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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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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元月,寒冷的天便慢慢回暖。

众人轻装驶过高平县,一路向西北出发,经西河郡,终至朔方郡漠北前线。

孟旭等人来得急,没有何错他们准备精心,一路上颠簸艰难,等到了地方,长孙蛮再也忍不住溜下马,脸如菜色。

漠北天寒,虽然天气回转没再下雪了,可往日积压的雪色依然未褪。现在正值午后,冬阳正好,日光落满了枯枝,一阵轻风吹下树雪,打着小旋儿落在众人肩头。

包括她家不见疲色的公主娘。

长孙蛮就奇了怪了,她娘一介金枝玉叶,怎么能文能武什么都会,搞得就跟随时要上战场似的。

萧望舒之前身体不好,这些事儿还没特别注意。结果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在深刻理解爹娘的优秀后,长孙蛮觉得躺平吃软饭是一种能正确认知自我的美德。

长孙蛮深信不疑:萧望舒这一身毫不逊色的武艺,应该是传承自她的母族司家。

孟旭虽然看着糙老爷们,但心细如尘。他早就注意到长孙蛮脸色不佳,一待行程停下,立马支使一旁的人去远处茶摊买些热汤来。等人回来后,他先去问了问萧望舒,后者却无意饮用,正拉着一摞厚重的牛皮轴翻阅。

孟旭不做打扰,小心洗净行囊中的杯具。他又担心太烫,遂只斟了一点递给长孙蛮:“郡主,这是刚买来的三九茶,正热乎着,您喝一点暖暖身子。”

长孙蛮好奇凑近一看,鼻子里闻着的香甜气味告诉她,这玩意儿跟前世的奶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她眼睛一亮,捧着杯杯,问:“这是从哪儿买来的!”

“就在前方茶摊。边塞之地,这种外族流通的吃食也常见,郡主若喜欢,等我们到了都尉府,属下再给您买来吃。”

长孙蛮小口小口啄着奶茶,抬眼瞄了会儿那头马背上的亲娘,压低声音问孟旭:“我们为什么要去朔方呀?”

孟旭耐心照顾她,想也不想回道:“因为林将军在那儿。”

“……阿娘跟林、林滢她爹关系很好?”她咬着杯沿,眼珠的黑溜溜被热气熏淡了一半。

这话让长居并州暗线的探子统领意识到了什么不妥。他咳嗽两声,准备组织语言掰正小姑娘跑偏的思路,却被一阵马鸣声惊得站起身。

长孙蛮被他护在身后,听到有几匹快马倏然临近。

再然后,散坐周围歇整的并州密探寂寂无声。她听到有人开口说话了,声音很清,似是一阵冰玉锵击。

“等在这里多久了?”

“没多久,也就一会儿。”公主娘话里是从未有过的随和,诸如信任一个至亲之人。

长孙蛮心里好奇,她扒拉着孟旭腰带,小心翼翼露出小脑袋,一双眼睛提溜一圈,很快便看见那方马背上高大俊美的……男人。

不怪长孙蛮有一瞬间的不确定,实在是这个男人长得貌若好女,精致得不成样子。要不是看见他一马平川的胸膛,以及他脖子上的喉结,长孙蛮很难不相信这是一位容貌昳丽的胡姬——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极为出色的容貌是因为流淌着胡人血统。

拜这辈子时代所赐,长孙蛮从没接触过电子产品,裸眼视力直逼5.2。即使隔得有些距离,她依然能清楚看见他眼眶里的琥珀色眼眸。头发也不是中原人的模样,而是微卷的浅褐色。他肤色很白,比她爹长孙无妄还要白上几分。

长孙蛮当即哽住了。

实难相信,这位异域风情的美人将军就是林滢她爹。

这人也是个常年不着家的奇葩,鲜少回长安的几次都是只为皇帝述职,当天说完翌日就走,没有多余停留。这几年不但没怎么在众人面前出现,长孙蛮也从没在公主府见过他,这都无甚奇怪。

只是奇就奇在……林滢这脸圆面软的,怎么没有遗传她爹一丝丝异域之美。

那方还在进行阔别已久的老友会。

她娘显然不满足于此,很快问起了政务:“前线现在怎么样了?”

“还行,秦骇是个猛将,你不必太担心。”他眼眸里没有多余情绪,“昨夜朝廷派来的援军也到了,现下正跟秦骇在姑衍山刺探敌军军情,估计明日便会返回。”

秦骇正是驻守朔方三都尉府的大将。自司家落败,司氏手里的朔并势力便一分为二,并州重归刺史毕显之手,朔方则因为深入匈奴腹地,几郡郡守各有利益难以辖制,不得已设立三都尉府镇守此处。

听到朝廷来人,萧望舒收紧手中缰绳,问:“派来的是谁?”

林冰羽看出她在想什么,摇头道:“熟人。魏家老二魏骁。”

再说什么,长孙蛮就没来得及听了。

风里不知道刮起了什么,不仅迷了她的眼睛,还惹得她喷嚏连连。长孙蛮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皱着鼻子,甚至心思里还不停琢磨着——怎么魏山扶他二叔也跑来凑热闹了。

前面说过魏家军功彪炳,上一代这份荣誉是落在老爷子魏太尉肩上,等到了他儿子这辈,老大魏崇是个算计人的老狐狸,老三天天窝少府里浑水摸鱼。

也就老二魏骁懂事挑起了大梁,时任骠骑将军,底下管着数量不少的中央军,有事没事就要往外地跑,一会儿去南边打打蛮人,一会儿去西边攘攘犬戎。

可以说,四地诸侯迟迟没有叛乱,除了是有“敌不动我不动”的因素存在,还有魏家逢家这批不可小觑的军阀势力。

话说回来,一想到魏山扶,长孙蛮心里好一番歉疚。她这回当得鸽子精也够久的,还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正想着,长孙蛮感觉有人靠近,抬头瞅见林滢她爹那张放大无数倍的俊脸。

她眯瞪着眼睛,小鼻子皱了又皱,迷惑模样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怜爱。

林冰羽蹲下身,热乎乎的大手摸了摸她的脸。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眼底浮动着莫名情绪,那两颗剔透瞳孔也像有了生气的琉璃珠。

他动了动唇:“你……就是阿蛮。”

长孙蛮想起那日在西九客栈的逢燮,怎么是个人见到她都会问这句话。但她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好孩子一般不会让气氛尴尬。

她好脾气地点点头,理所当然应道:“我叫长孙蛮。”

开玩笑,这个时候不宣誓一下她爹的存在,她就准备过段时日真跟林滢当姐妹花吧。

林冰羽果然顿了一下。他站起身,又摸摸她的脑袋。长孙蛮费力仰起脖子,背着光线,她看不清他的脸。

“你跟你娘很像,跟……也很像。”他这话说得很轻。

长孙蛮微微张大嘴,她本能去看不远处的萧望舒,却看见马背上的女人正望着这边。风有些大,树梢上的积雪吹在空中,萧望舒在阳光下缄默,恍惚有一瞬,看着她的目光有化不开的哀愁。

……

他们乔装成从凉州赶来的林家亲信,跟在林冰羽身边顺利进入战线驻扎的军营。

天色渐晚,明日一早还要重新拟出个落脚章程,免得军营里其他势力猜疑。长孙蛮被孟旭抱在怀中,幸得披风厚实,她又生得弱小,有林冰羽这个门神开路,还真没什么人多留意几分。萧望舒换了一身灰扑扑的长袍,跟在后面低头迅速进入营帐。

帐里暖和,长孙蛮眼皮子来回打架,等好不容易瞄见林冰羽要走了,她才撑不住打起鼾来。

睡了也不知道有多久,长孙蛮是被帐外一阵金哨声吵醒的。迷迷蒙蒙中,萧望舒似乎走过来拍了拍她背,看她似仍在熟睡没有睁眼的意思,才又起身离开。

“许是几里外的斥候传回讯报。这段时间战事胶着,夜里都有些吵闹。”这是……林滢她爹?!

长孙蛮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

他俩似乎才开始面谈。

一阵茶水声响,林冰羽问起白天没有说尽的话:“长安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些你不用管。”萧望舒推给他一杯茶,“你现在只需要守好凉州,不要再让边防大乱。既然魏骁来了,朔方这边的事你就交给他吧。”

“暂时丢下政务也好。我看你身子好了许多,这次居然能骑马了……”他的脸隐在热气下,有片刻温情,“你的射御从小不好,阿衡总是会悄悄来宫里教你……皇后娘娘不喜女子舞枪弄棒,每每气得不行,总说是阿衡把你带坏了。”

阿衡……又是阿衡。长孙蛮揪着小被子,脑子里的关系图不断刷新。看来林家这位以悍勇著称的凉州将军,也跟司青衡关系不浅。兖州大将逢燮是司青衡世兄,不知道这位林冰羽又是什么存在。

萧望舒沉默起来,不再说话了。

林冰羽继续说道:“丹阳那边你不用忧心。林家还剩了几只老鼠……当年因为我母亲是鲜卑族人,他们不服老家主遗命,欺我少时无所依靠,想推那几个废物掌军。等这次战事一毕,我会立刻赶回长安清缴家臣。”

萧望舒摇头,“我并不忧心丹阳,你也不必急。长安的事……我已经有了盘算。我这次来,一是嘱咐你守好凉州,再一个就是这次匈奴突袭,实在是有些蹊跷。我折算了来往信件的时间,发现匈奴聚兵攻城的时机,是算准了长安京畿剧变。”

空气静默,帐外有人巡逻,火光将士兵的影子拉得极长,像夜里张牙舞爪的凶兽。

过了一会儿,林冰羽确认了她心中所想。

他垂下眼睫,“是。司隶部消息传来后,我正带兵援军朔方,无法赶回长安。”似乎陷入沉思,“自那战告捷,匈奴退居姑衍山后,多年不扰边境。这次袭城……是早有预谋。”

长安京畿一事,鲜有人知,就连公主府的探子也被皇帝压住无法动用。逢燮能收到消息赶来,代表林冰羽也能获取情报。只是区别于火中送炭的逢燮,林冰羽困在战前无法动弹。

长孙蛮呼吸有些重。

她已经听出来这俩人对了消息后的结论——地处中原腹地的长安,也有匈奴人的眼睛。或者更直白一点说,有人正在通敌叛国。

这个消息不论是对谁来说,都是一个足够分量的重磅炸弹。更别提这片土地上,还有数万将士浴血御敌,现在无人得知他们的背后是否安全。

沸水噗噗往外冒,浇熄了炉子里的炭火,发出几声呲啦。

林冰羽率先回神,提起了另一个话头:“三年前,我派去匈奴调查的人有一点消息了。”

长孙蛮侧卧在床褥子里,一双眼睛盯着被子上的线头发呆。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个干嘛,不过她娘冷静的声线似乎难掩不稳。

萧望舒问他:“是什么?”

林冰羽从怀里摸出一方丝帕,规规矩矩包得极为严实,打开后露出一个漆黑的物什。

如果长孙蛮能转过身看一眼,她一定能惊讶地发现,这个乌漆嘛黑的东西跟她娘那只银鸟儿没有什么区别,一样栩栩如生,形态别致。除了这东西锈迹斑驳黑痕遍布。

林冰羽动了动唇,“它在一个匈奴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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