拷问一下便知。”

“我看他一路护着你,你却不肯再继续护着他了吗?”鲁鹰问。

“大义当前,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假徐若虚应道。

鲁鹰沉吟片刻,便朝押着阿零的羿师们挥了挥手:“带回巡猎司,先关押起来。”

“这家伙能化为玄蜂逃走,如何关押?”一名羿师问道。

“若还能化蜂,刚才中箭的时候,便该化蜂逃走了吧?”徐学士回应,“虽然不知道为何,但他现在跟普通人类并无区别。”

他们一起看向被擒住的阿零,后者睁着双雾濛濛的眼睛,顺从地被羿师们给带走了,只是在经过那冒牌货身边时,略微停顿了一下。

“徐若虚。”阿零低低地唤着。

粽子徐贴在阿零心口,能感到阿零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阿零虽然神志不清,但对周围所发生的事情,还是有所感受的。他此刻一定非常奇怪,为什么自己会被带走,而那个他唯一所认得的人类,却始终背对着自己。

自始至终,他不曾回头看过他一眼。

粽子徐非常发愁。

身体是找到了,却被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家伙占了去,偏偏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他跟阿零又都被关进了巡猎司的牢房。

此时已经是深夜,十二个时辰的时限已经过去了一半。到明日早上巳时,若是再不能回到身体里,自己就要魂飞魄散了。

他权衡再三,眼下最好的法子,应该是溜出去找阿爹,再想办法接近那个冒牌货。

可阿零现在的状态很糟糕。他既受了伤,又不能化蜂,肩上的伤口一直在汩汩地流着墨血。即使如此,羿师们还是给他的双腕都铐上了锁链。

阿零也沉默着接受了。

若要在此刻让他抛下阿零一个在此,徐若虚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以粽子的外形贴在阿零的心口,一直都在尝试着跟阿零说悄悄话。

“阿零你还记不记得,我经常带你去吃的那家灌浆馒头?你怕烫,每次都是要我帮你先撕开才能吃的。”

他使劲回想着他俩一起做过的事情,想要提醒阿零:“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一回吃多了甜食,牙疼起来,脸都肿了,我笑了你几句,你就跑掉了,害得我以为你离家出走,边哭边去找朱掌柜……”

可无论他怎么提醒,阿零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徐若虚的心里就密密麻麻地疼起来。

都是他不好。

早就知道阿零只认得自己的脸,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相反有时候还暗自得意。

如今阿零只认得那副躯壳,对就在身边的自己完全没有感应。

若他能早点想办法,就不会这样了。

粽子徐无力地垂下了所有的叶子。

这样一来,连他的叶子尖端都沾上了墨色的血。

要是能为阿零做点什么就好了,他看着那点墨血想,哪怕能有一点点帮助……

对了!

他忽然想起来了,蜂蜜本身可以帮助伤口愈合!

粽子徐立刻行动起来,解开了蓑衣外的红绳,把叶子伸进去沾了些朱成碧抹给他的蜂蜜,小心地涂了些在阿零的肩头。

阿零的神色忽然有了些变化。

“这是……我酿的蜜。”他愣愣地说。

徐若虚忽然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不是普通的蜂蜜,是玄蜂蜜!

玄蜂天生并不会酿蜜,阿零却想要学。他俩为此拜访了好几群蜜蜂,花费了足足一年的时间,采过了四季的百花,最终才酿成的,乃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品。

结果被朱掌柜的悄悄涂给了自己。

干得好!徐若虚倍受鼓舞,难怪阿零这一路上都没有扔掉自己这个粽子,还珍重地藏在了怀里!

“是的,阿零!你想起来了吗?”他挥舞着竹叶,“这蜜是我亲手帮你取的,为此我还掰开了你的母巢!你还说,这蜜是准备献给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这些,是你跟我独有的回忆。

这样你就能晓得了吧,那个冒牌货不过是个躯壳,我才是,我才是

“徐若虚。”阿零唤道。

徐若虚惊喜万分,伸了叶子刚要欢呼,却在瞬间僵直了。

他看到了阿零的眼泪。

在少年的脸上,是发亮的两道。

“这蜜是给徐若虚的。”阿零喃喃自语,“可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他。”

“我应该早点告诉他的。说不定,他就不会淹死了。”

“他淹死了。我没能保护好他。”

阿零看着自己的手。

“幸好他醒了,”他非常欣慰地接着说,“幸好他还需要我。”

那只手慢慢地,慢慢地握成了拳头。

“这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徐若虚忽然哑口无言。

他明白了阿零为何对那冒牌货如此执著。

失而复得,除了紧紧地抓住,再不敢多想。

更何况,阿零本来就只认得他的脸。

无论粽子徐有多么地忧心如焚,第二日的清晨都照样会准时到来。

十二个时辰的最后一个时辰里,有人不慌不忙地带着桃源图上了天香楼。

是那个冒牌的徐若虚。

朱成碧斜靠在美人榻上,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接待了他。

“桃源图?”她半睁着一对金眼,满不在乎地问,“不是说教你家阿零藏了起来吗?结果却在你手里?”

“我手里这张,是羿师们后来搜查到的,但却不晓得是真是假,有没有被那个奸细掉了包。”对方将桃源图捧在手中,一点点打开,慢条斯理地说。

他看上去,跟真的徐若虚一模一样,连轻挑眼角的小动作都是相同的。

若不是朱成碧亲手将徐若虚的魂魄放进了粽子里,此刻只怕也要信了他。

“你手里这图根本就是一片空白,要如何才能辨认真假?”她问。

“朱掌柜的不知道吧,这桃源图中另有乾坤,若是用白灵犀的犀角开启,图上能显现出人形来的,便是真品。”

假徐若虚微笑道:“眼下这无夏城中,唯有天香楼里的小萱是白灵犀吧?”

原来是要找小萱?

所以这冒牌货鸠占鹊巢,夺了小书呆子的身体,又让阿零劫了桃源图,最终的目的却是要找一只尚未成年的小犀牛?

为什么她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听我爹说,这桃源图跟朱掌柜的也颇有渊源?”假徐若虚见朱成碧并没有立刻回答,朝前走了一步,低声补充道,“难道你不想知道,这图上最后显现出来的,究竟是段清棠,还是你曾在夜行的佛像中,见到的那人?”

这句话击中了核心。

一开始看到夜行的佛像消散之后显示出来的人影,朱成碧曾以为那是段清棠。

可她分明记得段清棠的名字,记得他们如何相遇,如何并肩而行,最终又如何彼此背离。

但那个人——她一遍遍地想要将他画出来,可每画一次,他的面目都日益模糊——她却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跟段清棠,有几分相似。

如今,她又会在这张桃源图上,看出谁的脸?

朱成碧抓着手中的团扇,扇骨在她手里吱吱作响。

假徐若虚依旧在对面微笑着。

她最终还是放开了团扇,转头唤道:“小萱,过来给你看个稀罕玩意儿!”

那假徐若虚将桃源图放在了案上,自己退往了一侧,两手都藏在了袖子里,一副温良无害的模样。

小萱有些懵懂,但他还是按照朱娘的吩咐,点亮了头顶的犀角。

随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桃源图,银白的光芒洒在了图面上。

紧接着,是轻轻的“嗡”的一声。

原本空白的纸面上,出现了蜿蜒流动的墨色线条。它们仿佛自有生命一般,彼此追逐,盘绕相接,将那隐藏在图中的人形勾画出来,手持长笛的国师温柔回望,而头顶长角的女将军靠在桃花树下,正举杯邀他共饮。

在他们头顶,是重重叠叠的山桃花。

这画面如此美好,仿佛一场既不曾开始,也永远不会结束的遥远梦境。

朱成碧却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幅画之前我曾见过的。”小萱忽然开口,“就在——”

他住了口,露出困惑神色来:“我想不起来了。”

但那些桃花还在增多,花枝甚至探出了画卷,向在场的人们探了过来,将真正的桃花花瓣掉落在他们的身上。

朱成碧朝前走近了些,就像是被这景象所蛊惑了一般,朝花枝之间望了下去。

在那里,有一座真正的村落,被群山环绕。村外有阡陌交错,村内鸡犬相闻。

每一家的房前屋后,都种满了同样的山桃树,每一朵花,都有九九八十一瓣。

正如某个遥远的诺言。

“‘开满桃花,碧水环绕的地方。’”朱成碧低低地笑了起来,“好哇,好哇,我当初找遍了神州大陆,都找不到你的坟墓,却原来藏在这里!”

最后几个字,带着隐隐的回响。

顿时有阴影四面涌来,将她团团围在其中,只有那一对金眼灼灼,笼罩在火焰之中。

几乎与此同时,小萱只觉得头顶一痛——竟有细细的晶莹丝线,不知在何时缠上了他的犀角,将他连人带角,拖向了一侧。

是那假徐若虚!

他等着朱成碧因桃源图的真相分心的这一刻,已经等待多时了。

眼看小萱离自己越来越近,他露出了笑容,朝那只还在晶莹发光的犀牛角伸出手去

然而阴影中,有刀光破空而来,险险擦过了他的指尖。

连那缠绕在犀角上的丝线,也被这刀光一并切断了。

小萱跌了出去,摔在地上。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成年女子娇媚的声音说。

弥漫在室内的阴影逐渐消散了,朝他俩一步步走过来的,是身形高挑,手持冰牙长刀的饕餮将军。

“以灵犀角,开桃源图,就能找到段清棠的坟墓。这就是你上我天香楼来的最终目的。连这傀儡丝,也眼熟得很。对吧,檀先生?”

她露出了一侧的虎牙。

“真可惜,你带不走这孩子。”

“是吗?”假徐若虚回答。

他被揭穿了身份,却丝毫没有慌乱。

“若不能带走整个人,能带走他头上的犀角,也是一样。”

他举起了一只手,腕上的金铃忽然急剧地响了起来。

“玄蜂何在?”

玄蜂阿零,此刻散成了蜂群,正潜伏在天香楼的各个角落里。

他本来就对天香楼异常熟悉,此刻虽然意识不清,记忆丧失,却还是本能一般知晓何处最适合藏身。

这是前一天晚上,假徐若虚忽然摇响了金铃,让阿零从巡猎司的牢房中飞出去见他时,给他下达的任务。

阿零那时被限制在人形状态,双腕上都带着锁链。

可金铃一响,他就开始拼命地想要挣脱,最后甚至不惜扭断了手腕,才得了自由,赶去见那个冒牌货。

粽子徐又气又急,红枣眼睛更红了。

他也曾经试着劝阻阿零,但铃声一声比一声紧迫,阿零就像是再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一般。

所幸他还是留下了一部分成员,负责照看粽子徐。

这些蜂拎着粽子徐,也飞进了天香楼,将他藏在了房梁上面。

因此当玄蜂群应声从角落中涌了出来,在饕餮将军和假徐若虚面前重新汇聚成了蓝眼的少年时,粽子徐也在场。

他趴在梁上,摘下一只红枣眼睛来,挂在竹叶尖端,垂下去查看着

阿零虽然重新现形,却站得离那冒牌货远远的。

“还等什么?”

假徐若虚催促道,指着一旁的小萱。

“去吸干那白灵犀,只剩下犀角,再带回来给我!”

阿零的身后立刻散出了蜂群,小萱爬起来刚要逃走,便被它们围上了。

可奇怪的是,那些玄蜂虽然覆满了小萱全身,却并没有真的吸取它的血肉。

“我记得,你曾说过,我不再是杀人蜂了。”

阿零迟疑地唤他:“徐若虚。”

“假货就是假货,永远成不了真。”一旁的饕餮将军悠闲地说。她甚至放下了手中的刀,一副准备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阿零。”假徐若虚唤道。

他低着头,双肩耸动,无论是声调还是语气,都跟真正的徐若虚伤心欲绝时完全相同。

糟糕,要坏事!粽子徐在房梁上听着,不由得心中大喊。

“你没能保护得了我,害得我活活淹死,是也不是?”

“是。”

“你知不知道,江水有多么寒冷,我死的时候,有多么绝望,有多么恨你?”

那冒牌货指着小萱,手腕上金铃颤动:“你明明说过,凡君所命,无有不从——如今这么简单的命令,你也要违抗我吗?”

不,不对!粽子徐气得火冒三丈。他那时虽然遗憾绝望,却从未怨恨过阿零。

这个冒牌货胡说八道!

一瞬间,他忘记了要谨慎行事,也忘记了自己此刻附身在一只粽子上。

他满心满意,只是想着,这混蛋欺负阿零,还顶着自己的脸!

假徐若虚怎么也想不到,从头顶的房梁上会掉下来一只怒气冲冲的粽子。

这粽子还朝他愤怒地挥舞着竹叶。

下一刻,它就撞上了他的脸,一面还喊着:“滚出来!”

他来不及细想,朝这粽子一把抓了过去,谁知道这粽子还是生的,撕扯之下,表面的蓑衣散了开来,雪白的糯米沿着他的肩膀,濡湿了他整整一条手臂。

他虽然恼火,却也顾不上了,仍然摇晃着金铃。

“还不动手??”

阿零眼睛的颜色,一点点变了。

一旁被玄蜂覆盖,吓得不敢动的小萱,忽然发出了惊叫。

“疼……”小萱喊道。

胜利在望。假徐若虚想。

但他并不知道,此刻他的肩上,升腾起来一个半透明的影子。

十二个时辰已过,附身的粽子也让人撕散了,真正的徐若虚这是要魂飞魄散了。

然而奇怪的是,那只半透明的魂魄,却在微笑。

他的手指着自己身体的后脑。

在那里,有一根晶莹的细细的傀儡丝。

它缠绕在这身体的手臂上,控制了整个半身。之前就是因为它,才让徐若虚半身麻痹,沉入了水底。

此刻,因为有一整只沾满蜂蜜的粽子洒上了那只手臂,这傀儡丝也被裹上了蜂蜜,终于全部显形。

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小萱喊疼,傀儡丝显形,而朱成碧当机立断,投出了手中的冰牙刀。

清冽的刀光呼啸而过,就像月光突破了云层。

傀儡丝瞬间便被切断了。

徐若虚的身体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赶紧回身体里去!”饕餮将军喊,“你快要魂飞魄散了!”

她没说错,徐若虚此刻在空中漂浮着,边缘越来越模糊,正在散做细小的光点。

可小萱的喊疼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嘶哑。

再不阻止,阿零就要将这小犀牛活活吸干了。

“不行!”

徐若虚望着阿零的方向。

“阿零不想杀人,我也跟他保证过,绝不会让他再杀人的。事到如今,只有我能救小萱了。”

自从蓝眼的蜂王死后,阿零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就像被套在了壳子里。

外界发生的事情,他也能听到,能看到一些,却并不能完全理解。

唯一知道的,就是抓住死而复生的徐若虚不放。

再不能松手。他反复提醒自己,这是,再不能失去的重要之物。

哪怕中箭流血,哪怕折断手腕,也在所不惜。

但是这只小小的粽子,也带来奇怪的熟悉感。

它跟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话,在包裹着他的壳子上面坚持不懈地叩击着。他虽然听不懂,却也疑惑不已。

那些,是徐若虚本人才知道的事吧?

难道有两个徐若虚?

但是戴着金铃的徐若虚朝他下了命令,而这命令必须遵从。

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白灵犀,跟他曾经猎杀过的猛兽完全无法相比。

阿零的唇间甚至都已经尝到鲜美血肉的滋味了。

这令他颤抖不已。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眼前亮起了光芒。

仿佛燃烧的犀角,誓要让在夜间流浪的影子显形。

光芒之中,阿零看见了一副半透明的魂魄。

这魂魄整个都是半透明的,漂浮在空中,正将自己的额头与阿零的前额相抵。

他的触摸轻得像是坠落的雪花。

“快想起来,阿零。”

这魂魄在对他说。

忽然间,阿零的脑海一下子清明起来,他看到了更多的回忆。

“我不想再杀人了。”

他看到自己跟徐若虚并肩坐在琼花树上,听到自己这样说。

“可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自己的声音里满是困惑。

“玄蜂本就是以吸食血肉为生的。”徐若虚回答,“但你这么喜欢甜食,说不定,也可以学着酿蜜呀。”

“……可以吗?”

“别担心,有我呢!”

徐若虚拍着胸脯保证:“我绝不会再让你杀人了,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会阻止你的。”

是了,这才是真正的徐若虚。

为了他,自己曾经寻遍了百花,每朵花里只取一毫厘的精华,日复一日地发酵,酝酿,等待,最后终于成就了独一无二的美好之物。

有谁听说过,玄蜂也能酿蜜呢?一开始,连阿零自己也并不相信他能成功。

只有徐若虚,自始至终从未动摇,从未怀疑。

这才是他。

这样的他,怎么会下令让阿零杀死小犀牛?

“徐若虚!”

阿零眨了眨眼睛,对那半透明的魂魄道。

在他们身侧,围困着小萱的蜂群终于开始散去。

那魂魄也朝阿零眨了眨眼睛。

紧接着,他在阿零眼前散为了无数细小的光点。

傀儡丝被冰牙长刀切断的瞬间,无夏城郊外的某处荒废的民宅内,檀先生猛地睁开了眼睛。

日光从颓败不堪的窗棂外照进来,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当中沉浮。

他就那样躺了一阵,重新调试着呼吸,再一点点地撑起了身体。

抢夺犀牛角的举动既然失败,就应该赶紧逃走才是。

但他此次动用的并非简单的傀儡术,乃是将自己的魂魄都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体内的移魂之法,非常消耗体力。

连他自己的半边身体,都跟徐若虚的身体一样,缠满了傀儡丝。

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轻易逃走。

更何况,他还要等一个人。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那截被斩断的傀儡丝是如此明显的线索,此刻还缠绕在自己的手臂上,她一定会

忽然之间,原本垂落在地的傀儡丝紧绷了起来,将他一路拖向了墙角的阴影之处。

在那里,迈出了阴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是眼带红妆的女将军,肩上还扛着冰牙刀。

和他预想中一样。

她的一只手还拉扯着他身上的傀儡丝,正在一点点收紧。

他虽然早就是木制的身体,却也还是感到半身的关节都在嘎吱作响。

“你既招惹了我,便该料到有这一刻。”饕餮将军开口问道,“说吧,段清棠的坟墓中到底有什么,为何白泽一直在寻找?”

檀先生的整副身体都发起抖来,但他只是咬紧了牙关,一个字都不说。

“奇怪。”

饕餮将军朝他凑近了些。

“你的檀木面具呢?什么时候叫人撕了去?”

她甚至还伸了根手指,戳了戳檀先生脸上曾经有过面具的地方。

那里现在只是一片可怖的疤痕。

“你现在究竟是檀先生,还是谭一鹭?”

听到这个久违了的名字,檀先生终于开了口。

“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并没有区别,但对琅琊王赵珩来说,恐怕很不一样。”

檀先生回以沉默。

“我知道你此刻全身都已经是傀儡,既无痛觉,也没有心。就算将你磨为齑粉,也未必能让你开口。不过……”

出人意料的是,饕餮将军松开了手里的傀儡丝,话锋一转:“饕餮肉虽然阴毒,可令人化为石像,却未必不能解的。”

檀先生猛地睁大了眼睛。

“我知道有一道菜,可令吃下饕餮肉的人重新恢复为血肉之躯,那人若是正巧又有九尾灵狐的血统,说不定还会因此延年益寿。”

阴影聚合而又散开,此刻站在原处的,又是天香楼里那个十三四岁的金眼小厨娘了。

“只是这道菜所需材料罕见,工序复杂,不过,你既为傀儡,寿命该比寻常人长久,若慢慢收集,说不定也能集齐了。”

她眼角微微上挑,红妆艳丽如血。

“怎样,这道菜如何做法,你想不想听?”

檀先生挣扎了一阵,终究还是长叹一声,低声答道:“白泽想要段清棠坟墓里的一样东西。”

“是什么?”

“第二瓶麒麟血。”

和他预想中一样,这下轮到朱成碧睁大了眼睛。

而此刻,在天香楼的二楼,星空下的琼花树上,玄蜂的母巢当中,爬出了一只蓝眼睛的新蜂王。

它才刚刚孵化出来,翅膀都还是湿漉漉的,正在懵懵懂懂地往外爬的时候,一根手指接住了它。

“欢迎,我的兄弟。”

阿零对新蜂王说:“我带你去认识一个人。”

他转身走向一旁的长桌,桌上摆着只莲花纹的白瓷盘,上面躺着只圆鼓鼓的粽子。

“看,孵化出来了呢!”阿零朝那粽子道。

粽子身上的竹叶有气无力地挥动了两下。

“好了,徐若虚,不要生气了。”阿零想了一阵,笨拙地哄道,“其实,咸蛋黄鲜肉粽子也挺好吃的,我也很喜欢。”

“这根本就不是重点好吗?!”

新近晋级为鲜肉粽的徐若虚举起了全部的叶子,质问着苍天:“为什么我还是粽子?什么时候我才能恢复正常?”

“朱掌柜不是有说,这次再度附身之后,还要再过十二个时辰。”

粽子徐收回了叶子,紧紧地抱住了头。

话说回来,这次还得多亏了朱成碧,若不是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快要消散的魂魄重新附在了另一只粽子上,恐怕他这次真的是凶多吉少。

若果真如此,阿零会怎样,简直不堪设想。

不过,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做了两回粽子了,口味还这么不一样。

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啊?他真的很担心!

粽子徐这边还在碎碎念,阿零已经将新蜂王放在掌心里,朝他递了过来。

“跟我一起保护他罢,我的兄弟。”阿零对新蜂王道,“我会将我跟他之间的所有的回忆都传递给你。从今往后,你要牢牢地记住他。”

请记得他微笑的样子,记得他的眼睛。

记得他是你见过的,最光明灿烂的灵魂。

从今往后,再不会认错了。

五月初五,为端阳,城中俱挂艾蒿,蒲丝,香团,亦有虎形面具,以驱毒虫。钱塘江上龙舟竞渡,万人围观,兼以蜜粽、豆粽、糖粽等投水,以飨龙君,却绝无敢投食肉粽者。究其原由,盖因钱塘龙君为甜党,与咸党洞庭君势同水火。两龙每每相斗,雨水绵延,无夏城中三十日不见日出,民甚苦之。故须以甜粽投喂钱塘,以肉粽投喂洞庭,万不可逆之,切记切记。

——《无夏风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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