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第144章

干卿底事Ctrl+D 收藏本站

船行江中, 雪浪摇空,随着江流而时时起伏。

谢脁与桓温面面相觑,彼此都很震惊。

谢脁:不是吧, 本以为这是个热心之人请自己出来玩耍的,怎么会是年轻版本的桓大司马?

桓温:谢镇西做事到底有多不靠谱,把人送过来却不告知目的, 他就不怕出事吗?

大概是陈郡谢氏的风华气度太过于深入人心, 很难仿冒的缘故,直到此刻, 桓温都丝毫没有怀疑, 谢脁根本就不是陈郡谢氏派出来的应召者。

而是自己一通脑补,给他找好了理由。

“是了”, 桓温这么猜测道,“谢镇西心如明镜,定是知道我征辟你为府掾,不过是象征意义上的闲职,是以并未多作叮嘱, 只让你人来便是。”

谢脁:emmm, 如此倒也不能算错。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桓温的生平履历,其抵达荆州的第一年倒也平安无事, 未发生任何动乱。

小月亮眨眨眼, 打定主意要跟着桓温去玩一趟,他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江南呢。

至于什么伐蜀消灭李氏政权,尚有好一段时间,自己到时候离开便是了。

他在桓温幕府中安心住下, 一路乘船北往, 烟波浩浩, 桓温初来乍到镇守外地,沿途亦无案牍公文要处理,算得上无事一身轻,得空便来找他对饮。

这日夕阳如瀑,泼墨般恣肆流淌成长虹,凝结如黛色,铺满了江面。

傍晚时分冷风销歇,天清地净,江中泛起了波光粼粼的温柔涟漪,映着堤岸边远山连绵,苍苍烟树,梢头余雪,真有一种“别有天地非人间”之慨。

谢脁容色恬静,在暮色中倚舷而坐,举起了清樽,轻吟道:“结轸青郊路,回瞰苍江流。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

细白的手指捏住了酒樽,一点星火荧荧的斜阳流晖也坠入杯盏中,轻轻荡漾。

桓温在他对面坐下,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眉梢微挑道:“玄晖此诗甚妙。”

小月亮莞尔道:“妙在何处?”

这可涉及到自己的知识盲区了,桓温沉默半晌,好容易挤出来一句:“妙在每一处。”

小月亮:“……”

听了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外祖爷爷又来敷衍大家了。

刘裕对诗词只能叫一窍不通,但众人和他关系好,不论大朋友小朋友都热衷于把自己新写好的作品第一个给他看。

每回进行诗词点评,他主打一个张口就来,尽是瞎说。

譬如上次岳飞写了「燕绕龙旗舞,莺随凤辇吟。君王多雨露,化育一人心」,刘裕看后赞不绝口,直呼此诗传神,特别最后一句堪称言为心声。

见他如此捧场,岳飞不免要问一句,陛下究竟喜欢它哪一点。

刘裕思量半晌:“朕喜欢它特别对仗工整!”

岳飞无语,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对仗工整所以才叫律诗?

好在桓温倒还没有这么敷衍,在谢脁的眸光注视下,他还真扯出了一通长篇大论,从多角度来夸这首诗。

谢脁听得一阵发笑,漂亮的眼眸弯成了月牙,点染流光如许:“将军此言乍一听头头是道,实质却荒诞不经,空无一物,莫非从前进行过清谈辩论?”

“确有此事”,桓温点点头,他从前为了挤入世家高门子弟的群体,确实参加过不少清谈活动。

而后就觉得没意思,一来他对闭门谈玄实在是兴趣不足,哪有沙场征战、策马扬鞭来得爽快。

二来么,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被这些人真心接纳。

谢脁却是抬眸,定定注视了他一会:“简直难以想象。”

桓温和坐之高阁的清谈名士们,二者画风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桓温听了此言,嘴角不禁微微一撇,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虽然我一贯在别人眼中不入流,但你也不必当面揭人短吧。”

小月亮摇摇头:“你不是不入流,你是不拘俗流,自成一派,故而才须负俗之讥。”

桓温惊讶地看着他,杯盏举在唇边忘了饮。

小月亮望着斜阳中滔滔不绝奔流的江水,语调很淡,神色一片澄澈空明,与茫茫水天作一色:“江波如梦,一去不还,这世间谁可长生不死?”

“生命皆有涯——有人想要以有限之生洞悉天地变化,宇宙迁徙,万古兴衰明灭之规律义理,故而走向了清谈。”

他的声音轻轻一顿:“而有人,会将自己的姓名写入史书页,纵千载巨浪冲刷流水侵袭,依旧磨灭不去痕迹——你就是后一种。”

桓温默然片晌,唇角微抿道:“真是稀奇,旁人都瞧不上我刑家之后、掌兵出身,你却道作一声「负俗之讥」。”

谢脁语气轻轻地说:“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异志者尺寸之地犹隔天渊,亦何憾哉?”

桓温又是一阵沉默,蓦地大笑起来,持觞一饮而尽。

“不意今日竟能听到这一席话,真如拨云见日”,他紧紧抓住了谢脁的手,神色热切,眸中绽放出了明亮的火光,“玄晖果然知我。”

他甚至情绪高涨地提议道,为谢脁倒满杯中酒:“得卿青眼喜不自胜,若是不弃,便在今日结为知己如何?”

谢脁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是,他到底说啥了,桓温忽然这么激动?

可是这杯酒的香气实在是太勾人了,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在迷糊中跟对方碰了碰酒樽。

叮地一声脆响,约定达成。

桓温见状笑意加深,举杯道:“今日浮生同欢,当一醉方休。”

谢脁一阵迷糊,一杯复一杯地与他对饮,很快就不胜酒力,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桓温给他盖上风帽,送回了房间。

参赛小分队的其他几人看见这一幕,反应各异。

谢灵运望着天幕,一阵大怒:“这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想干什么,玄晖自幼未曾离家,一派天真不谙世事最容易上当受骗了!”

甚至当场就想拔剑冲出去,王维赶忙拦住了他:“使不得,再看看,他玩够了自然会过来跟我们汇合的。”

谢灵运一想也是,只是转头就在谢尚面前给桓温上了一大堆眼药。

镇西将军何等位高权重,立即跟他同仇敌忾了起来,桓温还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惊喜在等着自己。

……

会稽城外的东山,一夜飞雪堆积,银装素裹。

到了第二日清晨,雪地中立即长出了一群毛绒绒的小萝卜头,是一群陈郡谢氏的孩子在堆雪人。

小曹植昨夜在山间又是舞剑又是念诗,折腾得太晚,很迟才起来。

待得终于穿戴整齐出门的时候,谢家众人早就堆好了许多雪人,全家每个人都有一个,还贴好了姓名纸条,一一对应。

“我也要玩!”他飞奔过去,“快给我堆一个吧!”

小曹植拦住了一个眉目清隽、病弱不胜的小哥哥,容貌放在外面倒也算得上出众,然而在谢家满门的夺目风华中,却又显得十分平平无奇了。

小曹植伸长脖子,去看他贴在雪人上的姓名:“谢朗,听起来有点耳熟——”

没想到他这么一个小孩子都知道自己,谢朗心中受宠若惊,轻轻咳嗽一声,苍白面容上勾勒出一抹笑意。

正想谦虚两句,便听见小曹植大声说:“啊,我知道了,你是大笨蛋,载入史册的那种笨!”

谢朗:???

小曹植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称奇。

谢朗,乃是有史以来最著名的故事背景板之一,抛砖引玉的那块砖,擒贼擒王的那个贼。

某年某月,谢安召集东山幼儿园的谢家子弟们一同咏雪,谢朗说了一句“空中撒盐差可拟”,不料谢道韫紧接着就来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

可谓是高下立判,对比得十分惨烈。

“你真的好笨啊”,小曹植仰头瞅着他,如墨的眼眸中灵气十足,熠熠有神。

怎么看怎么玉雪可爱,却让谢朗觉得这熊孩子真是讨厌极了!

小曹植是叔父谢安的客人,谢朗不能把他怎么样,却可以冷暴力不合作,压根就不理会他一起堆雪人的提议,兀自将他晾在了一边。

小曹植只好一个人来到角落里,默默开始搓雪团,把它们都捏成圆滚滚的形状。

这是他第一次堆雪人,手指都冻僵了,只做出来一堆丑丑的东西。

他无比沮丧地将这一堆老六掷在地上,下一刻,旁边忽然伸出了一只嫩白柔软的小手,握住了雪球。

“我也要捏这个雪人”,小谢道韫声音清脆地宣布。

小谢道韫一身红裙,唇红齿白,披了软毛小斗篷,粲金色绣文在襟前镶出一只圆滚滚的兔子,领口边还有两根锦缎扎着毛球垂下,看起来好像画在瓷器上的新年娃娃。

小曹植很高兴,己方终于来了一个生力军,于是给她让了一块地方。

二人坐在一起,卖力地把雪团子打散了重搓。

他低头干活的时候,小谢道韫衣服上的毛毛球总是在眼皮子底下掠过,看起来很好捏的样子。

小曹植鬼鬼祟祟地伸出了手。

吧嗒,带子一下被扯断了,小曹植发现自己闯了大祸,趁小伙伴不注意,偷偷捏了一个同款雪球绑回了缎带上去。

小谢道韫对此浑然不觉,她已经在东山上住了好久,经历过几场大雪,对如何制作成功的雪人颇有经验,很快就像模像样地搞出了两个雪人。

“这个是我”,小曹植见雪人的头顶有些空,摘下了自己的玉冠给它戴上,又拿出一枚玉佩分给了旁边的雪人,挂在脖颈处,“这个是你。”

小谢道韫端详了一会说:“玉质温润上佳,成色很棒。”

“我家里还有很多”,小曹植毫不吝惜地说,“这枚就送给你的雪人了。”

刘宋帝国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新攻占的古印度笈多王朝开采出了很多很多的黄金和其他矿产资源。

小谢道韫想了想,笑眯眯地说:“那我以后也送你一个回礼。”

“我想要檐下的冰凌”,小曹植眼珠一转,觉得那些冰凌看起来很像雪糕,咬起来嘎嘣脆,口感不错的样子。

“啊这。”

小谢道韫虽然觉得小伙伴这个主意看起来不太靠谱的样子,但见他坚持,还是登登登跑过去,帮他扶住了梯子:“你要小心喔!”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下一刻,一阵冷风吹过,她的手指霎时冻僵,便握不住梯子。

“哎呦”,小曹植一个摇晃从高处坠下,咕噜噜栽进了深雪地中。

好在积雪甚厚,他如同在棉花地里打了个滚,毫发无伤,反而像胜利者一般高高举起了冰凌:“我摘到了!”

咔吧,他清脆地咬了一口,下一刻,顿时爆发出了剧烈的哭声。

“怎么了子建?”

本来吧,李白趁风雪停下,前往林中练剑,凌厉皎洁的锋芒惊破了漫天雪光,琼林玉树都在剑影凝华中摇动,纷落似拂花。

他抬手拂去了肩上一片细雪,正收剑入鞘,恰听见小曹植的哭声,便赶过来问问。

一抹白衣如素觞云鹤般掠起,步上了山间石阶,小曹植看见他却是一动不动,伸手使劲捂着自己的嘴巴。

李白眉峰微蹙,把他从雪地里抱起来,放在一旁的屋檐下,又温声道:“子建松手,给我看看。”

小曹植抽噎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死活不肯将手移开。

李白还以为小朋友受了什么重伤,当即准备带他回去找谢家的家庭医师。

不料此时,小谢道韫上前一步,高高举起手里的一物,如展示宝贝般大声说道:“他的牙掉了。”

李白:“……”

他定睛一看,小谢道韫白嫩的掌心里真的躺着一颗牙齿,看情形似乎还是门牙,一时啼笑皆非。

李白看向小谢道韫:“子建这是怎么……”

小谢道韫秒懂,这般告诉他说:“方才他摘了屋檐下的冰柱吃,使劲一咬,牙齿就飞出来了。”

李白扶额,自家这蠢萌蠢萌的孩子哟。

小曹植用自己的两只手,一上一下,把整张脸都捂得严严实实,但在指缝里留了一处空隙,眼睛偷偷地往外看。

结果看见李白居然还在笑,他呜呜咽咽,哭得更加伤心了。

自己不仅牙齿没了,甚至全世界都在这一瞬背叛了他!

李白见他哭个没完,想起他昨夜看见自己舞剑,如此欢欣鼓舞的样子,抬起手指,从缝隙中戳了戳他的脸颊:“子建不想再看一次我舞剑么?”

小曹植扭了扭,虽然没说话,但手指缝却张得大了一点。

他目光注视着李白,见这一抹锐利惊鸿色,若行云流水般倾泻出来。

好似青天为卷大地为轴,茫茫白雪成了一张巨大无垠的宣纸,每一剑,都仿佛棠红坠雪、练霞点墨般,轰然坠落在纸面上。

不管见了多少次,他永远都会被这种惊世的美感所打动。

小曹植专注地看着那边,捂脸的手已经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李白一套剑法使完,并没有立刻收剑,而是信手摘了一串树梢上的冰雕,挥洒长剑,三两下顷刻雕琢而成一朵璀璨的梅花,花瓣宛然,迎风怒放。

“送给你”,他把冰雕梅花递给了小曹植。

哇,小曹植惊喜地睁大眼,咯咯笑起来。

在这一瞬,他忘了之前的不愉快之事,觉得自己是整个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他捧起自己的宝贝小花,扑进雪地里使劲打了几个滚,然后又蹦哒几下,飞扑向李白怀中。

李白笑着接住了他。

“泥吼厉害,我吼喜欢泥”,小曹植口齿不清,但又高高兴兴地宣布,“窝长大之后一定要成为泥这样的人。”

天幕前的观众:“……”

好家伙,这就叫做「我偶像的偶像最终视我为偶像」,形成了一套完美的逻辑闭环。

辈份该怎么算,李白、曹植、谢灵运,你们仨各论各的?

……

翌日,李白见小曹植掉牙实在可怜,决定带他去山下的会稽城逛逛,买一些好吃的。

谢安正在准备出海诗会的事情,故而没有和他们一起同行,小谢道韫倒是跟着来了。

小曹植听说过几天要出海,还有王羲之、孙绰也要来,顿时陷入了沉思。

这几个关键词在小曹植脑海中滚了几遍,一阵冥思苦想,似乎触发到了什么重要故事情节。

然而想了半天,该想的事没想起来,反而想起了另一桩事:“说到东山,我想起来了,你写过《东山吟》……”

携妓东土山,怅然悲谢安。

我妓今朝如花月,他妓古坟荒草寒。

这是什么,这是带着如花美眷来到爱豆的坟头,直接坟头蹦迪啊!

蹦完迪还要顺便嘲笑一番,我这里风华正茂,但你已经“古坟荒草寒”了,堪称杀人诛心!

李白不等他说出正文,就直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和善地微笑道:“没有门牙的小朋友,还是少说几句话为好,会漏气。”

小曹植委屈地不说话了。

小谢道韫只听到了一个标题,不禁好奇地问:“《东山吟》?这是什么?”

见她追问不舍,李白来了一个即兴创作:“自然是写给安石的吟咏了——故人栖东山,自爱丘壑美。青春卧空林,白日犹不起。松风清襟袖,石潭洗心耳。羡君无纷喧,高枕碧霞里。”

小谢道韫眸中闪过夺目的光芒,忍不住拍手道:“好棒啊,清新隽永,有林下高致,我好喜欢!”

她拉着小曹植,继续开始了对诗游戏,练习一些自然景物的创作接龙。

这般聊了一路,终于进城到地方了,李白准备带两个小朋友逛一逛城池。

然而一掀开帘子,便看见一道人影如风一般卷上来,清润似玉的少年嗓音沉沉响起:

“陈郡谢氏之人吗,有人要抓我去跟寻阳公主结婚,荀某今日借地躲一躲,往后必有重谢!”

李白:“……”

他还没来得及拒绝,便看见一群监察官员追了上来:“荀郎君在这里,有人看见他往这个方向跑了!”

监察官员们聚拢过来,却因为顾忌马车上悬挂的陈郡谢氏家徽,不敢随意打扰,只能站在一旁静候。

在江左,这一百多年间始终是一种门阀政治的特殊生态,皇权不兴,高门士族不大乐意与皇室结亲。

然而,乐不乐意是一方面,有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拒绝又是另一方面。

颍川荀氏虽然高名在外,乃是名门之后,但如今无权无势,门第衰落,比不得有族人坐镇中枢、掌控朝政的陈郡谢氏、琅琊王氏。

这些监察官员都是司马家的皇室势力,他们敢得罪颍川荀氏,却还真不敢得罪谢家。

结果在一片寂静中,众官员听见里面传来小孩子的声音,登时面色大变。

“不好了,难怪荀郎君要逃婚,他早就心有所属,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车中好像还有一个大人,不知是不是孩子他娘,怎么办,要回去禀告公主吗?”

李白:???

你们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 背景:                 
  • 字号:   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