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妥起见,长孙蛮不由分说地挥退众人。眼见小姑娘气得双眼圆瞪,死士们面面相觑一眼,顿时歇下了重提旧话的心思,依令退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干净,门窗俱都掩好,长孙蛮才顺了口气,琢磨着待会儿再想些乐子来逗逗亲娘。结果她一抬头,发现公主娘面色并没有丝毫改变。
说直白一点,她娘现在仍在出神。
“……。”这不对劲。
长孙蛮倒吸口凉气,结合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她很难不怀疑萧望舒的失态是与之有关。这可别是被她爹反复打击得精神恍惚了吧。
“阿娘,阿娘——”
萧望舒动了动眼珠,低头看见闺女满脸担忧,她不自觉脱口问道:“怎么了?”
长孙蛮顺从地揽住她脖子,小下巴往桌案处一点,努了努嘴:“天冷,再不吃就要凉了。凉了对胃不好,阿娘快吃饭。”
小女儿的心思一览无遗。厢房里堆满了炭火,热气涌在空中,打散了稀薄的冷气。厨房里送来的饭食还很滚烫,就算再等上一刻钟,也不会凉的。
萧望舒收敛心神,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贴了贴闺女粉嫩的脸颊,道:“是,阿娘这就去吃。”
她眼睛里浮现出温柔的笑意,长孙蛮松口气,极为乖顺地滑下她膝头,由着萧望舒牵手过去。
估计是照顾到一会儿秦互要进来医治,担心药性相冲,今晚的膳食很清淡。这可就苦了长孙蛮,她虽然脾胃不好,但上辈子就无辣不欢,到这辈子依然改不了这个口味。长安公主府里有春娘看顾着,她的舌头收敛不少,却还是忍不住让小厨房里的佳肴蘸点儿豆酱。
现在,摆在长孙蛮面前的是:蒸乳鸽蒸鳜鱼蒸鹿茸,再并上分不清种类的青菜若干碟。
……苍了天了!
长孙蛮苦着脸,捧碗的手微微颤抖。她盯着乳鸽汤里起起伏伏的药参,嘴巴里能淡出鸟来。
萧望舒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平日饮食清淡,早就习惯了这些味道。只是现下胃口不佳,本来是打算陪闺女进食,结果等了半天,长孙蛮迟迟没有动筷。
“怎么不吃了,是饭菜不合口味吗?”说着,萧望舒舀了小半碗鸽子汤放在一旁晾晾。
长孙蛮深知自己挑食的毛病最惹她娘动气,连忙摇摇头端正姿势,一筷子夹了坨肥美鱼肉。
平日里吃食均是有人照顾,比如春娘会提前把鱼刺挑好,长孙蛮只需要饭来张口。她显然没有意识到夹一块鱼肉有什么不对。
萧望舒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把她的碗拿过来,另一只悬在浮空的手漂亮葱白,指间夹着竹箸,看样子是打算亲自剔鱼刺。
长孙蛮托了托腮,眼巴巴瞅着她娘不甚熟悉的动作,小声又像是不经意地,问了句憋了许久的话:“章太医是跟傅誉一样背叛了阿娘吗?”
筷子一滞,萧望舒没有答话。长孙蛮贼心不死,她娘没吭声训斥就代表还有机会。她摸了摸温凉的鼻尖,小心瞅着她娘,瓮声瓮气地下了结论:“他们都被陛下收买了,现在是陛下的人。”
萧望舒颇为讶异地盯了她一眼,“你从何得知的?”
长孙蛮老实巴交:“猜的。”
“……猜得不错。”
萧望舒难得有了笑意。她摸摸小姑娘的脸,接着一边挑刺,一边缓缓说道:“你打小就不喜欢同人争抢,大家都喜欢的东西,你却觉得是场麻烦。平就殿里惯喜欢小打小闹,一遇上出风头的事你又恨不得躲得远远地。说来我还一度担心你不争不抢的性子会吃大亏,不过……”
她停下话,轻轻点了点长孙蛮的鼻头,摇头轻笑:“不过这段时日以来,我想我是多虑了。你远比我想象中更敏慧。及时洞察傅誉反叛一事,就做得很好。”
她娘这是在提京郊密林被围堵一事。长孙蛮又摸摸鼻尖,虽然吧这事儿确实有她功劳,直接避免公主府与幽州两拨人马同傅誉恶战,减少了不必要的损失,但她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实在受不起她娘这么戳心窝子的夸奖。
不过顺杆上爬向来是长孙蛮的看家本领。她得了夸奖,自然要趁热打铁,连忙再问道:“阿娘,你会同意秦先生医治吗?”
小姑娘声音里难掩紧张与忐忑。即使被她掩饰的很好,但知女莫若母,萧望舒眼皮一抬,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后者就缩了缩脖子,小嘴微瘪。
这般委屈情态若在往日,是铁定动摇不了严母长公主的心。坏就坏在萧望舒才受一番打击,现下情绪不稳,她一瞬间就有些悔意。
萧望舒叹口气,夹杂着些许无人得知的亏欠,轻缓说道:“秦互是神医葛玄晏的弟子,医术不凡,他如果愿意医治我,我自当接受。可良禽择木而栖,他现在是幽州门客,公主府与他们利益相悖,我无法轻易把刀柄交付敌手。”
“可他、他是神医的弟子,他一定能治好你!”
“天下有很多医术高超的人,徐州也有从蜀中来的医士,他们也能治好我。”
“万一治不好呢?”长孙蛮眼圈有些发红,“秦先生都要探脉三次,更何况其他人?我,我也中了毒,阿爹他一定不会……”
她娘很快就打消了她天真的念头:“浮露寺里你爹要是能心软,也不会让你舍身入局。”
长孙蛮明显感觉到自己脑门突突地疼。
这就是作孽啊!什么叫不作死就不会死,说的就是她爹这个火葬场典型。
还救什么救,毁灭吧,她累了。直接把骨灰扬了完事儿。
她吸了口气,不解问道:“阿爹已经说了那么多都得不到信任……那阿娘还信任陛下?”
萧望舒把碗推回她面前,慢条斯理擦着手。桌案上晾着的鸽子汤正好,她垂眼喝了一口,道:“这是两回事,不能一概而论。就算不再信任萧复,也丝毫不能证明你爹的清白。”
长孙蛮:……?我不理解。
最后这句话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听懂。她娘身上的毒又不是她爹干得好事,需要什么清白?
满心疑惑的长孙蛮终于安静下来。她埋头往嘴里塞着鱼肉,并没有发现公主娘突然蹙起眉尖,仪容良好的坐姿也晃了晃。
……
长孙蛮是被一阵鸟鸣声给吵醒的。
她下意识翻过身,撅起屁股蛋,又往里侧拱了拱,企图再睡一会儿……等等,睡?!
长孙蛮猛地一下睁开眼,她拥着被子翻坐起身,顶着一头杂乱无章的毛发,迷茫复迷茫地打量四周,再重新启动宕机的大脑。
她要是记得没错,上一秒她还在跟公主娘吃饭,怎么下一秒就天亮躺床上了。
长孙蛮深深怀疑自己喝了假酒断片了。
好在自我动手能力不算太差,长孙蛮除了纠结了小半会儿头发怎么捋顺,一番操作后断然放弃这项伟大工程。她趿着小绣鞋,脖子上胡乱围了圈毛领,顶着一头鸡窝就往门外跑去。
刚一开门,长孙蛮霎时被怪石嶙峋的雪色庭院给惊在原地。她像是做梦般使劲揉了揉眼睛,一边往屋内瞅了瞅,一边环视周围萧萧雪景。
不是,她要是记得没错,房门外是一条客栈长廊吧……
“郡主。”
长孙蛮扭头,看见何错那张糟心的木头脸,“……。”
成了,不用怀疑了。她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了。
“这是在哪儿?”
“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洛阳别院,这里到处都是我们的人。”
长孙蛮打了个冷颤,牙齿在嘴里疯狂打架。她抖着声音,略怀一丝希望,问:“我阿娘是跟我一样美美地睡了一觉?”
何错沉思了小半会儿。然后迟疑两声:“应该是……吧。”
长孙蛮盯着他,目露怀疑。
何错摊手,“长公主的性子您最清楚。不过不用担心,君侯正在那里。”
长孙蛮抹了把脸,就是她爹在她才担心好吗!能想出下药晕人的招数,可见她爹是对她娘没什么耐心了。
她娘心思重,可一山更比一山高,她爹一颗玲珑心正事不干,全拿来研究怎么跟她娘见招拆招了——事先就摆明了饭后医治,直接把萧望舒的视线转移到提防秦互身上,结果她爹真正出手的却是将将摆上桌案的饭食。
这还怎么玩?!她爹算计了一次浮露寺就让她娘盖棺定论不安好心,现在直接把人药倒了……
长孙蛮欲哭无泪,牙齿抖得更厉害了。何错见状抱起她,想带她回屋,“昨夜下了大雪,郡主先回屋换身衣服,等会儿天放晴了,属下来陪您堆雪人。”
长孙蛮摇头:“我不回屋,我要去找我阿娘。”
何错委婉提醒道:“君侯在那儿。”
长孙蛮瞪圆了眼,像只张牙舞爪的奶猫。她叉着腰,气势汹汹地责问道:“我也要找我爹!刚好,两个人都在,省得我多跑一趟了。”
“……您还是就在这里堆雪人吧。”说罢,他抱着小姑娘侧过身,长臂一勾,从檐角上折下一块坚硬如铁的冰棱。
长孙蛮嫌弃脸,极力往后仰着脖子,拒绝道:“是堆雪人,不是堆冰块……不对,是去找我爹!我才不要跟你堆冰块。”
何错很有些受伤。作为一个死士,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冰棱很锋利,是一个很不错的杀人武器。当然,这玩意比他手中的刀要慢上不少。
不过作为忠诚的属下,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职业操守,绝不放人。
长孙蛮无奈,她往外指了指,道:“你看天这么冷,是不是很适合热炕头嗑瓜子呀。你放我过去,你就能……”
“属下就能雪天里吃断头饭了。”
长孙蛮噎了噎。她气得不行,脱口而出道:“药人这事到底是谁想出的馊主意!”
何错一板一眼地回道:“君侯足智多谋,深有远见……”
“……我没有问你,我只是在发表感慨。”长孙蛮深呼吸,打断了某位滔滔不绝的爹吹。
事已至此,她只能先妥协:“我爹是怎么打算的?”
木头人何错重出江湖。
长孙蛮忍了忍,好脾气的换了种问法:“我爹为什么要给我娘下药?”
何错深表欣慰地看了她一眼,“君侯做事,自有他的一番考量。”
“……你别逼我揍你。”
长孙蛮冷下脸时,其实跟她的亲娘很像,只是眉眼更肖似长孙无妄。
何错也不糊涂,他想了想,为难的勉强开口道:“幽州与公主府交手多年,盘根错节的恩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除。非常时期,君侯不想再多生事端……郡主,长公主对长孙家的恨意,从来都不是因为别人。”
到这会儿,长孙蛮猛然想起昨夜她娘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爹无法自证清白——
他们之间的裂缝,起于成宗十二年的那场战役。那一战,玄衡军覆没,萧望舒母族一朝族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