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一望无尽。
天空依然是沉沉暗色。雷电穿云,轰鸣声不绝于耳。
小船乘着海浪,高高抛起,顷刻落下。
一阵接一阵,直至视线中依稀出现错落暗礁。
这是到浅海域了……铁头握紧竹竿,奋力向前划去。
事情的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
浪潮如山,越积越高。排山倒海般猛地扑向船只——
“轰隆!!——”
紫电响彻云霄。
长孙蛮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
长孙蛮是被一声雕叫给惊醒的。
她迷迷糊糊动了动手指头,视线尚处迷离。
朦胧目光中,一个人站在不远处。他高抬手臂,似放逐了什么。
长孙蛮不自觉发出一声嘤咛。
她浑身酸痛,就连抬一只手揉眼都觉费力。
好在没过两秒,她看清了缓缓走近的那人……是铁头。
长孙蛮:“……。”
这还不如不看清。
长孙蛮咬牙爬起来。她腿肚子打颤,扶着一旁礁石就往后躲去。
铁头仍是高高壮壮的模样,只是脸上少了几分笑容,阴沉天色下,那张憨厚的脸也变得有几分沉郁。
长孙蛮有些慌了。
她清楚感知到,面前这个人同面具人不一样。
他身上带着显露无疑的杀气。
“你、你不要过来!”她尖声道。小脸儿发白。
铁头却突然停下了步子。
他目光越过小姑娘,直直落在她身后。
身后……长孙蛮颤颤巍巍回过头。
两三暗礁之后,薛周殷撑着竹竿爬起身,脸上泥沙未干,风一吹落了不少,露出杀气腾腾的眉眼。
!!亲人!
长孙蛮拔腿就跑,一个俯冲窜入薛周殷保护范围,两眼泪汪汪。
“郡主莫怕。”薛周殷披风一卷,把她护入身后。
有这位幽州悍将在,长孙蛮的心好歹是定了定。
她小心掀开披风一角,眼睛不安分地来回张望。
三步开外,是正逐渐退却战意的壮汉铁头。
薛周殷手持竹竿,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之后嘛……
长孙蛮眼前一亮。
她欣喜万分地朝后方呼唤:“阿爹!!”
长孙无妄浑身湿透,修长有力的双腿踩着礁石,从远处极快过来。
薛周殷杵竿大喝:“贼人休走!”
她回头,看见铁头凌空翻身化作一道残影,遁入岛上山林。
薛周殷紧追而上。
这时,长孙蛮的心才终于安稳下来。
长孙无妄单手抱起她。
她靠在男人怀里,糯糯认错:“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知道错了?”
小姑娘用力点点头,“我、我知道了。”
男人收回远眺山林的视线。
他眼一垂,正待安抚两声。
却突然顿住。
长孙蛮只感觉脖间刺刺的疼。
她忍不住瑟缩下脖子,躲过她爹的手。
长孙无妄面沉如水,“……谁弄的?”
原来海里浪花一冲,她脖子上的布条松散开,露出一圈青紫可怖的淤痕。
“那个戴面具的怪阿姨。”说起来长孙蛮犹有后怕。她想了想,还是补充道:“不过她不是故意的。是、是阿胥不小心刺激了她,然后她就没控制住自己……”
她抬起小脑袋,看见她爹绷紧下颚,没再说话。
小姑娘乖乖低下头,倚在他肩上。
“我阿娘呢?”
“她在那边等你。”她爹抚了抚她背,又道:“一会儿见着你娘,不许再胡闹了。”
长孙蛮叠声应下。
长孙无妄踩上礁石,一步一跨,向来路奔回。
行走如风间,长孙蛮听得他嘱咐:“岛上危险没有扫清之前,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这里不比幽州府,没有那么多的死士环卫。还有你娘,她最近……”
男人嗓音猛顿。
长孙蛮不明所以扭头,发现他们已经来到林中。而一处空地上燃着将尽火堆,无人踪迹。
“阿爹,怎么了?阿娘她……”她慢慢停住话。
危机瞬间笼罩在上空。
长孙蛮意识到,萧望舒失踪了。
……
将行青州,为便于出行,萧望舒并没有穿常裙,而是衣着胡服。
现在,这套衣装给了她极大便利——她能无所顾忌地奔跑起来,追向那个扑朔迷离的身影。
在瞥见司青衡的一刹,萧望舒心头猛跳。
虽然只是丛林中遥遥一瞥,她消失得极快,但萧望舒不得不去想,长孙蛮是否仍在她手里。
她没有再迟疑。
或许是暌隔八年的思念,也或许是母亲的本能。
萧望舒疯魔一般,提着剑狂奔而去。
丛林枝节盘绕,不断阻挠她的步伐。可依旧拦不住她濒临溃堤的渴求。
风过林梢,吹起萧望舒湿漉漉的长发,吹过她冰冷发白的脸庞,最后轻轻落在微尘里。
如同现在拼命追逐的她,在司青衡眼中早已一文不值。
“阿衡!”
她用尽力气唤她。
出人意料地,司青衡停下步子。
她戴着那张娃娃头,静静立在树下,身姿挺拔,像潇潇不折的青竹。
天空昏暗,洒露一点天光。
司青衡背着一片光线,面具滑稽古怪,又透着几分诡谲。
她们之间不过三丈之距。
萧望舒喘着粗气,额头上尽是细密汗珠。
“阿衡。”她又唤了一声。
远处,寂静林间惊起一片飞声鸟鸣。
片刻。
司青衡轻轻笑了一声。
周遭阒然安静,她这一声十分突兀,低哑得犹如黑夜鸦啼。
萧望舒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她眼里少有无措愧悔,这一刻悉数暴露在人前。
她收紧手心,那把剑硌着软肉。
萧望舒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想问阿蛮下落,想问她为何会来幽州,更想问一问司青衡这些年是怎么过得。
太多的话堵在咽喉。
萧望舒只能轻轻地重复唤着:“阿衡……”
司青衡慢慢往回走。
这一举动,让萧望舒瞳孔一张。
天光隐隐淡淡,勾勒出高挑纤细的身形。司青衡高束的马尾很长,几乎及腰。
恍惚还是少年时初上战场的前夕,她站在穿衣镜前,剪下青丝。
那会儿,司青衡笑吟吟伸出手,轻轻抹去她脸上泪珠。
她说,玄玄不哭。
萧望舒突然记起很多年前的往事。
幼年时,司青衡还不是谣言盛传的国公府小郎君。
她同一般闺阁女孩儿一样,会为一朵宫花高兴,会穿起新衣转着圈儿,逢人就问一句好不好看。
她俩年纪相仿,又都是白净模样。每逢宴会打扮一致后,就连她母亲司后也有眼花认错的时候。
司青衡总会笑眯眯躲她身后,下巴搁她肩上,古灵精怪地辩驳一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都怪姑姑给玄玄做的小裙子太好看啦!”
再然后……
“啪!——”
回忆戛然而止。
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萧望舒瞳孔一缩,耳鸣嗡嗡,她终于回过了神智。
司青衡狠狠扇来的一巴掌,几乎是瞬间,萧望舒嘴角洇出血痕。
“殿下。”司青衡的声音嘶哑。
“这是我的答案,您还要追吗?”
萧望舒闷不做声。
她仍偏着头,未动分毫。
似乎耳鸣依旧,听不见什么。
司青衡笑起来,轻轻慢慢说:“这只是一个巴掌,殿下就受不住了。天子白玉京,长安富贵人,您是萧氏长公主,大权在握,目无下尘。世人诸如蝼蚁,为你前赴后继,为你舍生忘死。殿下这些年高枕无忧,可曾记得尸横遍野的瀚海荒漠。不,这天下人世疾苦……您怎甘愿轻尝?”
“我不知你还活着。”萧望舒哑哑开口。
“知道又如何?殿下是还想同你父亲一样,对我斩草除根吗。”
萧望舒猛地正过脸。
那一双清凌眼睛,不知何时染上了血丝。像蛛网一般,从角落爬向眼珠。
她一字一句重复着:“我不知。”
空气悄然寂静。
良久。
司青衡转身就走,她似乎再也不想多做停留。
萧望舒拉住她手腕。
“阿衡。”萧望舒强忍住眼角刺痛,像怕司青衡再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极迅速说:“我找了你很久,我派出了很多人马,凉州、朔方、并州、幽州,所有人都说你死了,我不相信……可舅舅传回来的书信,让我不得不认知到司家……”
“司家?”司青衡一声讽笑,一把甩开她的手。
她声音里怒不可遏:“你们萧家不配提司家!你父亲奸诈阴暗,你弟弟也不遑多让!至于你——萧望舒,寡恩薄情是你,虚伪刻薄也是你!枉我爹为你萧家平定江山,临到头了却只落得个褫夺门庭青史不存的终局!”
“为了萧复,你父亲无所不用其极。他死了,他的女儿更青出于蓝——司家军战败被劾你在哪里,他们被遣散各军时你又在何处?!逢燮出卖我,却成公主府忠犬……天下皆知你萧望舒卑劣之徒,何须我多言!”
萧望舒颤抖着唇。
她喉间似被一团巨物哽住,难以发声。
“不、不是这样的。是那封信,是舅舅说幽州反叛才致使战败,我一直错把长孙家视为敌人。我不知道、不知道逢家知悉瀚海行军路线。”她再也克制不住,眼尾湿润。
“书信?书信又如何!”
“舅舅、他愿你北定边疆,愿属臣尽忠萧室,愿复归太平盛世。”她眼珠蒙住水光,“你没有留下一句话。我一直以为,这亦是……你之所愿。”
“轰隆隆!——”
天际炸雷轰鸣。
司青衡垂眸,透过面具那两只小洞,萧望舒脸上的巴掌印清晰明了。
她突然低低笑了几声,揉着太阳穴,有些慵懒随意。
紧接着,她停下笑。
“所以,你做这一切,只想完成我父亲的遗愿?对,还包括我的。”
萧望舒微愣。
她眼中泪意未消,轻声:“是,司家军遣散也只是权宜之计。军阀并立,萧复坐不稳皇位……”
“糊涂!”司青衡猛地厉喝。
她抬起手,似想再来一巴掌。却生生止在半空。
萧望舒没有躲。
只那一瞬,她不自觉攥紧了手心。
司青衡气极反笑:“一封信,你就决定让萧复那个废物登基为帝?他是什么人,口蜜腹剑阴险小人,全无为君者容人雅量。他做帝王?天下何有太平!萧望舒,你好得很啊!十二年为帝路,我为你耗费了多少心血?!好啊,你一朝拱手尽数让给他人!”
自那年长安盛传司氏小郎君平平无奇的谣言开始,十二年间,司青衡再不着红装。
她出入逢家,拜逢燮为世兄;为拉拢林氏,她从马鞭救下时为异族子的少家主林冰羽;魏家显赫门庭,从不沾惹是非,魏骁却也与她八拜之交,日后虽不同党,但也绝不刻意为难。
她是司家军少帅,更是玄衡军主将。
掌兵者心不慈,匈奴人称她为玉面阎罗,可她却将萧望舒的话奉为圭臬。
萧望舒死死拉住她手。
似是至死也不让她离开。
司青衡沉默着,一根一根,掰开她用力到发白的手指。
萧望舒蓦然哭出声。
泪珠豆大如雨,一颗一颗,倾盆而泻。
“阿姊。”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