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青衡把人从山洞口拽了出来。
“你,就待这儿站岗。”她指着洞旁那棵小树说道。
薛周殷不得劲儿了。他好歹也是幽州领兵征战的将军,怎么可以任人指挥。
更别说还是一个姑娘家。
他皱眉,“你让开,我得进去候着。”
“?”
司青衡转脸问长孙蛮:“我刚刚要没听错,你爹是说了一个字?”
小姑娘老实巴交点点头。她看向薛周殷,小脸儿纯真无害,偏嘴里脆生生吐出一个字:“滚。”
薛周殷脸红了红。
他解释两句:“君侯刚刚神志不清,没有认出我来。”
“哦。”司青衡煞有介事点点头。
接着,她再次问长孙蛮:“那你爹怎么认出你娘的?”
“……。”薛周殷一噎。
小姑娘站在石头上,用力点着脑袋,“是呀,我爹能认出我娘来。”
薛周殷撑着最后一口气,艰难说:“那、那或许是君侯那会儿突然清醒了……”
“你家主子为什么清醒你自己心里没点逼数吗?”
薛周殷略带疑惑地瞟眼司青衡。
只看见她嘴皮子来回一翻:“人家两夫妻好不容易和好如初,你倒好,生怕你家主子下半辈子幸福得乐不思蜀。上赶着棒打鸳鸯,你不遭人嫌谁遭?”
“我只是想照顾好君侯!他重伤至此,万一有个……”
司青衡冷笑一声。
她拔出腰间长剑,一剑拦腰斩断洞口小树。
“过去站着。”她冷声。
不知为何,明明见过那么多生死阵仗,薛周殷这会儿愣是吞了口唾沫。
他不自觉偃旗息鼓。
……
长孙无妄这场发热来势汹汹。
加之被薛周殷刺激一场,喝了好几碗药都没压下去。
对此,司青衡奇了怪。
趁空隙她又拉着长孙蛮问:“你爹平日身子骨不好?”
“没。他挺硬朗的。”小姑娘摇头。似是还不够,她想了想,又再描补一句:“差不多能徒手打老虎的那种程度。”
薛周殷蹲洞口正生闷气。
闻言,他昂起下巴说:“什么差不多呀。打老虎算什么,我家君侯当初还在狼群里手撕狼王呢!”
“……?”长孙蛮默默移开眼。
司青衡没理会他。
她摸着下巴,暗自嘀咕:“不应该啊。按道理来说这会儿热也该退下去了。怎么还烧着呢……难道是我药开错了?”
长孙蛮心头一咯噔。
察觉到小姑娘眼巴巴望着她,司青衡清咳两嗓子,“那啥,光吃药不吃饱肯定不顶用。咱们去海边摸点鱼虾,回来给他熬个十全大补汤,铁定管用!”
长孙蛮半信半疑。
这人怎么看着这么不着调呢。
突然提出下海摸鱼……她严重怀疑这两天吃草她姨母嘴里淡出鸟来了。
……
洞内。
萧望舒擦去他额上汗珠。
似沉浸在一场梦魇,他皱紧眉,脱水干裂的唇也抿得紧紧地。
萧望舒搂着他,手中拿着一张打湿的布巾子。
她动作没有丝毫迟疑,轻车熟路地撩开他湿透衾衣,紧接着,一点一点细致擦拭他浑身热汗。
大概是泉水冷冽,男人身子微微一抖,薄薄的唇泄出几声低喃。
似是满足喟叹。
本来病中照顾分不出其他心思,只是一路往下……萧望舒突然顿了顿手。
山洞中悄然安静,只剩柴火噼啪燃烧。
过了一会儿。
她强自镇定地放下布巾。
只乌发下那只莹润耳珠红得发紫。
萧望舒目光放平,不肯再低头多看一眼。
“水……”他呢喃一声。
嗓音里是从不多见的脆弱无力。
片刻。
寂坐良久的女人终是忍不住心软。
她垂眸,膝边是一捧用树叶包起的清冽泉水。
萧望舒迟疑一二。
紧接着,她伸出一根细指,沾着甘泉水,引着水珠垂落他滚烫唇瓣。
来来往往,稍纵即逝。
那截指腹怎么也不肯多停留一会儿。
谁料这人跟生铁似的凝住嘴巴。
那两片薄薄嘴唇早就变得水色淋漓,偏他眉头皱紧,喝不进半滴水,呼吸发急。
萧望舒眼眸微眯。
她停住手,压住他唇瓣的指尖用力。
像是绞着一股劲儿想逼他清醒。
然后——
“你!——”
极压抑地一声低呼,他咬住她细指,半睁半阖的一双眼尚带蒙昧,像是沉沦梦中。
顾忌洞外他人,萧望舒不敢声张。她屏着呼吸,生怕连气息也能引得外人窥探。
奈何他得寸进尺,烧得糊涂,竟不顾伤势强行把她锁入怀中。
萧望舒的呼吸又弱又急。
“玄玄、玄玄……”
他抱着她,头埋在颈侧,滚烫的呼吸几乎要扼住她咽喉。
萧望舒难以抓住仅剩的清醒。
他的吻如疾风骤雨,嘴里呓语不断。
却本能地、毫无克制地将她死死圈在身下。
如同失控困兽,无法潜藏那份濒临决堤的觊觎。
手腕酸痛,再也控制不住掌心的发烫。
“阿时——”她唤他。
只这一声,他突然剧烈颤抖了起来。
呓语声似哭似泣。
也似莫大的欢愉。
……
海边摸鱼这个事,长孙蛮是本能拒绝的。
又不是全方位消毒的游泳池,她才不想呛口水全是细菌。
虽然事实是她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是个旱鸭子。
奈何她姨母抱着她不撒手,说什么也要把她带上。
对此,长孙蛮仰天长叹:“我这么小,去海边会有危险的。”
“有我在,你能有什么危险?”
“我可能会被海浪冲走。”小姑娘眨巴眨巴眼。
她姨母扬手一挥,“简单,我从小就有浪里白条的虚名。救你不在话下。”
“……我可能会被大鱼叼走。”
“那更好办了。有你做饵,还愁咱们今晚吃不上大餐?”
“…………。”
长孙蛮不死心,再道:“我要是被海里的东西扎着毒着了……”
司青衡终于皱了皱眉毛。
她一把拎起小姑娘,一手扛在肩上。
“这样总行了吧?你就别下地,看我摸鱼就成。”
啊这。
阿姨,您是不是还有个虚名叫力拔山兮气盖世……
司霸王一扬下巴,指挥站岗人员薛某看好山洞。
早已目瞪口呆的薛某人:“是、是是是。”
尽心扮演麻袋的长孙蛮捂住脸。
她一点都不想让人看见这副糗样。
唯一庆幸……那只狗没在现场。
不然铁定能嘲笑她三天三夜。
……
结果她姨母撒欢似的跑到海边,鱼没逮住一条,倒逮住了……一只狗。
彼时正在肩头当麻袋的长孙蛮当得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听到嘹亮而熟悉的一嗓子,她睁开眼,当即对上魏山扶稍有呆滞的脸。
长孙蛮:……我裂开了。
……
魏山扶和秦互等人同乘一船。他们周围还散开数只小船,漫无目的飘在海上,看样子是在找寻长孙蛮等人踪迹。
途中,风向改变,有士兵打算泊船回渡口。魏山扶拦住人,道:“不可。继续往前行驶。”
“可是再往前无海图指引……”
“幽州辖制的海域你们找了多少遍?这么多天还没找到人,如今再不往外探寻——”
“听他的。继续行驶。”许倦走过来,打断士兵还欲开口的话。
士兵低头:“是,大军师。”
魏山扶哼了一声,小脸冷峻。
许倦摇着羽扇,倒没说什么。曾同魏崇有过几面之缘的许倦深知,眼前这个故人之子不是一般孩童。
他笑眯眯提了一句:“小郎君可是在忧心郡主?”
魏山扶抿抿唇。
许倦又道:“听说郡主此次遇袭,原因皆是……有人挑唆出府。”
魏山扶看向他。后者笑得不见眼睛。
“你到底想说什么?”魏山扶隐有不快。
“没什么,只是想提醒小郎君一二——可承受得住君侯怒火?”他摇扇,掩住唇,“其实君侯倒也好办。魏氏愿与我幽州交好,诚意十足,再怎么君侯也不会太为难小郎君。只是……”
许倦笑得跟老狐狸一样,扇子扑了扑海风。
“长公主殿下雷霆之怒,不好办呐。”
魏山扶颔下一紧。
萧望舒对长孙蛮的看重,光从那次京畿对峙就可看出。
况且人也是因为他才出的府,长孙蛮此次危险,与他脱不了干系。
“军师!前方有一座孤岛!”
许倦收了笑,沉声:“加速前进!”
大概是男主光环无往不利,这一次,历经三日三夜搜寻,他们终于找到了人。
……
长孙蛮很不忿。
为什么每次她出丑时魏狗必会准时出现。
这难道就是男主和炮灰的绝对准则?
想归想,她还是接受现实。
老老实实举起爪子,跟人打了个招呼:“……嗨。”
魏狗还有些呆,愣愣回了句:“嗨、嗨。”
“你瞅我干啥?”
“我瞅你……”他顿住话。
魏山扶下意识想回句“瞅你咋地”。
但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生生改口,说:“你流哈喇子了。”
“!!!”
长孙蛮手忙脚乱抹脸。
……
经长孙蛮介绍,大家暂时对司青衡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姨母有了大概印象。
但一听说长孙无妄重伤昏迷,淡定如许倦都差点吹胡子瞪眼起来。
还是秦互背着箱笼,一马当先冲过来问:“中了几箭?昏迷多久了?从几时开始发热的?”
司青衡挑眉,没回答他。
只悠哉悠哉转过身,领人往回路走。
刚一回去,好巧不巧,萧望舒正握着一团衣物从山洞口出来。
许是没料见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她下意识背过手,把那团衣物掩在身后。
秦互许倦等人着急见人,来不及见礼。略略一点头就冲了进去。
徒剩萧望舒松了口气。
长孙蛮好奇问道:“阿娘,你是要去洗衣服吗?”
她娘脸一僵,胡乱应着:“是。你爹、你爹的血蹭裙子上了。我拿去洗洗。”
平时她就没出什么力,到这种境地,长孙蛮深觉自己该出一份绵薄之力。
她挺一挺小胸脯,“阿娘让我去洗吧!我一定洗干净!”
“不行!”她娘不假思索迅速拒绝。
“……我不会走太远,泉水就在那儿呢。”
萧望舒吸口气,缓声:“我的意思是,嗯,山泉湍急,稍有不慎你就会有危险。你、你还太小了。”
“……?”
刚刚你姐妹还扛我去海里摸鱼呢。
长孙蛮不理解。
她对上同样疑惑的魏山扶,俩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
……
秦互平时多斯文的一个人。
这会儿在山洞里气得手都在抖。
许倦急得左走右走,问:“他这热怎么还退不下去?”
“你问我,我问谁?”秦互翻个白眼,“当初我就说了要养要养,他不听,你们也不拦着。现在好了,奔波去朔方又千里赶回来,人没歇口气又遇刺……我说他怎么这么会折腾!”
“你当初也没跟我说这么严重!”许倦胡子一吹。
“谁知道还能遇上这种事?长公主的毒本来就不好解,我都说了让我试一试,也不会试太多毒。偏生他不愿意,硬要顶上来做药人。这下好了吧,躺这儿半死不活的,结果做了那么多人家又不知道。”
“啪嚓——”
两人闻声往后一看。正瞅见洒了一地的汤药。
萧望舒背光而立,面容昏暗不清。
她轻声问:“药人……什么是药人?”
……
薛周殷伫在洞口,恪尽职守。
司青衡则蹲在石头上,俯视石头下的俩小孩儿。
“你,出列,报上名来。”她点点小郎君。
被长孙蛮悄悄告知司青衡真实身份后,魏山扶莫名有些敬畏。
他脖子一缩,乖乖站出来,“我叫魏山扶。是、是魏骁他大侄子。”
“魏老二?唔。拳脚功夫他教的?”司青衡摸摸下巴。
长孙蛮一直留意山洞口,没怎么注意她姨母在说什么。
她耳朵尖,听到碗碎,立马就蹬腿想往里冲。
结果被司青衡一把扶住腋窝,从石头下抱了上来。
“你想干嘛?”
“我进去看看。我娘刚刚就不对劲儿。”
“看什么看。”她啧一声,扭正长孙蛮的脸,示意她看同样被人赶出来的薛周殷,“喏,里面不需要你们进去掺和。”
“可是、可是我娘刚刚……”
司青衡露出一个洞悉一切的姨妈笑。
长孙蛮选择闭嘴。
“这样吧,我看你挺关心你爹娘的事。我给你讲个乐子。”
“什么乐子?”长孙蛮好奇。
“你爹以前挺招小姑娘喜欢,这事儿你知道吗?”
联系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小姑娘点头:“应该算知道。”
“你爹的及冠礼是在长安办的,那会儿数不清的小姑娘芳心暗许,一一都送了礼,这你知道吧?”
“我、我应该……也知道。”长孙蛮回答得有点艰难。
“那你知道你娘送了什么吗?”
“我娘说她没送……”
“啧。骗小孩儿的话你也信。”
长孙蛮默。
司青衡搂着她,撑着下巴,笑眯眯低眼看向魏山扶:“这乐子呢,你家老爷子也沾了点儿。”
“我祖父?”魏山扶来了点兴趣。
胃口吊足了,司青衡慢悠悠开始说书。
“你爹娘年少时就喜欢作。作到现在还是老样子。那会儿平就殿读书,公西璧本来不在入学名单上的。谁知道她使了什么幺蛾子,硬是做了萧复伴读。然后这妮子不好好做学问,一心扑在你爹身上。可那会儿呢,你爹娘正不对付,满心满眼都是对方——从四书五经到六艺,他俩势必要争个高下。”
啊这啊这。
长孙蛮突然有些心累……原来他俩真就一辈子欢喜冤家呗。
“我常年不在长安,有些事也不清楚。后来吧,也不知道谁先开窍了。魏老爷子都松了一口气,毕竟再没有人能天天在课上连番怼他。再后来,你爹要及冠了,那段时日府邸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你娘嘴上没说,心里可劲儿不快活。她想了好几日,才琢磨出一份礼物的苗头。最后嘛……自然是亲登太尉府,让魏老爷子合计合计。”
司青衡瞄了一眼魏山扶,“你祖父也是个奇人。对这种惊世骇俗之事,也能出谋划策。”
长孙蛮急了:“到底是什么礼物?我那会儿问我爹,他说给了。可我娘偏偏又说没给,搞得我还以为——”
“咳咳咳咳!!”魏狗咳得惊天动地。
司青衡怜爱地捏捏长孙蛮脸,“也没啥,就是你娘一介女子,给你爹取了个字。”
“?”作为一个夹心饼干,长孙蛮呼吸艰难。
“???”作为一个男子汉,魏山扶不可置信。
这何止惊世骇俗了,这简直就是违背常伦过于大胆了!!
长孙蛮舌头开始打架,“所、所以我爹字时,是我娘取取取的?”
她突然想起来,当初毕兰因在公主府痛呼’时郎’,她娘说了一通什么“不要的东西烂在了地底也是归宿”云云。
司青衡点头:“《文选》一书有言:绸缪哲后,无妄惟时。”
长孙蛮没懂,拉了拉魏狗袖子。
后者用通俗的话说:“平时生活安乐没有灾祸,全是因为时候未到。因为那些祸乱往往都在按兵不动,打算等候一个良机,一击杀之。”
解释完,魏狗沉思两句:“这么一看,你娘还挺有远见的呀。无妄惟时,长孙时……这不是摆明了时时刻刻提醒你爹,永远不要有生乱之心?”
长孙蛮只剩满脸复杂。
问题是……这位枭雄还心甘情愿冠上字了。
……就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