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涛涛浪花,无数小船争渡。
其中一艘小船处于中心,形环合之势,被保护得密不透风。
船上立着四人,分别是头头面具人、撑船壮汉、以及俩被抓小孩儿。
早在看得她爹娘身影时,长孙蛮就激动地蹦了好几下。
直惹得船只摇晃,就连面具人之后射发的几支羽箭,也差点儿摸不准中心。
面具人束手,那张娃娃头对向长孙蛮。
后者察觉到一丝凉意,极有眼色地瞬间立定,安分得像个木头桩子。
也不知谁轻轻哼了一声。
长孙蛮和魏山扶凑在一起。
“我爹怎么没动静呢。”她小声说着。
“不知道。按道理来说这会儿应该放箭呀。”魏狗摸摸下巴,沉思,“你看这周边水势湍急,正好这群人下不了水。一旦放箭,他们铁定逃不了。”
“……。”
长孙蛮好心提醒:“我们也逃不了。”
魏山扶摇头,“哪儿能啊。你爹调度的肯定不是一般弓箭手。我估计战船上是军里神机营。那里面都是个顶个的神射手,眼里只有目标物。他们不会乱箭齐发的。”
原来如此。
“阿大。”面具人出声,像在唤撑船壮汉。
壮汉背对他们,握紧船竿,说了一句:“当家的,阿大闹肚子疼,是小的在撑船。”
“你是……”
他侧过身,一推斗笠,露出一张憨笑的脸。
“是小的铁头。溪山那儿是当家的救了我一命。”
铁头这么一说,面具人似有点模糊回忆。
她吩咐道:“一会儿把船撑快些。”
“好嘞!当家的只管放心!”
不远处,幽州战船下放的小船也围了过来。领头人正是薛周殷,他见君侯那一箭被破,又迟迟不得命令,一着急遂命人围上。
两方混战,势均力敌。
这可苦了长孙蛮。
她本就有些晕船,这下可好,两方交战你来我往,小船被踩踏得左摇右晃。长孙蛮吓得一手拽住救命稻草,惊魂未定。
魏山扶疼得龇牙咧嘴。
他一个劲儿叭叭:“别别别,嗳,你轻点儿轻点儿!……长孙蛮啊啊啊——”
被唤大名,小姑娘才反应过来,立刻松开手。那把头发皱巴巴垂下来,挡住了魏狗怨念目光。
“……我只是想顺手摸一个东西站稳点儿。”
“呵呵。”
“真的,我不骗人。”
“呵、呵。”
魏狗气呼呼揉毛。
长孙蛮再补充:“你看,你一发话我就意识到了错误。俗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作为我最好的好朋友,难道不应该包容我的小错误吗?”
一听这话,他手一顿。
“最好的好朋友?”
“是呀。咱们已经是生死之交了,难道不是好朋友?”
魏山扶纠正她话里的遗漏:“是最好。”
“……嗯嗯嗯。”
魏狗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趁他不注意,长孙蛮忍不住用古怪的眼光上下扫了他两圈。
这狗的脑子绝对不对劲。
不过这没什么,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好朋友。
像文曦、霜霜、泥猴是她玩伴,匆忙回到公主府的小葵也总会跟她玩闹一阵。
其实林滢跟她关系也不错,就是老喜欢比来比去。
要是知道林冰羽摸过她脸还夸她好看……长孙蛮偷笑出声,她已经可以想象林滢这只花孔雀气得跳脚的场面。
船身一个猛晃,是薛周殷突破重围,一脚蹬在了船尾。
魏山扶拉她过去,想要趁面具人不备与幽州汇合。
他急声:“你一个人在那儿傻笑什么呢。叫你也不吱声。”
长孙蛮老实巴交躲他后面,安静如鸡。
薛周殷手持长枪,振臂一挑,欺身缠上面具人。
“铁头,看住他们。”
得此命令,铁头的目光瞬间锁定偷偷逃跑的俩小孩儿。
魏山扶:“……。”
他悄咪咪推了推长孙蛮,“我左你右。等我把人引开,你再行动。”
长孙蛮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阵风吹在耳旁。
紧接着,她看见铁头扑向往左跑开的魏山扶。
生存的本能促使她动作比脑子更快。
长孙蛮像只小兔子疯狂迈开双腿,吭哧吭哧欲跳向另一条船。
然后半空——
被人一把抓住。
长孙蛮僵硬转头,看见那张阴魂不散的娃娃头。
“再跑一个给我看看。娇生惯养四体不勤笨手笨脚,别人都是笨鸟先飞,你是打算原地表演一个跳海自杀?”
……阿姨你小心我告你人参公鸡哦。
长孙蛮含泪握拳。
另一边,脱战的薛周殷一脚踹开壮汉,魏山扶顺势往他身后一躲。
两人抬头一看,没想到……魏山扶抹了把脸,开始思考用自己换人的可行性计划。
“放开郡主!”薛周殷大声喝止。
面具人单手搂着她,双腿纤细笔直,轻轻巧巧立在船尖。
底下涛声依旧,海浪拍潮。
……救命。
晕海晕船的长孙蛮皱巴小脸,苦成一团。
她下意识搂紧面具人脖子,一双乌黑分明的大眼睛满是害怕与恐惧。
面具人手臂微僵。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喜欢小孩子。特别是这种岁数的女娃娃,她几乎可以称之厌恶。
她憎恶欺骗,犹如一种本能。
山寨里的手下尊她为主,敬她也惧她。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一句鬼话,因为凡是骗过她的人,都被她一一杀了。
除了……逢燮。
她垂下眼,目光透过面具上的眼洞,落在小姑娘发旋上。
“你叫什么?”她嗓音一如既往地微哑。
就像是曾经被烟熏坏了一般。
长孙蛮一愣。
如此危急时刻,她着实没想通这人怎么突然关心起她名儿了。
眼看薛周殷因为她为人质而束手束脚,不敢动分毫。长孙蛮深知小命要紧。
她老老实实应声:“我、我叫阿蛮。”
“阿蛮……谁给你取的?”似被取乐了,她声儿里带起笑意。
“一个神婆。”
“……跳大神的?”
长孙蛮噎了噎。她就知道是人都要来嘲笑一下她名字由来。
“我经常生病,阿娘很担心。所以……”
面具人气息转冷。
长孙蛮乖乖闭上嘴。
这个怪阿姨的脾气真是阴晴不定,一会儿和蔼可亲,一会儿又像突如其来地西伯利亚冷空气。
也不知道刚刚那句话戳中了她哪根肺管子。
“你怎么不说了?”
“……”
原来还能继续说吗……人生好难。
大概是海风有些大,海浪凶猛,船只猛地摇晃。
怪阿姨换只手抱她,嫌弃道:“看看你这一身膘。你学武了吗?哦我想起来了,你有一只袖弩,不过还没用就被我打烂了。你连自己的武器都护不住,你会武?”
这几天才养了一点小肥膘的长孙蛮:……人生真的好难。
……
萧望舒跳入小船。长孙无妄紧随其后,战船上的士兵纷纷阻拦呼道:“君侯!”
乌金长刀一杵,男人回眸,无人再敢出声。
之前出发去青州,跟随萧望舒左右的林家士兵也寸步不离,如今得知郡主失踪,他们留在南渡口同幽州军把守,打算一有情况好做汇报。
公主府亲卫连同王野,跟在萧望舒身侧上了战船。
现下,萧望舒拦住王野,命他立刻回去传信。
“可是殿下在……”
“速传凉州。”她喝令,“告诉林将军,留下守城军力,请他立刻回京。”
长孙无妄眼里微有讶异。
得知真相的萧望舒会怎么做,其实他早就预料。只他没料想到,她会如此快召回林冰羽。丹阳能掌京畿军防,皆因有留守长安的林家军作势。若林冰羽回京,长安政权恐怕又会重洗。
不过现在不是过问这些的时候。
那方开始混战。
见此情况,长孙无妄有些头疼。
“我没有下令。”他出声解释。
萧望舒握紧剑鞘。
微微昂起下巴,颔下蓝紫经脉隐隐约约。
她轻声开口:“下令又如何?薛周殷长枪一开,底下人打得难舍难分。除非他自愿停下。”
这一句似意有所指。
幽州府的防守可以说密不透风,不然萧望舒也不会放心把人放下。
偏偏他们刚出侯府,薛周殷就调人巡察军营。
可以说他是无心之失。但他不可能没有考虑到,侯府里不同以往,还有一个刚来的小主子。
只是薛周殷低估了小孩子的行动力。
或者更为准确来说,对于长孙蛮这个郡主,他并没有看做真正的主子。
男人正色,“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打算杀了他?”萧望舒摇头,“杀死一个薛周殷,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轻轻一笑:“我当然不会杀他。对于常年领兵作战的将军来说,性命……无足轻重。”
萧望舒听出他言下之意。
薛周殷今日之后,恐将卸任幽州军主将之职。
她不由侧目:“他是老燕侯一手培养的将才。幽州虎狼之师,泰半是有他悍勇功劳。”
“是,他忠心耿耿、战功赫赫。但你也看出来了,他居功自傲。这些年幽州无战事,我放任不管。可今时不同往日,战事将开,他需要打磨一番。戒骄戒躁的将军,才可以无往不胜。否则……”
海浪推船,片刻间靠近混战一片的人。
长孙无妄眼一垂,一手提刀,一手揽住她腰。
他双腿发力,带人一跃入重围。
海风中,他淡声说道:“一心二主,难堪大用。”
……
长孙蛮也没想明白,事情到底是出了怎样的变故,为什么——船上就只剩她、怪阿姨、还有撑船铁头。
被人一脚踹下海的薛周殷抹把脸,单手扯住魏山扶后领。
被人打断狗刨的魏狗不满嚷嚷:“你干啥呢干啥呢!别拦我去救人。”
薛周殷呸口海水,甩了甩头,另一只手扒拉自家船槛,大力一挥,把人甩上小船。
“得了吧,你这狗刨划了半天,全把水嗞我脸上。我说小郎君,你就安心待船上,别打扰我干活。这救人的活儿让我来行吗。”
没等魏山扶应话,他猛吸一口气,转头沉入海中。
得了军令的士兵纷纷上前,小船向来路飞快驶近,魏山扶被人摁住狗头,强行带回泉水续命。
长孙蛮眼看小伙伴离她越来越远,她爹娘离她越来越近。
啊这,啊这……阿姨我ballball你不要闪现。
这哪儿是拼刺刀啊。
这分明就是开挂啊开挂。
长孙蛮坐着移动挂逼,两眼泪汪汪。
面具人身形如魅,一会儿移到这艘船上,一会儿又移到那儿……要不是感知到她根本没使用什么魔法,长孙蛮简直就要怀疑人生误入了什么怪东西。
好在她爹也不是吃素的。
呼吸间追了上来。
似是在等什么时机,面具人突然发声:“铁头,撑船。”
一声令下,面具人刚抱着长孙蛮从另一艘船倒回来,铁头就猛地发力。
这会儿,一阵大海风吹过,海浪叠涌,小船瞬间滑出包围圈。
萧望舒目光一凝,“她刚刚周旋是在等这股海风。她这是改主意了……不行,不能让她走!快追!”
男人下颚收紧,他一眼瞄到刚爬上船的薛周殷。
长孙无妄不做他想,揽紧怀中人跃至他船上。
“撑船,追上他们!”
“啊?”薛周殷一愣。接收到君侯凉凉目光,“……哦哦哦!”
薛周殷手忙脚乱抱起竹竿,埋头划船。
两艘小船在海面上越行越远。
似是一场追逐的玩乐,也似一场亡命争渡。
天空不知何时暗沉下来,海浪凶猛,雷云攒聚。
薛周殷咬牙:“君侯!海不平静,不能再追了!”
他抬眸盯眼萧望舒,一口气闷在心口。可后者并没有说话。
正此时,前方小船面具人转过身,长孙蛮露出小脸。
一声电闪雷鸣,“轰”地一下照亮她菜色。
小姑娘声音细细的,带着哭腔道:“阿娘——”
只这一声,萧望舒再也握不紧手中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