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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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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婺华安静地坐在院中, 一片花影参差的芳树下,临案摹写书法,一只雪白的长毛猫咪趴在她衣袖边, 懒洋洋地进入了梦乡。

猫咪蓬松的大尾巴慢悠悠地晃过来,遮住了案头的纸张,小婺华不愿推醒猫咪, 索性用一只手腕垫住猫尾巴继续写。

她是一个生来就十分颖秀□□的小孩, 心若冰雪,思绪澄澈明净, 学什么东西都又快又好。

陈蒨起于寒微, 少年时尝遍世路冷暖,从本心上来说, 并不愿对她作任何束缚,纯是一派天性任其自由发展。

帝王家最难得的不过是亲人之间的一点脉脉真心,舍此之外,复有何求呢。

但小婺华却对一切事物都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浓厚兴趣,因她生性沉静, 看见什么都默默记在心中, 翻来覆去地琢磨。

有一回,陈蒨招重臣议事, 讨论禁忌浮华, 抚恤孤穷之事。

梁朝一代江南遗风,家家铺金,户户奢靡,就算普通百姓之家, 每逢婚丧嫁娶之事, 都毫不吝惜挥斥巨资, 甚至用尽一年的收入来换取一日的体面。

更不用说高门大户,侍女女仆皆穿金戴银,互相竞技攀比,以不如人为耻,大有晋时石崇与王恺斗富之风。

这等情况自然要大力制止,陈蒨下诏严禁社会各界攀比,重新制定尺度,工商士绅的日常活动花费皆有严格规定。

此规定照常理而言,自然是要顺应到每一个家族子弟上,同样适用于学生云集的各级官学。

陈蒨正在思索诏令,余光忽然瞥见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悬浮在窗边,定睛一看,哦,原来是一只猫猫头。

“婺华,过来吧”,他轻笑道。

小婺华垫脚立在猫咪下方,借着那些蓬松雪毛的掩饰,悄悄打量着,这时被自家舅舅点了名,眨了眨眼,立即将猫咪从自己头上摘下来,向里跑去。

她还只是个小不点,宫殿门槛对她来说有些过高了,连番蹦跶了几下,手脚并用,终于踩在猫咪身上,磕磕绊绊地爬了过去。

猫咪被踩成了饼,不高兴地嗷呜一声,瞬间炸了毛。

陈蒨眉间带笑,支颐看着这一幕,没有什么出手相帮的意思,只是在她跑到近前的时候,抬袖给她抹了抹脸。

小婺华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侯安都等人一言一语地讲着各种花销规定,听到某一句话,忽然拽了拽陈蒨的衣摆。

陈蒨回眸望她,众臣不明所以,也都停了语声,一齐将目光转向她。

小婺华被看得有些紧张,又拽了一下舅舅的衣袖。

陈蒨拍拍她的手,温声道:“可是觉得关于官学的命令有何处不妥?”

侯安都下意识嗤笑一声,大约是一种“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们为此花费了不知多少时日”的轻视之意,流露得十分明白。

陈蒨眸光冷峭地扫了他一眼,侯安都一凛,顿时不敢再作声。

小婺华声音清脆地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官学既是求学问道之所,不应当再划以上下之分,徒增扰冗。一应花费,服饰饮宿,皆作统一标准,如此也可避免有些子弟仗着家中势力,欺凌同窗。”

陈蒨深觉有理,却比她想得更深了一层。

从晋时到梁时,数百年岁月间,士庶界限皆历历分明,犹如天堑。

莫说是婚宦联通,就是普通的交游也会遭到极尽排斥,甚至还出过那种“这个垫子被庶民坐过,扔掉不要了”,还有“庶民官员在前面走,世家子弟的仆役在后面擦地洒扫,不愿和其共走同一段路”的荒唐事迹。

此等风气既经由数百年形成,自非一朝一夕所能扭转,甚至不是一代人之功。

最理想的情况,便是从新生代小孩子的教育着手,稚儿的门第观念往往不如成年人一般根深蒂固,最易推倒重塑。

眼下的官学是采用志愿入学制度,想来就来,不想来的话,各个世家几乎都有家庭私塾上课。

陈蒨觉得这已经远远不够了,必须让所有世家子弟都强制入学,而且要和寒门学生混杂在一起上课,同寝同住。

他虽然也同期进行了土断改制、拆分州县等政策,极大削弱了世家势力,但终究不可能将所有世家都打压殆尽。

这样只会导致内乱爆发,国家根基荡然无存,于是采取这样缓慢的方式进行釜底抽薪,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用漫长的时光完成世家内部分化。

一个世家子弟或许会对一大群面目模糊、事不关己的陌生庶民口出狂言,一个寒门也可能对某些世家群体抱有长久的怨艾,但这种刻板印象终究会随着双方的接触而冰消雪融。

毕竟,世上最大的恐惧来源于隔膜和未知,真正的士庶界线完全破除,还需要等待这一代亲历者成长起来,步入中枢。

当然,陈蒨也知道直接下令各世家将子弟全部送入官学,肯定不可取。

搞不好某些人一时想不开,觉得他在断世家的命脉(虽然实际上也是),直接收拾包袱走人了。

北周的宇文护可是一直在蠢蠢欲动,很乐意趁着陈朝动乱接受一批投诚者与带路党。

于是,陈蒨特意来了一通迂回作法,陆陆续续将各个世家私塾中的名师挖到官学。

至于怎么挖,无非是重金利诱,先礼后兵,一通操作把人留下。

这里面也有一类比较特殊的名师,那就是各个世家本身博学多才的耆老。

这类人自然不可能离家到外面上课,不过不要紧,敬酒不吃他可以吃罚酒啊,陈蒨直接下诏喊人进宫,随后不管其乐不乐意,反手就是一个扣留,统统打包送到官学去待着。

什么?你说你不想上课?

看着外面学生们一双双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神,你的良心难道不痛吗?

耆老们:刀尖都快戳脸上了,除了照作还能咋滴?

我们不是怕死,只是被学生的求学精神所感动了!

于是当各大世家新年一过,准备开学的时候,就听闻了一个噩耗,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老师们全都跑路啦!

各大世家:???

本想着将孩子送去联姻的家族救一救急,结果发现大家都是同样的窘境,再一打听,好家伙,名师们都在官学里待着。

这一下真是被彻底拿捏住了,只得连夜将孩子送进官学,总不能不读书吧。

……

有的世家畏惧于陈蒨的手段,很快服软,有的世家咬牙撑了一阵,终是抵不过这股潮流席卷,被迫加入。

本怀着一股献祭般的心情抵达,寻思着这回体验肯定糟糕透顶,不料小朋友们到了那里上了几天课,简直欢天喜地,乐不思蜀!

一言以蔽之,这才叫快乐上学,我们从前学的都是些什么啊!

官学的山长是沈满愿,副山长是庾信。

众所周知,二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行事主打一个离经叛道,开学第一天未经商议就将韩子高从工作坊拖了出来,请上讲台,让他教学生物理制造。

韩子高:“……”

就挺突然的,至少让他写个讲义吧。

然而学生们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人,云霞灿烂,容华胜锦,早已掌声如潮,哪里关注到他一脸懵逼,个个欢呼雀跃催促他赶紧开讲,就差站到桌子上呐喊了。

韩子高在陈蒨初起兵之时,就已经掌管武器建造,工作坊便是他一手缔造的,从筚路蓝缕之时,举步维艰地走来,终成帝国柱石,震慑八方。

后来陈蒨建国,于六部之外独立设一军工部,他就是第一任尚书。

他原意只不过是想帮上陈蒨的忙,为此不惜以身涉险,竭尽所能,虽九死犹未悔。

制造武器,尤其是在这个冷兵器都未曾发展至最巅峰的年代里,制造火.器,是一项万分艰难的大业。

就算辛弃疾将自己所知的都告诉他,给他指点,但毕竟术业有专攻,辛弃疾平日在本位面只负责征战开疆,也不是专搞武器开发的。

海量的细节,每一处理论和计算,甚至是大框架中许许多多至关重要的部分,都需要韩子高自行摸索。

这件事投入漫长,冒着巨大风险,长期不见成效,甚至因为保密而有点离群索居,确实需要一道很强的信念才能支撑下去。

他经常会想到陈蒨,想起陛下从前掷簪救他的模样,长发飘散,衣袂翻飞,仿佛临尘的神仙,也想起陛下对他说,要在巅峰相见。

于是,他就像忽然被注入了一股奇异的动力似的,每遇艰险歧途,总能披荆斩棘,越陌度阡。

许多个夜晚,将属下送走后,他都会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中,独自多坐上一会,目光流连过那些寒芒凛冽的武器雏形。

他知道,终有一日,这些东西会帮助他的君王君临天下,完成三百年来从未有人实现的一统之伟业。

身居暗室而思君于朝阳,冀彼兮一何煌煌。

此刻,眼见下面的学生都目光灼灼、充满期盼地看着自己。

韩子高略一沉吟,画了一个早已流传在市面上的武器图,拆分开来,给学生讲解,顺带阐明了一番其中的原理。

嚯,世家子弟们觉得,这可比在家中上私塾有意思多了。

寒门学子也都听得很认真,他们都是经过基础选拔、面试进来的,学习机会难得,况且韩子高亦为寒士出身,是他们的偶像。

这堂课作为开学的第一节课效果很好,众人欢欣鼓舞,交口称赞。

又因为根据官学规定,每堂课的最后一刻钟是提问时间,学生们顿时一拥而上。

有的是真心想请教学术问题,有的是想旁敲侧击打听一下老师的课程怎么给分,毕竟最后考试成绩关系到众人能不能入仕为官,还有的,只是想近距离围观一下美人。

韩子高将学生们的一大堆问题通通解答完,已经过去了接近一个时辰,还好今天是开学第一天,仅有一节课,否则后面上课的地理老师郦月怕是要大发雷霆。

此前陈朝灭北齐,将北齐的高端人才尽数抢了过来,尤其是理科人才,宇文护对此毫不重视,正好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

郦月是郦道元的孙女,非但精通文史,而且颇有其祖之风,亦是一个地理学家。

此外,还有为北齐朝廷制定律法的天文学家刘孝标,北齐文学第一的学术大师李德林,祖冲之的再传弟子、数学家信都芳等等,统统被纳入了官学体系,为众人授课。

课程体系是辛弃疾按照本位面的学制制定的,学生们入学的前三年什么都学,而后依照不同爱好与能力层次进行分流,再经过三年的学习,以及一年的实践课程,合格者就可以入朝为官。

按照这个趋势来看,未来分流的时候,韩子高的课程大约是最抢手的。

这不仅因为军工课程比起枯燥的文史、计算更加好玩有趣,而且还因为他本身就是当朝尚书,位高权重,学他的课程可以在毕业后直接进入工作坊,非常适合那些不愿意在官场中卷生卷死的技术人员。

学生们问完了问题,也都得到了解答,心满意足地离去。

韩子高见没人再来了,长舒一口气,他感觉自己过去的一年中仿佛都没说过这么多话。

忽听一道清越的声音笑吟吟地说:“小韩老师,我有一问请君解答。”

韩子高怔然抬眸,陈蒨倚在教室最后面,一叶绮窗边,微微含笑地望着他。

他今日未着帝王衣冠,只一袭明净白衫,窗外的阳光如细柔的春波一样漫涌过来,明艳的飞花在春风中簌簌飘落,一片轻蕊红缕,轻拢着点上眉间。

韩子高握着纸页的手微微收紧,轻声问:“陛下如何来了?”

陈蒨朗然笑道:“此是官学改制后的第一课,朕岂能不来。”

他不仅来了,还听得很认真,甚至做了笔记,圈出一个问题递给韩子高。

这明明不是一道十分复杂的问题,但他站得这样近,一低眉就能看见他修长如玉的指尖,笼罩着斜阳温柔的光影。

这只手是握剑的手,征伐四方莫敢不从,也是握玉玺的手,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而今什么都没有握,只是扯住了他的衣袖,轻笑着说,请君指教。

韩子高无端感到紧张,沉默良久,终于定了定神,讲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哦,原来是这样”,陈蒨若有所思,将记录本收起。

一抬头,顿时被他一脸视死如归的神色给逗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莫慌,放轻松,朕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韩子高被他一拍,更是浑身僵直,心说似乎从来都不是陛下想让他怎么样,而是恰巧相反。

他立在落后陈蒨三步的位置,跟随出了门廊,陈蒨随手将他拉到前面来,凝眉沉思道:“莫拘礼了,朕问你,今日上课感觉如何?”

韩子高如实说:“开场时发生了不少吵闹之事,沈山长贴出了座位表,士庶相邻混坐,有不少世家子弟大打出手,尽受到沈山长的惩罚,用吊篮与长绳吊在了天花板上听课。”

陈蒨:“……”

让沈满愿来掌管官学真是一件无比正确的选择。

他是半途才批改完公文过来的,多么遗憾,没能看见如此精彩的一幕!

韩子高字斟句酌,捡了几句有意思的事说,末了,状似不经意发问道:“陛下觉得我这一节课如何?”

“非常好”,陈蒨一抚掌,言简意赅地说,“远超朕最初的期许。”

韩子高的课是硬核技术课,不管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残忍,反正大家都没有任何基础。

这就比文史这种世家子弟占有优势的科目来得效果要好。

陈蒨坐在最后一排,将全场尽收眼底。

他亲眼看见,坐在自己前方的几个会稽高门少年,对旁边的一个寒门同桌,从一开始的评头论足,趾高气扬压根不搭理,到“天呐,这种东西他居然能听懂”,再到“笔记能借我看看吗,求你了”。

当韩子高开始布置作业的时候,这位寒门同桌由于好心为众人讲题,已经升级成了会稽少年们异父异母的亲爹。

辈份的跃升往往猝不及防,只需要一道题的时间,而这样的景象在全场堪称比比皆是。

加上众人在学院里吃穿用度皆统一,晚上也居住在一处,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家族差异,随着课程的进度延伸,很快就消泯了隔阂。

韩子高听他这样说,抿起唇微笑道:“陛下喜欢就好。”

陈蒨眉梢微扬,兴致勃勃地拉住他道:“你若有空,不妨去教教旁人如何上课与活跃气氛,朕觉得你今日这节课就堪称模版,很值得推广。”

韩子高颔首道:“都听陛下的。”

一段时间过去,总的来说,众世家子弟、寒门学生在官学都相处得很不错。

然而世家中,也有一些极其负隅顽抗者,宁可咬牙死撑,也坚决不把孩子送去跟庶民同列,这些不合作者自然是很快就上了陈蒨的黑名单。

等日后,三五年的时间如流水般过去,大家有一天就会终于发现,哎嘿,昔年的这几个世家人没了!

……

经历了这一茬,陈蒨深觉小婺华天资颖悟,又对她考察了一番,最终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决定,准备按照极高的标准来培养她。

不仅要饱读诗书,熟谙经义,而且得文武兼资,精通武学。

小婺华困惑地扒了扒手指头,问自家舅舅:“可是这样的话,需要找很多老师进宫吧。”

“只需要一个就够了”,陈蒨说。

小婺华和猫咪都睁大眼睛看过来,陈蒨笑着对她招招手,低语一阵:“朕给你找一个世上最好的老师,但你得使一些手段才能让他点头,知道么。”

翌日,辛弃疾推开家门,看见门槛上坐着一个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的小团子,回头望见他,挂上一脸的泫然欲泣:“先生,听说你不要我啦……”

小团子哭诉一阵,和猫猫化作两道白影,飞身扑过来。

辛弃疾下意识伸手接住了她,一抬头,发现整条街路人们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吃瓜群众们吐槽得很大声:“现在这些当老师的啊,对孩子说放弃就放弃,倒不如送进官学……”

辛弃疾:???

慕容绍宗正好路过,听一名热心群众科普完并不存在的事情经过,顿时大声感叹起来,声震云霄:“天呐,幼安,你怎么能做这种事,答应了教小婺华读书却又不教?你伤害了一个孩童稚嫩的心灵,不妥不妥,大不妥!”

辛弃疾:???

他低下头,看见小婺华在假装号啕大哭的过程中,抽空给了他一个无辜的清澈眼神,随即又开始先生、先生地叫唤起来。

辛弃疾不禁扶额。

夭寿啦,谁是你先生,陈茜茜怎么乱指使孩子过来碰瓷啊!

他迅速带着小婺华进宫找陈蒨,三番五次,陈蒨不是称病不出,避而不见,就是堂而皇之地表示朕很忙,朕没空。

辛弃疾无奈,这么小的孩子正是开蒙的时候,一天不学习都不行,只得暂时将她留在府中,教导她读书。

结果,消息传到宫中,陈蒨顿时就选择性遗忘了自己之前那么多回的放鸽子,第一时间出现在辛弃疾府中,笑道:“朕送了你一个天才弟子,你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朕?”

从没见过这般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辛弃疾听了想打人。

见他眉目含笑,浸洇一帘春风化雨,举起的手又缓缓放下,叹息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这么一点年岁,何其才疏学浅,哪里能随意给别人当先生。”

他自己还是九州书院的学生,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呢,这不是白白误人子弟。

陈蒨却说:“卿若是才疏学浅,天下就没有才高之人了。何况,正因为不随意给别人当先生,所以难得当一回,就要做帝师。”

辛弃疾一怔。

陈蒨与他相对而坐,为他斟了一盏龙井,袅袅的茶烟仿佛湖上烟雨,轻灵地在指间弥漫流荡。

小婺华安安静静地捧着另一只杯盏啜饮,茶雾在长睫上凝结出一丝水汽。

过了好久,她也许是觉得有些困倦,忽而脑袋一歪,倒在舅舅膝上睡了过去。

“此刻在你面前的,是陈朝两代君主”,陈蒨轻声说,“若有一日我离去而大业未成,幼安,这万里江山便只能,也只好累卿了。”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所以,这并非是来自君王的托付,而是来自一位好友的恳求,辛弃疾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并没有接过杯盏,而是顺势握住了陈蒨的手腕,纤细且伶仃,触手清冷如冰,望之有一种异常的苍白。

辛弃疾眉峰紧蹙:“你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自然是生了病”,陈蒨弯起唇角笑道,“我先前不是刻意避你不见,是真的在频频生病。”

辛弃疾一点都笑不出来,死死捏着他的手。

世事发展如今已经被更改得面目全非,但唯有一种事是很难更改的,那就是生老病死。

历史上的陈文帝宵衣旰食,英年早逝,眼前这个陈蒨攻下了北齐,能帮上忙的人手没增加几个,要处理的事务反而翻了好几番,比历史上还拼命。

何况一个乱世帝王既要亲身征战,连日披甲,又要夙兴夜寐,事必躬亲,如此焉得久长?

“你莫要再逼自己了”,辛弃疾沉声道,“改制不是十年之功所能完成的,莫如垂拱而治,休养身体,你与婺华两代明君相继,自可定鼎千秋基业。”

陈蒨却摆了摆手:“我在你的岁月中,想必死得很早……倘若我注定要早逝,唯有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多做一些事,为继承者搭好所有的框架,铺好所有的路。”

辛弃疾拍案而起,凝眉道:“勿要如此说,我正是为了改变你的命运而来。”

“不”,陈蒨淡然微笑说,“我一人之命,如何重得过这片江山,你是为了天下而来。”

见辛弃疾想要反驳什么,他抬手阻住接下来的话,叹息道:“婺华很有灵性,是很好的继承人,可是,在这个乱世,要创造三百年后再度的天下一统,开创治世,纠合各族……这其中的责任重逾山海,我又岂能尽数将之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辛弃疾想问,那你就可以将责任尽数压在自己身上了吗。

但他最终只是默然,因为他早就知道了最终的答案。

陈蒨望着自己的指尖,轻声道:“医师说,此刻我若抛开杂念,归于静养,或可延命,但我已经无法停下了。”

一弯新月纤细如眉,贴在黛色的沉沉夜幕上,清辉洒满他的衣衫,忽然衬出了一种曲终人散的苍凉。

在这个枯槁长夜的尽头,陈蒨推开窗,极目远望,江山猎猎的风声飞舞着倒灌入室内。

他的身形看起来清瘦单薄,不似当年跃马斩敌的上将,声音也有些飘渺。

可他的眸中却掠过了利刃一般的锋芒,满城灯火在星河间浮动,他指着那片人世中的星辰,对辛弃疾微笑:“那是我的江山,我的子民,对面是周国,是要刺破这一片繁华的金戈铁马,我既然已经站在了此处,除了以身护社稷,尚能奈何?”

辛弃疾沉默着,看了他许久,许久,眸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丝悲怆。

在这一瞬间,他后悔自己是将帅,而不是治世之臣,不曾多学一些治国之道,安民之理,以至于陈蒨终究只能在这个他完全不了解的领域孤军奋战。

他又觉得苍天如此不公,拓跋焘可以有崔浩,苻坚可以有王猛,就连宇文泰都有苏绰。

偏偏唯独陈蒨,这一生中从未遇到一个他能托以大事的宰相之才。

世事何其苍凉,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陈蒨轻声道:“幼安既知我,当成全我。”

辛弃疾叹了口气,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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