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善云和杨学之走近了,周怀德先一步开口,柔声对善云说:“今日来请高先生看诊,先生说你和哥哥姐姐们去茶楼听说书吃点心去了。”
“怀德哥哥来了?怎么不在屋里坐。”张善云解释说:“因为是寒食节,所以就和我二姐姐她们出去逛街了。”她引着周怀德进门,问道:“怀德哥哥,你诊得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那天的礼物谢谢你,我和我哥哥姐姐们都很喜欢。”她又说:“我这几天钻研了医书,想到一些药材可能对你的病症有用,我能为你诊一次脉吗?”
周怀德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他的心情。
他只是温和如水的看着善云,一个“好”字就在喉咙口,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了。
她这样殷勤的询问,说明她心里是在乎自己的对吗?
杨学之把张善云的态度理解为对病人的关切,作揖主动提议道:“周大人,学之对哮喘之疾有一定的研究,若大人不嫌弃,我想为大人诊一次脉。”
张善云听杨学之说自己擅长哮喘,自然想让他给周怀德看看,便道:“那也好,让杨二哥哥也给你诊一次脉,他家大哥哥是太医,懂得比我更多。”
所以,她只是把他当成病人,所以这样关切吗?
周怀德眼中漾起的神采终于还是暗淡下来,就像微弱的夜明珠,隐匿在了黑暗中。
他仍是平静缓和的语气,面上看不出喜乐,淡然道:“多谢杨二郎,下次吧,今日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他又看向善云,带着笑,妄图把失落隐藏在笑容里:“三妹妹,下次若有机会,一起去喝茶听曲子吧,你大哥哥也一起。我一直在书院读书,很少上街游玩,都不知道现在江宁府都流行什么了。”
善云只好说:“好啊,你若得空,随时去和我大哥哥说。我哥哥也喜欢喝茶听曲子。”
杨学之问道:“周大人今日未坐家中的车马来吗?我送大人去雇辆车回吧?”
周怀德颔首表达谢意:“不用劳烦,我是特意步行前来的。赏花闻香而来,春日里一番意趣。”
他很想伸手揉一揉善云的额头,却觉得这样亲昵的举动过分越矩了,微微抬起的手僵在旁边,同时在心里呵斥自己怎会忽然生起这样逾越的念头。
末了,只是说:“三妹妹,进屋吧,我也告辞了。”
“好,怀德哥哥慢走。”
善云站在原地,和春天的风一起,目送着周怀德踱步离去。
那一道华丽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寒食节热闹的人群中。
他刚才和她道别时,情绪并不太高。
可她并没有察觉吧。
周怀徳自嘲地笑笑。
*
当晚,家里果然是一场轩然大波。
高淑英听说了张升煦的事,气的直落泪,高舅舅气不过,差点一巴掌招呼上去。
张升煦跪在母亲面前,哭得涕泪纵横,边哭边哀求:“娘,你一定要救救我!他们说不给钱就要抓我去见官,要砍我的头!我不能去见官啊,娘!”
高淑英沉默了良久,心里不忍,却也没有去扶儿子起来。
是她对这个儿子疏于管教,以至现在酿下大祸。
“此事非同小可,五十两不是一朝一夕就凑齐的。这事,还要你大伯母去问问沈姨父。他是衙门当差的,好歹知道,若是遇上这样的事,知县大人会如何判案。”
“娘,不能去衙门!我不能去衙门!”张升煦连连磕头,直说:“娘,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去蹲大牢,不想吃牢饭!娘!”
马秀姑去扶起张升煦,对高婶婶说:“淑英,孩子知道错了,不能真把人送到衙门里去。”
她知道高淑英最是嘴硬心软,直接说到她的痛点上:“家里的三个姐儿都还没有说人家,要是这件事闹大了,还闹进了衙门,三个姐儿以后就难嫁人了。你先喝杯茶水,消消气。”
张善云闻言,连忙给高淑英倒上了一杯茶道:“婶婶喝杯茶润润,别气得嗓子疼。”
马秀姑以眼神示意张升煦坐到边上不要开口,又转向高淑英:“五十两确实是个大数目,但若是能凑上,一来打发了那柳娘,二来给李家也好交代。”
她是在大户人家做工的,这种事见得不少,反倒比一般的庄稼妇女有见地。
“不过是多个孩子,说得过去。你看那些大户人家,哪一家不是纳了三五个妾室,家里多的是妾室生的孩子,那当家大娘子不也挺高兴的,多了个孩子养在自己膝下有什么不好。”
“而且咱们这孩子还不一样,她的亲娘不在眼前,不比那妾室天天在跟前晃悠的好?”
“叫煦哥儿好好地向他老泰山道歉,向李家小娘子解释,她应该能谅解。”
见到高淑英被说动了一些,马秀姑又趁热打铁:“让煦哥儿多多地买些礼品,诚诚恳恳地去李家跟二老道歉,他们也许就大事化小了。等下个月,好日子一到,把婚事办了,过段时候家里不声不响的多了个孩子,别人也不会起疑心,还以为是李家娘子生的呢。”
高淑英沉着眉头,声音低落:“秀姑,我不是没想过这个法子。只是这种事,总是损阴德。”
马秀姑劝解她:“又不是杀人越货,怎么就损阴德了?是她们自己要把亲生的孩子卖五十两银子,那孩子咱们不接手,流落在外头,还是个女孩子,以后再跟着学舞番曲子?那才叫可怜,损阴德。”
“至于这五十两,虽然数目大,但大家都凑一点,也不是真凑不起来。我这些年也攒了一些钱,你先拿去用,我手头宽松的银子能有十五两。”
有时候一时间理会不了这个时代的物价,张善云习惯于在心里合计,折算成现代人民币。
五十两银子,约莫是五万块钱。
这个数要说多,倒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
这几年家里的女人们都俭省着过日子,倒比两个男人还在的时候手头宽松了些。只是张家穷苦日子过得久了,更多时是几个长辈心疼攒钱不容易。
一旁的高舅舅两手握拳扣在了腿上,下定了决心说:“我这里也有些钱,只是我的私房不多,我回去凑凑,也给煦哥儿解决个十五两。”
张升照还没有回家,只王巧平在,她跟着说道:“大郎虽然还没回来,但他若知道了这事,定也是会叫我出钱的。只是我这里银钱不多,能出五两。”
张善云也开了口:“我……”
高婶婶止住她:“善娘,你就别说了,你有什么钱,剩下的我去想办法。”
高二郎侧过头看着她:“大姐姐,你刚刚给李家送去了礼钱,手里哪还有结余。你难不成是想去和淑霞姐姐借钱?”
高淑英点了点头,她正是这样想的。
淑霞的两个儿子都有出息,潜哥儿是太医,汇哥儿在医馆坐堂,她手里肯定宽裕。
“我去淑霞那里借,比外面多出一分利,再打上借条。她应该肯帮这个忙。”
张善云站起来,看着高淑英:“婶婶,我虽然没什么积蓄,但也想出一份力,我出五两。二姐姐这些年给我的钱,我没乱花,都存着呢。”
马秀姑点头道:“惠娘也知道了这事,肯定也能帮一把。淑英,你就别去借钱了。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能在家里解决掉了就最好。”
高淑英沉默了片刻,看了一眼儿子惶恐又期翼的神情,叹了口气:“好,借你们的这些钱我一定会还上的。这次煦哥儿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一定也会记在心上,以后再不敢惹祸生事了。”
半月之后,这场风波暂时告一段落。
柳娘的姨母拿了钱,总算同意回去照顾好柳娘,并答应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好生送来。
高婶婶和高舅舅带着张升煦一起,到李家赔礼道歉,向李家二老作出担保,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荒唐事。
终于,李家收了口,同意婚事继续。
这件事就当是划过去了。
这日下午,春夏的阳光开始透出热烈,临近黄昏,斜斜地落在木窗格上。
张善云坐在医馆的廊檐下晒药材,张娇云在边上翘着二郎腿坐着,抱怨说:“好好的一个寒食节,过得提心吊胆的,郊游也没去成。我都连着半个多月没睡好觉了。”
张善云笑道:“好在总算都解决了,就等着下个月吃喜酒了。其实还有一件好事儿,咱们都忙着堂哥的事,没能关心上。”
张娇云放下二郎腿直起身问:“还有什么好事?”
善云手上的活没有停下来,低头说:“是沈表哥的好事,我听丽贞姐姐说的。”
听到是沈福广的事,张娇云兴趣不大。“你沈表哥有什么好事?升职了?”她背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支起了二郎腿。“也不对,他才刚进衙门当差没多久,肯定轮不到。是上次说你姨母给他安排郊游,那天相看的那家姑娘的事?难道这么快成了?”
善云停下手说:“那倒没有这么快,那一日也不是正式的见面。只是听说那家姑娘对沈表哥印象不错。所以我姨母打算给安排表哥去女方家相亲,金钗都已经打好了。”
这个时代男女相看,若是男方对女方满意,就把金钗送给女方,表示愿与她相结秦晋之好。
为了表达诚意,王定美亲自给儿子去打了个大金钗,花了大价钱,足足用了半两金。
张娇云眯起眼道:“这么快?那去了女家,院子里面一坐,小手一牵,小酒一喝。哟,你表哥再把这金钗给人家插上,那就成啦!”
善云瞥一眼她,“哪来的牵小手喝小酒啊,我姨母、我娘,还有女方家几个姨母都在边上看呢。”
娇云没有再起身,就是侧过了脑袋,人恹恹的,没了刚才当吃瓜群众时的精神头。“我当然知道。就是想不到还是你表哥快人一步,他比你二姐姐年岁还小吧,竟然都快议定人家了。你那姨母把聘礼准备好了?”
“这个我不知道,应该正在准备。要买首饰买布匹,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买齐的。”
忽然,斜照进门的阳光被一个修长的身影挡住。
张善云抬眼一看,来的人是周怀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