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云走进厨房,看到厨房里也点了灯,马秀姑好好的,没磕着碰着,正在择菜,于是上前去帮她一起择菜。手上择着菜,她开口说:“娘,等开了春,地里的稻米该翻种了,到时候我和您一块去翻。我有力气。”
马秀姑笑道:“好,等你下了学,就来帮娘一起翻地。”
“娘,我真的不去读书。大哥哥读书能考状元,我读书没有一点用处,还浪费钱。我想学一门手艺,以后能养活自己。”
马秀姑转过脸,看到二女儿亮晶晶的眼,“你想学手艺?”
“嗯。”
张惠云闷闷地答了一声。
她觉得妹妹善云说得很有道理。她们那个爹是靠不住的,还是得靠自己。
马秀姑继续切菜,菜刀和案板碰撞,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她垂着头,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
“娘还没嫁人之前,也学过手艺。十四岁时,娘去一家大户人家的后厨做帮工。那家东家是做大生意的,家里有一位从东京府请来的厨娘,我就给她打下手,切菜。那位娘子可了不得,曾经在大相公(注:这个称呼在宋朝指代宰相阁老这个档次的官员)府上做过。后来她出来自己开店,但凡大相公家中宴请,每次都要差人抬轿子接她去做主厨。”
张惠云听着,眼睛亮了:“这么厉害?她都会哪些菜式?”
马秀姑停下手,略略回忆。
“她好像样样都会。什么三鲜笋炒鸽子、炸白腰子、肚儿辣羹、鸡子焙腰子糊,就没有她不会的。娘听都没听过那些菜式,光听那些菜名,就觉得好吃。而且娘还听说,东京府里的厨娘,去给高门大户家做一餐宴席,赏钱就有几十两银子。”
张惠云看着马秀姑,眼神坚定地说:“娘,我想学做菜,我想当厨娘。”
她们俩的对话,坐在厨房外的张善云全都听在耳朵里。
女厨师在这个年代真是个好差事。
张惠云生得水灵漂亮,若是厨艺精湛,真的做了厨娘,绝对是条好出路。
厨娘虽说地位低,可是月钱高,只有非富即贵的人家才请得起,如果做了大户人家的厨娘,月钱银子不必担忧,以后成了熟练手,出来单干开酒楼也不无可能。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伴随着几个人凌乱的脚步,有人在院子外面扯着尖利而凌乱的嗓子喊:“弟妹,不好了!你家大郎出事了!”
厨房里的马秀姑愣住了。
张惠云放下手里的菜,去搀母亲的手。
来人在院门外一直拍门,像是非常着急。
张升照跑到院子里开门,见门口站着三个人,是经常和他爹一起吃酒论诗的同年。
三个人都喘着气,外头很冷,他们脑门上却有汗,可见是跑着来的。
其中一个说:“照哥儿,你爹爹不好了!已经送到你婶婶家医馆去了,快、快叫上你娘,一起去看你爹!”
张升照惊得整个人都沉重下来,从腋窝底下就开始发凉,脚背一阵一阵的麻。
门外风大。只觉得冷。
他强作镇定问:“我爹怎么了?”
其中一个同年喘过气来,指手画脚地说:“你爹在嘉乐坊遇上别人打架,不慎被人家带倒,摔下了楼,快不行了!”
“嘉乐坊,那不是庵酒店吗?我爹说和你们去吃饭,怎么会去嘉乐坊那种有暗门子(注:暗门子指没有在官府注册的娼妓)陪侍的地方?”
来报信的三人急得要命:“哎,我的大哥儿,你可别多管这些没的了,赶紧着吧,你爹能不能好,就等着你去拿主意了!”
闻声匆忙赶到门口的马秀姑和张惠云,刚巧就只听了这句话,惊得说不出话来。
来人看到马秀姑,连忙说:“弟妹,赶紧走吧。大郎还等着你去送钱救命呢!”
张惠云上前一步,揪住其中一个人的胳膊,大声道:“我爹出门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要等着钱去救命了,你们说清楚些!”
“二姐儿,你爹出事的时候我们都没亲眼见着。哥几个在楼上坐着聊天,正等你爹来,忽然听得外面有人乱嚷嚷,说有人坠楼了。我们几个出去一看,竟然发现是你家爹爹,就赶紧给他送去了医馆里。你高婶婶说,你爹口鼻都有出血,就怕是摔到了头。”
马秀姑整个人晃了晃,下嘴唇哆嗦起来,一股从脚底心升起来的不安笼罩了她。
小女儿张善云躲在她身后拉她的衣摆,喊她:“娘。”
马秀姑转过身弯下腰,软声和女儿说:“善娘,爹爹他没事。娘和哥哥现在去接爹爹回家,你和姐姐在家里好好待着,哪都别去。”
她挤出来的笑容有些发抖,努力维持一个母亲该有的镇定。“灶上蒸了炊饼,一会儿你和二姐姐一起吃了它,娘就回来了。”
马秀姑和张升照赶到医馆时,医馆外面给他们留了门。
张伏林躺在医馆里间的塌上,高家的二郎正在给他施针灸。
屋里乱糟糟的,围了一群人,张升照认得有几个是他爹经常一起聚的同年们,还有两个面生的,是堂倌模样的打扮。
高淑英见到他们,面色凝重地迎上来说道:“嫂子,你先不要慌张,大哥的伤势还有的救。”
马秀姑心里乱,脑子来不及思考,取出一个钱袋就塞给她,“淑英,这钱你先拿着,要用什么药都用上,不够的我再回去想法子。”
张升照上前去揪住一个堂倌,大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我爹爹出门前还好好的,怎的去了你们店里就不好了!今日一定要给个说法,不然明日我们就衙门里见!”
那堂倌突然被揪住,就要挣扎,另一个堂倌连忙去拉张升照,边拉扯边说:“小郎君,是你爹自己遇上了一伙人打架,楼里大家伙都亲眼所见,你爹自己不小心跌下了楼,我们是好心送你爹来,你可不要好坏不分,倒打一耙啊!”
几个同年也来劝架:“照哥儿,你不要冲动,他们说的不假,真是你爹爹躲避不及,自己摔的。”
张升照松开手,冷不丁的后退了一步,慌乱地又问:“那一伙儿打架的人呢?我要去找他们要个说法!若不是他们打架,我爹爹又怎会去躲,这才摔了。”
两个堂倌得了松脱,好生劝道:“小郎君,那阵子七手八脚的,大家都慌乱的很,谁有空顾得上啊,他们早跑没影了,也没人认识。”
几个同年说道:“是啊,照哥儿,当下还是赶紧想办法,多筹点钱,给你爹爹治伤要紧。”
“我们先回去了啊,天晚了,路上不好走。”
张升照还想拉住他们,却被马秀姑止住了,她对几人说:“谢谢几位好意送大郎来,夜黑天冷,回去路上多小心些。”
“嫂子,就劳您多看顾了。我们几个都先回了啊。”
然后这几个人还有两个堂倌都走出了医馆。
张升照只觉胸口一阵堵,却不知道到去哪里能讨个公道,只红着眼凝视马秀姑问:“娘,这样就算了么?那一伙打架的人,害爹爹摔下楼,难道就不管了?”
马秀姑也乱得很,目光不知往哪儿搁,只说:“当时忙乱,都没能顾得上,现在再去找,怕是大海捞针,就算想找也找不到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就算去报官,衙门的人也不会把我们当回事。”
这时,高家二郎施完了针,从床边站起。
马秀姑忙迎到床边,看到张伏林面色青黑,胸口似乎鼓起来了,焦急问道:“二郎,官人现在怎样了?”
高二郎摇摇头,面色不大好:“大嫂嫂,张大哥哥摔到了头,还摔到了胸间骨头,现在看他胸口皮肤黑肿,而皮肤却没有伤口,恐怕是碎了骨头,而且碎在里面,刺破了肺腑。又鼻中流血,这是淤血上涌,从口鼻出。我已经针灸为他引出胸腔的淤血,但就怕内里肉溃,要有烂筋伤骨之患。”
马秀姑颤了颤:“那……现在该怎么办?”
高二郎话里有话,说的有些吞吞吐吐:“大嫂嫂,这就要看你到底想不想给治了。”
马秀姑不明就里,第一反应就道:“自然是要治的。”
高家二郎欲说还休,又怕马秀姑不理解,于是直白了讲:“大嫂嫂,若要治,得花不少银钱,无底洞一般填进去,人不一定能治好。说不准人没有好,钱都花没了。”
马秀姑听了,双腿软了。
张升照连忙扶住她,眼睛直视高二郎,语气也有一些慌乱:“如果要治呢?要花多少钱,要买哪些药?高舅舅医馆里有没有那些药?要是没有,我到杜金钩家药铺里去买来。”
高二郎摇摇头:“杜金钩家药铺,是官家开的药铺,那药你当是能那么容易买到的?就算买得到,家里的钱又够买几日的药?”
张升照迟疑下来,这时马秀姑说:“无论如何总是要治的。二郎,要用的药你尽管用,钱我去想办法。”
高二郎点点头:“那我先去抓几幅药,给张大哥哥服了。明早天一亮,我让他们去雇一辆车,把张大哥哥送回家里。伤了内里得靠养,能不能养好,就看天意了。”
“多谢你了,二郎。”
这一晚,马秀姑守在医馆里,叫张升照先回家去安抚两个妹妹。
张升照回到家时,张善云已经睡了。她本就对这一世的渣爹印象极差,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他还假借聚会同年的名义去狎妓喝花酒,喝花酒还摔了一跤,活该。
张惠云还醒着,她轻声问:“大哥,爹怎么样了?”
张升照心里很乱,有一种忽隐忽现的恐惧感在他心里砰砰乱撞,慌得令他想不出一个完满的谎言来安慰妹妹。
见大哥沉默不语,张惠云又追问他:“爹爹是不是真的不好了?爹会死吗?”
“嘘,别吵醒了善娘。婶婶和高舅舅都说内伤靠养,兴许爹能养好来。”
他这番话却连自己也没有说服,后背心直冒汗。这么冷的天里,里衫都湿了一层。
半晌,他又失望地说:“惠娘,你说,如果爹不好了,娘会带着三妹妹改嫁么?”
“不会的,娘她不会的。”
张惠云说完,咬着嘴唇躺下了。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坐起来低声道:“灶上还有炊饼,哥,我给你去热两个饼,吃了垫垫肚子吧。”
“别去了,我也吃不下,你快睡吧。”
这一夜,张升照就着一身汗湿的衣衫睡下了。
这个院子里三个人,除了三妹妹善云,另两个都没睡好。
隔壁院里,高婶婶一夜没回家,守在医馆里,倒是二叔叔张伏松一个人睡得格外香,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连这边的院里都听到了他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