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上拼杀声甚至凝滞了一刹。
“长公主……燕侯是说,长安那位嫡长公主?!”
“……我没听错吧,长公主怎么可能会在这儿!”
“咱们这儿也没外人来啊,哪里来的皇亲国戚……”
“等,等等!前段时间咱们营来了军医大人——”
众人的目光顿时一致朝前,看见了一道纤瘦身影。断裂的发带落在地上,那人侧着一张脸,仍是往日一派文弱模样,可偏在这会儿乌发飘扬四散,即使沾着星星点点的尘灰,也难掩萧疏清绝。
有人噎了口唾沫,愣愣道:“长、长公主……是长公主殿下!”
此话一出,无数人为之沸腾。
帝王之家金尊玉贵的嫡长公主,不远万里来到朔方边境,甚至还在前几日良策频出,与他们这群刀尖舔血的人共同进退——主君如此厚望,他们如何还能轻易负之!
短短几息间,朔方城墙上士气大振。
无数士兵握紧枪槊,他们嘶声呐喊,驱策自己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迎击云梯上源源不断的敌人。
匈奴人禁不住生了惧意。他们朝后观望,模样犹疑不定,直把郅支王气得怒喝:“攻!给本王进攻!就算是两败俱伤,本王今日也要捉下——她!”
他猿臂高举,狰狞的脸上凶光毕露,“本王要活捉她!谁能拿下她,本王重重有赏!黄金、爵位、美人,我虚连题郅支绝不食言!”
一呼百应,不怕死的匈奴人蜂拥而上。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幽州大军也迅猛攻来,郅支挥退左右,翻身骑上宝马,道:“拦在这里!伊斜单于和草原会永远记住你们的流血!”
他手持大刀,狠狠一夹马腹,命令等待多时的骑兵直冲城门:“把攻城锤推过来,撞城门!”
随着这一声令下,被幽州军队惊得人心惶惶的匈奴人再次化为锋利长矛。震天嘶喊中,一架载着千斤柱的木轮车,被无数人簇拥着穿越重重防线,狠狠撞向朔方城墙。
“嘭——!嘭——!”
匈奴人双眼血红。
压在其后的幽州雄师步步紧逼,郅支王命令已下,除了攻破城门,他们别无生路!
……
大军开拔前,幽州悍将薛周殷十分不赞同自家君侯一系列行为,俗称“昏了头”。
对此,一路上亲随左右、眼睁睁看了几回“昏了头”的何错好心劝诫道:“少说多做,莫管闲事。”
“你就任他糊涂?”
“不然呢。”何错无声努努嘴,提醒薛周殷小声些,房门后君侯正在药浴。
薛周殷冷哼一声,“就该换我上长安。看我不直接砍了萧……”
“周殷。”房间里传来男人唤话。
何错朝他摇头,两人对视一眼,俱轻轻叹了口气。
公主府留在并州的密探消失了个干净,稍微一动脑子都能猜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望舒若要回徐州,无论如何绕路,路途必经冀、青、兖、豫四州之一,几日来幽州埋伏在这些州郡的探子密报纷呈,甚至连司隶部那边儿也动用了不少人马,结果却无一丝一毫的公主府痕迹。
很明显,萧望舒并没有选择回到徐州,或是前往司隶部长安。
薛周殷领命从幽州带兵奔袭,本以为是自家君侯想开了准备磨拳嚯嚯,没想到……去了趟长安又变得半死不活。
等临近朔方城时,薛周殷突然被人唤住,他略微茫然,看向自己的主君燕侯。
“当年你随老头子出征并州,我曾问过司家一事。如今我且再问一次,司青衡战死瀚海,跟幽州有没有关系。”
薛周殷不假思索,斩钉截铁道:“绝无半点关系。司青衡冒进行军,踪迹难寻,若不是后来遇上逢家的人,由他们带路,我们幽州军队根本无法在瀚海中找到战场。更何况那时玄衡军已无一人生还。”
“逢家?你之前从未提过。”他目光如鹰。
即使是悍勇之将,也忍不住流下一滴冷汗。
“司逢两家交好已久,逢家又对皇帝愚忠愚孝,末将认为逢家……应该不会为我幽州清白作证呈堂。故而、故而那会儿懒得提一提。”
边疆上冷风呼啸,吹得军帜猎猎作响,薛周殷看着他眼一垂,笑意冰凉,策马往前奔去。
无人窥见男人眼底汹涌暗潮。
……
长孙蛮觉得现在是劝说的好时机。
她拖着魏山扶下来,先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再一巴掌呼在小郎君背上。直把魏狗拍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长孙蛮!你你你谋杀……”
“行了行了,不就一巴掌吗?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磨叽什么呀。”
刚怼完魏狗,长孙蛮转头朝孟旭甜甜一笑,早忘了自己脸哭得跟花猫似的。
她拉拉孟旭的衣袖,道:“我跟魏山扶在这里好着呢。我阿爹来了,你们不快去保护阿娘吗?”
实话实说,这句话很有说服力。
孟旭显而易见地纠结了一秒,然后义正言辞拒绝她:“不行,殿下有令……”
这可把长孙蛮气得不轻。
她一把跳起来,活像只火烧屁股的小兔子。
“拜托!我阿爹打仗那么厉害,有他在,我还能有什么危险呢?现在更危险的是我阿娘!她虽然身体比以前康健了不少,可从昨夜杀到现在,久经沙场的将军尚且吃不消,何况我阿娘还是一个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你们怎么就不想想她快没有力气御敌了!!”
孟旭脸色犹疑。
魏山扶顺了口长气,道:“郅支王正在撞城门,幽州军队被匈奴人拦着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这儿,城门将破已是必然——郅支不惜代价也要疯狂进攻,就是因为长公主。你应该清楚,这个时候谁最危险。”
他刚说完,就听得一阵巨大的“嘭”声。魏山扶脸色一紧,连忙爬上沙袋,看见城门口鱼贯而入的匈奴人。
“不好!城门破!”他扭过头,急声说道:“快去保护长公主!”
不待再说,孟旭早已带两人冲出闸楼,剩下长孙蛮同其余部下面面一愣。
长孙蛮反应过来,她拉了一个人出来,对其他人说道:“就留他下来。你们快出去保护阿娘!”
“可是郡主……”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长孙蛮挺挺腰,拿捏住上位者的气势,小手一挥:“没有可是!我现在命令你们立刻出去!去保护好长公主!”
部下终于领命出去。
长孙蛮又爬上沙袋,不同于上次她拽裤腿,这次魏山扶学聪明了,他伸手把长孙蛮捞了上来。
然后……两个人亲眼目睹孟旭等人刚至箭楼,就被攻上城墙的敌军纠缠。郅支带人冲进主楼,手里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左右士兵皆被他砍伤无数。
转瞬之间,他便杀到萧望舒跟前。
长孙蛮瞳孔一缩,“阿娘!”
她呼吸急促,魏山扶连连说道:“别急别急,你爹、你看那儿,那儿不是你爹来了嘛。”
他往下一指,原野上人群汹涌,却被生生杀开一条道路——玄甲铁蹄伴着纷飞刀光,所经之处血肉横飞,这股所向披靡的势头,从远处遥遥抵来,逼近城门。
那是幽州的先锋军!
长孙蛮抓紧袖口,一眼不错的死盯着先锋军领头之人。他身披玄铠,披膊上兽口吞肩,一把乌金长刀泛着冷光,手起刀落,还冒着热气的鲜血飞速蹿向浮空。
而萧望舒……
郅支的金刀太猛,守在萧望舒身边的将士皆不敌他,不是伤残就是毙命。
魏山扶看着这边,皱起眉毛:“不行,孟旭怎么还没有过去。你娘打不过郅支。”
这个结论来得太突然。
男主光环尚在,一想到前几次他料想的事都如约而至,长孙蛮咬牙恨道:“乌鸦嘴,你别说话了!”
魏山扶也反应过来。他连忙捂住嘴示意自己不会再说,可老天爷做事雷厉风行——
郅支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神经,竟然徒手想要摸一摸萧望舒的脸。
这可把她娘给惹怒了,手中长剑凌空狠狠一劈,直接稳稳当当斩了郅支两根手指头。
郅支痛得大叫,他怒不可遏,大刀向萧望舒的头上砍去。萧望舒手疾眼快,执剑一挡。
哪料金刀刚猛,一下把她手中长剑劈成两半。
萧望舒垂下发麻的手,虎口慢慢渗出鲜血。她往后退了几步,目光警惕。
这般受惊之态却惹得郅支更加兴奋。
郅支暂时忘却了断指之痛,步步紧逼欺上。他狰狞大笑,扬起大刀,道:“中原的长公主,哈哈哈,你是属于我郅支——啊!!”
剧痛迫使他的眼睛一瞬间爬满红丝。
郅支仓惶看向地上断臂,他后知后觉地想要捂住伤口,这才惊惧发现自己两肩都成了血窟窿,正滋啦滋啦往外飙血。
他倒在地上,像虫子一样不断抽搐,身下鲜血积成一滩浓稠小泊。
到这时,他才看见身后……是、是这个男人!
郅支极度恐惧地往后挪去,却依然避不开男人扬下的乌金长刀。温凉日光下,那把长刀停在他脖间,只需要微微一压……
男人俯低身子,眉宇间戾气横生。
他没说什么,只一双眼睛微微抬起,落在不远处萧望舒身上。她长发如瀑,银铠上沾着灰尘与鲜血,如同她现在的脸。
郅支颤抖着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如同一头失控暴戾的孤狼。
长刀游移,他眼一垂,含着微笑,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又轻又缓地说:“不要轻易相信中原皇帝的鬼话。因为……她只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