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瞬间之势,司青衡拔起树桩里的长剑,反身抵住男人提刀一击。
刀剑铮鸣,互为掣肘。两个人都不遗余力地狠狠压制对方。
长孙无妄微挑眉梢。
他知道司青衡剑术卓绝,但没有料想到她能接住这一刀。
他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已经够了。”
萧望舒敢拔剑挥砍,算是走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心魔这个东西,看似无解,其实最是好办……解铃还须系铃人。
司青衡冷笑:“看了半天好戏,这会儿你倒来英雄救美了?”
“英雄救美谈不上。”他眼一眯,“只是作为一个丈夫,我会无条件支持她想做的任何事——包括她甘愿为你忏悔。但现在……”
男人腕骨下沉,刀锋直逼她面门。
他眉宇戾气横生:“忏悔结束。”
强劲罡风瞬间破开面具,古怪滑稽的娃娃头四碎分散,就连她高束的马尾也披散下来,凌乱遮住小半张脸。
同时。
“锵——”
两把刀剑狠狠相抵。
直至这时,司青衡露出的那半张脸静止下来。眉眼与萧望舒五分相似,但更深邃,鼻梁更为高挺,唇珠微薄。
长孙无妄离得近,瞥见她右眼尾下有一颗小小泪痣。
这倒与萧望舒睑边那颗总被眼褶模糊边缘的小痣不同。
考量到司青衡身份,他不动声色松缓了几分力道。
长孙无妄淡淡说:“你虽然怨尤她一声不吭毫无作为,拱手让出皇位,可你心知肚明,你的恨意不仅仅在逢燮和公主府之间,你恨的……更是自己。”
“玄衡军战败瀚海一役,逢燮万死难赎。但你司青衡急功追击冒进领军是事实。全军覆没,独独活下了你……这其中艰险,又有多少人为你丧命。你无颜愧见司家昔日将士。你愤怒,你怨恨,像孤魂野鬼一样苟活于世。你用青衣军挑起战事,十三州平衡被破,各地诸侯蠢蠢欲动。天下混战将起,硝烟弥漫,生灵涂炭。你的所作所为,早已违背少时从军初心。”
“你以为她背叛了你,公主府与逢家同流合污。你不愿再见她一面。可事实却是你、我、她都被蒙在鼓中。而这些年为这一仗,为你父卫国公,为你司青衡,我与她夫妻离心,幽州与公主府不死不休,我们的孩子也差一点成为权力博弈的牺牲品。”
长孙蛮从来都没有享受过父母美满的时光。这是他们俩夫妻必须承认的事实。
他话音一顿,平复住稍有急躁的呼吸。
“司青衡,她是姓萧,但她也有你司家的血。冤有头债有主,端坐高堂的皇帝你不去杀,却独独对她痛下杀手。”
“不可否认,我们都有错。可有一点你该明白。走到如今,是你先不信她,是你藏于世间不愿露面。她萧望舒不欠你司青衡。”
……
不信么?
司青衡从千里沙漠回到中原,第一个念头就是找上萧望舒。
她要告诉她,逢燮是叛徒。
可距离那场仗已经过去三年。
她伤得太重昏迷太久,回来时物是人非。
三年时间里,司家军不复存在。萧复坐稳帝王位,人人皆知逢家忠君爱国,逢燮是公主府麾下之臣。魏太尉退居让贤,为避风声,魏骁常年远驻南蛮。
林冰羽……对,他尚主丹阳,林家自成天子亲兵。
长安并立军阀潦倒至此,留下的,只剩萧复皇权稳固。
而支撑她拼死走出荒漠的萧望舒……甘作嫁衣,拱手让权。
这一切轰然敲碎了无坚不摧的信任。
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萧望舒默许了,她心甘情愿拥立萧复,她早知逢燮所作所为。
司青衡不禁怀疑,从很多年前开始成宗允她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出任司家少帅,只为等待萧望舒这步打入司家的后棋。
司青衡……如何再信。
……
狂风呼啸穿林,茂密从间,不时沙沙作响。
似人穿行,也似鸟雀翙翙。
那阵风吹起司青衡垂散的发。轻而易举地暴露出她完整脸庞。
那是……
萧望舒瞳孔一缩。
司青衡仍是轻垂着眼,眉目安静。
只从左额角破开了一条疤。
蜿蜒狰狞,虬曲而下,直至眼尾一指之距方停。
她的阿衡,是长安城里如日辉耀眼的少年将军。
变得现在……到底经历了什么。
萧望舒动了动步子。
她缓缓踩过落叶枯枝,停在对峙良久的两人跟前。
用力地按住男人握刀的手。
司青衡抬眸,静静看她。
她轻轻碰了碰那道疤。
“阿衡,你恨我吗?”
“我不信你。”
“我知道。”她眼尾滑出一滴泪。又极快地隐没颔尖。
司青衡放下手中的剑。
风声呜咽,像极了谁在轻声哭泣。
良久。
她抬手,如尚在年少时,轻轻抹去她泪珠。
似乎所有的纠葛停驻在这一瞬间。
“你怨我不信你。”她轻轻说,“玄玄。”
……
长孙蛮走累了,蹲原地上歇会儿。
反正她爹娘之间没出什么乱子。多年不见,就连睡惯木板床的她都不可能马上适应席梦思大床,更何况大人之间理不清的误会。
长孙蛮小手一挥,洒洒水啦。
她捧着脸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看看地。琢磨这仨人还得纠缠几个时辰。
天色晦暗,她出府那会儿正值午时,从下午奔波到现在,怎么说都有两三个时辰。
她、她真的好饿。
人一饿,就没有精力胡思乱想。
长孙蛮扒拉一堆树叶,团了团,再按了按,宝座完成!
她一屁股坐下来,长长吁了口气。
长孙蛮决定安静看戏。
没想到这一下子就瞅见她姨母真容。
啊这,说好的很漂亮很漂亮呢?
英儿的嘴,骗人——
长孙蛮忽然愣住。
她呼吸微紧,吞了口唾沫。
沙盗窝,漂亮,嫁衣,昏睡……死去的小草,一窝端的沙盗。忘记部分记忆,却不忘厌恶他人欺骗,尤其厌恶小孩子……
长孙蛮深觉自己触碰了真相。
——流落匪窝的司青衡或许有逃命的机会。可她一时心软,对孩童毫无戒心。或许是被胁迫,小草给她下了迷药,但也造成司青衡昏睡过去……
长孙蛮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一个女人,漂亮的、穿着嫁衣的女人,昏睡在匪窝里,只有一个结果。
她紧紧盯着那方司青衡。
英儿说过,只要不横加刺激,司青衡不会轻易犯病。
而她爹她娘轮番上阵,三人口供一串接一串,却都没有刺激到她姨母。
很显然,当年司家遭逢巨变,司青衡没有被打倒。
她没有顾影自怜,更不是她爹嘴里的愧见司家旧人。而是想方设法要回中原,要为司家为部下复仇。
可她经历了太多事,被耽搁了太久。并且……独独忘了沙盗窝的那段记忆。
长孙蛮不敢再深思下去。
她能做,只是颤颤巍巍站起身,想要唤她娘过来:“阿娘——”
她要告诉萧望舒,不要怨。姨母她……没有错。
……
变故惊现在这一瞬间。
“嗖嗖——”
羽箭齐发,密不透风地凌空袭来。
长孙蛮只感觉箭矢羽毛刮过脸颊,紧接着,脸上传来一阵后知后觉的刺痛。
一只大手按住她脑袋,她倚靠的胸膛微微发僵。
长孙蛮害怕起来。她揪紧那截衣服,“阿爹?”
回应她的只有更密集的箭矢。
她的身子开始发抖。
有人在哀嚎,在吼叫,但更多的是一具具尸身怦然砸向地面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她爹停下步子。她听到胸膛里宛若破败风箱的粗重呼吸声。
这不对劲!
长孙蛮惊惧抬起脸,额心恰恰接住一朵垂落的血花。
这是……她爹的血。
她颤抖着眼睫,视线下移,看见男人胸口涓涓流血的半截羽箭。
“阿、阿爹!”
长孙无妄按住她头,没有说话。
又是一支箭矢电射而来,男人黑眸阴鸷,瞬间瞄准林间隐蔽目标。
他反握长刀,狠狠朝那处一掷。
“嘭!”漏网之鱼从树间倒下。
那边,司青衡也解决掉刺客。偷袭的第一时间,萧望舒被她护在身后。司青衡常年在山林作战,自然知道如何隐蔽更为安全。
只是长孙蛮离得较远,幸而长孙无妄赶过去,应该也无大碍。
稍作喘息,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心头一跳。
他们漂至荒岛,按常理来说没有人会这么快知道他们具体所在。
除非……
“阿爹——”
小姑娘一声尖利的哭喊,萧望舒倏然抬眸。
不远处,刚刚还行动如风的男人,宛若断线木偶,猛地倒在草间。
萧望舒大脑瞬间空白。
……
长孙蛮坐在山洞口抹泪花。
司青衡满手血的走出来,蹲在山泉前清洗双手。
“啧啧,我这手艺还没荒废,要学吗?你爹中的三箭我可都拔出来了。”
“三、三箭?”
“胸前,后背,大腿。”她停了下动作,点头:“嗯,手臂一剑,腰间一剑。挺这么久才倒,是个汉子。”
长孙蛮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从石头上爬起身,想要冲进山洞去看看她爹。
她姨母却慢条斯理唤住她:“诶,你忙里忙慌干啥呢。”
“我要进去,我要看看他。”她抽噎两声。
“人都还直挺挺躺着呢。醒都没醒,你进去添什么乱。”
“我、我看两眼都不行吗。”
“不行。”
司青衡终于洗干净了手。她招手让她过来。
长孙蛮眼泪汪汪,委屈不解。
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她姨母按着她双肩,拿腔作势:“大人之间小孩子凑什么热闹。有你娘在里头守着,你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呢,乖乖一边儿待着。”
一提起她爹娘,长孙蛮瘪着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刚刚她爹一倒下去,她娘就慌了神。距离不算远,可她娘还是摔了一跤,又跌跌撞撞跑过来,搂着她爹,脸上血色全无。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偏这俩人嘴比谁都硬,平时不对付,现如今又开始往长孙蛮受伤的心窝子塞糖。
她一点都不喜欢刀尖舔糖。
本意想在小姑娘身上擦水的司青衡手一顿。
她迟疑着抬起手,放在长孙蛮软乎乎的细发上,摸了摸。
“不许哭了。”
这一声犹如泄洪决堤。
小姑娘扑进她怀里,痛哭出声:“姨母——”
司青衡微微一愣。
片刻。
那只手放下来,终是按住她颤抖不止的背。
司青衡轻声:“别哭,他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