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蛮的视线渐渐模糊。
这七年来,她从没见萧望舒哭过。她娘是朝堂里声威赫赫的长公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几乎所有人,包括长孙蛮在内,都没看见过萧望舒的失态。
可在今天,她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公主娘,疯魔了般嘶吼。她丢掉了公主之尊,像一只鲜血淋淋的兽,被逼迫着强行露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幽州医士来得很快。他们急匆匆小跑过来,待瞧清车辙上蹲着的小姑娘后,纷纷步子一停。
长孙蛮匆忙别过脸,爬下了马车。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谁知道越抹越多,鹅黄色的绣缎洇着水渍,一圈又一圈,湿哒哒贴在腕上。
医士们互相看了两眼,不敢多话,皆提着袍子上了马车。
等人都进去了,恐惧漫上心头。长孙蛮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呜咽出声。
离得近的两位统领兵戈一顿。匆匆望过去,看见小郡主蹲在骏马前,金豆豆落了一串又一串,满脸泪痕。
王野狠狠压着剑,厉声朝何错叱道:“让开!”
何错咬牙,恶声喝道:“你带人退后三丈!否则谁也别想好过!”
王野眼睛暗红,额头上青筋横露。他暴喝一声:“殿下还在车中,我怎可退让!!”
也就是这一声,惊醒了哭泣的长孙蛮。
她爹娘无暇分身,她不能躲在这里哭。哭泣没有任何作用,它只能使人意志消沉。
情绪来得快,压住得也快。长孙蛮使劲擦了擦脸,通红着眼,看向那群缠斗的人。
她噔噔几步疾走过去,扬声唤道:“你们不要打了!”
奈何无人听令。
何错王野两人更是往外挪了几步,生怕剑风凌厉,不小心扫在她身上。
长孙蛮差点再次气哭。她气他们分不清局势,更气自己没用。以前不好好学东西,净做些调皮捣蛋的事,到如今危难关头,说什么大家都不听,都把她当三岁小孩儿来哄。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必须要阻止这场乱斗。
长孙蛮咬紧唇,揉干眼睛里的泪水,仔细瞅准两人剑招。逮着空子,一个箭步冲过去,她抱住了王野的腿。
何错刺来的剑锋生生停住。
“郡主!”两人放下手,心跳漏了好几拍。
王野更是蹲下身抱起她,满是着急:“郡主,可伤到哪里了?您怎么突然跑过来,刀剑无眼,要是一不小心伤到你…”
“要是伤到了我,你们不就满意了!”
“郡主!”此话诛心,顿时让两人脸色大变。
长孙蛮扭过头,没再看他们。她朝旁边缠斗的两方人马喊道:“都停下来!不许再打了!”
大概是两位统领已经罢手,不一会儿,众人都收起了兵刃。
王野紧了紧下颚,道:“郡主……”
长孙蛮趴在他肩头,毛茸茸的碎发轻轻扫着。
许是哭得狠了,她声音里犹带哭腔,“你一直保护阿娘和我,很辛苦,我知道的。可是现在不能打,阿娘病了,病得很严重,我们必须要走到洛阳去。公主府的人已经不多了,再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你们不相信阿爹,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
这一番话说得在场人无不动容。亲卫们有人抬起手,抹了把脸。王野轻轻拍着小姑娘的背,深吸口气,道:“郡主,我们只是太担心殿下了。我们没有不信任您。”
“那你让他们退后。”
王野默了下,他深深凝视一眼马车,颔首:“听郡主令,所有人退后一丈。”
何错皱眉,刚想提醒是三丈开外,就见长孙蛮瞪他一眼,瓮声瓮气说道:“你别说话了!我阿爹让你押人,你就喜欢茬架!冯远要是跑了,我唯你是问!”
何错正色:“郡主放心,冯远今年五十七,他是跑不过我们的。”
“……。”
长孙蛮本来还十分郁结,听到他这么说,又好气又好笑,转脸趴回王野肩头,疲惫地歇口气。
……
车厢内,医士们一个在忙着扎针,一个在忙着把脉。还有一个在旁边写方子,就是手抖得不行,纸上歪歪扭扭的字活像蝌蚪。
没办法,谁也承受不住化身活阎王的君侯。
长孙无妄坐在窗下,他淡淡垂着眼睫,虽然没朝这边看来,但眉宇间戾气森冷,任谁望一眼都会胆寒。
三个糟老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摇摇头,却又不敢过去说。只好把目光放在另一个年轻小伙身上,蹒跚着步子蹑过去,小声道:“秦互啊,你来看殿……”
结果烫手山芋还没扔出去,秦互就自顾走向车中央。
长孙无妄眉头一动,掀眼看见他捡起地上的碎碗。
秦互就着瓷片上的药汁,仔细闻了闻。接着,手指头往上一抹,送入嘴里。
长孙无妄心思猛沉,“药里也有问题?”
所有人都以为,萧望舒这般疯魔,只是因为冯远的那番施针刺穴。
舌尖的药味儿慢慢分散,秦互眉头紧皱,忽而又顿时一松。
他抬头回道:“君侯,药里被下了曼陀罗。”
“什么!”三个糟老头子大汗淋漓,砰砰砰跪在长孙无妄面前,“君侯,曼陀罗奇毒无比,殿下身子本来就弱,中了此毒,只怕,只怕……”
长孙无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三个老头儿支支吾吾。还是秦互一声轻笑,打破了车厢内逼人的威压。
他朝长孙无妄拱手道:“君侯,冯远可能是怕人察觉,药里的曼陀罗极其轻微,所以医士们看诊也没有察觉出来。曼陀罗虽是剧毒,但用量不多的情况下,仅会使人惊梦产生幻觉。殿下现在只需要好好静养,等会儿吃些安神的药,睡上一夜便好了。”
长孙无妄总算移开了视线。
他注视着眼前这个举止洒脱的年轻人,问:“冯远施针可有影响?”
秦互笑笑,道:“有,冯远的金针术乃幽州一绝,多少重伤士兵都被他给救活了。虽然只刺了几个穴位,但殿下身体里久堵不疏的脉络,已有通畅之象。仔细安养半年,殿下便能与常人无异。”
长孙无妄眉宇微松。
他淡声吩咐其他三人出去,再问秦互:“我记得,你是出发前才补选出来的医士。”
“是,刘医士的妻子临产,他向来爱妻,不得已告假,又托我来顶上。幸好我的医术还能入眼,何统领便让我进来随行了。”
长孙无妄点头,又问:“那你来说说,冯远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互再拱手,“冯远施针,不是为了救殿下,而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开的方子能吃上四天,每日在药里下一点点曼陀罗,至多五日,殿下的身体便会承受不住惊梦……冯远不想有人怀疑到他身上,所以施针疏通脉络,只希望殿下能多挺两日,最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猝死在洛阳。”
“可他没有想到,她的身体会这般弱。”长孙无妄垂睫。
“是。殿下身体太弱,仅仅是极其微量的曼陀罗,也抵挡不住。”
秦互心思回转,他默了会儿,又道:“我刚刚也替殿下把了把脉,发现她身上的病有些特殊。似乎……是有人故意为之。”
长孙无妄眼珠倏动,凌厉盯向秦互。
……
车帘晃动,秦互提着箱笼下车。
长孙蛮连忙挣脱开王野的怀抱,提着裙摆跑过去。
她仰着头问道:“是你医治的我阿娘?她现在怎么样了,醒过来了吗?”
秦互躬下身,双手扶住疾跑过来的小姑娘,温和笑道:“郡主不必担心,殿下只是有些疲惫,睡一觉就好了。”
长孙蛮睁圆了鹿眼,惊喜万分:“真的?你没骗我。”
“当然。郡主若是不信,可以进去看看。不过,”他轻轻摸了下小姑娘的头发,小声提醒道:“君侯还在里面,郡主不如再等等?”
长孙蛮为难的看看车厢,不情不愿点头:“好吧。我再等等。”
好在没等多久,她爹就出来了。
长孙蛮忙不迭又跑过去,问:“阿爹阿爹,我能进去了吗?”
“可以。”长孙无妄抱起她,放在车辙上,轻声嘱咐:“但你不能再咋咋呼呼,进去的动静小一点儿。你娘要静养。”
长孙蛮鼓着脸,严肃地点点头。
长孙无妄有些失笑,捏了捏她的脸。
他转过身,眼里笑意变淡,唤来何错:“冯远押住了?”
“怕吓着郡主,属下将人押在林子里。”
长孙无妄掸了掸衣袍子,神色淡淡:“走吧,带我去见他。”
何错不敢耽误,两人脚程都快,不多时就见到林中被绑着的冯远。
守在此处的死士赶忙上前,“君侯,此人嘴硬,什么都不肯说。”
长孙无妄摊开手,示意何错把剑给他。
他提着剑,步履散漫,走到冯远跟前,淡声:“为什么要杀她。”
冯远昂着头,鬓皤凌乱,他一声不吭直挺挺跪着,大有英勇就义赴死的架势。
长孙无妄低头笑了笑。
他猛然俯下身,拇指抵开剑鞘,冷光森然掠过,映在戾气横生的眉目上。一呼一吸间,冯远的脖子已然见了血痕。
男人低眼,逐字逐句再问:“为什么,要杀她。”
冯远抖了抖胡子,横眉呼道:“君侯!萧氏女不杀,我幽州何能安定!她若死了,我幽州就再无桎梏!天下十三州于我们不过探囊取物,您迟迟狠不下心,这个恶人就由我来做!老家主在世时留有遗命,我幽州儿郎与萧家不共戴天,若见萧氏子息,绝不可手下留情!”
他这声呼得震天响,死士瑟缩了下脖子,何错没忍住掏了掏耳蜗。他饱含怜悯地看眼冯远,心底嗤笑愚蠢,敢在君侯眼皮子底下动手脚,真不怕嫌命长。
幽州的人或多或少都不愿与公主府同行,包括何错在内。可再怎么说萧望舒也是小郡主的亲娘,也就冯远有能耐,仗着自己医术卓绝,以为无人敢动他。
听到老燕侯的名字,长孙无妄顿住剑。
他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游移剑尖,最后停在冯远颔下,微微挑眉:“遗命,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说的?”
“这件事您不必知晓,您只需要知道,我这样做没有错!您是幽州之主,怎么可以被萧氏女迷惑心智!若非为她,幽州早就逐鹿天下。我只是在遵循老家主的遗命!我——”
冯远瞪大了眼,青筋横露的脖子血水四溅,瞬息之间,他就怦然倒在地上。
长孙无妄把剑扔给何错,“清理干净。”
他面色无虞,似乎做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提着步子慢悠悠离去。
死士埋低了头,不敢多窥。
……
长孙蛮轻轻推开厢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她娘还躺在那里安睡,只不过眉目娴静,比之平日少了许多凌厉威严,多了几分温柔雅致。长孙蛮伏在她脸庞,仔细端详了会儿,萧望舒的脸色肉眼可见好了太多。
室内安宁祥和。
这种气氛下,奔波了一天的小姑娘慢慢阖上眼,却突然睁开。她有些慌乱地看了看萧望舒,意识到人还在沉睡,眼里恢复的清明又渐渐混沌。
重复几遭,长孙蛮的意志力越来越薄弱,她不自觉撑着脸,眼睛眯成了一条细长的缝,酣睡的模样像只餍足小猫儿。
迷迷糊糊间,脸颊上有温凉的东西划过。长孙蛮惊得立马睁开眼,瞧见一双莹白如玉的手。
“……阿娘!”
她喜不自禁,蹭着毯子扑过去,一把埋在萧望舒怀里。
后者轻轻摸着她头,声音微哑道:“阿蛮,今天可是吓着了?我已经没事了。”
长孙蛮固执地摇摇头。她又蹭了蹭萧望舒的脖子,声音里漫上哭腔:“阿娘,我错了,我再也不跟你分开了。以后我好好读书,好好进学,我会很听话很听话,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萧望舒轻拍她的背,疲惫而又温柔:“别怕。阿娘知道了,以后不会跟我们阿蛮分开。”
直至这一刻,长孙蛮强忍的泪意瞬间破堤,眼泪顷刻间染湿了她娘的衣领。
萧望舒只好扶起她的小脑袋,低声笑道:“你哭什么?”
“我以为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可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长孙蛮抹抹泪,“可你刚刚就很不好。”
萧望舒哑然,她哄道:“看来今天是把你吓着了。别担心,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事了,你也不会再见不到我。”
长孙蛮别扭转过脸,吸了吸鼻子,“阿娘一向爱骗我。”
“这一次没有骗你。”
长孙蛮侧目,看见她娘温柔笑起来,眼睛里满是宠溺。
“真的吗?”
“真的。”
萧望舒躺在毯子里,绒毛微微没过了下巴。她应道:“因为有阿蛮在,就算再困难,我也会努力见一见你。”
灯火摇晃,小姑娘呆愣愣的模样惹人怜爱。萧望舒抬起手,捏了捏她绵软的小脸,“怎么又发起呆了?”
腮帮子传来久违的疼痛,长孙蛮连忙扒住她娘的手,口齿不清地叫道:“阿娘住手。”
或许是见她眼泪花真要冒出来了,她娘遗憾地松开手,微微叹口气。
长孙蛮捂住脸,眼神控诉:“你是故意的!”
萧望舒欣慰道:“你终于看出来了。”
“……。”
长孙蛮慢吞吞挪着,从她娘身上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在旁边。
她就不信了,她娘还能翻身起来捉弄她。
果不其然,浑身无力的萧望舒没有再动了。能从魔爪下逃脱,长孙蛮万分庆幸。与此同时,她想起了另一个困惑良久的问题。
“阿娘,你难道不觉得这场追杀,来得太奇怪了吗?”
萧望舒的脸色淡下来,她静静垂目,没有说话。
长孙蛮一看这个模样,就知道她娘又不对劲了。她惊呼道:“你早就知道傅誉是叛徒!”
萧望舒没想到她还能想到这个。她笑容淡淡说着:“不早,我也是在王野过来时才得知的。”
“可他为什么要叛变,公主府对他不好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人的利益永远都是相互的。或许有些东西我给不了,但其他人能给。傅誉叛变,也无可厚非。”
“那阿娘知道他叛的是谁吗?”
长孙蛮蹭过去,却见她娘又垂低了眼,平静的面容未起波澜。良久,她轻轻摇头道:“不知。”
“好吧。”长孙蛮心里明白,她娘一定是猜到了,就是不想告诉她。
距离萧望舒醒来,已经有一段时辰了。她不欲再躺着,想坐起身,手上却绵软无力。刚一撑起来就倒回去,全身仅有的力气顿时消散。
长孙蛮连忙扶住她的手,劝道:“阿娘,你起来做什么。医士说了你得好好躺着,要静养!”
萧望舒皱眉,还想再起来。长孙蛮拦她不住,只能小手撑在她背骨,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儿,妄图帮她娘坐起来。
萧望舒哭笑不得,另一只手抬起,欲拂开她,“你来凑什么热闹,我自己能起来的。让开,小心一会儿伤着你了。”
小姑娘脸憋得通红,活像蒸笼里熟透的蝤蛑。她瞪圆了眼睛,没听劝,还在使劲儿。
萧望舒眉头微压,侧脸沉声道:“阿蛮,你……”
“啪嗒”一声,一抹白色从长孙蛮怀里掉出来,跌跌撞撞摔过榻角,最后落在小姑娘脚边。
萧望舒的眼,顿时凝住。
她手上劲儿一软,失了力般重重摔回毯间。
“阿娘!”长孙蛮慌忙抱住她。
安静的马车里,烛花爆开,她娘微喘着呼吸。
好一会儿,萧望舒才轻轻问道:“这把扇子怎么在你这里。”
长孙蛮有些迷茫。
她顺眼看去,正巧瞅见脚边折扇。
想起那上面夹着什么,长孙蛮心头一跳。她往前挤了挤,意欲挡住她娘的视线,“我,刚刚阿爹为了哄我出去,拿给我玩儿的。”
萧望舒默然。她低垂着眼,脸上平静无波,可再怎么看,长孙蛮都觉得她娘又生气了。
她娘应该不知道这扇子里有砑金宣呀。
长孙蛮讷讷在旁,忍不住拿脚踩了两下折扇。这东西属实是个祸害!
谁知道她爹这个时候窜回来了。
长孙蛮一时半会儿没收住,正巧一脚踩个结实。
“……。”
长孙无妄似笑非笑盯着她,长孙蛮慢吞吞收回自己的小脚脚。
根据她多年插科打诨的经验,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转移敌人视线!
长孙蛮拖着她爹的手,叫道:“阿爹阿爹,你快过来!阿娘想坐起来,你快扶她起来!”
没办法,她力气太小扶不动她娘,还得靠她爹扶人。
只不过萧望舒的性子,注定她这场算盘又空打了一场。
只见她爹刚弯下腰,她娘就别过脸,眉眼冷淡地说:“别碰孤。”
她爹也是好脾气,脸上笑容未变,半路改道,俯下身捡起扇子,然后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下来。
长孙蛮喉头噎住,眼里带着明显的不安。她知道两个人不和,也知道寄希望于他们和好,还不如相敬如宾来得实在。可似乎在她娘这里,就算她爹赶过去救了人,也依然讨不到任何好。
萧望舒不知何时背过身去。
长孙蛮踌躇几步,细细问道:“阿娘,你要睡了吗?”
她娘一时间没搭话。长孙蛮很是失落,她耷拉下小眉毛,转脸戳了戳她爹的大腿。
长孙无妄挑眉,“这不能怪我。”
长孙蛮急得头冒热汗,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小声说:“你不要这么大声,阿娘在睡觉。你这样会吵到她的!”
她爹举起手,万般无奈地点头,嘴里比着口型:“那我出去?”
小姑娘咬唇看了看两人,点头。
厢门被推开,冷风瞬间灌进来。
长孙蛮瑟缩了下脖子,听到她娘乍然开了口:“你要给阿蛮什么,我管不着。但不要把别人送你的东西,拿给我的女儿。”
男人顿步,回眸侧身。
萧望舒撑着壁角起来,纤细皓白的十指绷得青白。她眼里再也不似平日冷淡,清凌剪瞳中,带着毫不掩饰地厌恶。满肩乌发滑落,寒风掠过,顿时吹得四散飞扬。
萧望舒冷冷道:“她嫌脏。”
长孙无妄手上一推,厢门合拢。他眯眼睨着萧望舒,笑意不复,惟有眉眼里的慵懒一如既往。细细看去,他眼里正凝着若有所思地疑惑。
长孙蛮握紧手,心中疑窦丛生。
……
自从那夜不欢而散,这两天她爹娘都没见过面。萧望舒在马车里静养,长孙无妄在外面跟死士们待在一处。
长孙蛮坐在火堆前,撑着下巴猫猫叹气。
她仔细想来想去,都没想明白她娘到底是因为什么动怒。唯一的症结点,就是问清楚这把扇子是怎么来的。
可她爹贵人多忘事。
百忙之中得闲的男人摇摇头,好笑地捏捏她脸,道:“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怎么记得住。再说了,你娘估计就是疑心病犯了。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瞎操心我俩的事。”
长孙蛮气鼓鼓道:“我娘心情不好,养病就养不好。她就生了我一个,我不操心她谁操心?”
长孙无妄慢悠悠点头,“你说得对。你娘要再生一个,估计累得她够呛。”
后知后觉听出来她爹刚开了一波嘲讽,长孙蛮拍开他的手,生气道:“你不说,我自己去问!”
她爹乐了:“我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怎么来的,你还要去问谁?”
“我去问何叔!他要是不知道,我,我就去问王叔。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去问我娘!”
“哦。”她爹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然后双手一抬,枕在脑后,懒洋洋倚在树旁。
他看戏般催促道:“去吧去吧。”
长孙蛮握拳悲愤。
她大步冲过去,一把拦住正指挥人打粥的何错。
“郡主?”何错捧着碗,没反应过来。
长孙蛮踮起脚,小手扒拉他饭碗,硬是活生生给夺了过来。
“……郡主,这粥刚熬好,还热着呢。”
长孙蛮抱着空碗,点头:“我知道。”
何错瞅了眼要见底的锅,委婉再说:“天气冷,再等一会儿就凉了。现在合该趁热吃。”
“吃太烫了对胃不好。何叔,你年纪大了,更要注意保养。”长孙蛮一本正经劝道。
今年才满二十八、正值身强力壮的何叔原地石化。
“……。”
旁边观望的死士们一个个握紧了拳头,死命憋住笑。
不知道谁没忍住,扑哧笑个正着,惹得统领怒目回看,咬牙切齿。再瞟眼空底的锅,恨不得一剑抽出来,砍了这群吃不饱的兔崽子。
长孙蛮也看到锅空了,她拉住何错的手,小声说道:“你别生气,咱们去一边儿吃好吃的。”
何错眼睛一亮,连忙俯身抱起她,顺带把自己的碗顺过来。
他挪挪手,谦虚道:“属下怎么可能生气,郡主看错了。”
小姑娘乖乖点头,扬手指了指另一处角落。那里隐蔽在马匹和行囊之后,除了树上盯梢的死士,甚少有人来这儿。
何错脸色复杂,他提醒长孙蛮:“郡主,那里牲畜多,味道不太好闻。”
长孙蛮的眼睛睁得黑白分明,她坦然挥手道:“我知道啊。咱们就去哪儿!”
一心只想吃口饭的何统领忍住心塞,慢吞吞挪了过去。
期间长孙蛮还皱起眉,一个劲儿催促:“走快点走快点。”
等到了地方,何错脸色发绿,长孙蛮捂住鼻子,小心翼翼绕过地上几坨不明物体,招手让何错靠过来。
何错没了脾气,蹲过去把手上的碗倒扣起来,盖在膝上。
他算是看明白,小郡主就没打算吃东西。
果不其然,长孙蛮开口问道:“何叔,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不能骗我,必须老实交代。”她想了一下,立马补充道:“我爹知道我来问你,你不用担心。”
何错没精打采地应声:“郡主问话,属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长孙蛮信心倍增。
她放下手,扒住何错臂膀,两眼亮晶晶:“那我爹那把扇子怎么来的?你一直跟着他,一定知道!”
何错挠头,这不正好处在知识盲区了吗。
他琢磨两下,诚实摇摇脑袋里的水:“属下不记得了。”
长孙蛮怒:“你不是一直跟着我爹,号称从不离身!”
何错摊手犯难:“扇子这些装饰用的小玩意儿,搁一年都记不住,谁还能记这么多年啊!”
“你就是故意的!你都没仔细想想!”
“行行行,在想了在想了。”
何错揪着头发,开始冥思苦想。长孙蛮立在跟前,屏气凝神,生怕自己喘个大气把他思绪打断了。
又过了一会儿,何错抬起头,长孙蛮惊喜扑来。
还没问话,他自己就开了口:“不行,真想不起来。”
长孙蛮捶胸痛心道:“那你就说说我爹什么时候拿到的那张砑金宣!”
“郡主?”何错讶异,没想到她连这个也知道了。
不过,这么一提醒,他脑子里倒真模模糊糊记起了点东西。
“我记得砑金宣是在正午拿到手的。那会儿死士来得急,我也不敢耽误,就直接拿给君侯了。那时节的时令…似乎是在仲夏。”
长孙蛮耐着性子,轻轻引导问:“那当时我爹在干什么?”
何错皱紧眉,仔细循着回忆:“君侯,君侯正站着。他好似很开心,还让我去买芙蓉酥……等等,我想起来了。”
长孙蛮呼吸凝滞。
何错抬眼看着她,认真问道:“郡主,你是不是想知道这把扇子怎么来的?”
听话听到一半,长孙蛮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愣愣应道:“是,是啊。你接着说说,我爹让你去买芙蓉酥之后呢?”
何错犹疑道:“这是另一件事,与扇子的来历无关。我只是想起来,这把扇子是我从君侯库房里翻出来的。”
长孙蛮实话实话:“我没听明白,你展开说说。”
“简单来说,君侯那会儿急着用扇子。我想着库房里肯定存的有,就去翻了一通。然后就翻了这把出来。如果真要知道它怎么来的,还得去找当年的入库记录。”
“……真这么简单?”
何错点头:“还真就这么简单。”
“那入库记录你拿来,我看看。”
何错又一次摊手,无奈道:“入库记录自然在幽州府里。我们随君侯来一次长安,路遥辛苦,怎么可能会带这些没用的东西过来。不过,郡主如果实在想知道,等回了幽州,属下派人去取来便是。”
长孙蛮没话说了。她直觉这事儿她娘铁定知道,但更明白,萧望舒绝不会告诉她这些往事。
她叹口气,转眼另起一话,问:“你之前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何错犹犹豫豫,“郡主还是不知道的好。”
“……你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觉得我不知道就能好吗?”
何错还是为难。长孙蛮见状也不多废话,探出魔爪扒拉他的碗。直唬得何错连忙护住膝头,叠声道:“说说说,属下这就说!”
长孙蛮拍拍手,寻了个干净的树根,小屁股一抬,稳稳坐在上面,洗耳恭听。
何错苦着脸,捧碗蹲在一旁,“其实这事说来说去,还是跟那张砑金宣有关。那时天热,长公主又怀有身孕,君侯担心寒冰伤身,想亲自打扇。长公主贪凉,君侯磨了许久,才着人把冰盆移出去。所以我刚把扇子翻出来,就准备按吩咐去买芙蓉酥。谁料君侯话还没说完呢,死士就把砑金宣递上来了。”
他瞅了瞅长孙蛮,“也赶巧了,那会儿长公主的婢女出来寻人,君侯顺手就把砑金宣合在扇子里。久而久之,也就拿习惯了。这么多年来,君侯常常带着这把扇子,不是因为它有多重要,而是因为里面藏着那张砑金宣。”
长孙蛮眨巴两下眼睛,终于反应过来这件事的始末了。
所以从最初开始,她爹娘也有一段恩爱时光。
只不过一切都断在了成宗手上。内宫里递来的那张砑金宣,毫不掩盖萧家对幽州长孙氏的轻蔑。
她爹气得破罐子破摔,冷眼看她娘还要怎么演。而她娘…长孙蛮想起那夜马车里的对话,摇头沉思。或许在这更早之前,她爹娘就产生了更深的隔阂。
成宗送信,只不过是将那些深埋地底的东西提早挖出来了。
“郡主?”长孙蛮抬眼。
何错面有菜色,“咱们回去吧。真的顶不住了,好饿。”
“……。”
能问的都问清楚,长孙蛮也不磨蹭,任由何错牵起她的手。
只是——
“长孙时!你干什么!”
两人步子齐齐一顿,继而相视一眼,何错眼疾手快要拉着小姑娘离开,长孙蛮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后扑腾。
何错咬牙,低声劝道:“郡主,咱不能学人听壁脚。”
长孙蛮张牙舞爪:“学什么学,我打小就干这事!”
何错被她噎得哑口无言,心思一松,小姑娘就跑到树根那儿躲着。
他抹把脸,咯吱窝夹着木碗,认命地蹲下来。
……
长孙蛮蹲在灌木丛里,借着交相掩映的枯枝败叶,瞄眼朝不远处打望,正好看见躺在地上的王野。
而她爹正闲庭漫步地左右走着,似乎在观赏周围景致。
很明显,这是她爹动手打晕的。
长孙无妄手握枯枝,慢条斯理地折去细桠,“我能干什么。自然是来看看长公主听到什么风声。行路艰难,我可不想半路上又杀出什么乱子。”
萧望舒冷眼:“你不愿生乱,正好孤也不愿,如此分道扬镳,最好不过。王野奉孤命令整队离开,燕侯就不要横加阻拦了。”
“不阻拦?”长孙无昂垂手,那截枯枝点在王野脖子上,他笑道:“是,我当然不阻拦。不过长公主向来谋略过人,我为求安稳,不想无辜受伏,这总能行吧。”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逆鳞。萧望舒凌厉盯他,“比不得你们长孙氏奸佞狂悖之徒,阳奉阴违,欺上瞒下,何其用心险恶。”
长孙无妄笑容一顿,眼眸渐冷,道:“我已经说得很明确了,他的死,与我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
突如其来地一声厉喝,惊得长孙蛮抖抖身子,她连忙躲在树后面,稳住狂跳不止的心脏。
何错目露担忧,他拉住长孙蛮,小声道:“走吧,这些事您听不得。”
长孙蛮推开他,一把抱住树根,就是不肯离去。她努努嘴,示意何错蹲回去。
等再看去时,她娘已经侧过了身,面容也恢复了平静。
萧望舒闭眼:“你们长孙氏,永远都不配提阿衡。”
长孙无妄眼眸暗沉,他紧盯那道纤细高挑的背影,良久,蓦然出声:“成亲前,你也曾来问过我,他的死是怎么回事。我那日便说,我不知情。”
萧望舒握紧手,指甲绷得青白,依然控制不住剧烈颤抖的身体。她只能咬住唇,死死闭紧眼,不让酸涩滚落,暴露人前。
“沙场凶险,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为抵御匈奴,战死在并州边疆,无人能料。”他顿了会儿,然后说:“你那时对我说,你明白了。我以为,你是真的选择相信我。”
萧望舒深吸口气,平静地扯了扯嘴角,泄出一声讽笑:“并州之战,捷报频传,匈奴十二部狼狈窜逃。阿衡纵横沙场,从无一败。偏偏幽州援兵一至,最后一战就被十二部埋伏,腹背受敌几经生死。所有人都活着,惟独阿衡死了,玄衡军几乎全军覆没。信你?我若信你,那些数万英魂如何安息?!”
她声音嘶哑,显然怒极。
长孙无妄低眼,松开手,那柄枯枝落在地上。他缓缓说道:“我一直以为,就算我们走到陌路,年少时的那场亲事都还有过真心。可现在看来,你从未相信过我。成亲如此,孩子亦是如此。”
他轻轻笑了两声,抬眸问她:“你就那么信任成宗,信任你的父亲吗?”
这句话跨越了七年,直到今日,他才说出了口。
但不仅仅是因为成宗。
萧望舒回身看他,唇角笑意讽刺,“那你就那么相信长孙家吗?”
男人目光一紧。她却留下这句话,抬步欲离。
长孙无妄眯着眼,陡然笑了,笑意刺骨冰寒:“那萧复呢。丹阳带兵接掌京畿,卫尉府与冀州部曲闻风而动,这么大的动静,你的那位好陛下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萧望舒,傅誉叛的是谁,其实你早就心知肚明,何必再自欺欺人。”
听了大半天,中途她娘还情绪激动,长孙蛮差点蹭起身进去搅局。好歹是被何错死拽硬拉地给拖住了。她气得不行,只能抠着老树皮,没一会儿就听得满头问号。
长孙蛮着实没想到,她爹娘之间还有这么深的渊源。
萧复是陛下,这她知道。可她爹娘口中说的阿衡是何方神圣。先生课业上说到军史,也没提过什么玄衡军呀!
长孙蛮挠挠脑袋,目光瞟向一旁蹲着的何错。他也算她爹娘的见证人了,说不定还知道这事儿。
她扯了扯何错的衣袖,小声问道:“阿衡……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