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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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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杀不得啊!”

“未来的事毕竟还没发生!”

“我们在这世上仅剩一两个至亲了, 总得给孩子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

在经历了一番和先前一模一样的极限拉扯后,郑成功终于艰难地把李定国拽回头。

两位老父亲身心俱疲,彼此相顾长叹。

明明我们两人都是当世英杰, 怎么儿子却这么不争气呢!

“我算是看明白了”,李定国一脸冷漠,“指望别人都是虚的, 哪怕是亲人、后人也一样。”

“唯有自己活久一点, 在有生之年平定天下,克尽全功, 才不至于让抗清的大好局面葬送。”

郑成功点头同意:“是啊, 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1]。”

……

于谦受这些诗启发,想去先生从前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

他暂时还不能自由活动。

于是, 他趁着在邓剡那里看书编史的功夫,对张珪旁敲侧击:“你就不想沿着你老师从前的足迹,四处走一走?”

张珪:!

听着好心动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还是有理智的:“要去也是我陪老师一起去,有你什么事啊。”

邓剡依旧在病中, 没什么气力起身, 苍白瘦弱的指尖捧着一杯水,慢吞吞地喝着。

他觉得学习要劳逸结合一下:“没事, 不用管我, 徒儿和廷益自去玩吧。”

张珪闷闷不乐:“老师干嘛叫他那么亲近,还廷益,喊一声姓于的得了,我都没这待遇。”

邓剡熟练地给小徒弟顺毛:“那是因为徒儿你才十五岁, 尚未取字。”

张珪眼睛一亮:“那等我及冠, 老师亲自来给我取字好不好?”

邓剡微笑说好。

他抬手给张珪小少年理了理衣领, 又看向于谦,叮嘱道:“你二人出门好好相处,不要吵架,注意安全,切莫再胡乱吃东西了。”

张珪表面答应得好好的。

一出门,离开自家老师的视线,立刻隔出三丈远。

要他跟于谦这厮和平相处?不可能。

于谦也不在意,反正张珪就是个让他顺利出门的工具人罢了,能用就行。

张珪走在路上,目不斜视,向他那个方向大喊:“喂,先去哪里?”

于谦把先生的诗稿拿出来,和庐陵旧日地图对照了一番:“先去王大娘点心铺。”

张珪精神一振。

江南点心可是很出名的,说不定还能一边吃好吃的,一边临江听点小曲呢。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庐陵之地饱经战火,居民四处流离,多葬身沦亡。

王大娘糕点铺,早已经人去楼空,甚至整条街道,也显得十分萧条冷清,空荡荡的墙壁迎着日光,毫无人气。

于谦皱眉道:“这里本该是一处闹市区。”

张珪默然。

他们一前一后,又去了许多文天祥诗里提到的地方,几乎每一处都已人声稀落,商铺倾颓,大门紧闭。

只有一家酒楼还迎客,却也并未再售卖那些烤鸡烧鸭之类的美食,仅剩一壶清酒,一碟素豆腐而已。

于谦问起缘故。

掌柜说:“烽火四起,货物送不过来,之前经常购买的那一户养鸡人家,也在不久前被元人杀死了。”

他说话的神色很平淡,有种对待生死的麻木惨然。

从窗口向外看,街巷是寂静的,家家户户都不再出门,偶尔有行人路过,也是满脸惶惑。

因着张弘范军近日入驻城内,仿佛每一丝空气中,都还残留着那种血与火,动荡不安的气息,和庐陵这座城自古以来的温润文气搅合在一起,分外使人纠结心惊。

他们饭后,向着今日最后一站,白鹭洲书院走去。

白鹭洲书院是大宋先丞相江万里所办,文天祥和邓剡都曾在这里读书。

在元军攻占庐陵的那一夜,江万里率全族投水而死。

仿佛是隔了时空,与多年以后的崖山,十万军民齐投海,遥相呼应。

后来,这里便空旷了下来。

数年的时间,已是草木青青,一个劲地疯长,成了小动物们四处奔跑的乐土。

于谦划船入江心洲,拨开齐膝深的野草。

青木不知人事改,今春还泛新碧色。

张珪瞪眼看着山上破败的房子,蛛网横生,野兔乱跑,不敢相信这一片残垣断壁,就是老师给他讲过许多次的少年旧梦。

邓剡回忆过往,微微含笑的模样,多么温柔美好啊。

可现在呢。

张珪想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声音低沉:“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战争已经结束了,腐朽的宋廷已经灭亡,天下重归一统,人们的生活却还是那么糟。”

于谦沉默了片刻。

对于张珪来说,这大约是一个很关键的思想转变节点。

若是站在故宋的立场上,他这时候,应该随意敷衍过去。

以张珪的地位而言,他越是无能腐朽,身居高位,越会从内部侵蚀元廷,霍乱朝政。像这般尸位素餐之人多了,元朝政权的解体也会愈发迅速。

然而,于谦的立场不是赵宋王朝,而是天下苍生。

恶吏当道,坏官横行,只会让更多百姓为此受苦。

他徐徐问张珪:“莫非你觉得,战争一旦结束,天下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

“当然不是”,张珪立刻说,“这需要时间修生养息,等我未来进入中枢后,就实行文治,降低赋税,减轻徭役,过一段时日一定能恢复起来的。”

于谦又问:“仅是如此?”

张珪不解地看着他。

于谦望着山间荒芜丛生的野草,淡声说:“蒙元以游牧开国,帝国旧制之中,未尝听闻有止杀行令、拔擢群士、屯田农桑、劝开学府等事。”

张珪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骇然道:“那岂不是要变法……”

古来变法者,从吴起,商鞅,到王安石,耶律楚才,哪一个是有好结局的?

“必须变法,也只能变法”,于谦告诉他。

“就以你所说的「降低赋税」为例,从前蒙古法中,诸王皆可直接向属地百姓征税,十有九户,家破人亡。如此陈法不去,哪能重焕新生,真正做到降低赋税?”

张珪瞠目结舌道:“可是、可是……”

他是想保护百姓,但他并不想与世为敌,死无全尸啊!

于谦望他一眼,想起未来,张珪在变法途中遇见了无尽的阻挠,数次遭遇罢相。

更是因为与帝王在任命铁木迭儿为太师一事上,意见相左,受了一通杖刑,受伤惨烈。

元仁宗,这个曾在东宫听张珪居筵讲经,受其传道之恩的帝王,对自己的老师并没有丝毫留情。

“变法本就是一条不归之路。”

于谦立在江边凄清的晚风中,一字一句,沉声道:“这便看你究竟有多大决心,愿为世间汉人请命了——舍你一身而平天下之乱,伤你万箭以求万民之安,可乎?”

“……”

张珪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陷入了长久的深思和缄默。

过了一会,他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你凭什么这般诘问我,难道你就能做到吗?”

于谦淡淡说:“我当然可以。”

张珪想说他骗人,嘴上发誓谁不会,这种事没有亲身经历过,谁都不敢说自己真能扛得住万箭加身。

可是,于谦此刻的神色太过肃然,而这句话的分量也太过沉重了,他不知为何,忽然就无法再向对方提出任何质疑。

“我不知道”,最终,张珪充满了迷惘地说,“这个问题还是留给未来的我吧。”

白鹭洲书院中,立着创始人江万里的塑像。

这名大宋前丞相神色肃穆,凝视着远方,眉间似乎总凝结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思,身姿笔挺,宁折不弯。

于谦心想,这就是他的师祖了。

雕像下面还镌刻着许多的字迹,都是后人悼念之作,他在里面甚至找到了先生的题铭,一笔一画,如若金石:

“星折台衡地,斯文去矣休。

湖光与天远,屈注沧江流。”

于谦念着这首小诗,对着塑像拜了三拜。

冷不防,身边落下一片阴影,张珪居然也一揽衣衫,很恭敬地向着江万里塑像拜倒。

“师祖爷爷”,他口中念道,“请您保佑老师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无忧此生吧。”

于谦:“……”

这是把师祖当许愿机了吗?

他索性也效仿了一下,闭目无声说:“江师祖,若你真的在天有灵,请助我一臂之力,救先生逃出生天,长命百岁。廷益归家后,必为师祖建祠奉祀以谢。”

张珪还在说着很多的祝愿和吉祥话。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初涉文学,懂的还不算太多,他将所有学过的美好祝福都摘出来,希望江万里可以保佑他的老师一切都好。

于谦在旁边听着,心中颇为感叹。

无论如何,邓剡在张珪的生命中,应该是最为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人。

邓剡也是这么认为的。

邓剡将毕生所学,都编成了《相业》一书,留给了他。

甚至因为张珪的请求,在张弘范死后,整理了他的文集《淮阳集》并作序。

一时间,于谦看张珪居然有了几分顺眼。

可能这就是师控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花了几个时辰游览江心洲,临走前,张珪表示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干。

“我准备打只白鸟,回去给老师烤着吃”,他说,“上次听那个张千载提起,老师似乎很羡慕的样子。”

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金羽,对着天穹,迅疾拉开弓弦,一只白鸟顷刻坠地。

正准备再打一只,于谦忽而道:“愿借弓箭一用。”

张珪迟疑了一会,还是同意了。

于谦张弓搭箭,一挥手,迎着白鸟穿心而过。

张珪把白鸟捡起来,见是一击毙命,甚为果决。

他盯着于谦看了又看:“你真的没有仕元的打算?我们大概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于谦淡笑:“绝无可能。”

“人各有志”,张珪表示理解,“你若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他们一前一后,下了山去。

江心洲如烧的斜阳,将一双少年人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

那些影子投落在地上,短暂交汇后,便迅速背道而驰,各自走向远方。

……

一行人离开庐陵,再度上路。

暑热初退,秋风起时,终于即将抵达建康。

沿途,王炎午数次到来,欲面见文天祥,劝他速死,都被于谦严防死守地赶了回去。

如此三番五次,看得观众们气闷不已,直呼这厮不当人。

建康,也就是南京城。

昔年作为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的首都,虎踞龙盘,王气所钟,何等繁华景象。

如今被元军攻占日久,四处掳掠,早已破败不堪。

天幕上。

利益完全相关的六朝皇帝们纷纷大怒:

【吴大帝孙权】:?这是建业?这居然是建业?

【晋明帝司马绍】:不敢相信,眼前这一片瓦砾废墟,竟然是朕费尽心血缔造的建康城。

【梁武帝萧衍】:台城崩逝,王气沦亡……心碎。

【东晋康献太后褚蒜子】:我陈郡谢氏的乌衣巷,竟也尽数化为了烟尘。

【陈文帝陈蒨】:唉,诚知改朝换代,万事更迭如流水,但看见自己的故园变成后世之灰土,还是万般消沉难过。

【梁简文帝萧纲】:阙里长芜没,苍天空照心。

【宋武帝刘裕】:这是钟山,这是西洲城,那是玄武湖,那是新亭……

【宋武帝刘裕】:朕的大好江山,竟如此付之一炬!

【宋武帝刘裕】:元贼拿命来!

【宋武帝刘裕】:@于谦,朕对如何以弱胜强,如何以步兵、水兵胜骑兵,如何从建康出发,成功组织北伐,颇有心得。

【宋武帝刘裕】:朕可为你参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于谦:!

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馅饼。

刘裕绝对是历朝历代最能打的皇帝之一,平生未尝一败。

起于微末,席卷八荒,气吞万里如虎。

如果不是因为去世太早,死于登基之后的第三年,他将是第一个自南向北,完成北伐一统中华的帝王。

最重要的是……

刘裕最擅长水战啊,能用水战横扫北方胡虏骑兵。

这不是完美符合他们现在的需求?

于谦决定将这个好消息跟先生分享一下。

他掀帘而出,见文天祥凝立在船头,远望江天,轻声作了一首诗:“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飘萧的凉风吹起他衣袂,一身消瘦离索,素腕犹为镣铐所羁,像是被折去羽翼,坠落尘中的仙鹤。

枝头芦花坠落,星星点点纷飞如细雪,染成鬓白。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于谦觉得这句诗太过悲伤,便走到船头,拽了拽他的衣袖。

“先生。”

他对建康城,后世的应天府很是熟悉,曾在这里高中进士,然后又在次年,跟着永乐大帝一起迁都。

船行入城中,于谦指着两岸的风景,说与先生听:

“这里现在是一片荒田,但来日,会有琼楼拔地而起。”

“这个废弃的石头旧宅,以后被重新修建,成了国子监。”

“此处街道被烈火焚烧得只剩余烬,后来盖了新房子,是一位大学士的故宅。”

……

于谦三言两语间,新生的大明帝国在旧日废墟上拔地而起。

那真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时代。

文天祥不由感叹道:“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于谦忽然露出了十分激动的神色。

文天祥:?

“先生”,于谦神采飞扬,语气轻快地说,“这句诗,本是你在建康驿中道别,送给邓光荐的诗,但现在归我啦。”

文天祥若有所思:“说来,好像是很久没有给光荐写诗了啊,那我现在来写。”

于谦:!

“不不不”,他立刻把先生拽回来,十分诚恳地说,“我也可以跟先生写诗唱和的,先生大可不必另寻邓光荐。”

文天祥:“可我准备和光荐写诗探讨一下棋谱,廷益不是不擅长吗?”

于谦:“……”

不行,这个真不会。

但他决定再垂死挣扎一下,总不能就这样将先生直接拱手让人:“虽然我不是特别擅长,但我有一颗热爱学习的心。”

文天祥沉吟,取出一条缎带,准备给他蒙上眼睛:“好,那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于谦万万没想到居然要下盲棋,纠结了许久,委婉地说:“先生不提前问问我的下棋水平吗?”

文天祥:“什么样的水平?”

于谦:“是在家中同辈间,长期以来稳居前二名的水平。”

文天祥心想,这听起来还过得去,又多问了一句:“廷益在家中行几?”

于谦:“我只有一个弟弟于泰。”

文天祥:“……”

原来是这样的前二名,你真的一点没谦虚!

该怎么教他入门呢?

文天祥作为一个出生在象棋世家,四岁就能杀穿一整条街的象棋大师,甚至后来被关在狱中,还在继续编写棋谱之人。

这,就完全涉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他四岁之后就没见过这么菜的人了!

“勤能补拙”,他最终这么决定,“你从今天开始好好背谱吧。”

《于谦学棋日记》:

九月初一:新开这本日记,也是为了督促自己好好学棋,先要背完手边的三十套棋谱。

九月初二:摸鱼。

九月初三:摸鱼。

九月初四:摸鱼。写点诗。

九月初五:于廷益啊于廷益,你怎能如此堕落!先前订下的学习计划你都忘了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九月初六:摸鱼。哎嘿,先生捏着棋子沉思的样子真好看。

九月初七,摸鱼。

【2】

…….

数日后,文天祥检查于谦的学习进度,简直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眉心轻轻蹙起:“莫非是为师的教学方法出了一些问题?”

“当然不是!”于谦诚恳摇头,“先生给我两个时辰,我能把它们都背下来。”

文天祥等了片刻,果然见他倒背如流,历历分明。

他不禁诧异地问:“你背得这么快,平日到底都在忙些什么?”

于谦眼神飘忽:“这个,无非也就是观天,望云,发呆,写诗,回过神来……嗯,再盯着先生看一会。”

文天祥:“……”

文天祥:“…………”

他看着于谦,忽而微微一笑,沉静的神色霎时便有青萍风起,冰消雪融。纤长眼睫宛若萤尾的蝶,披霞而来,奔流星月,盛开出一捧飞光离离的丽色。

于谦:!

先生用最好看的笑容,说着最无情的话语:“我看你就是作业太少了。”

于谦:救、救命啊!

先生反手就给他布置了一大堆作业。

于谦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进京赶考的日子,学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就是,先生果然没有去找邓剡写诗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们可是一路唱和,互相慰藉知己之情的。

结果现在改成了每天给他摆棋局和批改作业!

于谦:唉,痛并快乐着。

他甚至反思了一秒,先生和邓剡建康驿言别的名场面,不会就这样被他蝴蝶掉了吧。

……

其实,还是有的。

如历史上一样,众人在建康羁留了两个月。

张弘范早就定下,于重九节后启程,但于谦却迟迟没有确定执行计划的日期。

无他,只因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给先生的药准备好了,外面接应的张千载准备好了,就连天幕上的外援刘裕都到位了。

唯有东风,左等右等,始终不来。

于谦只能决定放手一搏。

行动前夜,邓剡来找他们。

文天祥一眼看去,不觉大吃一惊:“光荐如何至此?”

多日不见,邓剡简直称得上一声形销骨立,极度的萧条清减,形容苍白。

他垂着头,一截支离优美的颈骨,低掩在空荡荡的深灰衣袍之间,让人想起风雪中,即将凋零摧折的玉树。

邓剡望着挚友,神色悲欣交集,凝滞如冻结的冰川,许久,忽而展颜一笑:“文山。”

二人目光相对间,似乎只是寥寥几瞥,就道尽了这些天以来的离绪别情。

就连交流也是淡淡的,偶尔几个词句,心照不宣。

一旁的张珪:???

满脸懵逼.jpg

他根本听不懂,只好跟于谦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

“建康水土养人,我本打算陪老师在这里多待几天,休养一阵,但老师坚持要跟我们一起上路。”

于谦默然,他当然知道邓剡是为了配合他的计划。

“不过这样也不错”,张珪又精神振奋起来,“等回到大都,正好赶上过年,可以和老师一起守岁。”

邓剡全家十二人,之前悉数死于乱军。

张珪觉得,在新年这个全家团圆的日子里,有必要拉上老师一起,以免他触景伤情。

于谦目光悠远,望着窗外的檐上青天:“是啊,时间过得好快。”

转眼就到了离别时,因为有张珪在场,文天祥和邓剡的这场道别,很是隐晦。

他们彼此互赠了诗文。

文天祥是,“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邓剡是,“水天空阔,劝东风、应惜世间英物。”

是“劝东风”。

劝天意成全,祝君此行千里,一帆风顺。

而不是历史上那样的,“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

一者万念俱灰,木已成舟,一者对未来还怀有无限的希望。

虽然驿中言别依旧发生,但当事双方的命运,却已截然不同。

邓剡抱出了一大堆书卷,在桌上码得整整齐齐:“这些是陆君实交给我的崖山行朝资料,我欲编纂史书,为数十位当世英杰,写书列传,今日都交给文山了。”

张珪大惊:“老师,这如何使得?这不是你最宝贝的东西吗!”

邓剡揉了揉眉心,苍白病容中带着一抹倦色:“为师最近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好吧,就算如此……”

张珪犹自不放心,盯着文天祥说:“这只是暂时借给你的,过一阵子你记得要还给老师。”

文天祥轻声说好。

他翻阅陆秀夫清丽的笔迹,手指掠过字里行间,不时停驻,想象着那个友人,在长眠于银涛碧海之前,都走过了怎样激烈决绝、又视死如归的心路历程。

邓剡待到月上中天,起身同他道别。

“珍重。”

他在心底默念,愿我的挚友文山,夙愿得偿,此生圆满,一似蛟龙归入海。

哪怕——

今日一别,我们余生,死生不复相见。

也不知为什么,看着挚友离去的消瘦背影,文天祥忽觉心中一凛。

他倚在门边,手指微微攥紧:

“光荐!”

邓剡的身形分明停了一停,却没有再回头,而是就此转身,没入了长夜。

……

这一晚,于谦和天幕上的太医院院使董宿,进行了最后的确认。

张弘范等人明日即将启程。

大军行动,绝非一朝一夕,稳妥起见,必须再等待数日,待建康城中军队尽数撤离,防守空虚。

董宿因此对药方做了改进。

茉莉花根酒磨配末,本是假死药,改用清水兑服,一连数日,药效打个折扣,正好起到重病的效果。

于谦把药端给先生:“味道可能有点奇怪,先生忍一忍。”

他有些迟疑,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碗沿。

这一剂药下去,先生的性命就真的全然掌握在他的手中了,谁也不知未来会如何。

文天祥看出了他的紧张,径直接过碗,一饮而尽:“廷益不必担忧,但尽人事耳,能一路走到如今,已是幸甚了。”

于谦顿觉心口一阵发烫,沉声道:“无论生死,我都会守在您身侧。”

茉莉花根,有一种副作用是致幻。

文天祥眸光逐渐迷茫起来,缥缈如盛了一泓澄明的秋水。

于谦唯恐他见到什么国破家亡的可怖幻象,灵机一动,给先生塞了一块饴糖。

这下,总可以做个甜甜的好梦了吧。

过了一会,先生忽然抓住他的手,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廷益,你别忘了写作业,这棋若是再学得一塌糊涂,以后出去莫说你是我的学生。”

于谦:???

先生到底看到了什么幻象,为什么忽然就催他学习了啊!

他委屈地说:“先生,此一时彼一时,我这段日子下棋水平已经提升很多了。”

想当年,他在大明也是进士出身,四朝学霸。

怎么到了先生面前,就备受嫌弃了呢。

唉,说出来都是一把辛酸泪。

“既然这样”,先生的声音渺如云水,清风般温柔萦绕,“为师会的那些东西,你总得都懂一点吧。”

“等学完了棋,以后我再教你策论时政、纵横兵法、琴诗书画、星象算术、堪舆命理、博综诸艺……”

于谦两眼一黑。

他现在选择死亡还来得及吗?

……

翌日。

张弘范听说文天祥重病,不能行动,必须留在建康休养,不禁颇为狐疑。

他连派三位医者,均证实了病情无误。

盖因归程已定,不可能因为一人耽搁,张弘范只能拨出一队重兵看守馆驿,自己先行北上。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陈英确定了此时会刮东风,恰是行动之时。

于谦提前传讯给在外接应的张千载,一众人先引发走水,制造动乱,趁着元军纷纷忙乱之际,闯入驿站接走他们。

于谦弯弓搭箭,且战且退,一箭穿心了一个穷追不舍的元兵,就这样一路来到江边。

恰在此时,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长空漆黑,江野阒寂,忽然!风停了!

“你不是说今夜有东风的吗?”他不可置信地转头问陈英。

陈英额头疯狂冒汗:“是有啊!刚才有,但是现在没了。”

于谦:?

江面风平浪静,连一点水花都无。

小船缺少了风的助力,虽竭尽所能,前行的速度还是奇慢无比。

追兵已至江边,准备放箭,远处更有烟尘滚滚,似是其他元军人马准备过来增援。

于谦慢慢闭上眼,心中一片悲凉,难道真的是天要亡他么。

明明一切都算到了,只是少一场东风。

为何天意竟然如此残忍,注定了要让先生“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

他握着剑,决然挡在了船舱前,准备迎接一波即将到来的箭雨。

天幕上。

【清高宗弘历】:这个邓剡,主打的就是一个乌鸦嘴,刚在诗里说完周瑜和东风,东风就不来了。

【明宣宗朱瞻基】:@吴大帝孙权,在吗?

【明宣宗朱瞻基】:赶紧让周瑜出来干活借东风了。

【宋孝宗赵瑗】:心都揪紧了,周瑜快帮帮忙。

【北齐神武帝高欢】:周郎可再行赤壁之事乎?

【宋仁宗赵祯】:请周瑜出手!

【晋明帝司马绍】:朕的属下给公瑾写的赞词,“公瑾英达,朗心独见。披草求君,定交一面。”

【晋明帝司马绍】:请周公瑾出手!

【吴大帝孙权】:???

三国,东吴位面。

“公瑾,这……”

孙权迟疑地看向了大都督周瑜。

这时候,赤壁之战还没开始打呢,他自然不知道东风是怎么一回事,见天幕上纷纷点他的名,简直一头雾水。

周瑜白袍轻剑,英姿焕发,闻言拱了拱手。

他眉目间噙着流光宛转,映着窗外桃华,一树烟云,恰成了江南吴地最明净的春三月。

“主公,此当为未来之事。”

未来?

闻言,孙权机灵的小脑袋瓜,很快运转了起来。

赤壁这个地方他还是知道的。

周瑜在赤壁这个地方刮起了东风,那么,迎战的敌人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北方曹操。

莫非……

孙权心中涌现出了一个激动人心的猜测!

莫非在公瑾的带领下,孤北伐成功,一统全国了?

不然,孤的谥号怎么会是吴大帝呢,要知道上一个能称之为大帝的,还是汉武大帝刘彻!

孙权心里美滋滋!

想到这,他立刻转向周瑜说:“公瑾,你既然会借东风,何不给他们展示一下,既能拉一波于谦的好感,也可以壮我大吴声威!”

周瑜:???

孙仲谋,你别太离谱了!

此情此景,眼前这个不着调的主公,让他再一次深深地叹息,并怀念起了那个如今已经长眠在幽泉之下的人。

他从前的君王和挚友,孙策。

周瑜看着天幕。

于谦的眉眼如此坚毅决绝,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仍旧不可避免地流露出茫然焦灼神色。

不是担忧己身,是担忧他的先生。

剑指上苍,只想保得对方周全。

在周瑜的一生中,也曾有过这样一个人,愿意为了共同的理想和目标,生死无悔,亘古追随。

如果这世间真有神。

如果我当初没能被神明眷顾,那我希望你今日可以如愿以偿。

和你的先生一起好好走下去。

走向你曾经提起过的大明,那个海清和晏、山河长宁的未来吧。

而这……

是我和伯符,还有许许多多羁留在这个烽火乱世中的人,始终翘首以盼,却无法抵达的愿望。

“愿东风起。”

周瑜闭着眼,轻轻地吐出一句。

孙权立刻在天幕上回复:“公瑾已经给于谦祝福了,不知道啥时候起效……等等!”

长江之上,顷刻之间,空中纹丝不动的旌旗忽然扭转,长风凛冽,轰轰烈烈鼓荡在万里霜天之间。

东风起,吹拂正劲!

于谦:“……”

孙权:“……”

天幕前观众们:“……”

真有你的!!!

周公瑾,永远滴神!!!

这借东风,确实是有点子神奇玄学在里面的。

【景泰皇帝朱祁钰】:太感谢了!

【景泰皇帝朱祁钰】:朕这就去给公瑾修建祠庙!

【崇祯皇帝朱由检】:周公瑾,可不可以帮大明的东南做个法,借一下东风,让雨快来,这里最近赤地千里,民不聊生。

【大秦天王苻坚】:朕准备南下灭晋,周郎可否帮忙出手,借一次东风?价钱好商量。

【晋孝武帝司马曜】:朕是上面苻坚准备灭的那个晋,周郎可否不要出手帮他借东风,价钱好商量。

……

一时间,众多皇帝都开始围着周瑜吵吵嚷嚷。

幸好,由于三国东吴位面还未开始挑战,周瑜暂时不能发言,也不会被他们直接@,倒是获得了一段时间的清净。

东风起后,下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宋武帝刘裕】:于谦,去舟山。

【宋武帝刘裕】:岛屿众多,地势复杂,风涛中来去,极容易隐匿。且元人大军恰在相反风向,即便反应过来,业已追不上你们。

【宋武帝刘裕】:不必担心迷失,朕为你指路,沿途路线,朕熟稔如覆掌。

【明·景泰位面. 挑战者于谦】:好。

霎那之间,东风大作。

于谦迅速拔剑,斩断了缆绳。

江面上浪潮汹涌,迅速卷起小舟,如一片落叶,在飞旋的狂涛中似箭疾驰。

建康的城垣与群山,都被迅速抛在了身后。

过了京口之后,东风依旧呼啸,送他们一路泛槎入海。

这条海道,当年的刘裕走过,奇袭孙恩天师道起义,横扫万里,直捣黄龙。

后来的郑成功也走过,誓师北伐,投鞭断流,红衣炽烈如火。

古往今来的英杰在此地交汇,傲视这一片风浪滔天,狂涛蔽日。

入海之后,于谦始终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他站在船头,海风吹荡衣衫猎猎,心想,今日虽一开始小有波折,好在一切都很顺利。

恰好应了先生那句,「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自此蛟龙入海,万事可图。

周公瑾果然是神人啊,于谦感激不已。

等自己回到景泰位面,一定要给他修祠奉祭,感谢一番。

……

直到很久之后,于谦才知道。

正如当年在赤壁之战,东吴先主孙策化为一场东风,浩荡吹开长江千万里,庇佑了他的故友生民,山河社稷。

今日的长江上,同样有人化为一场东风归去,为他们扫平了逃离生天的道路。

船行数百里,舟山已然在望。

【作者有话说】

【1】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关于这首歌,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是说这首歌原本就是写郑成功的,是《大英雄郑成功》的主题曲,但后来因为电视剧没过审延迟了一年,就被康熙王朝拿走挪用了。

不管是不是,我都觉得“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很适合延平王,英年早逝,壮志未酬,那种悲凉孤寂决绝…

【2】原版是胡适打牌日记hhhh玩个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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