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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嵯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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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轱辘撞在石头上,咯噔一下,震得人左摇右晃。

长孙蛮慌忙抓住木案,眼神复归清明。她舔了舔发干的嘴角,心神不定地喃喃:“我爹每次过来,都在冬天。没错,几乎是时时刻刻,他都握着那把折扇。那里面一定有什么。”

她抬起眼,坚定万分地点头:“告诉我,扇子里面是什么,我现在就要知道。”

显然是忽略了那句询问去向。

魏山扶被这架势吓得不轻。他心里打起鼓来,犹犹豫豫:“你,你不要太当真了。说不准还是我看错了,你回头仔细去问问你爹,他保准会告诉你……”

这话说到后面,他自己都不信。

长孙蛮仍盯着他,鹿眼圆睁,像两颗乌黑饱满的龙眼核。

魏山扶摸摸鼻尖,实在扛不住她,连连摆手求饶:“我说,我说。不过事先说明白,我也没看仔细,具体的你还得亲自去瞧瞧。”

然后,他局促地咳嗽两声,接上话:“笔墨纸砚这四物,有一种宣纸极为名贵,唤做粉蜡笺,你知道吗?”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们平日里用的宣纸不正是此物?”长孙蛮不明白他的用意,连番催促:“好了,你就不要卖关子了。我现在心里乱的很,听不得你说废话。”

魏山扶无奈摊手,“我可从来都不说废话。接下来要讲的,就是这个粉蜡笺。此物最早出自宫闱,因为纸质挺括平润,运笔有神,且不易腐坏,本是帝王御用之物。后来雍帝治下,粉蜡笺渐渐流传在长安士族中。也因此,少府监为帝王重新制作了一种御纸。”

若说御纸,长孙蛮在紫宸殿见过。她耐着性子附和:“陛下案头的纸我见过,上面还有金粉,色泽也更鲜亮。的确不是我们手中的粉蜡笺。”

魏山扶一拍大腿,“诶”了一声。

长孙蛮抿抿唇角,极力按捺住心火,端看他还要说些什么废话。

“我三叔任少府监多年,少府里的东西,我没少去看。陛下用的御纸,是在粉蜡笺上洒层金箔,再用极细的笔勾线描边。砑蜡之后,十分富丽堂皇,故而称之砑金宣。自雍帝始起,砑金宣就为帝王御纸,旁人是万万用不得的。”

滔滔不绝地话音微顿,他瞄向她,“不巧,你爹那把折扇里,就有一张砑金宣。”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长孙蛮僵住脸,那股烦躁猛然消散。

她爹那份砑金宣,出自谁手,答案已经不明而喻。除了当年的成宗,别无他人。

长孙蛮慢慢支起腿,垂着眼睫,抱紧膝盖。

魏山扶见不得她这模样,总觉得自己有些多嘴。他烦躁极了,抹把脸闷声:“那张砑金宣,你……行了行了,那两句话我看一眼就记住了。你要是还想听,我马上念给你。”

她双手发紧,不自觉抠着膝头裙罗,“你说吧,我在听呢。”

临到头了,魏山扶开始紧张。他清咳两声,略微结巴:“幽州卑奴,野心昭昭,当斩草除根,灭其等夷之志。孕为子,必杀之。”

长孙蛮指腹稍停,她抬起眼,问:“你确定,这是先帝写的?”

“先帝喜欢赏赐人墨宝,赶巧,我家留了不少,满屋子都在挂。天天对着吃饭睡觉,我怎么可能会认错!”

长孙蛮吐出一口长气。那双收紧的手,也慢慢松缓开。

成宗笔下,她爹是幽州卑贱的奴仆,却生了谋权篡位的不安心思。对于此等狼子野心,应当不留余地斩草除根,万万不能让他有子息绵延。

她突然有些明悟。也许所有记录上留存的病弱帝王,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无害。

旁边,魏山扶拘谨地搓搓膝盖。他观察长孙蛮脸色,干巴巴憋了句:“反正你外祖父也没见过你,他要是知道你是个女孩,肯定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这是实话。长孙蛮出生时,成宗已经宾天月余,两人确实从头到尾都没见过面。

她却微微喘口气,一把按住魏山扶的臂膀,道:“快,让车夫驾去官驿,我要去见我爹!”

魏山扶连忙传话,又转头稳住她:“你别着急啊!虽然这砑金宣看起来像是先帝的,但你娘说不定也被蒙在鼓里。你爹一个大男人,咽不下这口气实属正常。我觉得吧,这事儿你没法再掺和了,反正你爹娘现在都对你挺好的,你就别老整幺蛾子瞎撮合,到时候凑成怨偶……”

“魏山扶。”

“……昂?”

喋喋不休的魏山扶戛然止住,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看见长孙蛮咬紧唇,脸色凝重。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但我没有想过,或许我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魏山扶蹙眉,慢慢坐直了身。

……

小雪飘飘。

雪天里人烟稀少,靠近城郊后,更无人扫雪。马车在雪泥里压出两三道辙痕,一路泥泞。凛冽的寒风吹过街口,官驿旁那棵枯树摇摆,落了一阵细密的碎雪。纷纷扬扬洒下来,带着寒气,一股脑地钻进袖笼。

长孙蛮踩着杌子下车。魏山扶倚着车厢,不赞同地看她:“我劝你最好回去问你娘,你爹这里龙潭虎穴,要是生了什么变故,你可玩不过。”

出来得久了,她身子发冷。长孙蛮摇头,“他毕竟是我爹,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可你不是说骊山那次……”

“就像你之前说的,利弊权衡。为了更广阔的利益,稍微做出点牺牲。”她抬起脸,唇色有些发乌,“我不敢确定未来会怎样,但起码现在,他仍然爱着我。这一点,足以保证我的性命。”

魏山扶神色微愣,目送她快步走进去。

官驿之中,各方诸侯均有定所。

长孙蛮识得路,往年都是在这儿同长孙无妄见面。顺着几座孤院走下去,就是幽州驿所。门口有两个巡逻士兵,疲惫懒散,一看就是刚值了夜。她毫不费力地避开两人,绕进门邸。

一进去,安静得不似寻常。

长孙蛮无所顾忌地穿过中庭,冠幅巨大的枯树下,是一座古朴肃穆的正屋。她深吸口气,使劲推开大门。伏案的两人瞬间抬头,逆着屋外的光,眯眼看清了小姑娘。

何错不动声色地抬手,塞了塞胸口露出的一点布防图,道:“郡主。”

他往后退了几步,露出满是香灰的桌案。看样子像翻倒了香炉,满案灰扑扑一片。

长孙无妄执着金签,正在桌案上划拉香灰。他笑着摆手,让何错先出去,“刚刚说的那些,现在就可以去办了。”

长孙蛮看眼何错,直觉刚刚打断了一番密谋。她下意识就想拦住人,眼睛却瞟见桌案边儿上孤零零的折扇。

好机会!

何错刚转身关门,长孙蛮就冲过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抱住扇子。

长孙无妄笑容微滞,“阿蛮,放下,这不是你该玩的东西。”

她爹撑着桌案,想伸手夺回去。奈何长孙蛮转头蹦得老远。她不管不顾,“哗啦”一声,打开了折扇。

扇面素白,绘着迢迢山水,中间却缝了一张砑金宣。纸边针脚细密,严丝合缝。看得出来岁月已久,砑金宣上折痕深深,墨迹暗淡,早不复原样瑰丽。就着窗下光线,她使劲抻开折扇,目光仔仔细细扫过砑金宣。

蓦然间,视线一顿。

凌乱飘逸的墨迹之下,还有另一处不尽相同的笔锋。那是一个柔美清婉的’好’。

长孙蛮的手,缓缓落下。

她的大字是萧望舒教的,自然认得,这是她娘的笔迹。

现在,她终于恍惚想起暖阁那会儿,萧望舒似乎想要摸一摸她,却被一掌挥落了手。

默然良久,长孙蛮转过身,纠结地看向她爹。

男人正捏着金签,垂眸扫过案上香灰,手中小巧的香炉已然盛了大半。许是察觉到了目光,他问道:“看完了?”

“看完了。不过,这是为什么?”

“嗯?”

长孙无妄停手,掀眼看她。

小姑娘站在窗下,没有进屋时光线忽明忽暗,露出了她略显苍白的脸。他眉头一蹙,责备道:“阿蛮,雪天里不可胡闹。你身边伺候的乳嬷呢?”

长孙蛮扬起折扇,目光炯炯,“阿爹,为什么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长孙无妄微微眯眼,盯了她一会儿。

他心知长孙蛮是知道些什么了,也懒得再去隐瞒。

金签划动,案上香灰被拨入香炉,他淡淡说道:“陈年琐事太多,我已忘了大半。有些东西需得日日看着,念着,想着。这样,我才难以忘怀。”

这一刻,心里那股郁气,突如其来地爆发出来。长孙蛮瞪大了眼,声音拔高:“阿爹,你早就知道先帝逼迫她。阿娘不是自愿的!你很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长孙无妄顿住手。

等她心绪稍平,他才笑了笑,温声说:“阿蛮,你很聪明。你娘是什么性子,你心里清楚。没有人能逼迫她干些什么,成宗这封信,只是送了一场顺势而为的东风,让她能够借风使船。至于自愿……可以不生下我的孩子,她求之不得。”

长孙蛮摇头,她的眼睛有些发热。

如果说在马车上,还不满她娘把利益权衡在她身上;那么现在,长孙蛮显然意识到了,这里面深藏着另一个内幕。

萧望舒为了哄她,完全可以把这件事说出来,营造出一个受害者的假象。而不是像那会儿,被她愤怒地打回了手。

这个内幕,她不知道,长孙无妄也不知道,只有萧望舒一人承受。

长孙蛮握紧折扇,她扬着声,咄咄逼人地质问:“阿爹既然能拿到这张纸,那一定提前知道了阿娘要干什么。明明心知肚明,为什么不拦住她,为什么还要与她定下七年之约!”

室内乍然安静。

坐在案前的男人放下金签,修长的手搭在唇侧,他垂着眼,许久未曾答话。久到长孙蛮腿肚发酸,刚一动弹,陡然听得他一声嗤笑。

长孙无妄放下手,金签勾在指尖,灵活翻转。他微微敛着眸子,眼底昏幽无光,懒懒道:“幽州长孙氏,能被嫡公主放在眼里,上演一出她精心策划的大戏,实乃三生有幸。阿蛮,我只是想看看,她能狠心到什么地步。”

他眼一抬,唇角扯出一笑:“所幸,萧氏女并非浪得虚名。她不出意料地选择了皇权,没有选择我们。我那时就在想,若有一日,幽州卑奴踩着萧家尸骨登位,她会是什么模样。”

“啪嗒。”折扇摔落,长孙蛮惊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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