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燕侯,何错腾地一下站起身,再也顾及不了长孙蛮。
他一把提起身侧的刀,神色凝重问道:“出发时不是备齐一应药物了?怎么还会缺百年参!”
死士苦着脸:“幽州那会儿确实备了一盒子,原想着路上不会出什么大碍,就算是郡主用也足够了。可谁想到冯远这个老糊涂对着药方乱开,那晚就用了不少大补之药……”
合着这么一算计,还是冯远的罪过。
何错黑沉着脸,低喝道:“赶紧调十五人快马入内城,分散洛阳各药铺去寻百年参。动作小心,勿要引起官兵警觉。”
“是!”
死士领了命迅速退下。何错握紧手,拔腿就要往外跑。结果刚一出门,他顿住脚,转身看向身后那个小尾巴。
“……郡主。”
“你看我干啥,赶紧走啊。”
何错抿唇,“不行,东院那边乱糟糟的,您现在不能过去,我无法……”
长孙蛮不耐地摆摆手,扯着他袍角就往外挪,“行了行了,你有在这里跟我啰嗦的功夫,还不如赶紧麻溜带我去东院。再说了,现在乱糟糟的,你把我一个人放在这里你能安心吗?”
这说的是实话。何错沉默一下,不再多做思考,躬身抱起她大步而行。
不得不说死士的脚程真的很快。长孙蛮就沉思打盹儿的功夫,就被何错抱到东院门口,那里乌泱泱站了一堆人,其中一个老头儿气得两腮飘红,抖着手怒呼道:“糊涂!糊涂!秦互呢?!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他不好好为君侯效力,反倒跑去看顾那个萧氏女……”
有死士瞄见何错,连忙小跑过来道:“统领,是老家主手下的老人……我们没法拦着。”
何错才不管什么老不老人,他眼里向来只有燕侯。面对这种情况,他不假思索地回了句:“拦不住?等会儿下去自己领罚。”
死士不敢说话。下一秒,何错手上使劲,拇指抵开刀鞘。森冷锵鸣声响在风中,熙攘人声顿时消停下来。
老头儿自然也看见了抱着小姑娘的何错。他继续红着脸训斥道:“君侯糊涂,你也不拦着!我们长孙家眼看着就要香火无继——”他的声音戛然止住脖间冰冷的刀锋上。
“……你,你?!”老头儿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
何错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冷声吩咐众人散去,然后才侧目说道:“郡主在此,岂容尔等放肆!”
老头儿憋了半天脸色又青又白,活像上辈子长孙蛮看过的川剧变脸。她没忍住扑哧一笑,又惹得那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君侯还在里面躺着,郡主怎么笑得出来!”
好吧,确实是她表情管理太过失败,长孙蛮是个尊老爱幼的三好学生,她觉得自己可以虚心接受长辈的指点。只是……这里到处都是幽州死士,她娘还是一个光杆司令,明显一看就是她爹的主场,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她爹会出什么事诶。
长孙蛮这般想着,结果跟着何错在东院里绕来绕去,过了小半会儿才到一处僻静长廊。她疑惑地四处打量着,发现根本就没有动静。
“我爹……?”
“嘘。”何错小声道:“秦先生正在替长公主医治,郡主小声些,不可喧哗惊动。”
说着,他停在一处房门前,轻轻推开,“君侯在这间屋子里歇息。”
长孙蛮经过老头儿一指点,情绪酝酿得十足,再加上乍闻她娘也在这里,小姑娘更有些激动。她蹬蹬几步跑进内室,原本以为会看到她爹在床上气若游丝,结果——
谁能告诉她这位临窗下棋的男人是谁?!
长孙蛮感觉自己遭受了欺骗,就连何错也有些错愕:“君侯?”
这人不舒服怎么还对着窗缝吹冷风。
长孙无妄抬起脸,许是没反应过来长孙蛮也跟着过来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迟钝地笑着说:“你怎么跑出来了?”
完全没有打算提他自个儿把人关在屋子里不让过来的事。
长孙蛮凑近些,神情忽然一愣。
她眼里茫然,抬起小手摸了摸他脸,“阿爹你……受伤了?”
屋子里没有燃灯,全靠窗棂缝隙里洒落的天光。男人脸色苍白,眉宇里也露出几丝疲惫,完全没有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更重要的是,长孙蛮清楚感觉到她爹的脸很烫,就像在发烧一样。
“是什么时候弄伤的?难道是,是阿娘的人……”
长孙无妄摇头,安抚住有些无措的闺女:“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着凉了。这几日天寒,你夜里不要踢被子,不然会跟爹一样难受。”
这句话说出口连小孩儿也哄不住。她爹这体格一看就是能手撕敌人的奇葩,怎么可能区区一个天寒就能打倒的。
长孙蛮有些生气,她知道自己现下是问不出什么,遂心思一转,扑在她爹背上磨人:“我要见我娘,阿爹,我已经三天没见到阿娘了。”
长孙无妄少见地咳嗽两声,他的手臂仍虚虚环着小姑娘,嘴里却断然拒绝道:“不行。一会儿我让何错送你回去,乖乖待在屋里。等过几天再见你娘。”
长孙蛮这回是真气得不行。她一跺脚,眼圈有些发红,委屈控诉道:“我打小就没离开过阿娘!我就想见见她!阿娘一定也很想我,阿爹怎么可以拦着做坏人!”
“……。”长孙无妄一时语噎。
老实说,长孙蛮长至如今的一切生活他基本没有发言权。他常年待在幽州,从来没有陪伴着她长大,小姑娘生气也是情有可原。
长孙无妄得承认,他的确不是一个好父亲。
……
长孙蛮无比感慨,一定是这辈子咸鱼属性点得太满,她天生就比别人更会吃软饭——无论是在她娘还是她爹那里,长孙蛮的撒娇绝技所向披靡。
所以当她见到胡床上坐着的公主娘时,长孙蛮几乎想要眼泪汪汪的说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讲道理,她真不是妈宝女,实在是她爹娘待一起一言不合就发疯,她生怕打个幌子的功夫这俩人就同归于尽了。
长孙蛮仔仔细细端视她娘,打算好好确认一下有没有出什么意外。结果越看越不对劲,她那张小脸儿慢慢皱成一个包子。
她娘这脸色……怎么看起来红光满面啥事没有?!
萧望舒不免失笑:“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长孙蛮慢吞吞挪过去,埋头缩进她怀里,满鼻子都是浓郁不散的药香味儿。她皱起小眉毛,闷闷问道:“阿娘这几日是在喝药吗?”
萧望舒正摩挲闺女背的手一顿,她不动声色地问了句:“阿蛮的药按时喝了吗?”
“……?”
长孙蛮抬起头,眼睛里有显而易见地困惑与茫然。
但很快,她就猛然反应过来——估计是亲爹拿她做幌子,撒了个弥天大谎,来哄住她这个生性多疑的公主娘治病。
长孙蛮觉得为时不晚,自己还能补救一二。
她趴在萧望舒腿上,眨巴眨巴大眼睛,万分诚恳地点点头:“喝了喝了,每天三大碗,从早到晚一次不……”
最后一个“落”字卡在长孙蛮喉咙里。在萧望舒的注视下,长孙蛮迅速向严母势力低头,停住了嘴。
萧望舒脸上的笑意停缓下来。
长孙无妄说的试药,结果在阿蛮这里根本无从考察。他如果想杀了她,直接动手会比下药来得利索许多。可他大费周章地困住她,无非是想同冀州刺史王岳一样,将她圈禁入幽州,凭借她的名号号令诸雄。即使事实是……她的身体确实比以前通泰不少。
只一瞬,萧望舒心思千回百转。她眼里的情绪从最初薄怒,逐渐转变为惊疑不定——她居然无法猜透长孙无妄到底想做什么。
长孙蛮正伏低做小,她小心翼翼觑着她娘脸色,心里一合计:她爹受伤的事还是不要说给她娘听了。
虽然此举可能会给她娘疯狂叠加buff,但她爹也不是吃素的,保不准这位枭雄心一横,他们一家三口全都玩完,一夜直通大结局。
……
也不知道萧望舒后来又想了什么,长孙蛮老实巴交坐在小胡床上,由着她娘摆弄头发。
“……嘶,疼疼疼!……嗳!轻点儿,轻……”
两眼泪汪汪的长孙蛮: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她就该听她爹的,安安分分回屋待着,也不会被她娘拎过来梳头。正如此刻,长孙蛮已经感觉不到头发的存在,她可以想象出自己被生生拉成吊梢眼的脸。
长孙蛮面无表情地捧起铜镜。
“啪!”她连忙扣在案上。
萧望舒摆正镜子,微笑道:“不好看吗?我记得长安城里的小姑娘都喜欢这个款式。”
……您老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吧。
长孙蛮继续臭着脸,她对着镜子拨了拨垂在耳旁的银链子,发现下面还缀着一个极为别致的银鸟儿,约莫只有她指头大小,不注意还真不会看到。
长孙蛮有些好奇:“这是什么?是阿娘的发饰吗?”
她娘充耳不闻问话,只是笑眯眯问道:“喜欢吗?”
“喜欢。”她点点头。
“喜欢就好,那这几天梳头我都给你别上去。阿蛮戴什么都好看。”
大概是最后一句话取悦了小姑娘。长孙蛮眯起眼睛,甚是自豪的挺挺胸脯,小手一挥决定原谅她娘早已过时的审美。
但答应太快,第二天长孙蛮就后悔了。她又哭唧唧坐在小胡床上,感受到她娘用尽全身力气来为她梳头。然后,长孙蛮扶着紧绷的眼角眉梢,注视着镜子里的丑小鸭,麻痹自己要学会无动于衷。
一连四天,天天如此。最后连她爹也在出发之前特意瞄了一眼这丑到极致的发型。
是的,在洛阳别院的第八天,他们终于要从洛阳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