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来得极快。几乎是瞬间之事,蹲下的萧望舒就被行人撞歪了身子,一手狠狠磨在粗砺石头地上,白纱瞬间染血。
“阿蛮!——”她来不及拉住小姑娘的手,下一秒被人迅速卷入怀中。
长孙无妄的气息干燥如旧,锐利的眼眸第一时间在人群中锁住了长孙蛮。他声音微沉,吩咐那两名死士:“去把郡主带回来。”
得令的两人赶忙行动,一边盯着长孙蛮的动向冲入人群,一边心里不住的嘀咕:
不就擦破点皮至于那么紧张么,再晚点估计口子都长好了。女人就是麻烦,他们君侯一个大好男儿,怎么老是分不清媳妇和孩子到底谁更重要!萧氏女行迹劣劣,长孙家本就子嗣艰难,更别说人还不愿意当你媳妇……
当然,这些话除了死士们心知肚明,谁也不敢吱声。没看到冯远这老头子被君侯拖到林子里一刀结果了吗。
萧望舒被拉起身,同样也看到了不远处的长孙蛮。她心下微松,平复住波动的情绪。
正好身后是家医馆,长孙无妄揽着她,眼一垂,道:“进去包扎。”
“不必。”她抿抿嘴角,欲挣脱开他的怀抱。幕纱凌乱,歪歪戴在她头上。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人前仪态端严的长公主殿下。
许是这般模样逗乐了他。
长孙无妄笑了笑,抬手帮她扶正幕笠,一手撩开白纱,露出她萧疏清绝的眉眼。
他低下头,另一只手伸进来,为她别过凌乱须发。
萧望舒没有避开,她立在那儿,神色无澜,似乎任何一个人都可为她做整理仪容之事,也似乎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离心多年的丈夫,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侍人。
男人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顿。他笑意变淡,重提旧话:“夫人快进去包扎吧。出行不易,莫要再耽误阿蛮今日之乐。”
萧望舒这次未再拒绝。她轻而易举地离开他的怀抱,举步朝医馆走去。
只转过身的一刹,身后的人突兀问了一句:“那日听阿蛮提起,你从不看上元节的花灯。今日怎么想起来看了?”
萧望舒步子一停。她静了会儿,声音淡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时过境迁,没有永恒不变的事。譬如我今日愿赏花灯,你又何知我明日不愿再看一眼。”
似是意有所指,她侧过脸,清瞳倒映着万家灯火,平静睨向他,“放心,总不会还与你有关。”
长孙无妄立在阶下,脸上再不见一丝笑痕。
……
长孙蛮心里有事,玩闹的心思也淡了许多。当再见到她爹娘时,小姑娘抱住萧望舒,说什么也不再逛逛了。几人思量着方才变故恐是吓着她了,也没多劝,当即打道回府。
是夜,伺候人梳洗的婢女纷纷退下,长孙蛮窝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
萧望舒坐在鸾镜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镜子旁摆着三枚铜币,外加一个褐色纸包,里面装得正是长孙蛮’孝敬’的糖。
“阿娘……”
“嗯?”她娘应了一声,手中的梳子不急不缓。
长孙蛮舔舔唇,小声问道:“今天有一个人,说我戴的那只银鸟儿……”
“阿蛮。”
长孙蛮停住话,看见她娘放下梳子,走过来坐在床边。她有些不安的爬起身,缩进萧望舒泛凉的怀里。
“阿娘。”长孙蛮眼里带着显而易见地困惑,“阿爹对我们很好,比陛下还要好。为什么要……”
烛火昏幽,帘幔下青影疏落,遮掩住萧望舒的脸。她拍着小姑娘的背,像幼年时一般轻轻安哄着:“天很晚了,阿蛮如果想知道,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长孙蛮固执摇头:“阿娘,我不明白。”
她娘沉默了会儿,在小姑娘不安的目光中接着说道:“皇帝固然不再可信,可谁都无法否认幽州逐鹿之心。公主府与之厮杀多年,早已容不下对方,我若去幽州,影响的不仅仅是公主府,更是十三州互为掣肘的四地诸侯。”
“那如果阿爹没有……”
“没有如果。好了,快睡吧。”
萧望舒不愿再谈下去,长孙蛮只得作罢。她太清楚她娘糊弄人的本事——刚刚那席话跟平日里的官腔没有区别。
萧望舒照顾她睡下,拉了拉一旁的被子:“不会等太久,再过几天就好了。”
长孙蛮哪里不明白她言下之意。
挑夫递过来的三枚铜板,估计就是告诉她娘三日后行动。
她心里郁郁,想起今夜她爹不算高兴的平淡脸色,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一路走来,俩人从最初互相拼杀到如今表面和平,他们之间的关系莫测难料,长孙蛮都不知道这到底是算好还是算坏。
接下来的时日里,长孙蛮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思艰难度日。
前日,秦互先是开了个药方子,说调理她体内的胎毒,直唬得长孙蛮一愣一愣。
好在秦先生喜欢实事求是,当即连番表示她体内毒性微弱,吃几副药排排毒就好了。长孙蛮心下宽慰,一抬头却看见公主娘怔了一下。
之后两天夜里,她娘摸着那包糖,垂着眼不知想些什么。
而终于来到第三日的黄昏,长孙蛮却在这一天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爹娘的关系或许算不上好,但绝对算得上缓和不少。
至少这一次,她娘没有选择痛下杀手。
彼时她爹正在她娘这儿,看长孙蛮喝药。然后过了一会儿,她娘烹好了茶,放了一杯在旁边,没说是给谁的,也没说谁不能喝。她爹等了片刻,接着,眼也不眨的喝了下去。
“啪嗒”一声,茶杯滚在绒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长孙蛮惊得连忙扑过去,“阿、阿爹……”她发出一声低呼。
凑得极尽,她看见男人半阖住的眼眶,乌黑的眼珠昏沉无光,却依旧颤了颤,想要努力看清那方走来的萧望舒。
长孙蛮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萧望舒牵起她的手,门外传来几声异动。
闺女跟个木头桩子杵在那儿,动也不动,她只得有些无奈地安抚道:“只是一些迷药,你爹身子骨好,再不走这药效可要过了。”
房门被人打开,迅速涌进来不少人。他们一见萧望舒,纷纷跪下行礼。领头的一人长孙蛮识得,正是那夜贩糖的挑夫孟旭。
不同于那夜憨厚,孟旭脸上的煞气难以遮掩,“殿下,请随属下速速离去,以防幽州后援反扑。”
高平这里的住处不比洛阳,相随死士不多,仅有几个侍奉左右。何错带其余人在另一处歇脚,故而她娘能把迷药下得神不知鬼不觉。
长孙蛮抹抹眼泪花,还没来得及再抱抱她爹,就被孟旭抱起来迅速往外奔去。
院外停着十几匹快马,孟旭将她安稳放在自己马上。马儿刨着蹄子,马背上的长孙蛮也缓过神来了。
她扭头去寻她娘,却见萧望舒十分利落的翻身上马,寒风中眉眼飒沓。
孟旭问:“殿下可要回徐州?”
“不,往西去……林将军现在何处?”
孟旭立时想起前几日传回的战报,“自半月前战事突起,林将军带兵从凉州出发,现今正在朔方。”
萧望舒拉紧缰绳,马腹上依稀得见修长匀称的腿。她举目望向天边雁徊,低喝道:“去朔方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