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蛮跑回了小庭院。
窗扉半开,雨停后天色转明。她伏在案上,小指头戳着毛绒绒的笔尖。越过窗沿,不远处的春娘正站在廊下,指挥婢女们扫雪。
日子懒散闲适,似乎与平日没有什么区别。长孙蛮慢吞吞想着,除了她听到了这场秘密交谈。她爹利用了她,但也为她立下七年之约;她娘曾经想杀她,可现在对她的疼爱全然真真切切。
人心都是肉长的。长孙蛮无法否认,萧望舒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至少在这七年里,她和其他小萝卜头们没有区别,一样拥有天真快乐的童年。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传召。也不知道殿下的身子好些没有。”春娘在碎碎叨念。长孙蛮停下思绪,扬起脖子往外唤道:“春娘,出了什么事?”
春娘走过来,应道:“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大好,请殿下去一趟。这会儿前院正在安置车辇,准备进宫呢。”
长孙蛮皱起眉。她娘刚在众目睽睽下晕倒了,宫里就传了旨意,怎么看都来者不善。她不容多想,飞奔似的跑回内室,喊道:“春娘,快来帮我更衣!我要跟娘一起进宫!”
……
婢女领人进来时,萧望舒刚喝完最后一碗浓药。她喝了口淡茶去味,随后命人梳妆。宫内突然传召,极有可能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萧望舒睁开眼,镜子中的脸苍白羸弱,她按住婢女的手,道:“再晕点胭脂。”
收拾妥当后,萧望舒步出内室,屏风旁跪着一个丰腴美丽的女人。听到动静,她又伏低头,彩衣垂落在地上。
萧望舒不欲过多停留,简单交待道:“你随孤一起进宫。明日就是国宴了,好好准备。”
“是,殿下。”她抬起头,眉目深邃秾丽,赫然是一张异域风情的脸。
萧望舒为她扶了扶斜钗,声音轻缓:“好好把握机会,让陛下的目光为你停留。孤不希望天子口中,再念出永巷罪妇的名字。”
楼氏眼睫一颤,颈侧堆起森冷寒意。她连忙迎着寒风,跟上离去的众人。
……
长孙蛮好歹是拦住了她娘的马车。
看得出来萧望舒为了遮掩气色,废了不少功夫。长孙蛮心虚地唤了两声“阿娘”,萧望舒没赶她下车。她松了口气,老实巴交地坐在马车里,把自己当成一团空气。
结果空气·蛮还是没有如愿以偿地跟进紫宸殿。
万俟葵早就候在奉义门多时。她扶住萧望舒,边走边说:“今日上奏了份兰台文书,是御史大夫魏崇递的折子。”
跟在旁边踩蚂蚁的长孙蛮脚下趔趄。魏崇,杰克苏男主他爹。能教出魏山扶这种人间祸害,可想而知,他爹又是个怎样的究极老狐狸。
萧望舒问:“他写了什么?”
“魏崇说地方驻军势力过大,想请陛下速速裁夺青州刺史人选,以正朝纲。”说话间,紫宸殿的殿门已近在眼前。万俟葵停下来,松手去牵长孙蛮。她轻声道:“他推选了孙兴。”
御史丞孙兴,兰台属官中地位仅次于魏崇,监察百官和南北两军,是丹阳手中的好棋。
萧望舒顿步。她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万俟葵,后者轻轻点头,面带忧虑。
昨日公主府就接斥候讯报,魏夫人与丹阳同游浮露寺上香。那会儿忙着探查燕侯人马,萧望舒便放下没提。毕竟无人能考量到,丹阳能让魏家低头合作。
长安之内,门阀勋贵不计其数,但惟有两家最为瞩目。一个姓魏,满门英才军功彪炳,自雍帝时期便鼎盛不衰,至今历四朝,无人敢争其锋芒。另一个公西氏,为高祖开国时居功至伟的顶级士族,曾出’五相七后’,煊赫至极。
自古将相难和,魏家与公西氏也不例外。丹阳曾数次公然支持公西氏,关系早就心照不宣。魏崇要推举她的人赴任青州,实在是令人意外。
萧望舒一个人进去了。留下长孙蛮两人大眼瞪小眼。宣室殿政务繁忙,万俟葵走不开身,指派婢女来照顾她,自己又回去忙了。
长孙蛮决定干回老本行偷听。
她绕到紫宸殿后面,在众目睽睽下开始蹲墙根。守卫们纷纷眼瞎,权当自己是殿门口的石狮子。
……
萧望舒从紫宸殿出来后满是疲惫。
她刚在京郊衡山大动干戈,回来后又跟长孙无妄剑拔弩张,现在还马不停蹄地进宫议政。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损耗,万俟葵赶忙吩咐人去备辇。
萧望舒摇头,道:“不用备车,我今晚宿在宫中。御史丞以后会由傅誉接任,你派人去知会他一声。”
万俟葵一惊,“这……陛下同意了?”
萧望舒倦怠笑笑:“陛下如何不同意?丹阳的人赴任青州,那自然我的人要接替这个位置。不过是一物换一物罢了。只是丹阳学聪明了,还想要丞相府的代领之权。”她慢慢走下台阶,“要就要吧,高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顺带再去跟他说一声,早做准备。”
万俟葵应下。
两人还没走几步,迎面撞上面会皇帝的燕侯。
夫妻俩谁都没开口说话。还是一旁战战兢兢的黄门令提醒道:“殿下,燕侯,陛下还在紫宸殿里等着呢……”
长孙无妄轻笑了一声,萧望舒别过脸,两人目不相视地错身相过。
冷汗狂流的黄门令讪笑赔罪,心里直犯嘀咕,他这倒霉催的怎么在今天值班!
……
婢女传来她娘的消息,长孙蛮只好失落的告别守卫。哪知道刚转弯就碰上了她爹。长孙蛮想了想,还是决定大度的喊他一声:“阿爹。”
长孙无妄握着折扇,身披鹤氅,从雪地里慢悠悠步上台阶,端得一副君子润玉的模样。他摸了摸长孙蛮的头,道:“怎么还在这儿玩?雪虽然停了,但还是有些寒气,你小心在外待久了冻着。”
长孙蛮后仰着头,企图逃过她爹的魔爪,“阿爹怎么进宫来了?”
“明日就是国宴,我今天再不过来见一见陛下,你娘可有的说了。”
长孙蛮诧异的盯他一眼。怎么见了一面后差别就这么大!之前她爹可从不会主动提及她娘。
长孙无妄没觉得不对。他扬了扬折扇,指着紫宸殿大门说道:“我该去拜会陛下了。等忙完这茬,我让何错过来接你。你不是一直想去南市看胡人吗?咱们就去南市逛逛。”
长孙蛮拉住她爹的袖子,眼巴巴说:“阿娘刚传了人递话,说是今晚要歇在宫里。阿爹,你一会儿过来含光殿找我吧。”
她爹笑眯眯婉拒了她:“深宫内院,阿爹作为外男不能轻易踏足。”
“……。”是她失算了。
长孙蛮绞尽脑汁:“那要不跟陛下说一说?含光殿周围也没什么嫔妃,陛下应该不会…”
“阿蛮为什么一定要我过去?”
长孙蛮噎住。
她讪讪放下手,小脑瓜转得飞快:“阿娘,阿娘不好好歇息,她药还没喝完就进宫了!我想让你过来,劝劝她。”
说到最后,长孙蛮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她挺了挺小腰板,开始满肚子打草稿,准备给她爹来场男默女泪的游说。
不承想她爹拍了拍扇子,露出掌心上的厚茧,道:“好。”
……嘎?
长孙蛮的满腹经纶再无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