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扇动翅膀所带来的结果未必总是好的。
这世上有这么一道经典伦理题,叫做电车难题。
大致意思是说,你是一名火车司机。你驾驶的火车因故失控无法停下。在你前方的铁轨上有四名工人在做检修,你即将撞上他们,而一旦撞上他们必死。你还有一个机会,你的右侧有另一条铁轨,铁轨上只有一名工人,如果你将火车右转,就只会撞死一名工人。
你会如何选择?
能不能先入为主地认为,四个人的价值比一个人来得高?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想要拯救一个人的某种“命运”,为此牺牲包括自己在内的其它九个人的利益,值得吗?
在徐若瑾去指导B组练习生的空当,顾夜宁把组员们召集过来,在角落里他们盘腿围坐成一圈。
“投票吧。”顾夜宁说。
他知道这个方法对于叶丛茗来说甚至更残忍,但别无选择,如果现在只有他一个,他会毫不犹豫让叶丛茗继续尝试,但他不是。
作为队长的顾夜宁无法替别人做出选择。他只能代表他自己。
“匿名,举手表决,希望大家能谨慎地考虑清楚,然后做出选择。”顾夜宁顿了顿,目光看向叶丛茗,短暂的数分钟内他已经调整好了情绪,除了眼眶微红外看不出流过泪的痕迹,“但是希望大家不要抱持着“叶丛茗当不上,我就能当上”的心态来投票,我们这里除了我还有八个人,八分之一的概率。”
陆航嗤笑一声,甚至没刻意掩饰。
在镜头如此明显地表达自己的情绪,让顾夜宁没忍住地拧起了眉毛。他扭头去看冷着脸的陆航,客气地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选择换C,我能拿到C的概率是八分之一,选择不换C,我能拿到的概率是零,你刚才说的那话,不就是在替叶丛茗“挽尊”吗?”陆航不客气地说,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还在矜矜业业工作的摄像师和他们扛着的器材,“知道你们私交好,但没必要护着这家伙。”
顾夜宁前世和陆航从来没同组过,除了他赛后的一些八卦传闻外所知不多,但据说,他的粉丝最喜欢舞的,是他的“虎逼”人设。在饭圈用语,这个词往往代表的是“真性情”或者耿直,想啥说啥心直口快,久而久之,许多粉丝都喜欢给自己的爱豆立类似的人设,因为运气好的话,无论多么没素质没教养,都可以用这个滤镜掩盖过去。
把所有的行为合理化。
现在他倒是真正体会到了所谓“真性情”的特性,并由衷地感觉,同样是用“真性情”为自己造人设的,明烨的优点难得一见的,被陆航凸显了出来。
气氛一度陷入尴尬,这种尴尬,或许是节目组喜闻乐见的,顾夜宁不想被节目组剪辑成偏私的队长,但陆航正有意无意地把大家的想法往那个方向带。
贺天心突兀地笑出了声。
众人寻声看他,见他缓缓收敛了笑,眉峰一振斜睨陆航:“那大可不必。”
“什,什么大可不必?”
“你的考量啊。”贺天心说。他的眼睛隐藏在眉骨制造的阴影里,携带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凶悍,像荒漠上狼的眼睛,“要我说的明确一点吗?对于在场一些人来说,的确是零和七分之一的对比,但对你来说只是零和零的差别罢了,你哪来的信心取而代之?”
“七分之一?什么——你?!”
陆航反应迟钝地捉摸了一下他句子里突然变换的分母,半晌猛地反应过来贺天心的意思。是个男人都忍不了这种程度的奚落,他一拍地板翻身而起,几乎快要冲到近前去揍贺天心的程度。
贺天心也不怂,维持着原本的姿态坐在地上,歪着头仰着脸看他,嘴角尤带一点冰冷的嘲讽意味。明明陆航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个,此时却硬生生像是矮了一头,他往前走了两步,像是终于怯了,于是止步不前,却依旧维持着原本的气势——实则生生弱了几个档。
终于有看懂眼色的组员拉住了他。金原昊把陆航重新按了下去,嘴里说着“和气生财”一同乱用成语。
陆航坐下了,从鼻子里沉重地呼出愤怒的气息。
如果顾夜宁再看不出贺天心是在为自己出头,就堪称毫无情商了,他伸出手,将手覆上贺天心的小臂,用力地按了按表达了仓促又隐晦的感谢,又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
贺天心却不避讳,侧着脸,对着他做了个单眼wink。
顾夜宁想了想,才谨慎地选择措词,试图息事宁人:“陆航,之前丛茗拿到这个C位,是大家一致认可的,不管他现在能不能继续当下去,你大可不必这么否认他,揣测我。我认为丛茗有能力驾驭现在的位置,所以我提出来,你觉得不能,那么你可以在接下来投反对票,我们换一个新的C位,这些都是可以商量着来的。”
陆航垂着眼根本不看他,看起来余怒未消。
“如果大家没有意见的话,我们匿名,举手表决一下吧。”顾夜宁缓慢地说,他决定在摄像机关闭后,再解决关于陆航的问题。
没人再有异议。所有人都顺服地闭上眼,低下头,让自己陷入一片未知的黑暗中,等待匿名的举手表决开始。
——“觉得可以再给叶丛茗一个机会的,举起手来。”
结果不出所料。
顾夜宁在提出“举手表决”的建议之后,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十个人里,有八个都选择更换C位,连叶丛茗自己亦是如此,他像是已经丧失了信心,待徐若瑾离开练习室后,就独自一人走到角落,默默找了个位置坐下。
顾夜宁也跟了过去,见他正在用节目组提供的ipad查看舞蹈老师们版本的示范舞蹈。
他想说句什么,但站在原地驻足不前,像是胆怯。他明明想要通过自己的重生,试图改变叶丛茗和盛繁的命运,至少不让他们被网暴,被伤害,罹患抑郁症,最终黯然退圈,但好像只是在弄巧成拙,来到自己这一组的叶丛茗,反而遭遇了另一重困境。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为了做出改变所做的那些努力是否也是有用的呢?被网暴,被排挤,被攻击,被伤害,被冷漠以待,是不是这辈子还会重蹈覆辙?
“你看起来像个圣人。”
顾夜宁没有回头:“谢逅,走开。”
摄像机还在运作,他不想和谢逅在这里闹起来。
偏偏这人不依不饶,又从另外一边绕到了顾夜宁身前:“你只是在试图挽回一些不该挽回的东西,没有必要。”
一股燥郁之气轰然上涌至咽喉,再被狠狠咽下,顾夜宁的手指用力搅在一起,僵硬地被塞进了裤子口袋里,他猛地扭头去看谢逅,眼底像蒙着一层阴翳的灰幕,声音一字一顿,似是从牙缝中勉强挤出:“这,不关,你的事。”
谢逅盯着他。用一种顾夜宁不喜欢的,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对他即将爆发的怒意置若罔闻:“没必要,顾夜宁。这是集体战,但这整个比赛是个人战,你最好清醒点,别意气用事。”
烦躁的情绪胸腔涌动,顾夜宁快被这股横冲直撞的郁气顶破。
他忍不住去细想,在上辈子谢逅对他所做的一切,是否也是如此。一贯的目中无人,一贯的自我为中心,一贯的居高临下,一贯的不把别人的情绪当作情绪,就好像他人都是垃圾桶,而他可以肆意地倾泻情绪和价值观,无论那些内容时好时坏,与他有无关系。
就像那句“我讨厌死你了”的怒斥,谢逅从不会去想,那句话会给别人带来多深的阴影。会让人如何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将每个字拆开合起反复斟酌,只是为了弄清到底为什么对方会对自己如此厌恶,却百思不得其解。
“够了。”
谢逅愣了一下:“什么?”
顾夜宁闭了闭眼睛,强自将情绪压制在发颤的语调之下:“我客气地请求你,闭嘴,可以吗?”
“你……?”谢逅微微张大了嘴,看起来对顾夜宁的回应始料未及,所以无言以对。
“求你给我基本的尊重吧,求你在我对你说“别说话”的时候放我静静一个人吧,可以吗?”顾夜宁猛地回头怒视谢逅,摄像机还在四面八方运作,但他的理智岌岌可危,在炸裂边缘疯狂试探,已经顾不上自己“规避风险”的原则。
谢逅瞪着他,他眼底的情绪沉沉浮浮,嘴唇张开闭拢,却愣是吐不出一个字。一向傲慢的少爷的尊严受到了挑战,于他而言必定是个稀罕事,顾夜宁不意外他呆若木鸡,张口结舌的模样,并且很罪恶地爽到了。
“借过。”
他挡在顾夜宁前进的方向,顾夜宁伸手粗鲁地一把拨开了他。
刚才和陆航肩膀相撞,能把对方撞得生痛的谢逅,居然就这样被顾夜宁一巴掌给拨开了,甚至还趔趄了一下。他连连后退,眸光闪烁,几绺发丝从额角垂落眼前,看起来有些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