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蛮不由后退了一步。她紧挨魏山扶,手上还攥着万俟葵的裙摆,一双眼睛盛满了无措,“阿爹,你……”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去北方玩雪吗?幽州的雪很大,还有许多你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阿爹也不拘着你,我会教你骑马射箭。你若想出去走走,四处看看天南地北的风光,我也不会阻拦。”
老实说,长孙蛮可耻的心动了。
生活在长安公主府里,长孙蛮时刻接收着无微不至的照顾。只有在平就殿进学的时日,她才能大显身手。可公主娘的眼线无处不在,长孙蛮挨训早已习以为常。更别说萧望舒一有空就要考校她的功课。
众人皆在心里捏了把汗。大庭广众之下,燕侯这般不顾长公主颜面,恐怕难以善了。不过……魏家的小郎君怎么也在修罗场!几道目光落在老狐狸魏崇身上。魏崇面色如常,放下掰断的筷子。
魏山扶后脖颈一凉,他摸了摸脖子,环顾两下,对上了他爹阴恻恻的微笑。
“……”
长孙蛮是个有良心的幼崽。虽然她娘独断专权,好为人师,但比平就殿的老头儿何照青好太多了。她没想太久,就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要,我要跟阿娘待在一起。”
她爹又道:“你已经七岁了,不能总待在你娘身边。幽州那儿风景不错,玩儿的也多,你会很喜欢那里的,阿蛮。”
万俟葵忍不住拉过长孙蛮,将她掩在衣裙后。她忍下怒意,低头矮身道:“燕侯,小郡主已经表明了态度,她现在还不想去幽州,您就不要步步相逼了。”
长孙无妄直起身,折扇轻拍,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在掌心。
席间走出一名中年男子,峨冠博带,丹凤眼藏满算计,正是冀州刺史王岳。他夫人为公西氏族亲。
王岳朝皇帝缓声道:“陛下,七年父女久别,实非常人所受。微臣以为,应当尽快护送清阳郡主回幽州,同燕侯一尽天伦之乐。”
“陛下!万万不可啊!清阳郡主乃长公主膝下独女,怎可贸然送郡主出京!”徐州刺史姚恕站出来说话了。他是萧望舒食邑之地的郡守,一向忠心耿耿。
皇帝左右为难,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左手是垂眸不语的萧望舒,右手是笑眯眯的长孙无妄,前面还有两个唾沫横飞的州郡重臣。皇帝叹口气,招来下方的智囊团魏崇,“魏卿啊,这件事你怎么看?”
魏崇站起身,抖抖衣袍子,恭谨地支了个昏招:“陛下,这是长公主与燕侯的家事,我等外人岂能随意置喙?再者,依臣拙见,长公主想必已有了决断。”
话说来说去,又绕了回来。长孙蛮在万俟葵身后探头,望见她娘亭亭立在那儿,鬓间那只凤衔珠颤颤巍巍,再往下,是一双清凌淡漠的眼睛。
她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心里发慌,小手蜷成拳头。
萧望舒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熟悉的冷香漾在鼻息,像冬日里干净的雪。长孙蛮安稳了些许,她低下头,听得她娘语调平平道了句:“燕侯多久离京?”
长孙蛮瞳孔略张,她错愕地抬起头,对上了萧望舒冷淡至极的脸。
长孙无妄早有预料般笑了笑,道:“幽州行路艰难,四日后就得离京。”
萧望舒点点头,平静放下手,“那好,离京之日,公主府会将郡主的一应行囊都收拾好……”
“娘!”
长孙蛮拉住她垂落的衣袖,急声道:“我,我不去幽州!阿娘,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会乖乖读书,你不要……”
“阿蛮。”
萧望舒淡淡唤住她:“看来你还是没有记住,那日书房里我说过的话。七岁知礼,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该懂得自己郡主的责任。”
长孙蛮松开手,她缓缓眨了眨眼睛,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难过过。即便再世为人,得知自己随时都会死去,她也一直活得没心没肺。连长孙蛮自己都没想到,那个在病床前夜夜守着她的公主娘,会在今天选择放弃了她。
她扬起下巴,努力抬高视线,想要望进萧望舒的眼底,那里除了一层蒙蒙黑色,什么也看不到。
长孙无妄目露讥诮,“长公主,阿蛮是我的女儿,她不需要懂得什么郡主之责。更不用像你一样,蝇营狗苟的活着。”
全场人倒吸凉气,空气凝滞了几分,霎时静得呼吸可闻。
蓦然间,萧望舒抬眼,唇角轻勾:“长孙时,你难不成又是哪般君子?人人都道你不忮不求,可我怎么看,都觉得是沐猴而冠。”
“啪”地一声,折扇一顿。长孙无妄盯着她,笑意渐无。
……
一场国宴办得惊心动魄。
长公主与燕侯不欢而散,皇帝直呼头疼,火速奔回内宫去找楼美人。薛皇后和钩弋夫人相视一笑,接着狠狠甩袖而去,底下党羽见状也纷纷散开,各回各家。
人流汹涌,长孙蛮垂头丧气地绕过食案,从边儿上出去。两侧守着的宫人默默跟在后面,长公主已经先走了,她们受万俟葵交代,一定得看好小郡主。
半路上杀出一只拦路虎。林滢拎着花裙子,身上的毛绒斗篷一甩一甩,她气喘吁吁停下,拉着长孙蛮的手臂:“停,停!长孙蛮,我喊你那么久好歹吱一声成吗?”
长孙蛮停下步子,抬起头面无表情:“吱。”
“……”
林滢匀了口气,这会儿有些汗热,她扯着斗篷往下扒拉,一边脱一边嚷道:“长孙蛮,你要跟你爹回幽州去了,那幽州在哪儿啊?南方还是北方来着,要是从长安坐车过去得坐多久啊?”
长孙蛮并不是很想理她。林滢等了半晌没动静,扭过头一看,正瞅见长孙蛮站在鹅暖石上,用脚尖拨弄石头缝里冒头的草根。
“你怎么不说话?我正问你呢!”
“你问我,我就一定要说吗?”
“长孙蛮!”
被喊者顿住动作,一张小脸躲在阴影里,让人瞧不清神色,“林滢,你过来找我说话,你娘知道吗?”
提到亲娘丹阳,林滢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她勉强嘴硬道:“我找谁是我的事!我阿娘管不着。再说了,就算知道又怎么了?我娘又没说不许跟你玩。”
是啊。这就是她七年来过的日子,不知风雨,也不知世故。安逸到几乎让她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是个大人。
长孙蛮笑了笑,从鹅暖石上跳下来,她走到宫灯下,暖黄的光照在莹白小脸上。林滢见状也走了几步,她傻乎乎抬起脸,凑近宫灯,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长孙蛮,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长孙蛮摇摇头,“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不过……你这是在干嘛?林滢你想满脸落灰啊。”
她扯着人往后退。林滢脸有些红,但她可不会承认,“我刚刚是在看灯画!你到了幽州就别贪玩了,好好读书,我,我会来看你的。”
“我贪玩?搞清楚是谁天天爬公西家的院墙,就等着看一眼某人的小哥哥。还不说你课业没我好呢。”
“……你跟魏山扶天天打架,你还有脸说我!”
“我们之间纯粹的父子情谊,跟你的小哥哥一样吗?”
林滢气得跺脚,她一把抢过婢女手上的小盒子,恶狠狠塞进长孙蛮怀里:“你在幽州好好等着,等本郡主学业大成,一定杀过去让你目瞪口呆!”
林滢这成语学得登峰造极,捧着小盒子的长孙蛮已经目瞪口呆。
……
筵席已散了有一会儿了,魏家的马车却还没动。魏崇坐在车里,撩起帘子打望了一眼,不远处他儿子正拉着平就殿老先生请教学问。
掌殿博士何照青这会儿有些醉了,他扶着门柱子,眯瞪了好几眼,才看清楚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是你啊。你这么晚,嗝,找先生有什么事啊?”他扯了个酒嗝,脑子一抖,有些清醒了。
魏山扶捂住鼻子,满脸嫌弃,瓮声瓮气地问道:“先生,我有一事不明,想了许久,还是请先生解惑。”他停了两三秒,又迟疑着:“先生若是醉了,那学生……”
“不醉,不醉!”何照青抹了把脸,挺了挺腰杆,做足了尊师派头,“你且说来听听,让先生好好给你琢磨琢磨。”
魏山扶喉头紧了紧,他用力蒙住了口鼻,仿佛这样也能蒙住他呼之欲出的话,“先生,朋友之间必须坦诚相待吗?”
“然也,非也。”
何照青捋着美髯,摇头晃脑,慢悠悠吟道:“《论语》中提过,当你该说时却不告诉朋友,这叫失人;当你不能说时却宣扬开来,这叫失言。朋友间如何坦诚,该怎么坦诚,都是一种智慧。当然,你年纪尚小,若要做到’不失人亦不失言’,实在是有些为难。”
魏山扶还是似懂非懂。他放下手,不安地踢着石子儿,似乎那把折扇也能踢出心头。
半晌,他闷闷道:“若是不说,她马上就要离开长安了。或许,以后也不会知道了。”
何照青心里一琢磨,顿时想明白了,左不过是小孩子舍不下的总角情谊。他咳嗽两声,提醒自己的好弟子:“你现在还小,这种事情过些时日便会忘了,以后的日子还长,你总会再遇见一个更优秀的人。”
魏山扶叹气:“我当然知道会遇见更优秀的人啊。毕竟比长孙蛮还顽劣的人实在是少,而且此人还要又懒又馋,又不思进取,又好大喜功……先生,你说的我都知道啊。”
何照青扶了扶老腰,酒喝下去老寒腿又犯了,他得赶紧回去坐坐。遂没好气地哼道:“既然你都知道,那还跑过来问先生!”
石子儿一下蹦得老远,魏山扶停下脚,脸上迷茫。
“可是,长孙蛮一直想撮合她爹娘。而我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不会成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