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帝欲哭无泪。
淦, 南明大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朕只想赶紧跑路,你莫挨老子!
但洪承畴死死拉住了他的衣袖:“陛下莫慌, 只需依臣此计,定可立除郑、李二贼。”
顺治帝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说!”
别再耽搁了,说完赶紧放他走!
洪承畴作为清军入关之后, 最早投降的一批大汉奸, 对如何坑杀汉人同胞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
此人曾是大明兵部尚书,靠镇压农民军起家, 打汉人非常在行, 一遇上后金军队就当场歇菜,松锦之战大败。
这是一个忠臣义士辈出的年代, 大家都在等着他死战殉国,就连赞颂的牌匾都准备好了,谁知他跪得还挺快,转头就降了清,一路青云直上。
此刻, 洪承畴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郑氏伪帝进入崖山参赛, 投影在整个南明政权,声威大震, 兵锋一起, 所到之处无不膺服。”
“此等天幕降世之神迹,前所未有,致使我朝君心沦丧,毫无战斗意志, 已有数城主动开城投降。”
顺治心想, 你怕不是智障, 这谁不知道啊。
他转身欲走,洪承畴紧紧抓住他,大声道:“要想击碎郑延平的神话,唯有彻底否决他登基的合法性!”
“当立时昭告天下,南明隆武伪帝、唐王朱聿键,乃是旁支谋夺大统,大逆不道,唯有已死的永历帝才是正统!”
既然隆武帝本身都得位不正了,作为其养子的郑成功,名分上自然是更加立不住。
再加上永历帝死得不清不楚,这不是给洪承畴留下了充分发挥空间?
洪承畴精神振作,当即就头脑风暴,编了一个“大将军手握兵权排除异己,只手遮天废帝自立篡权登基”的故事。
反正就是,什么罪名都往郑成功身上扣,立志要将对方打造成当世第一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荒谬人设。
“你确定可以?”
顺治帝将信将疑,打算让他先试试,不行的话,晚点再跑路吧。
中原如此繁华,可比苦寒的关外女真祖地待得舒服多了。
洪承畴信心十足:“陛下放心!”
南明人最擅长的就是内斗。
当年先一个南京太子案,又一个唐王鲁王混战,再一个永历远击绍武,结果让清兵趁虚而入。这群人为了争正统打来打去,脑花子都打出来了。
洪承畴认为,自己真是聪明,一下子就掐住了郑成功的命脉!
他当即投入到流言传播的大业中去,结果很快悲催地发现,虽然使劲浑身解数,但根本就……传不动。
听到流言的江南士绅百姓:一脸冷漠. jpg
是谁在满嘴胡咧咧,仿佛有什么大病一样。
他们追随的是郑成功这个人,又不是南明朝廷,才不关心皇位本来该属于谁。
南明朝廷被永历十年来一通霍霍,早就形如散沙,丝毫不得人心。
郑成功今日当了大明天子,他们可以是明人;如果郑成功明天要建一个新政权,他们也可以跟着改换门庭嘛。
什么篡位流言,笑死,完全不带在乎的。
百姓们:延平王愿意来南明当皇帝,是给它脸了,你不会真以为人家只能坐这南明的帝位不可吧?
不得不说,群众眼睛是雪亮的。
洪承畴面对这种窘境,只好改换策略,转而从永历帝那边入手。
这一查,还真被他查出点东西来。
新会城外数百里,当日曾有乡民目睹永历本人出城之后,一路北逃,去找李定国!
洪承畴大喜,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把柄啊。
然而,还没等他开始做什么,全国各地目击永历帝的大批报告,宛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永历帝出现在镇江了,永历帝出现在桂林了,永历帝又到长江边上了,永历帝准备过江了!
基本上,每天要都出现在好几十个不同的地方。
洪承畴:???
什么时候皇帝都可以批发了?!
很快,郑成功向天下发声,清贼诡诈多端,亡我大明之心不死,此乃他们的狡计。先皇国葬已经举行,凡我大明子民,以后再见到有假扮先皇者,可当场杀之,或交送朝廷统一处决。
当即,一批假冒者就被扭送到了南明军中。
因为人数实在太多了,南明的文武百官,以及每一名高级将领,都分配到了一个「永历皇帝」进行斩首。
其中自然也包括李定国。
一夜之间,发现所有人居然都在「弑帝」的李定国:“……”
目瞪口呆.jpg
是他太浅薄了,居然还存在这种操作!
对此,郑成功微笑表示。
想要保护一滴水,最好的方式就是将他隐藏入大海。
现在的南明朝廷,谁没有杀过一大群「永历」,走出去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高官。
就连每日互相问候,都变成了:“将军/巡抚/尚书大人,你今天杀了几个永历?”
“三个,你呢。”
“承让承让,我比你多两个!”
“明天再接再厉!”
眼看洪承畴的计策不行,顺治帝越想越慌,又准备弃京师而逃。
孝庄太后闻言大怒,将他痛骂了一通:“如今郑氏伪帝不过占据区区云贵之地,偏居一隅,还不知能不能活到过江!汝不派大军尽快将他剿灭,反倒一心逃亡,将来有何面目见汝列祖列宗于地下!”
顺治帝直接就被软禁了起来。
她全盘接管朝政,星夜动员八旗大军,准备南下。
……
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内。
但南明现在的局势万分凶险,根本没有给郑成功留下一星半点整顿内部的时间。
即便算上他从副本中得到的奖励,南明面对清军依然存在着客观上的巨大劣势,特别是在地缘条件方面。
南明的基本盘是云、贵两省,也就是李定国之前驻军的地方。
这里虽然山高路远,天险纵横,但一直以来就是贫瘠荒芜之土,几十年的产粮数量加起来,都比不上广东一年。
完全就不是一个能够反攻全国的稳定后方根据地。
然而正相反的是,清兵占据了江淮防线,兵锋却可以长驱直入,轻易打到江南来,南明的处境实质上是极端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
所以必须先拿下两广之地,天下粮仓,以便和郑家的本营福建连成一片。
但是呢,在打两广之前,郑成功觉得有必要先练一练兵,在战争中磨合人心。
再加上南明连年以来一路败退,如今急需要一场大胜提升士气。
于是,他瞄准了……同样是后方大粮仓的缅甸。
郑成功在对照着生死簿、清理了一批日后降清的叛徒后,立即就率大军出征了。
缅甸国王莽白:???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吃着火锅唱着歌,明军的刀剑就架在脖子上了!
缅甸这个国家,古往今来一直在做坏事,喜欢干一些背信弃义的勾当。
他们作为大明的臣属,却不时喜欢到边境骚扰,打打秋风。在真正的历史线上,就是他们将逃亡的永历帝交给清廷,还发动咒水之难,围剿了最后一批南明大臣。
不过,缅甸虽然野心很大,实力却很弱小,彼时李定国五千兵马,就能一路打到都城下,势如破竹,荡平全国。
南明军队自然不会对这群仇敌客气,当即就一拥而上,攻城的攻城,掠地的掠地。
很快就将缅甸国王五花大绑,捆到面前,命其向各处征集粮食,备齐了足够支撑大军征伐一年的量。
而后,郑成功留下兴国公冯双礼镇守缅甸,负责运输粮草,自己则带着水师舰队从安南借道,毫不耽搁,兵贵速神,一战定琼州,直扑广东新会。
什么,你说安南不肯借道怎么办?
不会吧,看看南明大军手中的火器,不会真有人头这么铁吧?
借道的话,你就是为我大明的复兴大业立了一功,不借道的话,明年就是大明的使者在你坟前鞠了一躬。
安南国王敢怒不敢言。
郑成功在出发前,进行了部署,让李定国从原本驻扎的湖湘之地的沅州,南下桂林,途径柳州,从新兴入新会,为他的进攻作掩护。
而此时,孙可望的清兵就驻扎在新会城,日夜防备着南明军队的来袭。
李定国一路冲锋,旌旗猎猎,刀枪席卷,如一道洪流自天际翻涌而来,三万骑兵硬是杀出了三十万的气势。
孙可望以为这就是主力了,忙打起全部精神应战,结果万万没想到,郑成功居然绕路从后方杀来,这一下毫无防备间,顿时就全面崩盘,残兵败将一路溃散千里。
郑成功水师顺流入广州,炮火一通狂轰乱炸,广州守将眼见郑成功神兵天降,遭遇围攻了两日,就抵不住心理压力,直接开城出降。
广州居民大喜,纷纷出城十里相迎,这座东南地区最重要的坚城之一,就此被南明攻克。
郑成功并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北上,扫灭驻扎在广东北部的清朝平南王尚可喜,尚可喜自刎,部众皆降。
又逐当年的叛将施琅入海,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海上白刃战,最终尽诛叛军。
到这个时候,清兵之前派来围剿他们的大军,在八旗增援未至的情况下,就只剩下了秦王孙可望这最后一路。
孙可望自知难以幸免,一路疯狂逃亡,妄图重演当年在云南曲靖交水河畔,和李定国交战的旧事,来一个单骑难逃。
然而,当年他被李定国打得抱头鼠窜,十万大军一触即溃。
如今也同样如此。
甚至因为这次南明大军是水陆并进,而且还装备了先进火器的缘故,孙可望被打得更加凄惨,最后尸体掉落下来时,完全是一团血肉模糊。
李定国望着这一幕,轻轻叹息了一声。
孙可望没有降清之前,曾是他的兄长。
这一场始于西营内部、终至势不两立的纷争,今日终于结束了。
一旁,小滚滚并不知道饲养员在想什么,在草地上爬蹭了一会,忽而抓起一支烟花筒,刺溜,使劲向孙可望的尸体砸去。
轰。
巨大的爆裂声传来,小滚滚猝不及防,满头毛毛被炸得飞起来,整只团子都懵逼了。
好可怕QAQ
李定国哭笑不得,把它提溜起来,仔细检查了一番:“今天侥幸无事,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小滚滚无辜地瞅着他,乌黑眼珠眨啊眨的。
李定国再回头看去,孙可望的尸体已经完全炸成了一团灰烬,被风一吹,什么都没剩下。
很好。
孙可望等人原本在历史上活得很滋润,享受着清朝的高官厚禄,寿命相当不错。
这时,寿命都被剥离下来,记载在生死簿上,分给了南明的诸位将领。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郑成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平定了整个南明的大后方,并且士兵们也因为接连大胜,正气势如虹,全然不见先前被清兵迎头痛击的萎靡之色。
如果说,先前南明始终有一只脚迈在悬崖边上的话,现在已经被拉回来了,并且还有余力和毅力持续向上攀登。
消息传遍四野,清廷万般震悚。
有人就是这样天生的领袖与将才,只需要一个名字,就有着震慑心魂的力量。
许多八旗兵还没上路讨伐南明,就已经打了退堂鼓,如果不是郑成功与清廷仇深似海,断无和解的可能,他们已经准备连夜渡江投敌了。
与清廷的恐慌恰恰相反的,是江南地区的义士百姓。
多处清军治下的城池,都有起义军趁机活动,直接大开城门,清扫城外道路,准备迎接王师。
百姓们也迫不及待地剪去金钱鼠尾,换回了汉人衣冠。
郑成功派密使携带印有天子玉玺的空白诏书十道,前往舟山岛一带收编水上义军钱应,命其通过通过巧妙的里应外合,救出被围困的张煌言部众,赶来与他们会合。
天下苦鞑子久矣,一股摧枯拉朽的灭清洪流,在各地席卷如潮。
……
次年正月初四,郑成功从海上入浙江台州,誓师北伐。
这一日,正是明太祖于应天府建国的二百九十周年,全军皆缟素,遥祭北方帝陵,望之如霜天飞雪,纵横四野间莽莽一白。
在此之前,郑成功特意做了一件事,拿出「战魂点将碑」,挥剑斩下了其上的一角空白。
那一片尚未书写的名字,本是为了留给本次北伐战役中,即将阵亡的死者。
但郑成功将它取出,另有用处。
李定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森森要做什么?”
郑成功握着一支朱笔,如同挥剑一般,在那块石头上刻下了许多的名字。
他神色清寒,一如经冬树梢上空悬的冰雪:“自然是将有些人的灵魂召唤出来,再杀一遍!”
清贼中的某些元凶首恶,居然是自然病死的,未免也死得太便宜了。
怎么可以不把他们重新剥皮削骨,万箭穿心呢。
赶紧安排上!
李定国弄不清楚这个战魂点将碑的运行机制,为稳妥起见,他按住了郑成功,自己接过了笔:“还是我来吧。”
众多死去的建奴领袖名字,都被一一写下。
清太祖努尔哈赤,清太宗皇太极,睿亲王多尔衮,礼亲王代善,肃亲王豪格,豫亲王多铎,郑亲王济尔哈朗,庄亲王尼堪……
每写下一个名字,就有一道晦暗的光芒闪过,许多拖着辫子的人影出现。
早有准备的南明军队从四面合围上来,刀剑林立,严阵以待。
这些亡魂们的记忆和外形,都停留在死去的那个时刻,因此,出现了诸多滑稽的景象。
譬如睿亲王多尔衮,因为是坠马身亡,此刻已经是浑身鲜血,不成人形,骨头都断了好几根。
但骂起人来,依旧中气十足:“大胆汉人奴才,你是何来路,见了孤为何不跪!”
“你也配?”
郑成功冷笑一声,蓦然抬手,握着长弓对他一箭穿心。
多尔衮当即爆发出剧烈的惨叫,很快就没了声息。
然而不出片刻,在石碑的作用下,他又复活过来,直到下一次天亮才能真正魂飞魄散。
郑成功张弓搭箭,将多尔衮反反复复虐杀了十几次,直至对方浑身都插满了箭,再无一处缝隙。
又一次复活后,多尔衮惊恐万状地缩在一个角落,吓得两股战战。
他目光中仿佛淬了毒:“孤与你究竟有何怨仇……”
郑成功抬起手指,轻描淡写在弓弦上一拂,甚至还未搭上箭,多尔衮就已经毛骨悚然,连滚带爬地挪到了远处,四肢拖出了长长的血痕。
李定国立刻补了一剑,剑锋穿过多尔衮手掌,将他钉在地面上。
这位可是当年击杀隆武帝的主力,万万不可能放过。
一旁,满清诸王的鬼魂见了这一幕,都识时务极了。
虽然平日一个个嚣张跋扈,流毒朝野,这时却极尽谦卑,望着身着帝王常服的郑成功,一口一个“陛下”。
清太祖努尔哈赤,甚至是其中态度最低微的一个。
没办法,他这时候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刚在宁远之战中,被袁崇焕吊打一通,脑花子都打出来了。
然后就病死了,面前这一圈子孙,他也全都不认识啊。
“跪下”,郑成功淡淡道。
满清鬼魂们一下子骚动起来,露出了万分屈辱和抗拒的神色。
郑成功似是轻轻笑了一下,神色冷峭,如暮冬黄昏的无垠荒野,忽而从袖中拿出火器,对着这些人,一个接一下地扫过去。
星火四溅。
满清鬼魂们还保留着生前的知觉,痛苦地嚎叫着,死去又活来。
实在是太疼了,根本就无法忍受!
他们当中也不乏在战场上阵亡的勇士,可是这种反反复复,无休无止的疼,根本就不是一次快速死亡能够比拟的。
人倒是想站直,却不知不觉就跪了下来,匍匐着弯了身躯,跪在郑成功面前,祈求他赶紧放过自己。
郑成功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一群鬼魂,冷冷道:“看来你们的脊梁,也算不上多硬。”
鬼魂们吓坏了,不管他说什么,都呜咽着疯狂点头:“是的,我们骨头很软。”
李定国立刻随机抓了一名幸运儿过来,准备试一试。
这名幸运儿,好巧不巧,正是当年被他「两蹶名王」斩掉的庄亲王尼堪。
尼堪一抬头,发现是李定国,顿时吓得肝胆俱裂,连连叩首道:“李晋王,杀我一次还不够么,求你放过我……你别过来,你想做什么!”
“这一剑,还你从前的大同之屠。”
李定国提着剑,重重一击,直接斩断了他的脊骨,却又将力道控制得十分精细,断骨后就没有再继续斩下。
他很快对每一只鬼魂都进行了这样砍断脊梁的操作,多尔衮受到了特别照顾,全身骨头都被打断了,许多地方更是直接碎成了粉末。
最后,李定国简短地下了结论:“不过如此。这些人都是软骨头,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
郑成功笑了笑,走到他身侧,目光森冷地看着已经不成人形的尼堪,又慢慢扫向旁边其他的满清诸王,声音陡转冷厉:
“就因为自己是废物,没有骨气,所以妄想打断天下汉人的脊梁,让我们为奴为婢,为牛为马,以供驱策?”
听出他语气中的杀机,诸王鬼魂都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郑成功往前走了两步,盯上了多尔衮。
他伸出手,掐住多尔衮的脖颈,修长冷定的手指越收越紧:“自鞑子入关之后,江南江北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屠杀共计百余场,其中有一大半是出自你的手笔。”
多尔衮两眼翻白,死命挣扎。
郑成功冷笑一声:“怎么,做了却不敢承认吗?”
他的神色还是那么淡然从容,日月星辰般耀眼美好,多尔衮却只觉得见到了世间最可怕的魔鬼。
在又一次死去之前,听见他一字一句地说:“将这些鬼魂全部送到六军阵前,血祭誓师,所有人皆可动手杀之。”
“多尔衮,你应该感谢你只能活到明天日出,还剩不到十个时辰——朕原本打算,你杀百姓一人,就让你死一回,一千次,一万次,百万次,直到每一笔血债都彻底清算为止。”
士兵们很快将满清诸王统统绑缚带走,架在了六军阵前。
各种颇有创意的死法被用在了鬼魂们身上。
什么剑杀、火烧、箭诛,那都是平平无奇的常规操作,还有上水刑、梳洗、炮烙、五马分尸,甚至当场点火做成瓦罐鸡的。
南明哪一个人,不和这些满清诸王有着血海深仇,弥天大怨?
天下哪一个汉人,不对这些蛮夷禽兽掀起的一场场屠杀浩劫恨之入骨,就算让他们死千百回,依旧恨意难平?
郑成功立在那里,沉寂地望了一会,忽觉李定国拽了拽他的衣袖,递来一块手帕。
他温声道:“方才摸了脏东西,擦一擦。”
郑成功深以为然,仔仔细细地拭过指尖:“清狗真是晦气,此番定要灭尽爱新觉罗皇室满门。”
风中传来了刀剑碰撞的声音,战士和居民们,都聚拢在一起杀满清诸王。
临国公李来亨更是红着眼,宛如疯了一般冲上去拳打脚踢,连武器都忘了用。
可最终,这些喊打喊杀的声音,渐渐都转为了压抑的低哭声。
即便再杀这些鬼魂千万遍,他们的亲人也回不来了。
“我问心有愧”,李定国看了许久,语调有些沙哑,“只恨我们都出生太迟,我不能早二十年,在清兵未入关时就助你平定天下,让天下人多受了这么多苦。”
郑成功沉声道:“这正是我们的使命所在。”
“过去的悲剧已经无法逆转,而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就是让这些苦难,天下人在未来都不必再受。”
李定国安静倾听。
“你提醒我了”,郑成功又道,“我等会就去下发诏书,让众军在北伐途中遇见带辫子的百姓,绝不可因为这些人曾归顺过清朝,就妄加杀戮,以免重蹈宋末、元末南北汉人分裂之覆辙。”
“有发为顺民,无发为难民,这些沦陷区的百姓许多都是身不由己,是因为我们不能早点将他们接回来,才不得已而降清的,绝非他们之过错。”
“凡今日我疆土所居之民,唯不问过往,一视同仁,竭诚以待之。”
他的眼神如此明亮,似无边暗淡草芥中蜕变出的璀璨萤火,黑暗层云中偶然惊鸿一现的朗日晨星。
李定国只是这样望着他,便觉得自己也像是被照亮了一般。
他想起了一个很古老的传说,季夏之月,腐草为萤,在最绝望悲痛的深渊中,会迸发出最决然强大的信仰光辉。
从前,即便李定国转战千里,绝不放弃,其实内心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做最后的困兽之斗,有永历那样的皇帝在,汉人社稷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恢复的一天。
一切江山倾覆都败局已定,他只是不甘心、不肯认命罢了。
他曾以为自己的一生也就只能如此了,但是郑成功出现了,连带着所有的一切都在顷刻逆转。
郑成功就是代表着所有希望的萤火与日光。
此刻,郑成功带着一丝惊讶问:“宁宇为何如此看我,此事难道有何不妥?”
他还打算在军中也这么搞呢,将义士和降兵们纷纷编入主力营,一视同仁,安抚人心。
李定国微笑道:“没有,一切都很好,只是森森接下来征伐,一定要注意安全。”
“知道了知道了”,郑成功十分随意地挥挥手,“你每次都要说上好多遍,真的很烦,用兵冒险才能出奇制胜嘛。”
李定国无奈地看着他,心想,你根本不理解自己对我、对这个世间而言,有多么重要。
他握紧了手中剑,沉声道:“那我来执剑保护你,直至生命最后一息。”
……
郑成功派画师,将满清诸王的鬼魂受难场景记录下来,制成了一幅幅即将流传千古的名画,复制成千上万份,飞往四面八方。
江南地区的众多百姓都连夜排队领取,望着图画咬牙切齿,悲愤欲绝,在发泄过一通后,烧给惨死长眠于地下的亲人。
王师即将北伐,收复中原,靼子一定会为从前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你们很快就可以瞑目了!
誓师之后,北伐的一切都在如期进行。
郑成功带着水师沿长江而上,先克定海,复平瓜州,再过焦山,一路直抵南京城下。
李定国在陆地也同时捷报频传,尽斩清兵长江以南的所有骑兵主力。
倒霉的洪承畴也被击杀在当场,头颅被装在匣子里,传递在各地供人观赏,这次是真真正正“成仇”了。
入夜后,郑成功立在船头,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南京城。
天幕低垂,万里寒云密合,平铺在夜空深处。霜冻的高天空悬,更衬得远方高城巍巍,楼宇森然,仿佛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关山横亘在天地之间。
本次一路攻打过来,只用了短短数月。
可在原本的人生线上,这条路,他用尽一生都没能走完。
回望身后,数千艘的艨艟巨舰横列绵延在江头,浩浩荡荡,如洪流席卷,夜间灯火通明,更如无数的璀璨星辰高挂在碧海青天之间。
苍茫大海浮生犹在,都换作了梦里山河。
星辉照亮了他的眉峰,又落在指尖,燃成了一抹最为锐利、所向披靡的剑芒:“都随朕攻城,此战必克!”
隆隆的炮火击穿了天幕,众人齐声高呼:“愿追随陛下死战!”
大军弃船登岸,一路疾驰,兵临南京城下。
郑成功远远地望见城头飘扬着满清的旗帜,于三百步外,策马站定,拉开了弓弦。
飞箭一去曳若星流,似电光乍现,重重钉在了那支顶天立地的旗杆上,只听得咔嚓清脆一声,旗杆居然从中折断。
尘土飞扬中,满清旗帜猝然坠落,打着旋儿,掉入了城下的尘泥血火深处。
郑成功缓缓道:“今日胡虏,当悉如此旗,灰飞烟灭!”
明军士气大振,面对眼前城坚墙高的防戍,丝毫未被阻挡住冲锋的节奏,借助第一波火力压制,完全打碎了清兵四处的守城部署。
一战就越过了护城河,轰开防线,攀上城头,斩杀敌将甚众,轰然破城而入。
郑成功一向军纪严明,从前是凡有犯错,全队连坐,而今虽然在李定国的劝说下稍有好转,但依然十分令人胆寒,故而全军上下皆令行禁止,宛如一人。
他北伐前,立下了十条规定,不得侵扰百姓,不得劫掠财务,云云。
南明军队很快就安抚好了百姓,稳定了城中秩序。
郑成功自洪武门,骑马入城,接受众人朝拜,并祭南京帝陵。
道路两旁,人影细密如蚁聚,皆跪伏在地,山呼“万寿无疆”,许多人都热泪盈眶,未曾想到有生之年,竟能得见长江以南尽复汉人衣冠。
南京这里本有一套大明行宫班制,一切都依天子规仗,万事齐备。
选址也极佳,紧靠着王气所钟、虎踞龙盘的紫金山,壮丽浩渺,飞阁流丹,望之一片昭昭耀耀,云列星罗。
可惜,因为清军入侵掳掠,明故宫直接被改成了八旗驻防城,宫阙楼台不少地方都已经破败荒芜。
郑成功不打算在此久居,所以稍加休整之后,就搬入了唯一保存还算完好的奉天殿。
连日来,他就是忙于肃清动乱,安抚民生,召见四方官吏士绅、义军首领。
临国公、小老虎李来亨负责前往官员住宅,抓捕一些清廷要员,凡是那些有诸般劣迹、甚至参与过战争屠城的,统统扔下狱,择日处斩。
如果是先前的南明叛徒,还会得到一番特殊的“照顾”,享受充满了死前关怀的刑罚大礼包。
小老虎快活地哼着歌,顺着名单一路抓下来。
可是,在碰到一个人名的时候,他忽然有些犹豫,苦恼地舔了舔小虎牙,不知道该怎么办。
清礼部侍郎钱谦益。
这个人是自家陛下从前的老师哎。
钱谦益的人品实在是太差劲,在清兵下江南后,几乎第一时间就毫不犹豫地屈膝投降,深为人们所不耻。
郑成功早就和他决裂了,但李来亨觉得,这事还是有必要上报一下。
他到的时候,郑成功正翻阅着一叠农桑本,忙碌地处理政务,闻言头也不抬,随意地说:“你自行处理便是。”
李来亨点点头,过了许久又折回来,表示钱谦益在狱中说想见他,有话要说。
郑成功正在为一堆公文焦灼,此刻,语气凉凉道:“他想和朕说什么?说他当年因为「水太凉」,所以不想投水殉国,还是因为「头皮痒」,所以直接就剃发降清了?”
李来亨噗嗤一下笑出声,没办法,钱谦益这个人实在是太滑稽,太卑劣了。
才华和人品完全不成正比。
又因为他确实很有才,在文坛上影响力奇高,冠绝江左,所以他的恶劣品行才会造成巨大的负面影响。
郑成功落下一笔,轻描淡写道:“将钱谦益以叛国罪论处,挂在外面吹一夜风,明日剥皮楦草示众。”
李来亨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他居然又再度返回,郑成功屡次被他打断,终于忍无可忍,冷冷地一眼扫过来:“你最好是有正事要说。”
李来亨挠头道:“外面有人请求觐见。”
“让他等着”,郑成功按了按眉心,很快就因为事情太多,将这一茬彻底抛在了脑后。
到暮色四合的时候,李定国检查完军营过来帮忙,这般忙忙碌碌许久,总算是把一堆事情都处理完了,郑成功走到殿前,凝眸远眺。
他看着夕阳满天,群鸦飞过远方的古城垣,江南的茫茫烟水寒江泛着无情烟波,万古如斯。
李定国递给他一杯温暖的清茶:“森森在想什么?”
郑成功接过杯盏,烟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眉眼间的锋利之色:“这座城中的人来来去去,宫阙建筑都已尽数更改,唯独天地间的江流斜阳,好像永远一成不变。”
“对了,我等会带你去一个地方……”
正在此时,他忽而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喊他:“陛下。”
满庭松影中,一人青色儒衫,飘逸绝尘,凝立在殿前对他行礼。
郑成功一怔,觉得这声音隐约透着几分熟悉,待目光投向对方,仔细辨认了一番,不觉惊愕道:“是你!你如何在此?”
来人端端正正行了一个文士礼仪,朗声说:“我闻陛下北伐,尽携家资而来,愿助绵薄之力。”
李定国不认识她,握剑的手微微抬起,半挡在郑成功身前:“这位是?”
郑成功:“是河东君。”
柳如是一向以男装儒士的形象示人,这时,颇为洒脱利落地拱了拱手:“陛下好,晋王好。”
李定国:“……”
他一点都不好!
这位不是钱谦益的夫人、郑成功从前的师母吗。
钱谦益还吊在那里,准备明天就剥皮楦草,莫非是来求情的?
郑成功见了她却很高兴,毕竟,她是当世仅存的寥寥几个隆武朝旧人之一。
当年,柳如是曾与她的前任夫君陈子龙,一同南下,带着复社众多人马投奔他父皇。
如今再见,恍如隔世。
柳如是心中也充满了感叹:“从前先帝在时,陛下尚年少,于危难中点亮星火,何等意气风发,我与子龙都觉得复明大业充满了希望。”
可是后来,一切宏图在转瞬间倾覆。
隆武帝殉国,陈子龙也被俘自尽,江南复社人马一夕尽灭。
而她本打算投水而死,却被钱谦益打捞了回去,后来辗转嫁给了对方。
柳如是的反清立场素来十分坚定,钱谦益降清后,她对这种叛徒行径甚为鄙薄,当即就一刀两断,自己一个人留在家乡,暗中活动抗清。
郑成功、张煌言从前的水师北伐,就曾遇见她散尽资财,慰劳义军,这次也是一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郑成功问:“河东君来时,可曾从东华门前经过?”
上面有辣么大一个钱谦益正在吊着呢。
“看到了,真好!”
柳如是清脆地一抚掌,赞不绝口道,“我只恨他死得太晚了,老天容他苟活到如今,每多活一日,都有负天下百姓的期待!”
“不过——”
她话锋一转,递来了一张清单:“我之前看陛下的崖山挑战,甚为心向往之。”
“特意召集了一些人手到常熟钱氏走了一趟,把他们家数代收藏都搬空了,一个铜子都没给他留下,都在这里,请陛下过目。”
郑成功赞赏地点点头。
“本来我还担心运不走”,柳如是又道,“幸好路上遇见了苍水的船队,帮忙搭了把手。”
“苍水说我这样不行,太客气了,直接叫人把钱府的房子都拆了。他们连年敛财,财富甚巨,就连窗纸上都撒了金粉,还有什么沉香木书架,各种藏书,全部被苍水打包带走。”
“许多常熟百姓还跑过来帮忙一起拆房子,我怕他们以后被钱家人报复,也统统带走了。”
郑成功愈发满意。
很好,柳如是已经具备成为朝廷核心高官的基本素质了。
一旁的李定国:“……”
什么基本素质?
抢钱吗,还是连人带财全都不放过?
当晚,郑成功在宫中设宴,招待柳如是。
别人喝酒是一杯复一杯,而柳女侠……她是一坛接一坛的,后来觉得不过瘾,干脆直接换成了大瓮。
郑成功已经见怪不怪,告诉一脸震惊的李定国说:“河东君从前就这样。她和她的夫君陈子龙都雅量甚豪。以前有一次,我父皇很好奇地问他们究竟谁比较能喝,二人谁也不服谁,当场就开始拼酒。”
“后来呢?”
“其实应该是陈子龙比较能喝,我认识他那么久,就没见他醉过。但河东君年少在外流离,身体不好,陈子龙怕她喝出什么毛病来,最后主动认输了。”
李定国陷入了沉思。
嗜酒如命、体弱多病,这个人设听起来有些耳熟啊!
郑成功也觉得很耳熟,但他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听过类似的东西。
他直截了当地问柳如是:“河东君打算入朝为官?”
柳如是点头,带着一丝迟疑:“我的名声……可以吗?”
“当然”,郑成功对隆武朝的旧人一向相当宽容,“莫要担心,等钱谦益伏诛之后,就跟你没关系了。”
“朕想想啊,对了,陈子龙当年拜徐光启为师,学习农学、科学,重新编写了《农政全书》,又精通兵法善于练兵——这些你都会?”
柳如是斟酌了一番,慎重道:“不能说都会,只能说会了八九成。”
郑成功问她:“今日有一受灾之地,乱民四起,你当如何?”
柳如是思量许久:“首先平乱,颁布保甲、连坐的法令,稳住局势,避免暴动加剧。而后赈灾,放粮救饥,发放药物,收敛病骨,开设专门的药物管理和治病机构,老幼皆公养。”
郑成功又问了问兵法:“朕已扫平长江以南,与清兵隔江对峙,下一步当如何争得兵家胜机?”
柳如是神色笃定:“陛下其实早已经做出了决定吧。”
她转头凝望着窗外的暮色,和斜阳中渐渐西沉的烟树:“我观南京城中,亭台宫阙皆未作修缮,陛下绝无久留之意。”
郑成功笑了笑:“不出十日,朕必启程过江。”
柳如是一惊:“这么快?也是,陛下用兵向来迅疾,来去如风,兵贵速神。此刻,清人都以为我们会守长江天险……”
郑成功打断她,淡淡道:“长江早已非是天险了。”
他在崖山位面同样进行过一次北伐,所以对于两个位面的军事地形差异,有着分外清晰的认知。
长江天险主要就是两个倚仗,一来淮河相隔,江水阻断,北人远道而来,后勤补给线难以为继;二来,江南多水域和山丘,地形多变,北方的骑兵难以施展。
但这两个倚仗,在南明却根本不存在。
因为南明时期的江南水域,经历了杜充决堤黄河等事件,大量沙土填充河床,使得许多原本复杂湍急的江河已经变得相当平缓,这就让清兵几乎没了顾忌。
所以,眼下只能快速聚兵,直扑北伐。
“原来如此”,柳如是恍然大悟,“只是这宫殿许久未住人,又未修缮,我担心年久老化……”
话音未落,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咔啦声,只见一大块琉璃玉瓦竟自坍塌,碎成许多片,向下坠来。
李定国反应迅速,直接挡在了郑成功身前,挥剑斩断了一片飞来的碎瓦。
柳如是那个方向比较安全,本来就没什么砖瓦。
坐在旁边埋头吃饭的李来亨就很惨了,砖瓦直接掉进了他面前的汤中,呲地一声,溅起老高。
李来亨摸摸头发,发现一片湿淋淋,甚至还粘上了几片菜叶子。
小老虎懵逼:嗷嗷嗷?
守卫侍者们大惊,立时鱼贯而入,将这一片狼藉飞快地收拾掉。
郑成功见此乱象,不禁扶额。
他在此住了好几天,都没任何问题,怎么柳如是一来就……
柳如是还没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又道:“说起来,我路过东华门的时候,觉得城墙上钱谦益绑得不是很严实,没准他不堪受辱,寻到机会就偷偷自尽了……”
正说着,忽听门外传来了一道声音:“启禀圣上,钱贼死了,用一根钗子捅入咽喉中自戕。”
柳如是:“……”
好巧OvO
郑成功:“……”
出现了,郭嘉的乌鸦嘴!
他立刻在心中将郭嘉和柳如是二人,对比了一下。
郭嘉乌鸦嘴,柳如是也乌鸦嘴。
郭嘉嗜酒如命,柳如是喝酒都用大瓮的。
郭嘉世之奇士,天资卓绝,柳如是也天资卓绝,少时便能吟诗作画,秀雅绝伦。
郭嘉放浪形骸,不治行简,柳如是也性情洒脱,不拘俗流,常以男装儒士的形象示人。
郭嘉是“天生郭奉孝,豪杰冠群英”,柳如是虽然并非“豪杰冠群英”,但她冠绝当世所有红颜。
属性都一一对上了,这不是完美的郭嘉神石融合人选,未来的大明中枢宰执?
听完他的分析,李定国:“……”
这真在意料之外!
但他永远百分百地信任郑成功的决策,所以微笑道:“森森高兴就好。”
郑成功确有一番考量。
他现在非常缺文官,南明最有骨气的那一部分文官,早就已经殉国或就义而死。
至于那些从清廷投诚过来的贰臣,他不可能放心予以重用。
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等人倒是愿意出山相助,目前都在朝中干活。
但很可惜,这三个人都是江南大儒,身后有一大群朋党羽翼,一旦身居高位,只怕又要重演当年东林党争误国的旧事。
反观柳如是,政治背景干净,是他父皇隆武时期的旧人,而且心志坚定,性格果决,能在风刀霜剑中坚持自己的路。
这就够了。
至于柳如是的性别和出身,在郑成功看来,完全不存在任何问题。
郑成功本身也不是一个正统的儒家信仰者,未来一统天下以后,他要将大明建设成新宋那样的海上霸主帝国,立于世界之巅,也要让每一个子民都生活安宁,扬眉吐气。
从前的大明官场体制和儒家政治文化格局,已经不足以适应这样的发展宏图了。
必须变革!
反正这些既定框架都是要推翻的,提前不拘一格地提拔一个人才又怎么了!
他看着柳如是,神色深邃而悠远,眸光若水,纯金色的灯辉流照在眼睫上,仿佛晚阳在秋江上翻动了一池碎金。
“朕会把郭嘉的神石给你融合,军事方面,你可以从此算无遗策。但其他的民生治理,你就要靠自己了。”
“平定天下后,朕要你外放历练三年,若百姓皆满意,可归来为宰辅。”
柳如是脸上浮现出了近乎空白的神色,显然深受冲击:“这……”
她虽然知道郑成功思想开明,但原本最好的设想也只是让她当个地方官,万万没想到,郑成功直接给了她一条通往青云的大道。
这可是百官之首的位置啊。
但她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荣耀将与责任并存:“陛下想要我怎么做?”
“敢为天下先”,郑成功淡淡道,“为世间一切腐朽不公之旧事物扬灰掘坟,百折而不悔,直至万象肃清的那一天。”
柳如是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至为坚定的骄傲和决心,于是她忽而就充满了信任,眼前人一定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她曾饱受苦难与流离,所以更加想要倾其所有,为更弱者请命,使得人间不再有这般悲剧重演。
柳如是的眸中霎时间燃起了火焰,一揖及地,深深拜倒:“愿为陛下效死。”
……
不到十日的时间,南明大军已经星夜集齐,准备北伐。
郑成功之前在崖山位面,有着攻取元大都的经验,因此,面对地理位置相同的清廷京师,也基本采用了相似的策略。
四路大军,扫平全境,最后围攻京师这一座孤城。
他自领一路沿江入武昌北上,取开封、洛阳,李定国一路定汉中、保宁,直取潼关张煌言一路平定山东,最后一路交予了李来亨,北击常德、荆州。
有三路主将都是当世之战神,只有小老虎李来亨这边稍弱一点,年纪也甚青。
于是,柳如是留在了李来亨军中,为他出谋划策。
李来亨是大顺皇帝李自成的侄孙,他麾下有着众多的闯军旧部。这些人,正所谓“天下皆降闯不降”,作战时万分悍勇,完全都是以血换血的打法,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向清人低头。
这个时候,清廷已经多次派兵南下,全都被击败,八旗兵更是全军覆没,连一条鬼影都没回来。什么贝勒、名将、亲王,到了明军那里都是一触即溃,败得惨绝人寰,头颅更是被砍下,传首各地。
朝廷上下一片人心惶惶,逃跑的呼声一时间甚嚣尘上。
顺治帝依旧处在被囚禁的情况下,孝庄太后一连杀了好几个提议逃回关外的满清贵族,并且怒斥道:“郑氏伪帝不可能放过我们!今日逃往关外,明日又能逃到何处,新宋一连打下了三大洲,再逃不过是给人白白送领土而已!”
再加上此时,郑成功有意进行恐吓,派人大加渲染兵败的满清主将,还有此前诸王鬼魂受戮的惨状。
一时间,相关的血腥图画飞得五湖四海都是。
他并非不知道这样会激起满清一群人最后的斗志,他只是打算欣赏一下这群人的无能狂怒罢了。
满清朝廷胆战心惊之下,也意识到横竖都没活路,只能再最后拼一把。
孝庄太后又杀了一批人,局势这才勉强稳住。
八旗军再也不敢和郑成功、李定国军队作战,就瞄准了李来亨部,派出了最后的大将,八大铁帽子王之中存活的最后一个,和硕承泽亲王硕塞。
李来亨的情况相当不妙,在攻城时,被全无顾忌的清兵架着大炮一通乱轰,居然直接就被击溃了第一波攻势,死伤惨重。
危急关头,柳如是在他身侧,铮然拔出了他的佩剑,指天厉喝道:“都给我冲,今日就是死也要死在城头,绝不能坏了陛下的计划!”
她一马当先,跌跌撞撞,却又箭出不回般地冲在了最前方。
明军无不震悚,当即个个都如同打了鸡血,奋勇争先而上,在经历了数日浴血鏖战后,终于艰难攻克了城池。
到了第二场打荆州,他们面对着数倍军力的守卫和天罗地网,柳如是和李来亨二人,俱是抬棺到阵前,表明今日死战之意。
“要么沙场死,要么胜荆州,绝无其他路可选!”
明军们怀着悲愤的心情,以死伤无数的代价,最终硬撼数倍清兵主力,拿下了荆州城,和硕承泽亲王硕塞自焚而死。
其他三路大军进展都相当顺利,很快就呈合围之势,包围了京师。
……
这个时候,京师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顺治帝知道情况不妙,准备带着董鄂妃跑路,却被孝庄太后发现,二人产生了激烈的口角和争斗,在混乱中,顺治帝失手刺死了孝庄太后。
他呆呆地看着一向强势的母后倒在血泊中,内心充满了恐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之感。
他已经被禁锢太久了,现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了!
然而,顺治帝刚到城头准备跑路,却发现大事不妙,城外全都是南明……不对,现在已经不能叫南明了,全都是大明军队的包围圈,天上地下,呼啸如云,水泄不通!
郑成功见他在城头上冒头,随手就给他来了一箭,从顺治帝左胸穿入。
顺治帝痛得要死,但鲜血忽然给了他无穷无尽的灵感,让他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他立刻命人在阵前叫喊,传讯给城外明军:“朕要大明天子孤身入城,与朕谈判,否则就掘了大明历代帝王陵,将他们尽数挫骨扬灰!”
城下明军都宛如看智障一般看着他。
不是吧,你以为能威胁到谁呢?
别说自家陛下不可能答应这种又蠢又毒的话,毕竟隆武帝的坟墓又不在里面,就算答应,他们这么多军队,就是抬也要把自己陛下抬回去啊!
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盼来一位能定鼎天下、光伏河山、重开太平盛世的英主,谁会因为顾忌一些冢中枯骨,就甘愿回到过去那种生活中去?
顺治帝也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傻逼,将心一横,立刻修改了条件:“朕要你郑延平孤身入城谈判,否则,朕就屠尽这满城百姓!”
郑成功霍然抬眸,惊怒交加:“敢尔!”
顺治帝觉得自己找到了对方软肋,有恃无恐地猖狂大笑起来,直接就指挥八旗子弟走下城墙,去屠杀那些汉人:“朕就是要把他们都杀掉,你都要杀朕了,朕还有什么顾忌?”
他其实根本不敢把郑成功怎么样,只是想让对方孤身入城,挟持郑成功出城,放自己和董鄂妃逃命罢了。
至于那些子民和下属们怎么办?
关他什么事!
很快,京城中就想起了汉人百姓的哭嚎声和惨叫声,凄惶地交织在风中,震落了天边飞鸟。
郑成功微闭着眼,神色渐转苍白,许久,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好。”
“不可!”
李定国骇然道,立刻紧扣住他的手腕,“明知是圈套,岂能再往里跳,我们已经打到了这个地方,即刻加紧炮火攻城,定能将人都救出来的。”
张煌言、柳如是、李来亨等人也都略微有些纠结,但很快就转为了一种坚决的反对:“陛下千万不能去,京师中汉人不过二十万,天下却有三千多万子民都在仰仗于你。你若出了事,你让他们怎么办?”
“我们会血洗整个满清王廷,为他们报仇的,何况就如晋王所说,加快进攻,一定能把人救出来!”
“陛下勿要冲动!”
郑成功摇了摇头,只简短地说了一句:“你们说得都很有道理,但,这是朕身为天下之主的责任。”
天下人扶我登帝王之位,我便是天下人的王。
所以,我不能放弃任何一位自己的子民。
李定国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见他此刻的神色,眉间一片坚决,锐利如刀,就知道他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他有点难过,又充满了骄傲,心想,森森是我的好友,但他更是这世间最好的帝王。
郑成功笑了一下:“各位不必担忧,朕从不打无准备之仗,那么多难关都闯过来了,何况区区清贼。”
而后又是很轻微的一句:“何况,我也答应了宁宇,不论发生什么情况,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李定国听到了这句话,心中一时悲欣交集,握着他的手,低眉给他腕上认认真真系上平安扣。
“好。”
顺治立刻在城头厉喝:“放下所有武器!”
郑成功将佩剑掷在地面。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帝王的身影孑然高立,一步一步,迎着霜风吹荡,天光冷冽,走入了京师深处。
城门只开了细微的一线,漆黑暗沉的色泽仿佛深海之漩涡,也像是日落虞渊之后万古阴深的古崖,一点一点,将那道身影吞没。
但他依旧是坚定的,不渝的,百折不弯的,仿佛一道指向冷峭森严苍穹的利剑。
这剑锋所向,是天道命运,是满天神魔,而在他身后抵死相护的,是一整个风光绚烂的温暖人间。
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即使是上天也不行,何况是区区凡人。
满城的八旗兵看着他,握着武器,恨得要命,却又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压根不敢动弹。
城中空空荡荡,那一块地方只有他一人,谁也不敢靠近他。
顺治帝站在城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郑成功。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站在了高处,可一等到郑成功抬眸,对上那双江流滔滔,月照万古的眸子,他却一下子感觉自己很渺小,仿佛被比到了尘埃中去。
顺治帝一下被激怒了,拿出火器,对准了郑成功。
他改变了主意,他不想要挟持郑成功逃命了,他要杀了他!
就在这一刻,郑成功的手指轻轻伸入了衣袖中,握住了一方冰冷的石印,那就是被缩小到了极限的「战魂点将碑」。
上面的每一个名字他都熟稔于心,轻轻地从唇边流泄而出:“孙承宗——”
亡魂都保留着死前最后一刻的形态。
孙承宗一身绯袍,浑身是血,颈上还挂着高阳城破那日,用来自缢的绳索。
这位天启皇帝的老师,大明的文坛领袖与最杰出的军事家,面对清军进攻,率百姓和全家死守故乡高阳城,在城破时,自缢而死。
顺治帝眼看不妙,立刻用火器瞄准了郑成功,抬手就是一下。
孙承宗虽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回头一见郑成功的装束,顿时就明白了,飞身挡在了他身前。
火药从他胸口穿入,他性情刚强,身子连晃都不晃,反而厉声怒斥道:“狗鞑子!我乃大明帝师孙承宗,无人能当着我的面伤我大明天子!”
他转头看向郑成功,神色立刻变得极为温和:“陛下没事吧?”
郑成功轻轻摇头,又念道:“戚金——”
一名将军出现在场中,他全身战甲残破,扛着一面已然坠落的「戚」字大旗,被利刃穿心而过,刀锋般的眉宇上刻满了血色残阳的余晖。
这是戚金,戚家军的最后一人,在浑河抗击努尔哈赤战死。
戚金握着他的刀,走到了郑成功身侧:“陛下放心,我就守在这里,狗鞑子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郑成功又道:“史可法——”
一道素衣白裳的身影从虚空中浮现,风骨清瘦,衣上星星点点,落满了艳丽的血色,怀中犹抱着经冬最后一支染血的寒梅。
这是史可法,南明的江北督师,死守扬州城,最后于梅岭死战殉国。
他的眉睫轻轻垂落,似是染上了一抹惘然,很快,看到了城头的顺治帝,想起那日扬州城破的一幕幕惨剧,就凝聚出了无穷无尽的杀机:“杀鞑子,定京师,灭清复明!”
顺治帝早已慌了神,连滚带爬地退到后面,指挥着八旗军赶紧上去围攻。
可八旗军被这大变活人的一幕吓呆了,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纷纷聚拢上去。
而这时,郑成功已经念完了许多名字:
“秦良玉——”
红衣女将身骑骏马,染血的披风在冷风中高高扬起,手持利剑:“清狗,来战便是!”
这是忠贞侯,威名振九洲,天下岂有敢不服者。
“夏完淳——”
纤细如雪的十六岁少年,定格在奔赴刑场的最后一刻模样,披着沉重的枷锁,眉眼决绝:“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死在刑场上的那一刻,他曾发誓就算身死,不灭的英灵也要归来血战灭清!
“小夏”,秦良玉立刻给他劈开了枷锁,又给了他一把剑,“一同去杀敌!”
夏完淳重重点头:“好!”
“陈子龙——”
他看起来温文尔雅,依稀是一位风流名士,却又傲骨铮铮,衣上流动着江南烟水的茫茫波光。
这是陈子龙,柳如是曾经的夫君,大明文坛领袖,后来提笔从戎,追随隆武帝之死,投水殉国。
陈子龙仰望天幕,轻轻一叹:“这人间仍旧不得太平,何妨便舍弃了此身,为天下人开生路!”
“瞿式耜——”
一位头戴网巾、身披白雪的英杰出现在了当场,仰头长啸,高呼“大明”!
这是瞿式耜,南明吏、兵二部尚书,四处征战收复失地,死守桂林城,最终随城破战死。
两年后,李定国两蹶名王,为他报了仇,斩杀清朝大汉奸孔有德。
“阎应元——”
目前为止最惨的一个英魂出现了,他的身体甚至已经不全了,旁边人连忙过来拼拼凑凑,好不容易才拼出了一个人形。
好在,石碑的功能让他还可以存在于这世间。
这是阎应元,死守江阴城,他只是一个九品小典史,却在最危险的境地下挺身而出,成了民族英雄。
他带来了八万惨死的江阴百姓战魂,满清在江阴屠杀了整整八十一日,全城无一幸存者。
百姓们纷纷举起了自制的简陋武器:“跟着阎公向前冲,今天就要给贼子狠狠来上一刀!”
“李过——”
青年铁甲长剑,按着心口,眉心紧锁。
他是李来亨的义父,在李自成死后,作为第二代领袖,将闯军改编成了大明忠贞营,联明抗清,因长期作战心力交瘁,积劳成疾而死。
李过看向了城外黑压压的明军,目光搜寻几番,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见的人:“小亨!”
“阿爹阿爹!”
李来亨拼命地朝他挥手,眼眶已然红了。
李过带来了一大批战死的闯军亡魂,拔剑道:“天下皆降闯不降,杀!杀!杀!”
……
郑成功缓缓地念着那些名字,一个又一个,千千万万个。
他的声音平静如水,有浮云的远树宛如山形泼墨,经冬的雪色沉淀了日月河川。
一位又一位的英雄豪杰,带着满腔的血痕与伤痛,重又踏入了这人世间。
他们将郑成功围在了正中央,一同奋不顾身地向前,厮杀迎敌。
最后,郑成功说:“父皇。”
一只温和而慈爱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头。他没有转身,但他知道隆武帝此时就在看着他,就像少年时那样,充满了鼓励和期许。
于是,他握着剑,一字一句地肃然道:
“灭清就在今日,请诸位与朕一道,共为人间开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