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蛮趴在窗上,一脸与有荣焉。
看吧,她爹就是杠杠哒。
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跟她身边这位花拳绣腿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回想起衡山那次毕兰因策划的绑架案,魏山扶连一个老媪都没打中。长孙蛮脸色越想越古怪——为什么再过几年后魏狗这厮会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美誉。
“讲真,我爹这刀法练了几年了?啧啧啧,看这一手利落的手起刀落,人头直接落地呀。”
“你当菜市口刽子手啊。还手起刀落……要再给我十年功夫,我一定练得比他还好!”魏狗不屑一顾,嘲讽完一波后就把脑袋偏向别处。
长孙蛮差点气成河豚。
她一屁股撞过去,直把小郎君撞得摇摇晃晃。
魏狗大惊失色,手忙脚乱扒稳了窗棂。
“长孙蛮,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
“啊呸!你天天装得人模狗样父慈子孝,一身花拳绣腿想吓唬谁呢!你有本事来跟你爹打一架啊!”
“……。”魏狗捏紧拳头,磨牙半天憋出一句:“好男不跟女斗。”
长孙蛮哼哼两声,扭过脸又去观察城外形势。
突然间,她使劲眨巴眨巴眼睛,一手薅住魏山扶的衣袖使劲摇道:“看看看看那边!!那儿……那儿是不是有人?”
黄烟铺天盖地,在原野上沸腾。短短说话间,那一道纵横白光急速奔近,烟雾被寒风吹散,渐渐露出白光的身影——白袍丹帜,其间竖立着色泽相异的旗帜,上面有林、魏、朔……
魏山扶眼前一亮。
他低声欢呼道:“是我二叔他们回来了!他们从姑衍山赶回来了!”
……
林冰羽勒马停在草头坡前。
魏骁随之一停。他往后探头看看秦骇的殿后大军,浓眉拧成疙瘩:“停啥啊。前面幽州兄弟都打起来了,咱们不上赶着吃口热乎的……”
林冰羽的眼睛始终落在城墙之上。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温度:“他来了。你想喝热汤都没戏。”
“……。”糙汉子魏骁一噎。
他循着林冰羽目光往上一瞧,终于打量出什么不对劲来。
魏骁兴奋得一拍大腿:“嘿!这不老燕嘛!他怎么亲自过来了?我还以为是薛周殷那心黑的带兵过来救咱们……等会等会,那人是谁?我……”他表情顿凝,宛如不经意间吞了一只苍蝇,“草。”
林冰羽没有再说话。
只是当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向城墙,披头散发一身银铠的萧望舒侧过脸,他不由地蓦然收紧手中缰绳。
遥遥之距,那张脸与记忆中的人不断重合。
他想,如果当年再早一日赶去并州,结果会不会不同——他不会跪倒在万军尸骸前,更不会从此不见司青衡。
司青衡的死讯传来时,他不相信,萧望舒也不相信。他们派出无数人马追寻蛛丝马迹,从最初的长孙氏结亲,埋伏并州六郡暗棋,牵连甚广到逐杀洛阳刘氏……直至成宗宾天,那封血迹斑驳的卫国公手书轰然压塌了希望,以及他们迄今为止的强自镇静。
——“幽州阵前失信,其心不臣。将士倦倦之忠,无过有功,此战实我司震督察逆党不力,累及三军。今有愧陛下,未平河山,独望陛下留心逆党,我儿青衡北定边疆,天下属臣尽忠萧室,复归盛世太平。”
这封信终结了萧望舒所有的疑心,她拥萧复即位,弹压四地诸侯。而他也几近疯魔般与萧望舒合谋尚丹阳为妻,终年镇守凉州,只为保全内忧外患的萧氏皇权。
似乎这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司青衡也会同她父亲一样,了无遗憾。
林冰羽垂下眼,策马冲进前方厮杀的士兵。无数刀光剑影里,恍惚窥见一张洒脱不羁的脸。
那时他还是林家受人轻贱的异族子,萧望舒还没有遇见长孙无妄,司青衡提来卫国公埋在树根下的女儿红,一掌拍开泥封。
“我呀。我没什么梦想。”她喝了一口酒,语调慢悠悠,“玄玄不是想太平嘛,那就……萧氏永昌,天下太平。”
……
郅支躺在地上已无生息。
长孙无妄直起身,乌金长刀仍刺在郅支眉间。激飞的血珠挂在他眼尾,顺着鬓角,一滴一滴,从雪白颔尖垂落。
他眼一掀,毫不避讳地与萧望舒对视,左眼那截湿透的鸦羽滴下一颗血珠。
长孙无妄散漫笑道:“过来。”
面对这样杀气肆虐的男人,萧望舒本能地转过视线。
她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城墙之下,在看见三军回防时,连日来紧绷的心防悄然松懈。幸好林家去姑衍山后没有再出什么意外。
也就是在这时,长孙无妄再度开口了。
他声音低哑,带着几分耐人寻味:“你的人追到瀚海,却没有带回那个马贩。很不巧,他被我带走了……想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瀚海,销金窟——
那个手握司青衡之物的匈奴人!?
萧望舒猛然看他。
他却低下眉眼,分毫不掩未曾退却的暴戾,低低笑起来:“你抱我一下就能知道。”
朔方城墙下厮杀震天,烟尘滚滚,呐喊拼搏的将士浴血杀敌,这些一度将萧望舒拉回尘封已久的记忆。
北地狂风席卷,黑烟缭绕。
男人站在燃烧殆尽的烽火前,身侧那把乌金长刀仍滋滋冒血。她努力扼守住发颤的双手,清楚看见他薄薄的嘴唇开合,无声吐露出三个字。
——女、儿、身。
几乎是一瞬间,萧望舒的长发飞扬在黄沙中。
她跑过来,死死地、不遗余力地抱住他。
与此同时,男人眉宇中的戾气烟消云散——他终于确信。
拥有白蹄乌的人天下不知凡几,若单论这点就认定塔努尔的特别之处,未免太过草率。能同幽州探子一样多年后还在查访司家一事的,除了公主府再无他人。他太清楚萧望舒的性子,塔努尔身上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
果不其然,塔努尔说出之前被掳走时,被人拿走了一串项链,一个漆黑斑驳的银鸟。几番描述下来,竟然同萧望舒送给长孙蛮的发饰几近一样。
塔努尔说,这是那个中原女人送给他的礼物之一,她唤它玄。
之前并州探子如何能里应外合的迷局困扰他多日,在这会儿也悄然解开。
天下无人不知,司家少帅十三岁上阵御敌,初创玄衡军之意,只为成为嫡公主萧望舒的亲兵。一玄一衡,是为玄衡之军。
这一刻,萧望舒的顺从屈服,将一切不敢轻言的猜测止在唇舌。
长孙无妄怔住眼。
他略微茫然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拍一拍怀中颤抖的人,却停在一寸之距,无法再进。
他终是缓缓垂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