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院子里的玫瑰花开了。
每年贺天心都要跟着家人做些玫瑰花酱，今年也不例外。
首先，摘除坏叶、玫瑰花托和花蕊，浸泡清洗，混入白糖，戴好手套开始揉捏。
将其揉捏至越细越好，将其放入装了蜂蜜的罐头里，剩下的就是等待。
2
今年的玫瑰花开得早，四月中下已然盛放，恰好卡在《星光熠熠》2总决赛后几天。
贺天心本来想在电视前看完全场的，看了一半他觉得头疼，按压着太阳穴也毫无用处，但还是勉强看完了全程。排名的部分可以说并不出乎意料，并非是“因为他前几轮都在这个位置，因此出道在意料之中”，而是“因为知道他公司一定会保他出道，所以我并不意外”。
看完之后他给认识了十多年的发小打了个电话。
他说我心情不好，出来陪我喝酒。
发小说，你疯了吧。
没去什么混乱的场所，对方后来买了一箱子啤酒到贺天心家里来。
“你好歹也是个小名人，能不能有点自知？”发小这么教育他。
3
后来发生的事情，其实贺天心印象不深了。
等他彻底清醒的时候，人在医院。据发小说是情绪不佳，加大量喝酒后酒精刺激了原本就不怎么健康的胃部，导致了一些胃粘膜的损伤，而后引起的胃出血。
以防万一，贺天心住了一个星期的院。
在医院期间吃只放了几条榨菜的白水煮面和白水煮饭，以及不怎么浓稠的小米粥，贺天心出院的时候受了三四公斤，原本就瘦削的脸颊更是凹陷了进去。幸亏他的骨相撑起了这幅憔悴的皮相，甚至在朋友们来探望的时候，还被调侃了“越瘦越帅，要不再住几个星期怎么样”。
贺天心笑着说，你们都给我滚。
他其实不会喝酒。
酒太苦了，又不好喝。
况且他虽然长着一张好像能在夜店里从白天喝到黑夜的脸，但酒量极差，最近一次喝酒要追溯到初中毕业，离别的伤感让一群年纪不大的少男少女们学着成年人，在KTV里觥筹交错，贺天心喝了几杯，醉得不省人事。
然后被父亲接回了家。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劈头盖脸一顿打。
后来贺天心才知道，自己喝多了酒在路边嚎啕大哭，怎么拽都拽不走，为了把自己带回家，父亲把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4
也挺奇怪的，成人了之后喝酒，反而哭不出来了。
5
后来发小和他谈过这场把人喝进医院的人间惨剧。
对方是知道发生在《星光熠熠》2合宿基地的那些所谓的“奇人异事”的，譬如霸凌的恶劣行为，譬如上报给节目组却被压下的消息，譬如练习生骚扰练习生后对一方的精神伤害，再譬如因为和对方打架后的那场冗长的谈话。
节目组的负责人来来回回，和颜悦色地跟贺天心谈话，字里行间的意思，贺天心听地明明白白。
——史桐是他公司力保的出道人选。
——史桐的事情需要息事宁人。
——史桐做的有点过火，但如果他能道歉，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你也是要出道的练习生备选，应该知道什么最重要，所以不要闹脾气，不要意气用事，不要随便给别人出头，不值得，没必要。
恩威并施。
贺天心“嗯嗯嗯”地应着，随着迎上负责人隐隐传递着压力的眼神，咧嘴一笑。
“嗯，好，那我退赛。”
6
虽然对外的一致说辞是，贺天心因为身体原因主动选择了退赛，但这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合宿基地数百名练习生和工作人员，所有的消息都藏不住。
网络上隐约也有相关的爆料，涉及到了史桐、林柏悦，以及贺天心，众说纷纭，有为史桐“洗白”的，有为林柏悦叫冤的，有人觉得如果贺天心真的因此打架太过冲动，也有人觉得他是真男人，做的好。
但这些终究只是只言片语的谣传，没有证据，因此最终不了了之。
贺天心本来以为自己不在意的。
哪怕他看到在决赛夜出现在大屏幕上的史桐的脸，都只是波澜不惊地移开视线。
再然后，在欢声雷动之中，史桐拿到了那个珍贵的名额。他挥着手，眼含热泪地走在那条通往出道的星光大道上，另一头的三角副舞台，顶光无声无息地暗了下去。
贺天心盯着他笑出了声。
那张虚伪的，惺惺作态的脸，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哭着叙述他在练习过程中的心酸过往，感谢和他关系亲近的练习生们，尽情倾吐着心里话。没有进入决赛夜的，隶属于“桐家军”的练习生们纷纷站起来为他欢呼喝彩，面色狰狞地挥舞拳头，大屏幕特地给了热泪盈眶的他们更多的镜头。
台上在流泪，台下也在流泪。好一幅芸芸众生相。
但贺天心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只是觉得可笑，并没有在意。
7
决赛夜后热搜彻底爆了。
几十条词条，几乎被“星光熠熠”的相关内容填满，连父母vcr里黎昼母亲的美貌，都能飙升到前五，而那其中混着一条未出道组的相关内容。
“顾夜宁 落选”。
贺天心点进去，热门是一条饭拍视频。
那是在史桐走向主舞台，准备发表获奖感言时的粉丝拍摄：暗下去的舞台上，他看见了那个孤零零站立着的年轻人。
周围未出道的练习生相互拥抱着，原本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卫南星，更是被层层包围。他只是站在那里，身形摇摇欲坠，目光却固执地盯着前方的舞台。
那里投来的光，在中途已经弥散得差不多了，所剩无几的光落在他身上。
贺天心从小学习成绩就不好，语文更是一塌糊涂，可那个瞬间，脑袋里冒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词：
形销骨立。
评论区里不是想象中粉丝哭天抢地的模样。
顾夜宁的粉丝其实并不少，但黑粉也很多，在粉丝还没赶来控评之前，那里早已被过分关注他的黑粉们占据，并且不断给看热闹的路人们科普顾夜宁“又茶又婊又孤僻”的性格。
“@我就是小黑子：顾夜宁落选有什么值得上热搜的？京皇娱乐真能买。”
“@jlsh0e：卡十剧本你以为谁都能拿到吗？公司发力了而已。”
“@你是谁啊：本来就没法出道啊，数据根本不够，况且这种性格人品都一般般的人，在队伍里才会显得格格不入吧？”
“@呀：赶紧滚出娱乐圈吧。”
“@我是家，她是旅馆：脸美心恶典型代表，给路人科普一下，这人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明天多好：楼上，顾夜宁的脸也很一般吧，我甚至觉得他长得很丑。”
贺天心关掉了评论区。
他找到了顾夜宁的超话，这次点进去，终于看不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公正”评价。粉丝们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拉群、交友，她们相互鼓励，但最终强撑不住，哭成一片，字字句句令人心碎。
在退赛后，贺天心没怎么去关注过节目里练习生的相关讯息，但那些越来越红，营销过多的人，和“反其道而行”，随着时间流逝人气走向极端的顾夜宁的相关新闻，还是时不时能传到耳边。
一名去了决赛夜的顾夜宁的站姐在这时发布了一组图片。
她没有修图，生图直出。
在九宫格里，清晰地记录着顾夜宁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名举着自己的灯牌，哭得花妆的粉丝，于是膝盖点地，伸手为她递纸的全过程。
他是跳现代舞的，做这个姿势依旧身形舒展，像是在拍摄一组悲情时刻的相关海报。
贺天心又翻了翻超话，看到了一组正面的饭拍。
他放大了对方的照片，仔细看了看顾夜宁的脸。
他总是很好看的，今晚的妆衬得他更漂亮了，贴了一点银色的亮片作为装饰。他没有哭，那点银色却像是眼泪，黏连在眼下，摇摇欲坠。
他像是瑰丽的花，却没有种在最适合他的地方。
贺天心倏地按熄了手机。
他给发小打了电话：“出来陪我喝酒。”
8
第一次见到顾夜宁是什么样的场景呢？
大概还是搬入合宿基地的那一天。节目组告诉他们，宿舍还没有定下，要在初评级舞台结束后才能决定宿舍，所有的行李一律放入节目组事先安排好的房间里寄存。
同行的练习生急着上厕所，把自己的箱子也留给贺天心看管，就急匆匆跑走了。于是贺天心拉着好几个看起来就足够沉重的行李箱，独自站在台阶旁等待。
“要帮忙吗？”有人在他背后问。
他回过头。
天是蓝的，风是柔和的，空气是清新的。
玫瑰怎么会在冬天开花？
9
贺天心从小就喜欢漂亮的东西。天空中的云，唧啾的鸟，秋日艳丽的枫叶，路边碧色的草地，一望无际的海，还有阳光洒下来，落在掌心的样子。
家人在讨论院子里要种什么花的时候，他从后边经过，伸手指了指玫瑰。
“这个最好看。”
“天心喜欢玫瑰花？”
贺天心点了点头。
他看过各式各样的花，百卉含英、群芳争艳。
但还是觉得玫瑰最好看。
10
二公结束后，贺天心就退赛了。
他受不了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当晚就开始收拾行李。
顾夜宁的宿舍离他不远，往日里却很难看到对方。私下里练习生们悄悄议论，说顾夜宁完全是个练舞疯子，就好像天天都住在练习室里一样，在他的舍友和队友纷纷离开节目之后更是如此。
他们说的时候眼带敬佩。
贺天心间或能见到顾夜宁几次，也只是行色匆匆的一瞥。
对方素来沉默寡言，大家都清楚。
舍友们起着哄让他给自己画幅画作为纪念，因为气氛沉重，大家还轮流开着玩笑，说着“等你作为艺术家出名了，这些画就是无价之宝”。
贺天心笑着说，“有那么一天有福同享”，接着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11
舍友们又去练习舞台的时候，贺天心收拾完了全部的行李。给舍友们作画拿来的那一沓A4纸还放在桌上，贺天心拖着行李走了两步，又回头去看。
走廊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对话声。
“你们今晚睡练习室吗？”
“别开玩笑，能不睡还是别睡了，腰酸背痛的。”
“谁也不是顾夜宁啊，他太拼了我们做不到。”
“顾夜宁今晚又？”
“也不意外吧，那家伙。”
贺天心转过身去，他丢下行李。对着那张A4纸，拿起了笔。
12
一朵从小到大，画了无数次的简笔玫瑰花。
给顾夜宁。
13
决赛夜的那天晚上，他和发小在家喝着酒。
酒不好喝，但可以让人昏昏沉沉，思绪游离。
“你可以哭的，哭出来发泄一下情绪。”发小说。
贺天心说：“我哭不出来。”
我只是觉得可笑，像是一腔热血被当头浇灭，一些寄托成了无望的不可能，一些本该获得万众欢呼的人，走不上属于他的舞台，而远处那个歌舞升平的世界，站满了笑话。
14
他不是我的玫瑰，他也不曾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