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幽州府地牢。
数人穿梭在阴暗地底,其中押解一名赤红袍的中年男子。
他须发凌乱,眼上蒙着厚实黑布,长髯颤抖,嘴里不时发出怒骂:“到底是谁!竟敢私自劫持一州刺史!我乃朝廷亲封命臣,尔等无知狂悖之徒,还不速速为我松绑!”
何错抱剑倚在不远处,等瞧见公主府亲卫把人推搡进去后,他眼风一扫,立时有死士上前锁上地牢。
余下几名亲卫守在一旁。两方势力相见,别扭盯了好几眼,终忍了忍没说话。
王野带人步出地牢。
他低声对何错道:“殿下打算亲审此人。在此之前,谁都不许靠近分毫。”
何错眼皮子一撩,挥手让部下退后。
显然是得了长孙无妄的命令。
他轻哼了一声,不甚在意地吐出两个字:“了解。”
长公主萧望舒疑心深重,她要求无人接近,那就是一只蚊子也不能靠近。不然他家君侯也不会任人逍遥并州,等公主府的人亲去抓回。
按军师许倦的话来说,幽州袖手旁观,便是对公主府最好的交待。
虽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毕显身为并州刺史,到底是天子钦定的地方大臣。幽州就算有再强军力,无诏无谕,出师无名。不能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圈禁一州重臣。
而公主府就不一样了。
多年来,长公主萧望舒权势滔天,把持朝政,弹压四地诸侯,天下属臣谈之色变。可以说天子无实权,公主府的谕令十三州莫敢不从。
幽州能这么轻易答应,王野倒是有些奇怪。他多看了一眼何错,侧身又命两名亲卫留下,守在大门口。
如此谨慎,惹得何错不免冷笑一声。
该不该说不愧是公主府麾下鹰犬。行事做派跟他的主子如出一辙。
何错不做停留,领人去往前院。王野面不改色出了地牢。
……
萧望舒随王野进入地牢。
只她刚进去五六步,大门口阴影处转出几人。
何错低头,朝男人轻声说道:“毕显正在牢中。他被人蒙住了眼睛,看样子这一路并不知道是公主府的人。”
月色清幽,如泉下流动的活水。慢慢地,照见男人雪白的颔尖。
他没有答话,反而抬起头望了一眼空中圆月。
像是在等谁。
不一会儿,有人从廊下走来,脚步声又轻又急。
长孙无妄转过身,脸色暴露在月光下。
“周殷。”他唤道。
那人应道:“君侯,东西已经送到了。”
他眉心有些皱,问:“可还入眼?”
薛周殷露出一个浅笑,柔和了周身煞气。
他看似心情不错,点点头:“小郡主说她很喜欢。她心疼我夜里来送东西,还亲自倒了一杯茶给我喝。”
听闻此言,长孙无妄眉目微松。
他轻慢笑了两声:“喜欢就好。我还在想年年都送此物,她怕是看腻了。”
薛周殷倒有不解:“君侯为何不在白日相送?幸得我脚程快,再晚些郡主就要歇下了。”
何错暗自翻了个白眼。他扯了扯薛周殷衣服,磨着牙低声说:“当着长公主的面送,你还嫌不够乱呐。”
薛周殷总算意识到自家君侯临走前嘱咐东西不能被公主府的人看见。
其实今日看见倒没什么。
毕竟小郡主就在眼前,君侯作为亲爹刻几个闺女模样的小人儿也无可厚非。就算觉得小人儿神态逼真,也可以说是君侯手艺卓绝。
怕就怕在小郡主看腻了,当着长公主的面提一句’年年复此物’——
毕竟谁能想到,多年前放在长安的幽州探子正事不干,每天就琢磨着怎么悄咪咪蹲上公主府府梁,描画小郡主玩乐神态,好送回去给他们不安于养伤的主公宽心。
早些年,能蹲上房梁的机会不多,运回幽州的画轴少之又少。那会儿长孙无妄不单刻小人儿,还雕小老虎、小玉狼。等到了长孙蛮生辰时,那一车车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送入公主府,无人在意几箱子的奇状木石,亦难以发现混在其中活灵活现的襁褓小人儿。
不过打从长孙蛮去平就殿进学后,描画的机会瞬间拔高。甚至有时候’路见不平’,探子们暗中帮衬小郡主打遍平就殿,再无敌手。幽州送来的生辰礼也愈发多样。
那些木石小人儿雕着长孙蛮模样,憨态可掬,惟妙惟肖。或爬树,或摸鱼,或愁眉课业,或伏睡花台。一日是戴着紫鹃花儿,一日是梳着双髫髻,一会儿窝在榻上犯懒赖床,一会儿又踩着小胡床活蹦乱跳。
总而言之,萧望舒要是察觉出这几年被幽州窥伺……那可要老命了。
……
当年幽州探子摸不进公主府,小郡主出生后又吃不进奶。幽州众人急得嘴上燎泡,把门下医士询问了个遍,好歹寻摸出一个土方。
埋伏在太医署的幽州暗棋连忙献上偏方,结果还真管用:小郡主吃得下奶了。
这一茬算是捱过去了。
幽州众人俱松口气,他们主公昏迷不醒生死不明,照此下去,长孙蛮很有可能是长孙家最后一根独苗。
谁想到这口气松了没多久,小郡主夜夜惊梦体弱多病的消息又传了出来。
幽州府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四处求解无门。
幸好这个时候长孙无妄醒了。
他不顾病体,亲去冀州登门求药神医葛玄晏。
葛玄晏厌恶权利之争,尤对萧氏弄权深恶痛绝,曾立誓不出山林。要他搭救郡主之身的长孙蛮,实为难办。好在葛玄晏念两人曾有弈棋之交,松口对弈。
那会儿为问药奔波数日,又逢上倒春寒,长孙无妄愣是一声不吭,在寒潭边与这古怪老头儿弈了五局。
三胜两负,葛玄晏意犹未尽,慢吞吞道出一帖独家秘方。又说小儿先安魂,后强身。他葛玄晏不入世间,所以只给安魂的法子,要让长孙蛮身强体壮,还得他们自己温养。
于是,为了这个安魂方,长孙无妄拼着一口气,冒险回长安。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何错听过不少,但第一次见,还是在这位经验老到的神婆身上。
“贵人若求官,老婆子能通神农殿。贵人若求美姻缘,浮露寺官渡口,姻缘树上挂红绦。敢问贵人念何?”
“去一府邸,安一小儿。”
那瓶安魂方交到她手上。
神婆泰然若素地收入怀中,笑眯眯说:“小儿安魂最是好办,取一贱名压一压。猫儿、狗儿、或为奴,或为婢……”
“蛮。”男人缓缓擦去嘴边的血,轻声道:“就叫阿蛮。”
……
萧望舒坐在玄黑大椅上。
毕显被蒙住眼睛,听见有人进来,他再次破口大骂:“竖子敢尔!我乃并州刺史毕显,无诏无谕,鼠辈岂敢动用私刑?!”
萧望舒没有搭理他。
她只是坐在对面,双眸沉沉,谁也猜不透她现在想些什么。
许久。毕显似乎也骂累了。他停下声儿,喘着粗气。
萧望舒动了动。
她轻轻叩响椅臂。
王野会意,他走上前,沉声问:“八年前并州边疆一战,刺史可还有印象?”
毕显原本还有怨气,乍听此言,他身子突然抖了抖,打了个寒颤。
“你是谁?!”他惊怒道。
“这不重要。刺史只需回答刚才的问题。”
“老夫不知道你要问什么!时间太久,老夫上了年纪,早忘了前尘往事!”
王野回看萧望舒一眼,后者仍轻轻叩着椅臂,没有发声。
看样子毕显还是个硬骨头。
王野想了想,走过来低声朝萧望舒道:“需动刑,您要不……”
萧望舒停下手。
她站起身,淡淡道:“取下蒙带。”
毕显冷哼:“还是个女子……老夫劝你早点收手!私自圈禁朝廷命臣,你该当何罪?!”
眼前黑布被人取下,昏幽的牢底映入眼帘。
毕显微微眯起眼。
过了会儿,他的视线中慢慢走入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形。
随着她愈来愈靠近烛光,自裙摆而上,纷纷从阴影中扯出,直至那张脸显露无疑。
这是——
毕显一瞬瞪大了眼睛。
他“怦”地跪倒在地,颤声:“臣、臣见过长……长公主殿下,愿、愿、”他狠狠咽了口唾沫,伏低了头:“愿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一句问仪,让他说得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可见心里有鬼。
萧望舒伸出手,却没有扶他起身。
而是由王野递上了一把剑。
冰冷的剑尖抬起毕显的脸。
即使在烛火摇影的昏淡中,他依然能窥见她冰冷无度的双眼。
“刺史要显官威,不肯轻易吐露一二。那么,孤来问。”
萧望舒手腕一动,剑尖轻划他颔下,胡须尽断。
她道:“卫国公司震的军令,刺史可还记得?”
只这一声,毕显大骇。
他抖如筛糖,两只手微微抬起,似想拦住这柄不受控制的剑,又似在做辩解。
“殿、殿下!殿下……”剑尖停在他喉软骨上。
毕显再不敢动。
黑暗从四周如潮水般涌来,吞噬掉萧望舒的身形。
毕显只听得她慢条斯理说了一句:“你曾有一个儿子,可惜多年前死在了战场上。你膝下除了一女再无所出。如今毕兰因已死,刺史对这人世无所挂恋,只求一死,孤能理解。”
毕显一顿。
他曾为了长子叛出幽州……这些年,兰因虽然娇惯成性,可……罪不至死啊!
几息间涕泗横流,他哭声道:“殿下!臣有罪,臣……臣知罪啊!”
那柄剑扔在地上。
萧望舒垂下广袖,遮掩住微微发抖的手。
她垂眸问:“卫国公司震之令,是什么?”
时隔多年,毕显的记忆却没有模糊。
他颓唐跪在地上,长髯上沾满草屑,“国公命我传令幽州军……从右翼绕后奇袭,呈包围之势,一举打尽匈奴大军。”
“此令可传?”她再问。
地牢中静了一静。
毕显伛偻着身,痛哭出声,“并……并未。”
“为何不传?”
“因为、因为……”他噎住声。
萧望舒暴喝:“孤问你为何不传?!”
毕显紧紧伏在地上。
他颤声:“国公威震边疆,百姓只知司家,不认长安萧天子。恰战事横起,幽州驰援,陛……先帝遣特使传一计,谓、谓之离间。特使交代,战场之上如遇国公号令幽州,此令……不传。”
司震一死,朔并二州瞬间瓦解。并州重归刺史毕显之手,朔方则建三都尉府。自此朔并兵力四散,再也不会出一个功高震主的司家军。幽州反叛之名,也会牢牢钉在耻辱柱上。
一石三鸟,这的确会是成宗的手笔。
萧望舒背过身,缓缓走了几步。
直到玄黑大椅前,她松开紧握成拳的手,轻轻撑在椅臂上。
不动声色间,掌心的月牙印洇出血珠,一颗一颗,黑木舔舐得饱,颜色愈深。
“特使,是谁?”她问。
毕显粗粗喘息,伏在地上的额头尽是水珠。
谁也分不清那是冷汗是热泪。
他再次重重一磕,黑暗中充血的眼里恨意凛然。
“逢家主将,逢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