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望舒垂眸,回避道:“阿蛮,你还小,有些事现在不必知晓。”
“可我已经不小了。前两日宫里宴席上,阿娘亲口说我该懂得自己的责任。我不是小孩子了。”
萧望舒再度抬眼,静静盯了她许久,一言不发。
长孙蛮泄了气,明白再也问不出什么。她咬着唇,道:“那阿娘呢?”
“什么?”
“我的责任是去幽州。就像胡人手里的木偶,不必问也不必说,只需要有一双耳朵,听懂吩咐。那阿娘的责任是什么?”
物是人非,这句话跟少年时的记忆别无二致。萧望舒抿唇,转开眸光,“守护陛下和萧家。”
长孙蛮立即反驳道:“可那日书房里,阿娘明明说是为了天下百姓!”
“这有什么区别吗?萧家在,则天下不乱,百姓亦能安稳。我护住了陛下和萧家,也就是护住了天下万民。”
“可陛下不是一个明君。先生曾说,明君或开国守业,或励精图治。但我在平就殿晨诵两月,宣室的钟鼓声就响了一回。陛下根本就没有上朝!他不是一个好皇帝!”
萧望舒蹙眉,她收紧了手,低喝道:“放肆!陛下的事岂容你来置喙,我看这些日子你是越发胡闹了。现在就回小庭院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再出来。”
长孙蛮摇头,她挣脱开手腕,眼睛湿漉漉的,“阿娘明明都知道,就是不愿意去听。你其实只想守住这个位置!为了它,你可以委屈自己,不和阿爹和离。也可以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就抛弃我!”
萧望舒气息微急。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小姑娘的细发。
却被后者一掌挥掉。
“可我不是阿娘,我不愿意!”
小姑娘转头跑出去,门外婢女一阵惊呼。又有几人匆忙进屋,萧望舒正撑着屏风起身,身形晃动。
婢女连忙扶住她,“殿下!”
萧望舒按住额心,深吸了口气,“无事。”
“把她带回小庭院,没有孤的命令,谁都不许放她出来。”躺回软榻上,她闭着双眼,吩咐道:“派人去请御史丞傅誉。”
……
长孙蛮冲出纤阿台,头也不回地跑到前院。婢女跟在她身后,雪天里都不敢跑得急,没能及时拦住她。
眼看越走越远,婢女一急,朝门口亲卫呼道:“快!拦下郡主!”
奈何她成了水中游鱼,亲卫们也顾忌着身体,不敢下手太过。长孙蛮愣是拼着一腔孤勇,冲出了府门。
一抬头,跟刚下马车的魏山扶撞个正着。
“你……”
魏山扶讶异极了,看眼她身后,当机立断地伸出手,“快上来!”
长孙蛮三步两跨,踩上小杌子,刚钻进车厢,马儿就嘶鸣疾跑起来。车外还听得几声呼唤,渐行渐远。
魏山扶挠了挠头,憋了半天,“那啥,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长孙蛮缩在角落,抱着膝盖没说话。
魏山扶皱眉。他撩起袍子,半蹲在长孙蛮跟前,问道:“你怎么了?前两天不还好好的。”
他想了会儿,又硬邦邦憋出两句:“那日没来找你,是我遇到了没想通的问题。我不是有意失约的。”
长孙蛮还是没搭话。她安静地坐在那儿,垂着眼睫,像是被人遗弃的奶猫。
魏山扶眉毛皱得越深,他“啧”了一声,手指头戳了戳小姑娘的脸。
长孙蛮终于抬起头,小眉头拧了个疙瘩。
她瞪着他:“干什么?”
“我在帮你招魂啊。”
魏山扶手撑膝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长孙蛮,你说说你,知恩不图报,有你这么做郡主的吗。”
“你见过哪个郡主被人追着跑出家的。”
长孙蛮耷拉着肩膀,下巴枕在膝头,一张小脸满是茫然,“我一直以为,我很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可到今天我才发现,我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魏山扶,我以前真傻。”
“嗨,正常。”
“……你就不能说点讨喜的话?”
魏山扶拍拍袍子,脚尖一转,屁股一抬,顺势坐在她旁边,懒洋洋道:“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夸你聪明?这也太难为人了。”
那股郁气滞在心头,居然被他三言两语给消了。长孙蛮动动嘴角,无奈笑笑:“魏山扶,你是真的狗。别误会,我这是在夸你。还有,谢谢。”
魏山扶吓得当即滑跪。
他靠背蹭了蹭车厢,稳住屁股,结巴两声:“你,你不对劲!你居然会跟我道谢!”
“……。”
长孙蛮抬起手,一颗爆栗扔在他头上,微笑:“天生优雅,惭愧惭愧。”
魏狗痛呼,捂住脑袋震声怒吼:“长孙蛮!这是我的马车,你赶紧麻溜的下去!”
长孙蛮蒙住耳朵,摇头晃脑:“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
“……。”
半晌,车厢内重归平静。
马蹄声哒哒响着,魏山扶坐在窗下,抱臂睨她好几眼。长孙蛮转过脸,闷闷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刚到底怎么回事,跟你娘吵架了?”
“算是吧。我只是突然认清了,我娘无时无刻都在权衡利弊。”
这番话说得一针见血,实在不像是小孩子。但好在魏山扶也不是个正常人。
他点点头,出人意料地安慰着:“你娘是长公主,自然会考虑得更多。你看,我家跟公西家向来不和,但我爹不照样推举他家的人上任青州。我爹说了,为官之道最重要的就是利弊权衡。每个人立场不同,利弊也不同,更会随着时间去改变。固守想法的话,很容易在朝廷里待不下去的。”
单就魏崇推选孙兴一事,魏山扶铺开了跟她细说。长孙蛮大概听听,就忍不住打断他:“这些我都能懂。我只是无法接受,我也在我娘的权衡范围内。”
她别过脸,慢慢说着:“我问她为什么那么容易抛下我,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感受。可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几句话。我心里知道,她其实并没有把话说完。还有许多事,她不告诉我。宁愿我误会她,我娘也不愿意说出来。”
魏山扶一反常态地沉默下来。
没等到聒噪回应,长孙蛮瞥眼,见他脸上颇为苦恼,“你这是怎么了,搞得就跟是你一样。你可比我好多了,谁不把你当香饽饽守着哪。”
两眼相对,魏山扶嗫嚅着唇,实在憋不出子丑寅卯。他烦躁地抹了把头发,苍青色的绫带落在肩头。
渐渐地,长孙蛮收了笑容,“你今天过来,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
“我……”他欲言又止,眼睛里满是纠结。
长孙蛮坐直身,脸色严肃:“我今天被告知的事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两件。你说吧,我好好听着。”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魏山扶放弃挣扎,端正身姿,双眼平视前方,干巴巴道:“你爹手上那把扇子。”
长孙蛮疑惑:“扇子,你是说那把折扇?我爹常年都带着它,这很平常呀。”
魏山扶瞥来一眼,迟疑发问:“你就不好奇你爹大冬天还带扇子?而且,你见他打开过吗?”
长孙蛮怔住眼。
憋在心口的话终于说出来。魏山扶松口气,软下腰身,道:“那把扇子我看见了。你如果想知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过……”
他小心翼翼打量着她,轻轻问道:“长孙蛮,你真的会离开长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