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弗四五岁上的时候,就已经能背诵许多诗文了,是个出了名的聪明孩子。
有这样的儿子,李启怎能不得意,他出门赴宴,便会带着这个儿子,在人前非常显摆,十分体面。
有一回他出去宴饮,照旧带了李弗。
李弗打小生的好,那模样真是玉雪可爱,观音娘娘身边的童子一般,妇人们瞧见他,都忍不住要逗弄一番。
只是这一回他遇上了宴会的女主人,侯府的夫人,这位夫人不久前痛失爱子,悲伤欲绝。
她每每看见别家的孩子,都要伤心落泪。
看见丈夫抱着李弗,夸他聪明的时候,这位夫人悲痛难忍,心中由痛生恨。
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活生生的,只有她的孩子小小年纪却夭折了?
等李弗落单的时候,她故意用小玩意哄走了李弗,将他带到了自己儿子生前的屋子里。
她思念儿子,便用布巾扎了一个娃娃,穿上她儿子的衣服,放在屋里。
她逼迫李弗跟这个布娃娃说话,说她夭折的儿子的魂魄附身在娃娃身上,叫李弗跟娃娃玩耍。
李弗从前跟这夭折的孩子是玩伴,他们一群小孩儿都在说,那孩子已经死了,变成鬼魂了,鬼魂是会像人索命的。
他受惊,大哭着要离开。
这夫人不肯,骂李弗没有良心,不是好孩子,活着不如死了,还能去地下,给她的孩子作伴。
不仅如此,李弗最后还被关进了这个屋里。
等大人们找到他的时候,李弗已经吓晕过去,发起高热来。
之后李启夫妻得知真相,杀上侯府,叫那对夫妻赔礼道歉。
但李弗是真的吓着了。
长辈们本以为随着年纪增长,李弗会渐渐忘记这件事情。
但李弗没有忘记,他永远都记得那个阴森森的、冰冷的屋子,还有那个着跟夭折小孩很相似的娃娃的脸。
那个娃娃黑漆漆的眼睛就那么盯着他。
真是跟噩梦一样,李弗多年不忘,甚至有时候还会梦见。
张珠珠听了他的叙述,说道:“可怜。”
瞧把孩子给吓成什么样了,什么人啊,没了孩子是很惨,但你跑去害别人家的孩子,这就不值得同情了。
李弗蹙眉:“别的我都记得不太清楚,但是那个娃娃我就忘不了,我总觉得他一直盯着我。”
张珠珠心想,这应该是恐怖谷效应吧。
那个娃娃应该非常接近真人,李弗又认识那个活着的小孩,他当时年纪又小,和那娃娃关在一个屋里,看得太久,便让他混淆了真假,再加上谈论过鬼怪一事,就这么留下了心理阴影。
张珠珠道:“你见过纸扎人吗?”
李弗摇头,之后家里比较注意这些东西,没有让他再见过。
张珠珠说道:“那娃娃太接近真人,却又不是真人,不止你看了会害怕,任谁看得久了,都要心生恐惧。”
李弗倒没有听过这个说法。
在他还不会隐藏的时候,他的家人并不能够理解他的惊恐,只会鼓励他大胆些,他是男孩,不能胆怯。
他的朋友们则会嘲笑他,说不过是一个布扎出来的娃娃,有什么好怕的,李弗太胆小了,要是他们,肯定不会害怕。
李弗便渐渐藏起了自己的弱点,不再跟任何人说他的恐惧。
今日告诉张珠珠,李弗也是破罐子破摔,他再沉默下去,再无人诉说,就快灭亡了。
张珠珠与他第一次见面,李弗便暴露了。
再者,李弗觉得张珠珠不会说些无用的鼓励,更不会嘲笑他。
张珠珠是个非常体贴的人,如果她愿意,她似乎能够觉察所有人的情绪,并及时抚慰。
张珠珠自然是理解了李弗的意思。
李弗他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来倾诉心事,自己正是这个合适的人。
“这是什么道理?”李弗询问。
张珠珠道:“这我也不好说,等下回村里有丧事,摆纸扎人的时候,我给你找几个人,叫他们盯着纸扎人看,他们不一定会害怕,却一定会感觉到不适的。”
似人又非人的东西,就是会令人觉得惊恐,这是一种本能。
李弗笑:“那就不是我胆小怕鬼了。”
“你怕的本来就不是鬼,”张珠珠道,“再说了,怕鬼也没有关系,人都有怕的东西,没有人无所不惧。”
真的没有恐惧感的,那肯定是神经系统出问题了。
在这一件事情上,李弗第一次感觉到了安慰。
记忆里那个漆黑冰冷的屋子,可怕的娃娃,好像也被一道光映得亮了些。
“我身为男子,惧怕这样的东西,叫人说起来,有些可笑。”李弗道。
张珠珠白了他一眼:“谁敢笑你,你打回去,笑一回打一回,叫他见了你绕道走,这有什么可说的。”
李弗:……这个法子,嗯,确实是她能够想到的,而且她身体力行地尝试过了。
周存被打了一顿,果然老实很多,那张嘴不胡说八道了。
如果有机会回到京城,那他一定是要尝试的。
李弗笑了起来。
两人一路往回走,李弗忽然问:“三姑娘,你怕什么。”
张珠珠道:“我,我怕的太多了,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怕穷,怕吃不好喝不好,怕自己过两年要被逼出嫁,还怕一些蛇虫之类的。
太多了,数不过来。
李弗心中颇为遗憾,他诉说了自己的心事,但张珠珠明显不愿与他说。
李弗觉得张珠珠藏着天大的秘密。
他很好奇,但他只能等,不能逼问。
不知道哪一日可以知道她的秘密。
村头传来一声苍老浑厚的歌声,是历代传下来的安魂调,有些词跟现在的念法不一样。
但仔细听来,确实让人觉得心魂俱安。
一曲落下,两人也走到了李家门口。
李弗这才回过神,他家比张家多了一段路,他居然让张珠珠把他送回来了。
完了,完了,脸都丢尽了。
一个女孩儿送他回家?
这叫什么事情。
张珠珠把灯笼塞他手里:“这个灯给你了,你今晚可以不吹灭它。”
李弗拿着灯笼,觉得有点烫手。
他道:“你能看见吗?”
张珠珠指着天上的月亮:“三郎,今天十五。”
每月十五的月都很亮的。
不等李弗再说什么,张珠珠打了个呵欠:“快回去睡吧,做个好梦。”
李弗微笑,这个说法他喜欢。
张珠珠边走边说:“养好精神,明儿的活多着呢。”
李弗险些笑不出来,张珠珠已经披着月光走远了。
李启见儿子回来,这才放心:“上哪儿去了。”
李弗:“爹还不睡?”
李启讪笑摸摸鼻子:“这不是想着咱爷俩许久没有说话,晚上爹陪着你睡,咱俩说说话。”
李启和林文婴怎么不心疼儿子啊。
李弗知道他们好意,拒绝道:“爹,我都这么大了。”
他这么大的人,还跟爹一起睡,传出去笑死个人,李弗也不好意思啊。
李启:“你八十了也是我儿子。”
李弗忙不迭地真心实意拒绝了他爹的好意,表示自己已经不害怕了。
李启看儿子坚决不应,这才放弃,只说:“你要是怕了,就来敲门,不要忍着,知道吗。”
李弗道:“多谢父亲、母亲。”
他知道他的父母是关爱他的,李弗心中十分安慰。
这夜,李弗床头的灯一直点着,他的梦里只有沐月光而来的女菩萨,没有鬼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