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临安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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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时间, 于谦充分领略到,“文天祥”这三个字,在江南地区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力。

简直就是金字招牌。

以舟山为中心, 辐射向周边地域,大批的仁人义士和不堪忍受的流亡百姓望风来投,短短数十日, 就啸聚起了两千余人。

张千载十分积极地出了一大笔钱, 作为启动资金。

然后于谦一合计发现!

天呐,即便这笔钱放在一边不算, 他现在也是富可敌国的人了!

之前宋高宗赵构逃亡到舟山小岛, 带了大半的身家跑路。

离开时,又因为仓皇奔命, 连玉玺都来不及捡,宝物自然也七七八八都留在了岛上。

于谦把宝物统统转手卖出去,换回了一大批粮食器械。

舟山本土有船舰数十,表明愿意归用,文天祥遂将众人分为若干营队, 就地取材, 操练水师。

如此大规模的人群聚集,很快就被浙江沿海一带的元兵察觉, 汇报给沿海招讨使。

初时, 招讨使并不知是何人在搞事,只派一小股部队查探情况。

文天祥有意隐匿,令部下扮作渔民打扮,连日乘小船来去, 在海上从事捕捞。

元军拦住搜查了十余次, 均未发现任何异样, 防备日渐松懈。

直到某个深夜,于谦藏身在一艘小渔船中,一路颠簸,摇摇晃晃,来到了浙东边境的一个小渔村登陆。

浙东地区民风彪悍,多年来,起义者一直未曾断绝。

他来见一个人,谢翱。

谢翱从前是文天祥的参军,如今在浙东民间网罗义士,结社游走,手下聚集了一帮可用之人。

当然,后世更熟悉的,还是他悼念文天祥的作品《登西台恸哭记》。

剜心喋血,字字从肺腑中来。

据说文天祥就义之后,他经常一个人披发长歌,行走于浙水江边,每见昔年和文天祥并肩看过的山河故景,草木云榭,就大作悲歌,失声痛哭。

所谓“死不从公死,生如无此生”,大抵如此。

于谦想到这里,心绪还有点复杂,毕竟,正是因为那天在画画的时候,他提了一下《登西台恸哭》,先生才正式决定要起兵。

于谦在见到谢翱之前,设想了一番对方的形象。

感情这么充沛,一定是个和西晋阮籍一样,路尽狂歌、放诞任侠的真性情名士吧!

然而他见到的,却是一个——

衣冠齐肃,形容冷峻,长发束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全身上下都严丝合缝分毫不乱,仿佛玉石一样冰冷雕琢的美男子。

于谦:?

朋友,你崩人设了!

谢翱见他一路坐小渔船里过来,衣鬓凌乱,眉头先自皱紧了。

他大约是觉得刚见面就动手不太好,但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抬手给于谦捋平了衣襟,正了正领口,又拔下他束发的玉簪。

于谦:“……哎,这个我自己来就行。”

谢翱眉峰紧锁地看着他,眸中带着强烈的质疑之色。

于谦:“……我真的可以!”

他乌发散落,在夜幕间浸着横波飞练般的流光,飞速将之用玉簪挽起。

然后,就被谢翱坚决地拽了回去。

“你这个”,谢翱语气低沉,万分忍耐地说,“不对称。”

于谦面无表情,只能看着他把自己的发簪拔下来,重又操作了一通。

天幕上,众人毫无良心地哈哈大笑:

【宋孝宗赵瑗】:别说,谢翱这手艺还挺行,不输宫廷发师。

【汉光武帝刘秀】:于谦的发质朕狠狠慕了,好想拥有。

【楚宣武帝桓温】:可以可以。

【梁元帝萧绎】:于谦现在的颜值,是可以入画的水准。

【陈文帝陈蒨】:于谦什么时候都可以入画好吧。不过,谢翱确实有两把刷子,适合请进宫布置花园。

【陈文帝陈蒨】:谢翱如此强迫症,布置花园应该很得心应手。

于谦:?

这都是什么人啊!

他在小渔村待了小半个月,等待着文天祥和他约定的进攻日期。

介时,舟山岛上的义军将会派一支小队进行佯攻,吸引沿海一带的元军主力,暗中层层设伏,将其一网打尽。

而他们将从后方包抄,占领浙东这几个城镇。

期间,于谦免不了要和谢翱打交道,商讨战略。

然而每一次,谢翱都能找出他身上某处不甚妥帖的细节,什么头发丝,衣领口的,给他休整改造一番。

次数一多,于谦终于忍不住怒问他:“你为什么单单针对我?那个张千载成天披头散发,怎不见你去管他?”

谢翱坦然相告:“因为他不配。”

他的目光十分清亮:“唯有明珠,方可因细小瑕疵而蒙尘。至于歪瓜裂枣们,若有些许缺陷,只能叫雪上加霜,惨绝人寰。”

于谦:“……”

他忽然警觉:“你不会也对先生这样吧?”

谢翱摇头:“那倒不会。我对丞相万分敬仰,他在我心中如同一面不朽的旌旗,绝非尘世中人。你就不一样了,你我之间显然更加亲近。”

于谦:?

你不要过来啊!

月余后,双方如期合兵,平虏军大旗迎风招展,迅速占据了沿海的几个城镇。

能取胜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占了时机之利。

浙东沿海一带的元兵,多是张弘范旧部。

张弘范一死,张珪又忙着在庐陵给邓剡修墓,无以为继,这群人现在整一个就是群龙无首的混乱状态。

加之浙地流民众多,尽是其他地区的百姓,因为不堪元朝繁重傜役赋税,而流亡至此,一见文天祥打出“平虏”旗号,顿时蜂拥蚁聚而至。

反正南人在元朝是第四等人,反正也活不下去了,干脆就此反了吧!

其声势浩大,犹胜过两年前文天祥奉召起兵勤王。

毕竟起兵勤王,只是为了保护宋朝国祚,而平虏起义,却是百姓们选择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哪个更有号召力,简直一目了然。

起义的星火瞬间燃遍浙江各地,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向其他地方蔓延。

整个江南地区的文人士绅,多有响应接洽者,往来信笺如云。

于谦每日花很大的功夫,帮先生处理这些传讯,根据来自史书的记忆,判断他们每个人到底可不可信。

一些别有用心之人,被他干脆利落地剔除。

而一些乍看起来比较边缘的小人物,也被他捞了回来,予以重用。

天幕前的观众们:“……”

尼玛,于谦这是直接开了历史挂,要一飞冲天啊!

到这一年深秋,元廷眼看起义闹得越来越大,终于坐不住了,派来了浙东宣慰使、名将史弼征讨。

史弼武艺强悍,膂力过人,最喜欢的是弓马开阖、直来直去的强攻模式,酣畅淋漓,一来就制定下了正面对抗的战术。

平虏军秉承着“敌进我走,敌退我追”的策略,主打的就是一个不走寻常路。

每次史弼一来,就疯狂跑路,等史弼气势衰颓、沮丧退去的时候,又大军杀出来,直接给了他致命一击。

如此三番五次,到了次年,史弼军队直接被玩没了,就连本人也在一次埋伏中,中箭而亡。

此时,元廷的名将大多在西征线上,抽不开身,忽必烈遂下旨,命闭关读书了一年多的张珪挂帅,率其父旧部前往浙东,征战平乱。

张珪的兵法,大半来自他父亲张弘范的言传身教,小半则来自邓剡。

很不幸,这两位于谦都很熟悉。

厮杀即将拉开序幕的前夜,于谦和先生坐在军帐中议事。

“先生”,于谦身披满天柔和的星光,看向文天祥,“我以为,光荐和张弘范思路都颇为灵活,绝不拘泥,张珪也当是如此,敢于行冒险之事。”

“何不故作疑阵,分兵三股,卖一个破绽给他,然后一举诱入彀中?”

文天祥低眉沉思,眼睫上流转着一抹秋霜凛冽的光芒:“好。”

于谦又与他议定了战事的诸多细节,传令下去,让各部严格按照计划行事。

夜深人静,二人俱都沉默下来。

此刻,夜风吹开帘帐,原野之上,星河之间,千帐灯火都已安歇坠落,唯有一片旌旗明明灭灭。

这是狂风暴雨到来之前,最后一个静谧的良夜。

于谦眺望一阵远方,仿佛已经看到了明日血流成河的厮杀,他出神了许久,目光又慢慢回落到先生身上。

先生正坐在灯前,提笔写一首战地小诗。

星辉在他如雪的指尖轻轻流转,又淌在纸笺上,蔓延成一片琉璃般的水河。

他在写:“青山是我安魂处,清梦时时赋大刀。”

于谦觉得这首诗调子太悲,总让人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但他又不好阻止先生写诗,只好趴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先生,一派望眼欲穿,希望先生快点关注到他。

文天祥终于不得不搁下笔:“廷益为何这般看我?”

“因为先生好看……”

于谦顺口一说,立即纠正道,“不是,因为我想要这张纸。”

先生有点无奈,只能将新成的诗作递给他:“廷益这么喜欢收集我的作品,莫非想以后为我编文集?”

于谦眨了眨眼:“好呀。”

可是他转瞬又想到,他会一直仗剑守在先生身边,一直保护对方的,所以,他多半会死在先生之前。

于是他便改口道:“不不,先生定然长命百岁,还是由你自己晚年来编写文集吧。”

次日,文天祥发表了一通战前动员讲话。

于谦随即起身,振臂高呼:“诸位,我们的口号是——”

陈英:“今日东风起,大吉又大利?”

张千载:“平虏平虏,只赢不输?”

谢翱:“我相信我们是无敌的!”

于谦朗声说:“——是「有朋自北方来,虽远必诛」!”

众人:“……”

你别说,细品一下还真妙。

元朝胡虏自认是北人,而他们是南人,被蔑称为第四等人,可不就是「有朋自北方来」?

一时间,平虏军全员反响热烈,并决定将这句简单明了的话作为口号。

于谦十分满意。

然而,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自己铿锵有力的话语回荡在另一个时空,刷新了一名少年的三观。

……

大秦位面。

公子扶苏正在听大儒淳于越畅谈《论语》,这时忽然看见天幕上于谦的话,顿时惊呆了!

简直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论语》居然还能这么解读?

扶苏带着一丝奇妙的感悟,回头又翻了翻书,立刻就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

这个“朝闻道,夕死可矣”,难道不是在说,“早上知道了去往匈奴的道路,晚上就把匈奴都杀死了?”

这个“君子不重则不威”,难道不是在说,“君子(我们老秦人)不下重手打死人,就无法在六国遗民之间树立威信?”

《论语》果然精妙。

看起来是仁义礼智信,其实字字都是在杀人诛心,保境安民啊!

扶苏恍然大悟,当即把自己的思路分享给淳于越。

淳于越:?

他瞬间暴怒:“公子从何处听来的歪门斜说,一派胡言!”

“可是”,扶苏指着天幕上的于谦,“于先生所言,难道不对吗?”

“这,这……”

淳于越就算再挑剔自负,看见了于谦在后世的事迹,也说不出他半个字的不是。

按照儒家标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于谦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圣人,是要封圣的!

圣人之言岂能有错?

难不成,其实他一直以来的解读才是错的?

此刻,大秦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博士,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

平虏军按照计划行事,很快拿下了对战张珪的开门红。

而后,又一路势如破竹,在起义第三年的年末,接连攻下浙东八府,很快就大举围城,包围了旧都临安。

于谦身披甲胄,朗声鼓励一众战士,清润的嗓音优美动听,如同青山亘古间的渺远钟声:

“临安城就在前方!”

“新春将至,正好打下旧都,回去过年!”

“定要一雪前耻,让崖山、扬州、还有千百地的烈士英魂们,都得以瞑目安息!”

他经年以来,在军中积累了甚高的威望,众军士纷纷响应,壮志如潮。

谢翱等人各司其职,督查军械,布置攻城器具。

张珪如今,就被围困在临安城中,四野都是气势凶猛的义军。

平虏军一路行军顺利,固然有他们用兵灵巧、兵贵神速的缘故,但也有一部分问题,出在主帅张珪的消极应战态度上。

一直到困守临安之前,张珪都是一种近乎摆烂的状态,甚至没有组织任何一场像样的抵抗和围剿。

他隐约觉得,自己这次与平虏军的对抗,似乎并不属于正义的一方。

他再不能像当年随父亲进攻崖山、扫灭南宋时那样,信心满满地认为自己起兵,是为了天下苍生,是将江南地区的百姓从腐朽的宋王朝手中拯救出来。

要知道,眼前的平虏军,绝大部分成员都不是朝廷公卿和军户,只是普通的百姓啊。

若是能有一口饭吃,若是生活还过得下去,哪家百姓会愿意刀口舔血来造反呢?

天下确实一统了,可百姓的生活过得并不好。

张珪过不了心里那个坎,没法说服自己对百姓们大肆杀戮,始终以消极防御为主,一退再退。

他一直在纠结,而后就一步步演变到了如今的局势。

这一晚,更深人静。

张珪屏退了所有人,孤身坐在暗夜里,不言不语,怀中紧抱着一本邓剡留下的书卷。

今天本是他的生日,也是成年之日。

当时在庐陵驿站,他缠着要老师在及冠时给他取字,邓剡笑着答应了。

那时的他是多么快活,多么意气风发啊……

可后来呢,很快他就接连失去了父亲和老师,两个生命中最重要之人。

然后不得不临危受命,统率起了一支大军,来应对浙地这一摊危局。

明亮的月光从窗口映照而入,落在怀中,他紧握住的书卷上。

那是邓剡汇集平生所学,为他留下的遗书《相业》,煌煌数十卷,写尽了他所需要知道的任何事。

邓剡对他说,“熟读之,后必赖其用矣。”

扉页上题了几行字,是邓剡一贯轻松活泼,带着一丝戏谑的口吻:

“唉,送行千里终有一别,老师只能送你到这里啦,以后的人生之路,你都得自己走。”

“寒来莫忘添衣,夜深切勿独坐,吃好睡好,做一个正直且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

“如果行有余力,记得去把白鹭洲好好修一修。老师若来年魂归,或许还能在书院的花树繁阴里,偷偷睡个懒觉,去后山烤几只白鸟什么的。”

“我为你取字公端,「天公作美所以一心天下为公」的公,「君子端方但千万别被欺之以方」的端。”

……

这都什么跟什么。

张珪看到这里,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但这个笑容,尚未完全展开,就已经化作了一声低泣,星星点点的泪水随之坠落在纸笺上。

“若您还在,您想要我怎么做?”

他这样喃喃地低语,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战场并不是最适合他的位置,他不想参与战争,可是别无他法。

那么,就只能以战止战,快速平定这样一场原本罪在朝廷的动乱。

而后,才能进入朝中施展文治,进行他所想要开展的一切政策。

大半夜过去了,迎着初日的晨曦,张珪擦干了泪水,似乎褪去了所有的软弱之色,变得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老师……”

不论前方等待我的是何等未知命运,我绝不放弃。

……

进攻临安城下,平虏军在钱塘江干的沙滩上,就地扎营,沿途旌霓浩展如云鸿,苍茫回风高悬,遮天蔽日。

这样一方面形成了围城之势,另一方面,也可以借助天险戒备元兵援军。

陈英精通天气,早已测算出了潮期规律,为他们选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被围困许久之后,张珪见情势不乐观,决定赌一把,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无光夜,亲率大军出城,截断了平虏军水路之间通行的粮道。

他这一把,可以算是赌赢了,也可以说是输了。

输了是因为,守卫粮道的众人面对敌众我寡的形式,坚持浴血奋战,一直战至天明前仅剩人数寥寥无几,仍旧没有陷落。

五更天时,张珪眼看时辰已过,只能选择退去,无功而返。

但他也依然算是赢了,因为他,活捉了陈英这个人。

义军人手奇缺,陈英因为能力不俗,加上人品可靠有历史背书,所以承担起了守卫粮道的重任,在混战中格外英勇浴血,最后被张珪生擒。

张珪放出话来,于三日后处决俘虏。

这摆明了就是陷阱,早就挖好了坑等人跳,杀机四伏,但于谦却一下就被捏住了要害。

陈英这个人的身份,实在太重要了。

毕竟,陈英是朱元璋的外公,若他真的死在这里,后世哪来的明太祖朱元璋,哪来的大明王朝?

自己岂非成了社稷江山的千古罪人?

于谦决定冒险一次,孤身潜入临安城,伺机把人救出来。

对此,先生表示:“放着我来。”

于谦:?

他顿时傻眼了:“先生,使不得啊,我一个人轻装简行,从小道潜入就行。反正即便我死了,也不是真的死亡,还会回到我的时代去……”

文天祥瞬间被他气笑了:“莫要胡言乱语,什么死不死的,为师联络了一些在临安城的旧部,等待消息。”

于谦:!

他赶紧问:“出手的各位能全身而退吗,需不需要去接应他们?”

先生微一沉吟,在溶溶月色中凝结成画:“我与你同去。”

临安城内,张珪治军严格,镇压了许多场城中动乱,一切看起来似乎都井井有条。

然而,临安城,毕竟是宋人的都城,失陷于德佑二年,距今不过五载。

城中,都是昔日的大宋子民,在元兵铁蹄南下时,被屠杀了一茬又一茬,有着国仇家恨的切肤之痛。

死士将文天祥的讯息送入城内,不仅是当年随他征战的旧部,就连许多百姓,也都热泪盈眶,决定配合计划行动。

是夜,城中多处重地起火,光芒冲天。

烈焰如腾空的巨龙,纵横肆虐,横亘厮杀在这座古老的城市上空,照得大半座城明亮如白昼,无数的府邸住宅、大街小巷中,都有人声涌动,轰然鼎沸。

一支小队身披夜色,深入地牢,趁机救走了陈英。

于谦早有准备,第一时间就守在必经之路上,接应他们。

陈英在牢中备受折磨,几乎遍体鳞伤,看起来已经完全不成人形了。

只因张珪知道他是平虏军高层,故而进行了严刑拷打,而他始终未吐一词。

于谦小心翼翼地把人接过来。

“他就交给你了”,一名义士抹了把脸上的血,告诉他,“我们还要回去继续和张珪厮杀。”

于谦立刻关切道:“你伤势不轻,先随我去军营休息吧!”

“不了”,一众义士顷刻间打马回拨,飞驰而去,“弟兄们都在内城血战,一时半会,焦灼着难分胜负。”

“等到事成,就以三声鸣炮为号,代表可以从外面合攻临安了。”

“放心”,于谦肃容道,“平虏军已经全都做好了准备,蓄势待发,只余谢翱的部众留在江岸边,守卫阵地。”

他一路快马加鞭,飞驰回营地,要给陈英先简单治疗一下。

陈英现在完全就是个血人,于谦一度担心他会死在路上。

就在下马的前一刻,剧痛昏迷中的陈英忽然惊醒,一眼望向了江面。

他仿佛看出了某种迹象,失焦的眸子一下缩紧,闪过剧烈的惊恐之色,猛地抓住了于谦的衣袖:“快传令离……”

于谦没听清:“什么?”

陈英急切地想要说什么。

但他实在伤得太重,一口气没接上来,就这么昏了过去。

于谦:“……”

话说到一半就没了的这种剧情,真是永不过时!

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小事,但思索许久,依旧没有任何思路,遂对着天幕唤了一声:“陛下。”

【洪武大帝朱元璋】:于谦,你有啥需要咱帮忙的,放心开口便是!

【永乐大帝朱棣】:嗯?于谦找朕何事?

【明仁宗朱高炽】:在在在,于卿快说需要朕做些什么。

【明宣宗朱瞻基】:来了来了(激动的心,颤抖的手)。

于谦:“……”

他不得不纠正了一下自己的称呼:“景泰陛下。”

其他被忽略的大明四帝:唉。

好惆怅!

尽管于谦什么都没说,然而,朱祁钰居然神奇地领会了他的意思。

【景泰皇帝朱祁钰】:廷益稍等,在找了。

【宋孝宗赵瑗】: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心有灵犀,狠狠地慕了。

【宋武帝刘裕】:朕也想拥有于谦。

【辽承天太后萧绰】:唉,于谦什么时候能转世,不对,前世投身到我大辽。

【大秦天王苻坚】:哪里值得羡慕,朕和朕的景略也可以。

【汉光武帝刘秀】:就离谱,这个苻坚。

【汉光武帝刘秀】:每天不是炫耀王景略,就是走在炫耀王景略的路上。

【魏武帝曹操】:呵呵。

【魏武帝曹操】:孤坐拥郭嘉荀彧五子良将颍川俊才,也没像他这般炫耀。

景泰位面。

百官们正坐在殿中,聚精会神地翻看手中书卷,寻找答案。

至元十八年,这一年的年末,临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些书,全是宋末时期临安、浙东、乃至整个江南地区的记录,什么县志、地图、地方案、文人笔记之类的。

早就被朱祁钰动用举国之力量,通通搜集过来,就是觉得哪一天于谦在副本中可能会用上。

现在,果然用上了。

朱祁钰抱着一卷书,眉峰紧蹙,正在飞速翻阅。

旁边的百官也是找答案找得满头包,纷纷交头接耳:

“这个宋人怎么回事,为什么连邻居多下了一窝小猪崽都要记录?”

“多下一窝小猪崽还算是好的,你看看这本,到底怎么混进来的,居然是临安菜谱大全!”

“十二月的临安城中,找不到什么大事啊……”

“看起来一切都很平常!莫非扬王(陈英在大明的封号)所指的不是临安,而是在城外?”

“城外有什么?有钱塘江!”

“扬王好像会看天气——”

于谦回到江边营地,平虏军早已蓄势待发。

鼓角大旗彻夜,连营铁衣光寒,明明灭灭地勾连着不远处的城上烽火。

张千载站在阵前擂鼓,高声疾呼,谢翱在后方铮然拔剑,锋芒搅碎了漫天星斗。

战士们也都气势高昂,旌旗猎猎呼啸成一片山崩地颓,迫不及待想杀回旧都临安。

于谦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中被万丈豪情所溢满,对今日的进攻计划更是充满了信心。

他在人群中找到了先生,彼此相视一笑。

于谦抬手摩挲了一下佩剑,笃定道:“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定然已在临安城中庆功。”

文天祥遥望江边的高城,眸光清澈深远,有猎猎寒霜似刀剑争鸣,交映在他眼中,宛如坠入一片茫无边际的碧海,点点星辰遍布。

他笑了笑:“那就承廷益的吉言了。”

所有人都在等着城头的信号,于谦也不例外。

也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这个夜晚格外肃杀沉寂,格外山摇地动,也格外的漫长。

“先生”,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当时临安陷落,是怎样的场景?”

文天祥声音低沉:“那时,扬州、焦山、溧阳先后失守,常州更是遭到了屠城。蒙元三路大军汇集,包围了临安。”

“我力主决一死战,朝中并无人响应。当兵临城下、生死存亡之时,他们在忙于——”

“乞神。”

他的神色原本犹如夜色下平静的江面,无波无澜,这时,却忽而有了细微的颤抖:

“那时,元军就驻扎在我们如今的位置,太皇太后与陛下,皆在日夜对着钱塘江神祈祷,希望能够涌起大潮,将元兵卷走。”

“一连三日,潮水皆不至,所有人都觉得天要亡宋,天意已经不站在大宋这边了。”

“最后,陛下决定奉玺书投降。”

于谦安慰般地握住了先生冰冷的指尖,想了想,说:

“说到底,天意不过是给无能为力命运的借口,信则有,不信则无。”

“今日的命运只在剑锋之上,我们此战必胜!”

他语气坚决,犹如金石铿锵,在狂沙翻涌中依旧从容凛然。

文天祥望了他一眼,忽而问:“廷益日后保卫京师,是什么模样?”

于谦顿时神采飞扬道:“那是很荡气回肠的一场行动,虽然一开始有着争执,但建议南迁逃跑的人,很快被暴力解决了。”

比如某些被当庭打死的奸臣们。

文天祥:啊这。

险些忘了大明官员武德充沛。

于谦又道:“真正开打的时候,已是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所有人各司其职,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京师,绝无可能后退半步。”

文天祥不禁感叹:“人既然有实事可做,便不会再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鬼神身上。”

于谦却忽然目光游移起来:“其实,在北京保卫战中,也是有求助鬼神的。”

“——战争前夜,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拜了先生的画像好久呢。”

先生:?你走。

四野慢慢地静寂下来,于谦百无聊赖地数着剑穗上的花纹。

又过了许久,远远地,城上炮火轰鸣,连响三声。

于谦知道,约定的时候到了。

但这轰鸣声却久久回响在天地之间,山鸣而谷应,仿佛无休无止。

他正怀疑是不是城内出了变故,忽然听见后方传来了惊呼声。

在远方,水天相接的地方。

有一条窄窄的银线自天边翻涌而来,顷刻就呼啸而至,磅礴流淌,如同千军万马奔腾。

一堵又一堵数层楼高的水墙,从半空中倾砸而下,冲垮了整个营地。

浩荡的潮水淹没了所有的一切,造成人仰马翻。

天地间,再不闻炮火和人语,只有这一种咆哮声在排山倒海地回响,势如雷霆般不可阻挡。

于谦骇然:“这是……钱塘江潮?”

天幕上,朱祁钰也终于找到了答案,几乎在同时说:

【至元十八年十二月末,钱塘江大潮泛滥,淹没整片沿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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