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辆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赶往济华医院。
转运床车快速摩擦过地面，将霍战霆送入抢救室。
霍战霆曾是陆卓勋童年的噩梦，如今却生气寥寥，只是一名性命垂危的老人。
温焓和陆卓勋紧跟在转运车后面，直到手术室的门在面前关闭。
两人站在走廊里，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半小时后，得到消息的陆万钧赶到医院。
老爷子怀抱陆小望，望向通红的“手术中”三个字，历经岁月的脸上百感交集。
走廊里安静无比，几人都没有说话。
在场的人心情无疑都很复杂。
经过大半个晚上的抢救，霍战霆总算捡回一条命。
看过诊断结果的林爵委婉表示，病人情况非常糟糕，很可能挺不过这个月。
在这期间，霍战霆是否能苏醒过来仍是个未知数。
可第二天一早，便传来他苏醒的消息。
等温焓和陆卓勋赶到病房时，半掩着的门里传来阵阵笑声。
一个一听就是陆万钧，另一个声音虚弱许多，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那应该是霍战霆。
两个老头也不知道聊得什么，听起来非常开心，熟悉陆万钧的人却能在他的声音里辨别出极力掩盖的情绪。
都说时间会给出答案，关乎至亲的恩怨情仇依旧刻骨。
二十多年过去，陆万钧早已两鬓斑白，此时他仿佛早已放下，可陆卓勋知道，母亲的离去是他一辈子无法愈合的伤痕。
陆万钧此刻不过是捂住伤疤，践行他在母亲临终前许下的承诺。
房间内的谈话停下，房门从里面打开，陆万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强颜逞起的笑容凝固，现出更深刻的悲哀。
“进来吧。”
病床上，霍战霆满身插满管子，借助氧气面罩艰难呼吸，看向陆卓勋的目光焦灼而热切，又隐隐透露出不正常的亢奋和天真。
随着温焓和陆卓勋走近，这种不正常越来越明显。
陆万钧深长的叹出一口气，“醒来就这样，已经不认得我是谁了。”
霍战霆虚弱的脸上现出明显的笑意，眼角的皱纹深刻如干涸的沟壑，再开口的时候已经口齿不清，“号！号！号孩子！”
陆卓勋移开目光，不愿再看。
见陆卓勋没有理睬他，霍战霆又看向温焓。
然而刚刚一句话似乎已经抽走他全部的力气，口中只能蹦出单一的音节，“号！号！”
一连几次，霍战霆也说不出完整的话，表情渐渐变得焦急。
陆万钧无奈接口道：“他们都是好孩子。”
霍战霆脸上再次绽放笑容，沙哑的笑声仿佛从破旧的风箱里发出。
陆万钧又陪他聊了几句，也不知道此时的霍战霆是否还能听懂，他只是不住胡乱的点头，眼神始终落在温焓和陆卓勋身上。
很快护士进来撵人，霍战霆见众人要出去，情绪变得激动异常。
陆万钧顺着他的急切地视线看向身后默不作声的两人，张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他曾对妻子做出承诺，好好生活，不去恨霍战霆，可他无权要求两个小辈。
陆万钧哄小孩一样对霍战霆道：“小望还睡呢！小孩子觉多，你先休息，我一会儿带他来看你。″
霍战霆脸上终于出现笑意，“睡，睡……”
陆万钧：“知道了，让孩子先睡，睡饱来看你。”
霍战霆想说什么却完全说不上来，情绪又开始恼怒激动，却又在药物的作用下渐渐昏睡过去。
他现在的情况还很危险，昂贵的药物和营养液也无法抵挡生机的流逝。
霍战霆的生命在慢慢凋零。
第二天早上，临近规定的探视时间，接到陆万钧的通知，温焓和陆卓勋只得再次赶到病房。
病房里除了陆万钧，还有一个陌生人。
那人自我介绍是霍战霆的私人律师，然后便匆匆离去。
陆万钧抱着陆小望，将小家伙放到床头的椅子上，柔声道：“小望，这是你祖祖，叫祖祖。”
陆小望听话的道：“祖祖。”
霍战霆神志不再像昨天那样混乱，他表情平静，甚至有几分慈祥，正一瞬不瞬的盯着陆小望，仿佛舍不得眨眼。
“祖祖。”陆小望从没见过这样老迈虚弱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更加清晰地叫了一声。
霍战霆突然老泪纵横。
神志不清的时候，他曾将这个孩子当成陆卓勋，时间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那时一切都还没发生，他还有机会弥补。
如今清醒过来，却发现一切早已不可挽回，将死之时的悔不当初才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曾经叱刹风云的霍战霆忽然当着一众小辈泣不成声。
陆万钧朝温焓和陆卓勋摆摆手，示意两人先出去。
直到陆万钧再次召唤，两人才重新回到病房。
才几个小时过去，霍战霆忽然精神大好，脸色竟然有了血色。
他躺靠在床上，朝进来的温焓和陆卓勋微微点头，依稀有以往的威严，但更多的却是温情。
陆小望坐在病床上，lpad放在旁边，正玩益智小游戏。
成功通过一关，小家伙叫，“爷爷！”
陆小望每天只能玩半个小时游戏。
时间一到，自己关掉IPAD，主动交还温焓，“爸爸。”
温焓接过来，顺手摸了摸陆小望的小脑袋。
这几天，凡是清醒的时间，霍战霆总要事无巨细的了解陆小望的情况，已经知道小家伙的半小时游戏规定。
看他这样乖巧听话，也想伸手摸摸陆小望的脑袋，可却没有力气。
窗外夕阳余晖正浓，洒在霍战霆脸上。
霍战霆的目光终于从陆小望身上移开，望向窗外，似乎在迎接他人生的落幕。
太阳很快落山，上午匆匆离去的律师此时站在病床边，一身风尘仆仆赶来。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厚厚一摞文件，熟练的将病床移动餐桌移到霍战霆面前。
霍战霆接过签字笔，落笔依旧行云流水。
签完字，律师接过笔，“霍老，那我现在宣布一下。”
签好字的霍战霆早没有力气，只搭在桌上的手指动动。
律师立马领悟，朝陆卓勋等人道：“几位，能否耽误各位几分钟。”
陆卓勋知道是遗嘱的事情，眉头皱起，脸色冷下几分。
律师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接着对温焓和陆万钧道：“也麻烦两位一起。”
他边说边递上文件和笔一支笔。
温焓和陆卓勋都没有接的意思。
律师的动作顿在原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求助的目光看向面容慈祥和善的陆万钧。
陆老爷子长长一声叹息。
病床上的霍战霆已经闭上双眼。
伴随着叹息声的是他脸上两行浑浊的泪。
年轻时以为人定胜天，老来才知道都是应果报应！
陆万钧叹了口气，接过律师手里的文件，却同样没有接签字笔。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霍战霆修改了遗嘱。
遗嘱中，陆小望将继承霍氏50%的财产，陆万钧继承30%。
剩下的部分，由温焓和陆卓勋各继承10%。
虽然听起来只有10%，可霍氏世代积累，哪怕百分之零点一也是泼天巨富。
另人咋舌的是，这10%中甚至包含中非某地的多处矿产。
生命的最后时刻，霍战霆又变得神志不清，他咧嘴笑起来，冲陆万钧道：“挖煤，你，挖煤。”
陆万钧感叹：“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你说要把我送到非洲挖煤，你当时是要来真的啊！”
霍战霆呵呵笑了几声，又重复道：“挖煤。”
他的神情越发像小孩，又笑着冲温焓道：“金矿，好孩子。”
然后又冲陆卓勋道：“好孩子。”
说完这几句，他的精神明显不济。
86岁的霍战霆离世。
骨灰被送回M国霍氏庄园。
作为对妻子承诺的一部分，陆万钧接受了遗产赠与，陆小望继承的部分由温焓和陆卓勋共同保管，等将来由小家伙自己决定。
陆卓勋和温焓也接受了遗产，并将其中大部分捐赠出去，成立了综合慈善基金，主要用于用于妇女儿童的救助。
罪恶无法被原谅，临终前的忏悔一文不值，但沾染罪恶的金钱可以帮助更多人。
*
几年后，吞并特文软件公司的X&H顺利上市看，发展势头迅猛。
业内人士甚至预言，未来的X&H将成为与陆氏并驾齐驱的巨型资本企业。
随着X&H的发展，作为股东和元老的冯啸和罗伊斯身家翻倍暴涨。
两人加入X&H本来是玩票性质，如今却比谁干的都起劲。
他们的婚礼在罗斯菲尔德家族的欧洲古堡举行。
出席婚礼的温焓和陆卓勋受到罗伊斯父亲——现任罗斯菲尔德家族族长的热烈欢迎。
参加婚礼回来，陆卓勋对他和温焓未举办的婚礼念念不忘，但被温焓坚决制止。
两个人的婚姻为大众津津乐道，以他们为原型的小说、漫画不知凡几。
其中有海边婚礼、沙漠婚礼、环球旅行婚礼，甚至还有普天同庆婚礼……
说实话，温焓怕极了。
有那个时间，他宁愿去度假。
于是顺水推舟的答应陆卓勋，每年结婚纪念日都去过二人世界。
在罗伊斯和冯啸的婚礼上，楚小豪遇到一见钟情的对象。
苦苦追求多日后，终于如愿抱得美人归。
一年后便生下个漂亮的女儿，羡慕的温焓和陆卓勋睡不着觉。
恨不得将小丫头偷回来自己养。
谁知这小丫头天生男孩性格。
几家人聚会的时候，她经常偷偷抓大口口，拿在手里，吓唬他秦瑜、林爵，还有沈临大爷。
一吓唬一个准。
那调皮劲儿，搞得严谨的陆小望常常错乱，一会儿叫妹妹，一会儿又叫弟弟。
楚父和楚母万事满足，时不时感叹大师算命之准。
当年大师算出楚小豪不能自己做生意，否则必定倒霉。
二老本以为楚家就此没落，没想到楚小豪给温焓打工，竟然也能变成股东巨富。
乐得二老整日合不拢嘴。
又是一年结婚纪念日，温焓和陆卓勋在陆家的私人小岛上度假。
两人泡在温泉水里，看海上日落，又看热带海岛的满天繁星。
温焓指向天空，“你看那边的云彩，像不像当地的神像。”
这座小岛附近的人有自己的图腾，类似古老的飞鸟。
陆卓勋双手合十，面色虔诚的拜了拜。
温焓奇道：“你现在怎么见到什么都拜？”
他明明记得陆卓勋是个坚定地唯物主义者，现在却不论古今中外，见神就拜。
陆卓勋放下双手，郑重道：“从上天将你从另一个时空送到我身边开始，我就相信神明的存在，只后悔没早点找到你，也许那样你就可以早点恢复上一世的记忆，也不用受那么多苦。”
温焓与他额头相抵，“什么时候知道的？”
遭遇宋森一伙后，躺在救护车上的温焓身受重伤，濒死边缘，他曾向陆卓勋坦露心迹，可那时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只能语言混乱的吐露内心深处的感受。
陆卓勋抬手抱住他，追忆的目光望向远处，面色做作道：“你那时昏迷不醒，时不时会说梦话，每天气的何主任大把掉头发。”
温焓拉长语调，嗯了一声，低下头，给了陆卓勋深情地一头锤，靠在面前人宽阔的胸膛上，找到个舒适的位置，“无中生有，何主任的头发不是我气掉的！”
本来就没有，怎么可能气掉，简直无中生发！
陆卓勋被砸的闷哼一声，两人同时低笑起来。
温热的胸膛贴在一起，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温度，一时间山风与海浪都变得柔和醉人。
相当长的时间里，温焓以为自己是个穿越者，这个世界有这个世界的意志，他蒙蔽人的意识，让温焓忘记自己是谁，但遇见陆卓勋之后，神明好像重新开始眷顾他。
温焓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陆卓勋身上好闻的味道，“我是幸运的。”
因为遇见你。
他的话语近乎低喃，淹没在海浪声里，并不指望眼前人能听见，可他还是听见陆卓勋说：
“温焓，你才是我的幸运，谢谢你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