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里,萧望舒的话像不成曲调的乐章。她声音颤抖:“见到她了……他见过她……”
“是。”男人轻轻应道。
粗重的呼吸声停缓,萧望舒搂在他肩上的手臂不断收紧。
长孙无妄眯起眼。距离萧望舒第一次这样紧紧拥抱他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那是一个华灯初上的长安,平就殿外的榕树积雪成云,他站在树下抱起她,那盏兔子灯挂在树梢。这是萧望舒平生为数不多的僭越,只为翻出一道不算矮的宫墙。他们穿过长安的大街小巷,览遍上元花灯会。那会儿,他对她说,心甚慕之。
萧望舒多年不看长安花灯节,长孙无妄并不意外。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猜疑,有幽州,有成宗,有司青衡之死,也有玄衡军数万人命。七年来权利相争,无数次人马搏杀,有时就连长孙无妄也无法确定,幽州是不是真的置身之外。
直至并州探子传回有关毕显的情报——毕兰因死在逢燮追逐之下,毕显在府上怒不可遏,吐血大骂逢家薄情寡义、断交同盟。
这个消息让长孙无妄惊讶。毕显是天下人皆知的幽州家臣,而他作为主君,竟无法判断毕显何时与逢家有了牵扯。
司青衡冒进领军致使兵败,朝臣口诛笔伐,一度弹压武将数年:林氏不得不尚公主以归天子亲兵;即使是有门生无数的魏太尉在,魏家军监察使无数,魏骁连年奔走在外,远离中央政权。而逢家……司氏一朝覆灭,逢家被成宗调出长安,打着保皇忠君的名义常年驻守兖州。
对此,长孙无妄从来没有去深思。如同世人眼中所见司逢两家三代世交,早已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分彼此。
来朔方的路上,他因费思不解种种线索,再次开口确认当年之事。
薛周殷却说,玄衡军冒进瀚海无人知其所踪,除了逢家。
很显然,从未对逢家产生怀疑、却恨极了幽州的萧望舒并不知情这一点。
现在,萧望舒亲自证实塔努尔带来的消息。
司青衡手握重军,虽忠于萧望舒一人,浴血边疆上阵杀敌,却在多年后成了无人敢提的存在。萧望舒作为局内人看不明白,长孙无妄却深谙成宗本性。
无论这场仗的结果如何,司青衡以女子之身执掌大权,已然触犯了一个帝王的威严。
长孙无妄心中困扰多日的迷局终于破开。那些无法理顺的蛛丝马迹,勉强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真相——
当年卫国公病死并州、司青衡战败、玄衡军覆没瀚海……到最后夫妻离心,幽州与公主府不死不休,似乎都与忠君纯臣之称的逢家脱不了干系。
这时,长孙无妄再次伸出手,沾着干涸血迹,轻轻碰了碰她散乱如云的头发。
“他说了什么?”萧望舒哑声。
“在这之前,我想知道成宗给你说了什么。”
她突然打了个寒战。身子一摆,似连神智也清醒了。紧攥衣肩的双手顿时松开,萧望舒本能地后退一步。
男人没有再做迟疑。
他用力抱紧怀中人,几乎想要将她狠狠地嵌入骨血中。
直至死亡毁灭也不分离。
长孙无妄垂着头,颔尖未干的鲜血淌落,一颗一颗,弄花了她白皙颈侧。
血腥味儿浓郁不散,他靠在她耳边,呢喃:“萧复杀你,丹阳逐你,逢燮叛你。京畿大权旁落,公主府势力一落千丈,这些你都不生气。你千方百计从高平逃出来,也只为了去朔方固守边疆。仅仅是因为成宗的话吗?”
“不,成宗还没有这么重的分量。我猜……是因为司家。成宗给你说了什么有关司家的话?”
萧望舒没有作答,她挣扎着身体,银丝软甲磨在他玄铠上。
男人没有分毫动容。他薄薄的嘴唇一张,又说:“你可能都快忘了。你曾对我说过,你从来都不信任你爹。你说皇家无情,说难得真心,说……”
“长孙时!”她终于发出一声怒喝。
长孙无妄却突然笑了,“对,你还叫我阿时。”
他胸腔震颤,脖上喉结尖尖的,有几滴凌乱血珠。
他漫不经心道:“玄玄,你恨一切推波助澜的人。你将幽州视为虎狼,一日不灭,你的恨意也不会息止。你借由萧复登基诛杀了当初落井下石的一干朝臣。你久病不愈日益严重,再没有心思去管萧复想干什么。只要他能坐稳天子之位,不妨碍你荡平四地诸侯……能让你不辜负你舅舅曾对你的教诲。”
不知什么时候,萧望舒停止挣扎。
她哑哑道:“不要再说了。”
可男人并没有听话。他抚着她头发,眼珠幽深:“可你选择来到朔方。这场匈奴突袭来得太巧,巧到距离京畿兵变前后不过两日。你猜到了有人通敌叛国,更猜到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你一力推上皇位的萧复。”
“萧复可以用万俟葵镇住公主府密探,致使消息无法尽快传递至他州。可他对其他人束手无策,譬如远在凉州的林冰羽。用一场战事拖住林家军,刀不血刃,就能解决掉你的后援。”
“孤让你闭嘴!”她命令道。声音急促难耐,似不愿再听。
长孙无妄眼中冰冷,“就为了一个萧氏皇位,你还想替他隐瞒到什么程度?你看,我一说长公主的名讳,郅支就不惜代价也要攻破城门……你猜猜看,你的好陛下为他许下了什么诺言。”
萧望舒抵住他胸膛,冷声:“你是故意的。”
两军对垒,长孙无妄却在众人面前道出她隐瞒多日的秘密。怎么看都不怀好意。
“若不故意为之,我哪里还有呈堂公证,与长公主据理力争。这些年来你疑心了多少事,十三州属臣闻风丧胆,但到萧复头上你压根不愿深思。自长安事变至今有多少时日?你依然不愿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
“事实?”
她冷笑,挣扎撑起身,一双清瞳睨着他,“事实就是长孙氏出尔反尔,并州阵前不从军令,致使主将卫国公司震暴露敌前,身中七支倒刺箭,重伤不治身亡。长孙无妄,这就是事实。你还想再听吗?”
“你如果还想为你们幽州开脱,那我再告诉你。此令乃卫国公司震亲下,你幽州家臣毕显亲传,相距不过一里的主次战场,如何情况才不接军令?!”
男人显而易见地一愣。
这场战事过去太久,当时情形混乱难以言说,其中细枝末节更无法一一辨明。
譬如萧望舒提到的毕显传令一事,据他所知,老爷子和薛周殷从未接到过所谓军令。此战后,从另一战场赶回的司青衡带兵追击,结果大败不还。众军浑浑噩噩回到长安述职,成宗也未多说,只言厚抚三军。故多年来,幽州只知战后司震重伤,竟从不知晓始末因果与他们有关。
城下厮杀已接近尾声,城上主楼除了他俩已无人逗留。
呼吸里都有冲天血气,满地尽是尸骸。
他慢慢松开手,一字一句问:“这就是让你为之义无反顾的成宗遗言?你恨我,到底是因为司青衡,还是你舅舅卫国公。”
这两场战役,幽州都有牵涉。只是不同的是,他多年来查探司青衡一战,却从没想过把目光缓一缓,放在卫国公身上。现在想来,成宗当年朝堂上不欲借此发难幽州,也是为铺下后路。
萧望舒只知卫国公军令,而幽州长孙家只见过瀚海逢家人。他们利益相悖多年,萧望舒又是冷情冷性的孤傲,总不会再坐下来好好交流手上情报——他们分别在两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永远不会触及真相。
“这有区别吗?舅舅是因为长孙氏而死,阿衡也是你们幽州……”
“如果我说,毕显早已叛变。”他盯着她,“还是与逢燮暗中勾结。你信不信?”
萧望舒神情渐敛。她回望他,慢慢地,眉眼中讽意分明。
“谎话拙劣。”她定定吐出四字。
他不急,再道:“瀚海一战,也是逢家人带幽州寻到战场。你知不知道?”
她一瞬凝紧瞳光。
长孙无妄笑起来,眼睫上那层血干透了,红得发暗。
“我说毕显叛变,你不信我。我说逢燮包藏祸心,你也不信。那我再说——”
他声音微扬,突然俯下身,干燥的气息混着血腥味儿,凑到她耳旁。
长孙无妄轻声:“司青衡还活着,你信吗?”
萧望舒瞳孔剧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