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曲水几折,月台重重,再往外是一座小石桥。石桥另一侧春芽吐露,繁花琳琅。间或有几株海棠树开得正好,迎风绽蕊,清香袭人。
雅风说这里名唤海棠园。
长孙蛮心里揣着事,由她牵着往树下走。小径上枝叶横生,不时刮蹭她裙摆。
没一会儿,长孙蛮就停住步子,不肯再走了。
雅风耐心蹲下身,询问:“郡主这是怎么了?”
“我爹从来没去问过扇子的来路吗?”她突然说了一句没来由的话。
雅风一愣。她琢磨两息,才反应过来小姑娘是在重提旧事。
料想屋中发生了一些事,雅风斟酌说道:“君侯有经韬纬略之才,平日里外院事务繁多,甚少过问这些琐事。”
长孙蛮点点头。
看样子跟她爹说得没错。
雅风站起身,又牵起她的手,往前路引去。
“这是什么花?”
“裁玉带。一种最早开的木生芙蓉。”
“那这个呢?”她指着水瓮里一大片绿色浮藻。
雅风盯了一眼,回道:“这叫水流星,是从江南那边特意移植过来的。郡主看那些白色的小花像不像星子?因它生在水中,又如浮萍无定,宛若水中流星,江南士子们就给它取了一个这般文雅的名字。”
长孙蛮动动鼻子,空气里并没有熟悉的海棠气味儿。
她问:“这些不是西府海棠?”
雅风笑道:“自然不是。北地苦寒,西府海棠这种娇花儿是活不下去的。这些海棠树由边境园匠重新培育,色泽娇丽,更耐霜寒。只是失了海棠香艳,长安的贵人们并不喜欢。小郡主不识得也正常。”
“那它有名字吗?”
“有的,就叫北海棠。”
长孙蛮突然垂下头。
西府长安不夜城,天下十三州最集繁华奢美之处,群英愿为之逐鹿,也养出萧望舒这般金尊玉贵的嫡公主。而幽州边陲,却连一株小小的海棠都不能轻易拥有。天堑鸿沟之别,难以逾越。
这一刻,长孙蛮第一次感受到,皇权末年下极度的压抑与疯狂——她爹即使坐拥雄兵百万,天下人无不忌惮,可到底出身不正,不会被世俗所承认。从始至终,幽州军所能得的,不过一句叛臣贼子四字,遗臭千古青史。
那些对司隶部虎视眈眈的四地诸侯,没有一个不被所谓“正统”压住了咽喉。
“郡主想看西府海棠吗?属下记得青州狱鸮园里有一片海棠林,您若是想看,咱们可以去……”
“没,我只是顺口一提。”长孙蛮摇摇头。她主动拉着雅风往前走:“走吧,我想去前面看看。”
路过一株海棠树时,凌空落下两三水珠。
长孙蛮似有所感,抬起头,微微一怔。
雅风也察觉到了什么,她目光陡然凌厉。环顾四周后,径直把目标锁定在一旁的院墙上。
“雅风,把那个取下来。”小姑娘拉了拉她袖子。
海棠树上,彩绳绑着一个物什。有枝叶阻拦,再加上日光,长孙蛮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能瞧见黑乎乎的一团。
雅风抿抿唇,“郡主,此物来历不明,我们还是……”
小姑娘却没有听劝。
她捧起小裙子,就着雅风的手,顺势爬上树旁石头。
角度几经变换,长孙蛮终于瞧清了那是……一只袖弩。
她眼前一亮。指挥雅风赶紧取下来:“快,快取下来。我认得这是什么。”
雅风还有些犹豫,长孙蛮只得道明:“这是魏山扶的东西,我以前见他显摆过。他向来宝贝这个东西,如今挂在这里,定是送给我的!”
雅风依言取下袖弩。
就是不知道魏山扶是怎么把这袖弩挂在海棠树上的。
这柄袖弩通体漆黑,两侧束有牛皮革,大概是调了调位置,长孙蛮绑在手上,发现还挺合适。
她眯起一只眼睛,比比位置。这才发现少了弩箭。
“诶,他怎么没把弩箭也一并拿过来?”
雅风解释道:“可能是怕郡主伤到自己。您没有玩过这些,一不小心极有可能射伤自己。”
长孙蛮松下腕带。她爱不释手捧着袖弩来回翻看,却发现背后隐秘处刻着一个小字。
“这是什么字?”原谅她真的对小篆头疼。
雅风凑近仔细一看,“约莫是个……胥。”
“续?”长孙蛮一脸迷茫。
雅风摇摇头,知道她没听懂,细心说:“是蟹醢的意思。青州不是有一种很有名的蟹胥?就是那个胥。”
长孙蛮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代指蟹膏酱的胥。
正说着,院墙那边传来一阵骚动。
长孙蛮抬起头,正看见小郎君气红了脸,费力攀在墙上。
他束发的青绫垂在额前,交相辉映的还有几片绿叶。
长孙蛮没忍住,扑哧一笑。
她抖着手指他:“你你……你不走正门跑那上面干嘛?”
魏山扶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正门看那么严实,我变成蚊子也飞不进来啊。”
长孙蛮略有迷茫。她看了眼雅风,不知道院门什么时候有人守着。明明刚才她过小石桥的时候,院门也跟往常无异呀。
雅风清咳了一声,插嘴说道:“小郎君不若下来聊?”
“我下来你能保证不把我架走?”
雅风面色无异:“郡主在此,我等怎敢造次。”
魏山扶哼了一声。一个翻身,就骑坐在墙头。
他拍拍手,居高临下地看着长孙蛮,“你今日生辰,我没别的好送,就把这个送给你吧。”
长孙蛮举起袖弩挥了挥,“可我不会用啊。”
“不会可以学。”他摆手,袖子扇落了几片树叶,随口一答,“你爹隔那么远都能破了郅支一箭,教你更是小菜一碟。”
……就知道这狗不安好心。
长孙蛮福至心灵想通了魏山扶为什么送她一把弩箭。
这摆明了想让她也半夜起来练武啊!
“我不学!你赶紧下来,把这东西拿回去。”她仍站在石头上。
今天生辰宴,她梳了两个小圆鬏。红丝绦垂在脸庞,一摇一晃间,金流苏叮呤作响。
长孙蛮说着就要把袖弩往他腿上递。
魏山扶双手一撑,连忙从墙头跃下来。
他急声:“别啊。我都送出去了,你还给我作甚。”
“反正我不学。正好你没给箭,就当……就当我借来看看。喏,现在看完了,你收回去吧。”
魏山扶很是无奈。他从腰后掏来一个小箭袋,连同袖弩一起塞进长孙蛮怀里。
“你那么笨,要是上了箭……”眼瞅她瞪起眼睛,魏山扶停嘴,转过话题:“这是我二叔从南蛮人手里缴来的。又轻便又好使,你拿着防身用。”
“你二叔给你的,你给了我自己怎么办?”
魏山扶枕着双手,不屑道:“我一个男子汉,自有拳脚功夫。要这小玩意儿干嘛。再说了,你今年生辰我也没什么好礼,拿这个做抵,正好。”
长孙蛮狐疑盯了他好几眼,直教小郎君越来越不自在。
最后他挠挠脸,不耐烦说:“你磨叽啥啊磨叽。”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一开口,小姑娘反倒松下心来。
长孙蛮把小箭袋别在腰上。
她手小,袖弩戴不好,雅风见状正要上前帮忙,却有人比她更快。
小孩子都是一日一个模样。海棠树旁的石头不算矮。临着错落日光,魏山扶微微垂头,替她绑带,却将将能与站在石头上的小姑娘齐高。
父母都是不逊常人的好颜色,两人站在一起,难免教人称一句金童玉女。
雅风暗自摇头。可惜……
收整完毕,魏山扶开始指导她如何开出第一箭。
长孙蛮向来不喜欢上课,这次也不例外。
学着学着,她突然问了一句:“那个’胥’是什么意思?”
魏山扶愣了下,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长孙蛮只得再重复一遍。
魏狗却突然结结巴巴两句:“能、能有什么意思。她不是给你解释了……是蟹醢的意思。”
长孙蛮理所当然地应道:“我知道呀。我是想问,为什么你二叔送给你的弩箭上会刻这个字。”
“……”
魏狗忍了忍,低下头小声哔哔。
长孙蛮没听清:“啥?你刚说啥来着?”
“没说啥。”
小郎君立在石头下,伸出手作势抱她,“你赶紧的,我抱你下来。”
“不说清楚不下去。”
魏山扶抬头看她,眼里很是无奈。
他本来也打算要把这个字抹掉,但一想到她不学无术,许是不知深意,遂也就作罢。谁知道长孙蛮是不学无术,但十分精通吃喝玩乐。她认不得’胥’字,却听过青州蟹胥的名号。
其实魏山扶这般举措,已经让长孙蛮猜到一二。
但她仍做无知,强忍着笑意,想诱他亲口承认。
片刻。
魏山扶无奈道:“胥,是我的小字。我幼时喜食蟹醢,我母亲常唤我胥郎。”
“所以,你叫阿胥。”
她站在石头上,眼似弯月,俯着身笑意盈盈。
魏山扶微微一怔。
似是反应过来,他垂下眼,轻笑道:“是。我叫阿胥,你叫阿蛮。”
……
小姑娘一出去,人也走了大半。
院子里寂静下来,流水潺潺,檐角飞鸟轻旋,似做翱翔之势。
萧望舒与长孙无妄坐在案前,一同望向远处光景,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份平静。
这时,天际南雁徘徊,鸣声雍雍。
长孙无妄突然斟酒一杯。
他摩挲杯沿,似无意间问了一句:“你不喜欢魏家那小子?”
昨日雅风从内院过来,说起萧望舒看到俩小孩相处甚密,似是隐有不快。
长孙无妄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有些惊讶。魏氏乃鼎盛军阀,自雍帝始历经四朝,比之林家气焰更盛。按常理来说,魏家愿意亲近公主府,萧望舒应该会很乐意。
萧望舒收回远眺目光。她垂眼,看见他手中那杯微微晃荡的酒。
察觉到她的视线,长孙无妄玩味似的笑了笑。
他眉梢轻挑:“阿蛮虽然出去了,但这游戏应该还作数?”
萧望舒移开眼,看向天边渐行渐远的雁群。
过了会儿,她淡淡开了口:“魏家是把足够锋利的戟。魏山扶小小年纪,已有惊世之才,的确不错。对于公主府来说,他们都很好。”
男人一饮而尽杯中酒。
他放下酒杯,举止慵懒随意,“可他们都不适合阿蛮。”
雁声只余袅袅之音。
萧望舒仍盯着天际一点,目光悠远:“他是老师一手教出来的魏氏嫡长孙,澄思渺虑,颖悟绝伦。再过十年,世间只怕少有人能与之匹敌。”
她顿了顿。再开口,声音轻了许多,像一阵风逝过。
萧望舒轻轻呢喃:“阿蛮……降不住他。”
长孙无妄笑了一声。
谁也不知道他是否听清了最后一句话。若是听清了,又是否想起了什么少年旧事。
萧望舒自知失言。她眼一垂,眉目又恢复了波澜不惊。
男人又倒了一杯酒。
他看着她,手中酒杯越过桌案,看似举杯自饮,又似在为她送酒。
他轻轻慢慢道:“司青衡的下落,你猜出来在哪儿了?”
萧望舒定定看着他。
良久。
她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这便是不回答了。
即使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个结果,并且还亲手斟满送到人门前,长孙无妄的笑意还是一顿。
他知道,当多年前选择回到幽州时,萧望舒就不会再信他了。
男人松开手。
那瓶酒无人再动。
不知过了多久,连天色也慢慢暗下来,黄昏四合,水边飞落几只戏水鸟儿。
长孙无妄兀自倒下一杯酒。
他慢条斯理推给萧望舒,后者看着他,似有不解。
他散漫一笑:“我问了这么多,你不问吗?”
萧望舒并没有接过这杯酒。她似乎连提问的兴趣也没有。
她正过身子,视线落在那几只水鸟。
没过多久,鸟儿也飞走了。
到这时,日薄西山,的确到了宴尽人散的时辰。
至多今夜,毕显便会被王野带回。他们夫妻离心数年,谁也无法判定明日之后,这份维持不久的平静是崩塌是延续。
这一点,她清楚,他也心知肚明。
长孙无妄端起那杯闲置已久的酒。
她站起身,他的声音微微发哑:“你信我吗?”
萧望舒没有回答。
她一步步走下台阶,又一步步涉上月台。
长孙无妄自嘲一笑。
他眼珠未动,紧紧盯着那道背影。眼尾有些热,更有些红。
想极力掩饰住声音颤抖,也崩于开口的一刹。
他扬声道:“萧望舒,你从不信我。”
只这一声,她突然停住了步子。
萧望舒站在圆月高台上,乌发飞扬。
良久,她转过身,一双眼睛隐在水滨雾气,朦朦胧胧。
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并不在这一水一台中。
多年来像隔着万水千山,那般模糊不清,谁也看不透谁。
她慢慢往回走。
男人缓缓收紧手心,却不敢用力。他怕掌中杯碎,亦怕惊醒了这场并不真实的梦。
直至她停在跟前。
萧望舒伸出手。一根一根,扳开他的指头。
“是我为人卑劣,择你为婿。”
“是我精于算计,怀下幽州子息。”
“是我寡恩薄幸,负你又杀你。”
她一字一句道:“是,我不信你。”
没了束缚,那杯酒怦然坠地。
“你说谎。”他盯着她。眼睫微微湿润。
萧望舒同样也在看他。
长孙无妄的眼珠很黑,纯粹如空蒙黑夜,这在不夜之城长安里很少见。少见到年少时的萧望舒一眼愣怔,有意无意地窥伺打量,或作偶遇,或作凑巧,直到司青衡回京后一语道破少女情怀。
“酒洒了。”
萧望舒颤了颤眼。在男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她拎起酒盅,倒满一杯酒。
“酒洒作废。”她又重复道。
长孙无妄瞬间拉住她手臂。
他似不相信,濡湿的眼尾犹带一点红,衬在雪白肌肤上。完全看不出之前戾气横生的杀神模样。
男人轻轻开口:“你……说谎了。”
这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力道,手心抓得极紧。
长孙无妄听懂了她言下之意。
从少年定情成婚,到怀有身孕,再到他欲带她离开长安……萧望舒信过他。
萧望舒低眼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她一口饮尽这杯酒。玉杯倒转,再无他物垂落。
“长孙时,这是最后一次。”
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