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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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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在白浪之间飞快地穿行。

陆秀夫心如死灰, 坐在船舱一角,深觉往来的风浪呼啸似利刃,将他刺得支离破碎。

顷刻之间, 所读过的那些关于靖康之耻、雪乡北狩的记载,尽数一一浮现在心头。

惨剧即将再度上演,而他却已无能为力。

陆秀夫一低头, 望见旁边小皇帝正泪眼汪汪, 害怕到不行,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安慰对方:“陛下莫怕, 我会以生命来保护你的。”

无论如何, 他一定会死在赵昺之前。

船头微微一震,在翻珠溅玉的波涛中驶过, 停在了一艘大船不远处。

郑成功远远地看见,大船上似有人打出靠近的旗语。

但他初来乍到,也不确定宋军规定的旗语是不是就跟自己了解的一样,稳妥起见,还是决定先去独自打听一下情况。

“你在这等着”, 他告诉陆秀夫, “我去看看。”

谁料他刚走到另一艘船上,就听见背后扑通连声, 陆秀夫掐准这个时机, 果断拉起小皇帝跃入了水中。

郑成功:“……”

不是,你就不能消停一会吗?!

他头疼不已,立刻返回,下水去捞人。

这本来是一通很简单的操作, 尽管他是以战略见长的儒将, 比不过李定国那种以个人武艺著称的猛将, 但压制一个陆秀夫,绝对是绰绰有余了。

然!而!

架不住小陆相公他一心求死啊!

陆秀夫在绝望中,爆发出了极为可怕的力量,不断挣扎,造成的动静堪称惊天动地,浪花都飞溅起来老高。

郑成功非但没把他拉上岸,反而因为不小心和他衣袖纠缠,被他死死拽住,紧随着坠入了最危险的深水区。

陆秀夫态度决绝,神色冷漠,满脸都写着“这人间没救了,你这个逆贼也别逃了,跟我一起下黄泉吧!”

他就这样伸出手,准备将郑成功一把按进海底淹死。

天幕前的观众:“……”

救命,小陆相公好凶!

延平王不会成为第一个被海水溺死的海军大将吧?

郑成功花了一番功夫才挣脱他,游到一边,扭头向着大船的方向高呼:“快救人!”

他怕听到的人不重视,立刻又补了一句:“陛下和丞相掉下海了!”

这时候,张世杰正好率领属下,击退了来自元军的一波进攻,暂时得到喘息的余裕,正倚在甲板上包扎伤口。

他猛然听见这一声呼喊,当真是一瞬间惊得魂飞魄散,丝毫没有犹豫,就纵身跃入海中,向着这个方向游来。

身上一处处伤口崩裂在海水中,血珠纷纷蔓延,如朱砂墨染,凄艳无端。

陆秀夫在急速下沉中,昏昏沉沉,感觉神智在逐渐远去,视野也逐渐被浓厚如染的墨色所替代。

“再见了,大宋……”

泪水从他清澈而涣散的瞳孔中滑落,无声无息,湮入深海。

然而,就在此刻,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牢牢钳制住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都拽离了这片窒息的漩涡。

张世杰悚然道:“君实!君实,你怎么样!”

因为陆秀夫总是一身雪衣,素净如云,质本洁来还洁去,平日倒也没什么,然而,此刻大海上雪浪滚滚,翻涌不息,张世杰一路游过来,简直看每朵浪花都像他,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这里。

这时,张世杰见他不答,顿时心一凉,带着人向战船边游去:“君实你醒一醒!”

糟糕,难道自己还是来迟了?

自家好友的脑子不会被水浸坏了吧,他可是如今大宋唯一的智囊啊!

张世杰眉头紧皱,抓着陆秀夫的手腕,把人扶上船,隐约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不管了。

先救君实要紧,其他都不重要。

眼睁睁看着他飞快消失在自己面前的郑成功:“……”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大宋的小皇帝还在水里漂着?

赵昺白着一张小脸,在风涛中奋力挣扎,呛了好几口水,连呼救命。

原本,陆秀夫一直将小皇帝护在怀中,分毫不让。

谁料张世杰救友心切,使劲把陆秀夫扒拉出来,完全没注意到自家陛下也在,随手一掌,就将他拍到一边去了。

郑成功:“……”

张太傅,真是好一个大宋忠臣。

他摇摇头,只好将赵昺捞了起来,一路游到船边。

“陛下,来吧。”

登船后,他伸出两根修长纤皙的手指,直接提住了赵昺的衣领,扯着人向前走。

赵昺惊魂未定,又猛一下脚底悬空,顿时煞白着脸,使劲扑腾挣扎了起来。

郑成功全然未觉是自己的问题,还以为小皇帝落海受到了惊吓,当即走得更快,打算快点将人送回陆秀夫身边。

天幕上。

李定国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南明永历位面·晋王李定国】:郑森,莫要那样提着孩子,他看起来很不舒服。

郑成功茫然,将赵昺举到面前,望着孩童乌亮的眸子说:“陛下,你不舒服吗?”

赵昺含泪点头。

郑成功灵机一动,把他像倒栽葱一样扛在了肩上:“这样总可以了吧。”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的赵昺:???

喂,能不能给朕一点应有的尊重!

丞相在哪里,快救命啊!

郑成功一上船,便看见张世杰正在抢救陆秀夫。

小陆相公脸色惨白,许久终于悠悠醒转,长睫轻轻震颤,缀满了水珠坠落,似是溅玉碎星。

他目光缓缓聚焦在张世杰身上,待认出了对方是谁,眸中忽而如裂帛般,撕裂出了一抹锥心刺骨的痛意:

“世杰,你、你也死了?这是地府吗?”

张世杰:“……”

完了,君实真的被海水浸傻了!

他一通折腾,累得要死,索性跌坐在地,没好气道:“你觉得我像是死了的样子吗?”

陆秀夫捏捏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脸,感觉到一丝灼热的鲜血混合着海水滴落在手背上,忽然像触碰到火炭一样:“是有温度的,你你你…….”

他猛然反应过来:“先前真是你派人来接我与陛下的?”

张世杰点头:“当然!”

陆秀夫怔然。

如此绝境之中忽逢生路,乍悲乍喜,是个人都一时间情难自已,纵然从容淡然如小陆丞相,也不能例外。

“哎,等等,君实你别……”

张世杰被他使劲一抱,简直猝不及防,“不是……疼疼疼,我身上有伤!抱一下可以了,真的很疼!”

话虽是如此说着,他见对方情绪激动,还是抬起手,缓慢拍了拍小陆丞相清瘦修长的背脊:“好了好了,没事了。”

过了许久,陆秀夫终于放开他,神色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静,转头四顾道:“陛下呢?”

张世杰:“……”

哦豁,他好像把这茬给忘了。

他一抬眼,正好看见郑成功扛着小皇帝走来,不禁眼前一黑:“你这是做什么……不对,你是何人?”

方才在激战中,无暇细察,他拉了一个身边人,就派去接陆秀夫。

毕竟他治军还是有一套的,帅船更是若铁桶般密不透风,能出现在此的,必然是他的亲卫。

然而现在定睛一看……

郑成功这个气质,明显是身居高位多年者,怎么也不可能是他身边人啊!

“我现在正要告诉你。”

郑成功为了表明自己没有恶意,特意先放下了小皇帝。

赵昺被他倒着扛了一路,满眼都是星星,这时,立刻跑到了陆秀夫的身后,一只手攥住了丞相的衣角:“朕的头好晕!呜呜呜,差一点、差一点……就见不到丞相了。”

陆秀夫把小皇帝抱起来,温声安抚:“莫怕,没事了。”

张世杰扶着桅杆站起,神色戒备,提剑挡在了二人身前。他一挥手,众多宋兵也都自四周涌上来,将郑成功合围在中心。

郑成功淡然地望着刀剑寒光,无数杀意映入他深邃的眸底,都一一消沉,淬炼成一缕缕霜前星火,瓦上长天。

他以极其敏锐的战略素养,第一时间就做出判断,必须和陆、张二人摊牌。

毕竟转航海外这项举措,实在是事关重大,他总不可能凭空把十万军民传送走,只有开诚布公,彼此信任,才能进一步施展计划。

“我是一个来自后世的人”,郑成功给张陆二人各递去了一张纸,“别急着质疑,不妨先看看这个。”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因为提前涂抹了一层桐油,这才遇水不湿。

陆秀夫略微迟疑,正打算伸出手,就被张世杰带着一丝戒备地拍了回去。

张世杰将两张纸都接过来,一瞧,发现上面写着《宋史. 陆秀夫传》、《张世杰传》。

然而他并不能成功识别,他扫了一眼,又将纸展示给陆秀夫,二人俱是露出了颇为迷惑的神色:“这字……”

有些太过于狂放不羁了啊!

认不出来,真认不出来。

郑成功探头过去一看,顿时眼前一黑。

李宁宇,你究竟抄写了个什么东西!

这纸上的字,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何为惨绝人寰,每一个笔画,都已经达到了王公贵族的水平,住上了独栋大别墅,自成一体,谁也不靠近谁。

说来这《宋史》,确实是李定国按照原文,重新抄写的。

因为要准备大量资料,能够携带的纸张数量又比较有限,自然是压缩得越紧凑越好,所以,就得在原版文献的基础上再进行抄写。

那些水战战术、海外地图什么的,李定国是陆上将领,并不是很懂,所以郑成功只能亲自准备,而让他来手抄宋史。

凡是宋末时期所有人物列传,尽在此处了。

这个不是为了给郑成功本人参考的,毕竟李定国就在天幕那端,随时可以帮他查资料,而是为了带来给宋末时期众人看的,以此证明身份。

此刻,郑成功颇觉事情棘手:“要不你们再认认?说不定看着看着,就习惯了呢。”

对面二人:“……”

对不起,这个真的无法习惯!

“朕好像认识”,赵昺一只手攥住了《陆秀夫列传》,欢欣鼓舞道,“朕来念给丞相还有太傅听吧。”

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写字水平还很拙劣,基本跟李定国旗鼓相当(?)

可能这就是差生之间的心有灵犀吧,小皇帝一目十行,看得还挺快。

先念《陆秀夫传》:“陆秀夫,字君实,楚州盐城人,生三岁,其父徙家镇江……”

张世杰初时还不以为然,心想君实名满天下,这些事谁不知道啊,待听到“秀夫度不可脱,即负王赴海死”,顿时面色大变。

他看着陆秀夫:“你方才不是意外落海,而是准备投海赴死的?”

“是的”,陆秀夫清丽的眉宇微微蹙起,“之前有人传来消息说你大败,我以为此番定然无幸,只能早做打算。”

张世杰一瞬间心跳都快停止了:“谁在妄传消息,当真可恨!”

他这里明明还处于僵持状态,哪怕不敌,带人突围离开还是问题不大的。

张世杰根本无法想象,假如陆秀夫真的带着小皇帝投海,等他这边血战完毕,却发现后方已经没了,那是怎样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历史上也正是如此,至少在这个时候,宋方的败相还不是很明显。无奈赵昺的龙舟被围在正中,音讯断绝,难以逃脱,前方人误传败闻,陆秀夫等人不明所以,只能在悲恸茫然中纷纷投海。

小皇帝再念《张世杰传》:“张世杰,范阳人。少从张柔戍杞,有罪,遂奔宋,隶淮兵中,无所知名……”

他读完了两篇列传,仰头看着自家丞相,美滋滋地等待夸奖。

陆秀夫果然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陛下表现很好。”

他转眸望向郑成功,肃容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一个来自后世的——”

郑成功顿了一下,一时不知该用何等词汇来描述自己,遂道:“普通人。”

陆秀夫:“……”

张世杰:“……”

来不来自后世很难说,但普通人肯定不是!

谁家的普通人,会把皇帝当成麻袋一样随随便便扛肩膀上啊。

郑成功又道:“刚才念了史书,你们也知道了,崖山海战最后你们输得一败涂地,我是来帮助你们的。”

张世杰手指紧握着剑柄,随时蓄势待发:“你为何要来帮助我们?”

“我当然有所图谋”,郑成功告诉他,“放心,这个代价不用你们来支付。”

张世杰依旧冷冷地审视着他,眸中似有利刃出鞘。

见此,郑成功似是弯起了唇角:“毕竟你们大宋,如今也没有什么可值得我图谋的。”

张世杰:“……”

扎心了老铁!

郑成功拿出了更多的后世资料,一堆火炮图纸、海上地图、造船图纸,从中抽出几张递过去:“你们可以看看这些来自未来的东西。”

张世杰率军多年,一眼就看出了这些军械图纸质量甚高,内容也闻所未闻,不禁大为震撼。

他将陆秀夫拉到了一旁商议:“君实觉得如何?”

陆秀夫正在翻看着海上地图。

他纤细的手指捏着苍青色纸卷边缘,指尖苍白,细挽着如水的流光,有一种碎雪琉璃般的盈润光泽。

这些图纸非但制作精良,而且详细标注了整个东南亚地区的众多岛屿和地形,可能的进攻路线,设伏之地,是不折不扣的战争利器。

他在地图上的小小一角找到了崖山,眉间流露出了一抹深思之色:“至少八成可信。”

元廷是一架庞大而又精密的战争机器,常年热衷于扩张,忙着西征北伐。

若他们早知道在中华以外,东南亚地区,还有如此广阔的土地,没道理无动于衷。

这只能说明,这些土地都是后世被发现的,在此时还不为人知。

“君实也觉得他可信么”,张世杰低语说,“真是稀奇,后世的人怎能过来见到我们,莫不是仙神。”

陆秀夫一哂:“仙神?”

他望着浪花席卷的茫茫天幕,似在轻叹:“从前元贼驻军临安城下,钱塘江潮三日不至,那时候,怎么没有仙神?”

张世杰寂然许久,手轻轻覆在了青年丞相冰冷如玉的肩上:“是啊,天意从来不由人。”

他转头看向郑成功,叹息了一声:“不管你来自什么地方,你出现得都太晚了。”

“如今再生产这些武器,已经完全来不及,但凡你能再早十天半月,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郑成功:“……”

他有什么办法,早一点的时候他还没有过来!

他原本的打算是,最好穿到崖山海战刚开始的时候,利用手中的火炮等图纸进行大批量武器制作,直接形成火力优势。

郑氏军团存在着一套独立的军火生产线,武器十分先进,非但有红衣大炮和佛郎机大炮,还有四五千斤的超重型火炮,可谓领先了一整个时代。

即便是后来面对来自欧洲的荷兰红毛鬼,他们在武器上也完全未落于下风。

按照郑成功的设想,将这些图纸带到崖山,定然可以在当世掀起一波军械革命,给宋军的战斗力提升不止一个档次。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

一进来就看见小皇帝在跳海!

好在他比于谦幸运一些,至少及时把陆秀夫和小皇帝捞回来了。

不然,他现在真的只能和于谦一样,去孤身闯元营、拯救文天祥了。

此刻,郑成功摊开了完整的巨幅东南亚海图:“本王认为,眼下当务之急,是寻找一条最合适的突围路线。”

张世杰神色一正:“还请入内详谈。”

……

天幕上。

众皇帝望见了地图,纷纷喜上眉梢!

“快记录下来!”

无数的位面中,都有人急切地吩咐麾下大臣。

郑成功的地图质量,可谓相当之高。

毕竟他自己本就一直有攻□□、吕宋的打算,万事齐全,所以图上的行径路线,也大多经过专人测定勘探,十分可靠。

“看来,我大秦/大汉/大唐/大宋(战神刘裕的那个宋)……必将新增两个海外领地!”

然而,当众人喜气洋洋的时候,却有一个位面,正陷入了一片愁云惨淡。

正是大清道光位面。

道光皇帝和魏源看看天幕上郑成功的地图,再看看手中的《海国图志》……

顿时就觉得,淡了,倦了,索然无味了。

魏源这个地图吧,倒也不能说不清晰,确实真切地展现出了美洲大陆的风貌。

然而,一张出自学者之手,仅仅为了向公众宣传知识的地图,和一张由百战将军厉兵秣马、绸缪半生所绘制成的地图。

二者的可行性,可谓天差地别。

郑成功这个地图,可以说,但凡按图索骥照着走,只要不乱搞骚操作,定能如期平安抵达目的地。

魏源这个……就比较抽象了。

不仅是地图硬件上有差距,魏源和郑成功的个人能力也存在着山海一般的鸿沟。

郑成功掌钺多年,征战四方,武能横扫海上安社稷,文能发展农桑定民生。

是个标准的六边型战士。

反观魏源,仅仅是坐船抵达过海外这些地方,一无军中历练,二无基建经验。

若把他换上郑成功的开局,面对元军一统进攻,只怕会死在当场!

道光君臣前思后想,算了又算,觉得己方胜算渺茫,前途一片暗淡无光。

“唉,怎么就让这个郑延平抢先进场参赛了呢……”

道光帝两眼无神,望着天,哀叹道。

……

郑成功和张世杰二人,很快就因为到底要向何方突围,陷入了争执。

“你居然说要去海陵岛?!”

郑成功难以置信,这地方不正是张世杰未来溺死的平章山嘛。

他简直想把张世杰的脑瓜子拆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莫非是呼啸回环、奔流不息的海水?不然怎么会如此蠢笨不堪!

对此,张世杰亦有自己的理论:“海陵岛离陆地最近,我们在那里稍微休整一下,就可以选择合适的时机反攻陆地,夺下一块自己的根据地。”

郑成功险些吐血,张太傅,都什么时候了,拜托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敌众我寡,势如山倾,光夺得一块陆上根据地有什么用。

那钓鱼城山高路远,拒险而守,堪称天下难得一见的雄关,最后不也一样陷落了?

他不再废话,直截了当地说:“眼下只能出海,越远越好。先行往台湾,修整一段时间,再从那里出发前往吕宋,或者更远的土地,这样才能有一段稳定发展的时间。”

他其实也想过直接选台湾当根据地,但转念一想,还真不行。

这个时候,元军是有极其强大的水师的。

不仅入侵日本,打了弘安之战,甚至还入侵了越南陈朝,缅甸,印度尼西亚的爪哇。

宋军的实力,各方面比他自家军队落后太多了。若是停在台湾,等于说随时会被元军攻打上门,到时候直接就是一个呼天天不应,坐而等死。

张世杰却眉峰紧锁,断然喝道:“不可能!”

一路来到崖山海战,在他看来已经是远离故土,飘零甚远了,远航台湾简直不可想象,至于去什么吕宋甚至东南亚,那更是数典忘祖的大逆不道。

他冷冷道:“此等背土重迁、流奔异国的行为,与当亡国奴有何异?倒不如留在此地殊死一搏,玉石俱焚罢了!”

郑成功冷笑一声,直视着他:“玉石俱焚?还没到穷途末路,你就先想着以身殉国了?”

张世杰寸步不让:“拥天子之驾,移跸海外,与亡国何异?我们在长久的飘零辗转之后是怎样一种状态,你一个外人,根本无从知晓,你道为何史书上会有十万人民一起投海?只因我们死也要死在故土,魂归故里——你完全无法理解!”

他这句话,正正好好戳到了郑成功的内心深处。

南明永历帝,可不就是慌不择路逃入缅甸,成为天下笑柄的么?

郑成功神色骤然冷凝,眸中有霜风凛严,如高寒的云中古塔般,无声与万丈碧海青天森然对峙。

他一字一句道:

“本王当然理解,天下没有人比本王更理解国破家亡、亲友散尽、流离失所、万念俱灰,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宋之覆灭,是夷狄第一次入主中原,而之后的大明覆灭,是第二次。”

“我见过兵燹纵横,见过百姓凄凉,见过城破人亡尸骨如山,见过王气凋伤一败涂地,也见过城池作陵谷,广厦变丘墟,千里绝人烟,而我出生入死,极力想要保护的人,终究在我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死去。”

他的声音陡然扬起,似是压抑不住怒火:

“但凡你们还有一丝希望,就绝不该放弃,比起一国的存亡绝续,任何所谓的正统之念、故土之思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若是我当年有现在这般的力量,我便是身穿白刃、埋骨成灰,也要拼死护送我的君王南逃……可是,太晚了,等我成长起来,一切都来不及了,那时我看着他在我面前被万箭穿心,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崖海之上,潮声如奏。

郑成功分明坐在这里,却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烈火冲天。

清军乱箭如雨下,他在丛林的掩护下飞快地行军穿行,可是等他赶到的时候,只有炽焰吞天噬地,烧尽了所有的一切。

隆武帝就躺在那里,身上扎满了箭镞,无声无息。

郑成功当时呆立了许久,直到灰烬落满了衣衫,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

既然父皇死了,从此我就代你而战,我的人生就是你的人生。

驱除鞑虏、反清复明、光复河山,这些你想做,却来不及去做的事,我都会用余生为你一一实现。

可是……终究是力有不逮。

如果没有天幕的出现,他将会在两年后含恨而终,以一州之地对抗清兵举国,能高举自身旗帜不倒,就已经是极限了。

此刻,郑成功的声音轻轻起了波澜:“我是救不了他,救不了大明,可我——”

他闭了闭眼:“我还想试着来救一救你们。”

在郑成功看来,崖山是一个还没有走向末路的南明。

在南明的时代,已经完全无法再从头开始海外建国了,纵然他日后能打下吕宋和其他地区,也只能作为孤悬海上的一个基地,辅助日后反清,而不可能成为海外的又一个「明」国。

但崖山却不一样,崖山有十万大宋军民,只要这些人在,走到那里都是「宋」。

忽有一只手伸过来,很轻地抚了一下他的后背。

郑成功愕然看去,见陆秀夫正望着他,温和如春水柔波的眼眸中,盈盈地漾开了悲伤与叹息之色。

“我很抱歉听到这些……”

陆秀夫低低地说。

泪水从那双清眸中滑落,他倾身过来,给了郑成功一个短暂的拥抱,“你在未来那个与我们今日相似的境地中,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郑成功沉默了一会:“最苦的还是鞑子屠刀下的百姓。”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大同之屠、广州之屠……桩桩件件,都是血泪。

陆秀夫想到了许多被元人屠杀的城池,心中愈发难过。

张世杰默然许久:“听起来很感人,可是,你连自己的国家都救不了,又怎么能放言救宋呢……唔唔!”

陆秀夫眼见他又要开口怼人,直接抬袖遮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了。

他侧眸望向郑成功,抱歉地笑了笑:“能否请……”

微微一顿,似是不知该如何称呼。

郑成功:“大明延平王朱成功。”

陆秀夫微笑道:“能否请延平王先回避一下,我和世杰单独聊一聊。”

郑成功略一点头,拂袖而去。

张世杰生气地挣开他的手:“君实,你不会真信了他的话,要去什么台湾、吕宋吧?”

对此,陆秀夫表示:“人家说得难道不对么?”

“就是不对,根本毫无道理!”

张世杰一看他不站在自己这边,顿时大为恼火,宛如一只圆滚滚的河豚,满怀愤怒地坐在原地,实力表演了一个怒发冲冠。

真. 冲冠。

他把掉落在地的玉冠捡起,又用眼角余光,斜瞥了一眼自家好友:“陆相公站着不走,还有什么话想说?”

陆秀夫直接开门见山:“到海陵岛等地绝非长久之计,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苟延残喘而已。唯有驶向海外,找个地方重新开始,或有一线胜机。”

“世杰是百战之名将,应变战略远胜于我,岂能看不出来?”

张世杰哑然。

他心里其实也清楚,海陵岛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然而,他生于北地,对于中原的观念无比浓重,根本不似郑成功这般,一出生就在海外,长年累月在海上漂泊,早就习以为常。

离了中原的流亡朝廷,如何还能称得上正统?

而且……

军民们年复一年地奔波,真的太累了。

张世杰是涿州范阳人,那里自靖康之耻后,就不再为宋国所有,他年少南奔投宋,从此再也未曾回归过故乡。

纵然是梦里,隔了山长水远,也未见过一次。

故乡已远在涛声残夜中,从军又四处征战,从鄂州至焦山,从临安到崖山,所有时间和空间的转换,都已经成了毫无概念的纸上文字,记忆中所剩的,只有无尽的血色。

他仿佛是一个站在白茫茫雪地中的顾客,仓皇四顾,不见来路,也没有归途。

正因如此,他先前才会决定使用铁索连环,将船只都连成一片,作最后的殊死之战。

一时慷慨就义易,十载从容赴死难。

他有那么一刻,是真的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再强的百战将军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如何能十年如一日,孤身扛起一个末日倾塌的帝国?

张世杰张了张嘴:“君实,我总想着战死之后,还能回到故乡埋骨……”

陆秀夫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他拉起来,带到了窗边。

他抬手遮住了张世杰的眼睛:“你听。”

在这种视线被剥夺的黑暗情况下,任何一点声响都分外清晰。

张世杰首先听见,海浪苍茫若擂鼓,一道道风涛奔走似雷霆,银流激浪若星河倒垂,闪烁着呼啸不息的水声,起起伏伏,犹如怒原上不熄如澜的龙吟。

一片黑暗中,陆秀夫的声音轻轻响起,如同玉石轻叩,深邃而悠远:

“世杰,光听这波涛声,你能听出,是你家乡范阳的范水,是临安的钱江大潮,还是崖山的海浪吗?”

张世杰一怔:“不能。”

陆秀夫轻声说:“天下的江河湖海本无异处,山川亦如此。”

“若你我此去有幸生还,自域外归来,那便厮杀回头,再朝天阙。若不幸中道沦亡,也不过是就地埋葬,一抔黃土付孤冢罢了。”

“都说「年年战骨埋荒外」,死在哪里,便葬在哪里,又有何处荒外不能埋骨?”

被他手心覆住的眼睫,很轻微地颤了颤。

陆秀夫想了想,开了个玩笑:“至多死后黄泉路三万里,我们加紧赶一赶,魂魄总能重归中原故土的。”

张世杰顿时被他逗笑了:“三万里路,依君实的骑术,怕不是要耽搁上三年五载。”

陆秀夫轻笑道:“到时候,还望世杰捎我一程。”

张世杰也笑着说:“一定一定。”

笑完之后,他又长叹了一声:“真决定了?”

陆秀夫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世杰莫要问我,问你自己,你才是我们中拿主意的那个。”

张世杰心想,什么我拿主意,我信你个鬼,你这个人分明满肚子坏水。

每次陆秀夫只要觉得他不对,就会过来温温柔柔地劝说他,每次都如春风化雨一般,不着痕迹就说动了他改变主意。

张世杰有时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不过,陆秀夫确实也给人很强烈的安全感就是了。

陆秀夫看起来温和如水,内里却远比他更为坚毅果决,在这种万物飘摇天地倾颓的时刻,为他和全体崖山军民都提供了精神支撑。

事实上,早在两年前宋端宗落水而亡时,海上流亡朝廷就已经要散场了。是陆秀夫拥立了赵昺为帝,一力维持着行朝的正常运转,直到如今。

在崖山人的心目中,小陆相公是一捧最璀璨的星光。

天崩地裂之后,当最后的残阳日光坠入了沧海深渊,漫长的永夜自此拉开序幕,他仍旧愿意身化高天之星辰,将流光洒向人间,点燃一簇又一簇的炬火。

“那就,出海吧。”

张世杰最终这么决定。

…….

然而,虽然决定了先去台湾,再转航吕宋,但究竟如何做,却也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要知道,现在这两个地方,可都是不折不扣的落后荒岛,最多只有一些土人存在啊!

这就意味着,必须要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搬上船带走,未来才有重返中原的可能。

食品、医药、武器、冶金、纺织、建材……这些都是无比棘手的问题。

情况跟后世郑成功收回台湾还不一样。

那时候,他毕竟还有金门和厦门作为后援,还有广泛的东南亚海外贸易,这些才是他获取资源的主要途径。

但是崖山这种情况……

在彻底安顿下来,寻找到与外国通商的途径之前,一切都必须自给自足了。

陆秀夫盘点了一下后勤工作,微微皱眉:“远洋船只倒是还可以安排得当,可我们的淡水和食物都所剩不多了,不足以支撑远航。”

郑成功也皱眉深思:“没有粮草,这是一个大问题。”

他忽然灵光一闪,自己以前缺粮的时候是怎么做的呢?

是假装要和清朝人议和,然后趁着和谈期间,对方主力按兵不动,趁机进入清方控制区,大肆洗劫搜刮敌军粮草!

当然,他不仅抢过清兵的营地和运粮船,也抢过荷兰人、西班牙人、以及其他的一些海外殖民者的船只……

他不是针对谁,他只是一视同仁地欺压所有坏人。

郑成功觉得,现在也可以照着学!

郑成功给张世杰出主意:“张太傅,你可以先诈降于张弘范,相约跟他献俘,陆丞相和小皇帝就是你的俘虏。”

张世杰大惊:“这如何使得?”

郑成功用一种“你怎么这么不开窍”的眼神望着他,徐徐道:“当然不是让你真的献俘,你只需要表达投降的意愿,张弘范自然会派人跟你接洽。”

张世杰扶额道:“张弘范也不傻,不会被这么直白的计策所蒙骗吧……”

郑成功继续为他分析:“别人诈降他肯定不会信,但你去说,张弘范一定信!”

“毕竟,你早年离开汝南王张柔,孤身南下奔宋,在张弘范看来,你就是天下第一号背主求荣反覆无常的小人!兴之所至来投个降,这不是很容易理解的事?”

张世杰:“……”

可恶,这家伙好过分,但又说得好有道理!

他若有所思:“然后呢?”

郑成功告诉他:“然后你就拖!将谈判拖个十天半月,毕竟在张弘范看来,现在陆丞相和小皇帝都被你控制在手中,他自然需要给出一个合适的筹码与你交换。”

“被控制”的陆秀夫和赵昺:“……”

感觉他在下好大一盘棋!

郑成功又道:“趁此机会,全军快马加鞭,做好正式前往台湾吕宋的一系列准备。在约定献俘之日,元军人手必然集中,众人可藏匿于船舱内部,从浅滩绕至他们的粮仓,进行洗劫!”

张世杰无语了片刻:“延平王,直接这么莽上去是不是有点危险?”

“你怕什么”,郑成功跃跃欲试道,“我们选一个风向绝佳的日子,捞一票就走,抢足军需粮草。届时海浪汹涌,一路顺风疾驰,等他反应过来,我们已经到台湾了!”

张世杰:“……”

陆秀夫:“……”

天幕前的观众:“……”

论当强盗,郑延平你是有一手的!

【作者有话说】

延平王:做生意要讲诚信,我要建立一个海商帝国,先从诚信经营开始

还是延平王:元人狗贼不是我的客户,不需要讲诚信,先抢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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