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疗养条件苛刻,许倦他们寻来了,自然不能再在此处多加停留。
“殿下,当务之急是尽快返回幽州府。”许倦劝着萧望舒。后者还有些怔然,闻声也只是轻点了点头。
秦互与许倦对视一眼,摇头暗叹。
这俩人的事,谁敢轻易开口置喙一二。
薛周殷在洞外重拾将军一职。
他来回指挥人做事,俨然忘了这些天胡子拉碴一脸寒碜样。
长孙蛮看得啧啧称奇。
“你看他后背全是泥灰,是不是那天摔地上忘了拍呀。”
“或许是。”魏山扶兴致不高。手上正摆弄一截竹子。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寻摸出来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问:“你在做什么?”
“做弹弓呐。那把袖弩不是坏了?我看见有竹子,就顺手折了一截。”
眼见他手上扎了几根竹刺,虽然知道不疼,但长孙蛮还是忍不住说:“别了吧。这马上就回去了,我爹府里一定有很多弓弩。”
他轻轻捏起竹刺,然后懒洋洋睨她一眼:“我就做着玩儿。你别管。”
劝是劝不动了。
长孙蛮没再说话,撑着下巴乖乖看他慢工出细活。
……
因为长孙无妄重伤的缘故,力求平稳,航船行驶得并不算快。
饶是这般,长孙蛮还是开始头脑发晕。
这会儿,甲板上除了巡逻士兵再无他人。她撑着魏山扶的手,艰难扒住桅杆稍缓呼吸。
“你行吗?”魏狗满是嫌弃。尽管如此,他那一只手仍把她抓得牢牢地。
长孙蛮说不出一句话。她怕自己一张口就……
“yue——”
“!!!”
魏狗被她吓得小脸一白。扶住的手开始发抖,但没放开。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小姑娘扶住腿,双眼有些湿润。
船身一个猛晃,她没站稳,当即就往地上扑去。
魏山扶来不及多想,连忙用力把人拉住。
两人双双摔倒在后面沙袋上。
大概是这么一摔,长孙蛮闷在胸口的那股气倏然出去。
她略有些失神地望着天空,湿润的眼睫眨了眨。
魏山扶一翻而起,催促她:“走走走,你这么不舒服,咱们得去找秦互看看。”
“不要。”
“嘿——”他蹲下身,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你在看什么呢?”
长孙蛮慢吞吞扭过头,没有理他。
这些时日奔波,她瘦了不少,小脸上的软肉也消去许多。渐渐地,模样失去幼童绵软,有了些轮廓。
仔细一看,她眼珠虽黑,眼型却同萧望舒很相似。
这会儿抬头望天,面容沉寂下来,似有几分娴静清冷的错觉。
魏山扶微微一愣。
他不自觉趴回沙袋,枕着头,估摸她视线的方向望去——
蓝天白云,海雁飞鸣。
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呀。
“你……”
“你说我会回长安吗?”她突然开口问道。
魏山扶不假思索:“当然。你娘肯定是会回长安的,你自然也要回去。”
“可是我不想回去。”
魏山扶扭头,瞧见她吸了吸鼻子。
似是被逗乐了。他一笑:“你不是很喜欢长安吗?”
“哪有?”长孙蛮皱眉。
“你看啊。你平时在平就殿咱就不说了,每天迟到早退,必定有你一份。不管下没下学,你都喜欢往宫外奔,何照青就这事儿说过你多少次。你偷溜出去也不回公主府,总在长安城里东遛西窜。人文曦多正经一书呆子,生生被你带得背全了八十二坊地形图。”
“……这事你怎么知道!”
魏狗得意,“文丞相亲自上平就殿找何老头儿要说法。那会儿我在底下默书,听得一清二楚。”
长孙蛮撇嘴:“臭老头子心思憋坏。”
“诶,说正经的。你爹娘和好如初,现在公主府与幽州不再作对,按理说你娘是要回长安重整政权。再加上你姨母司青衡尚在人世……这些消息肯定压不住的。到时候司家旧部都会一一寻来,你娘肯定是会——”
他突然住了嘴,没说话了。
长孙蛮难得少见的没有问下去。
她爹娘之后会干什么,显而易见。
她只是垂了垂眼,逼迫自己不再望向飞鸟横渡的苍穹。
“你说得对,我是要回长安的。”
“你自己也很清楚嘛。”他扭正脸。
两人安静下来。一时间,鸟叫声雍雍嘶鸣,穿越滔滔海浪,萦绕在甲板之上。
魏山扶渐渐放松身体。他闭上眼,感受拂在脸上的海风。
长孙蛮却高举着一只手。
她张开五指,任由清风穿过。
“……自由真好。”她喃喃道。
……
秦互不愧师承葛玄晏,用药老道。刚煎了一副方子给长孙无妄喂下去,路途行至一半,男人的发热就退了下去。
现在,他收了银针,告诫萧望舒:“回幽州府前都不要叫醒他,让他好好睡一觉。”
“睡了这么多天……”
“病中之人更需好生调养。再说这几日君侯是不是频频梦魇?”
萧望舒思索一番,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点点头:“是。”
秦互背起箱笼,斯斯文文揣着袖子。
“睡不好怎么调养呢?我给他施了针,让他精神放松些,不再像前几日那么紧绷。他会睡得好一点。”
萧望舒若有所思。
临到出门,秦互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步子一滞,往后看了一眼,笑眯眯再说了一句:“殿下,君侯现在的身子不比往昔。这精气外泄……最好还是缓些时日吧。”
留下这句话后,秦互赶忙往外溜。
萧望舒尚没反应过来。
她微有愣怔,紧接着,躁意从脖间猛然蒸腾。
……
何错早在第一时间收到了信报。
幽州府上下严阵以待,就连平时贴身照顾长孙蛮的雅风也甚少露面。
好在秦互去的及时,再加上之前萧望舒悉心照顾,到底没伤着根基。
现在回府上了一通名贵药材,长孙无妄总算是没什么大碍。
许倦缓缓松了口长气。
他叮嘱何错:“这个消息万不可泄露出去,君侯养伤期间,幽州府必须太平。”
何错明白轻重,沉声应下了。
倒是薛周殷立在一旁没说话。
许倦拿扇子拍拍他:“诶,说你呢。在想什么!”
“啊?”薛周殷茫然抬头。
“我说你注意好军中动向。长公主在这儿,不要让底下那群臭愣子又整些……”
薛周殷没等他说完,挺胸喝道:“绝对不会!”
许倦琢磨出不对劲。
这小子可一直都不待见公主府,平日里手底那群部下也都学模学样。怎么今天突然转了性子,答应得这么爽快?
他眯起眼,“你这是又想——”
薛周殷微微红了脸,极快否认:“为了君侯,守好幽州诸军,末将义不容辞!”
何错却看透了这位老搭档。
长孙无妄这次死里逃生,萧望舒功不可没。没听见神医弟子说的吗——若非长公主亲力亲为悉心照料,君侯的伤口没有感染溃烂,可能……
别说薛周殷改观,就连他也不得不重新审视幽州与公主府的关系。
许倦洞若观火,怎能不知这俩人的心结。
他摇摇羽扇,丹凤眼笑成一条细线。
看来幽州大军挥师南下之事,指日可待。
……
司青衡作为女客身份,留宿侯府内院。
屋子离长孙蛮不远,一条小道,直接拉通。
对此,提了特别要求的司青衡很满意。
长孙蛮苦不堪言。
鸡鸣时分,她这位姨母雷打不动出现在她床前,把人提溜出来。没等长孙蛮睁开眼,一张冷帕子就盖在脸上使劲揉搓。
“……。”
焯。
雅风慑于司青衡’姨母’身份,总在疑神疑鬼是成宗留下的哪位遗珠。司青衡眼风一扫,她是半点手也不敢插。
萧望舒忙着照顾长孙无妄,已经有小半月没回院子。故而长孙蛮水深火热的生活,她是半点儿也不知道。
当然,就算知道,萧望舒也不会多说什么。
长孙蛮求救无门,每每至此含泪呜咽:“姨母,我困……咱回被窝眯一会儿吧……”
她姨母眼睛一瞪,活像个阎王。
“睡睡睡,睡什么睡!你看看你磨蹭多久了。冰帕子都焐热了,你还困。”
长孙蛮哭诉:“可现在连卯初都没有,连、连阿胥都没起床!我起得比他还早,这根本不河狸!”
“你跟他能比吗?人家好歹能打一套像模像样的拳。你呢,你连弓都拉不开。比你优秀的人还比你努力,你怎么好意思在这儿赖床。”
“……。”
长孙蛮绝倒。
人家以后是男主,是杰克苏,是世界意志。炮灰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可司青衡并不听她在那儿哔哔。
她再次雷厉风行地亲自上手,没一会儿,长孙蛮就衣衫不整的杵在练武场,顶着两个黑眼圈,一个劲儿张嘴打哈欠。
“来,今天咱们试试这张弓。”司青衡好脾气拿起一张轻弓,“专门给你做的,绝对拉得开。”
“……你上次也这么说。”
她有些烦地啧了一声,眼睛又瞪起来:“今天必须认真学,要是再拉不开……等太阳出来了你就在这儿扎马步。”
苍了天了!
长孙蛮这会儿是真忍不住想掉眼泪了。
她只是一条咸鱼,为什么总有人想望鱼成鲲。
长孙蛮哭唧唧,细胳膊直打颤。拼了吃奶的劲儿,她总算把弓弦拉出一个弧度。
司青衡不甚满意,指指点点:“哎呀,再拉再拉,再拉开一点。你手臂用力呀……哎哎不要抖不要抖,你抖什么呀。你射箭的时候抖来抖去,还能射中东西吗?”
“哟!居然能开弓了!”
很好,这是魏狗溜达过来了。
长孙蛮憋着满腔愤懑,用力一拉——
司青衡挑挑眉,懒懒说:“嗯…干得漂亮!再来。”
“……”你一定是在嘲讽我。
……
日上三竿时,前院却突然来了人,说是萧望舒请魏山扶过去一趟。
俩小孩儿皆是疑惑不解。自回来后半月,长孙无妄都在养伤,萧望舒也守在旁边寸步不离。没听说这些天有什么发生,怎么会突然请他过去一趟。
司青衡握着树枝,戳了戳长孙蛮的腰,示意她继续练。
“我想跟过去看看。”小姑娘放下弓,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小声说。
她姨母却懒洋洋道:“有什么可看的。你娘单独找他,肯定就不关你的事。你还能凑过去?”
说得也是这个理。
只是没想到的是,恰恰就关长孙蛮的事。
……
紧闭房门后,有人捧上熟悉的小包袱。连带一封书信,一并递给魏山扶。
后者不解,接过书信一看,发现却是之前交给长孙无妄的那一封。
他抬眸,盯向桌案之后跽坐的萧望舒。
萧望舒面色平静,颔尖轻点:“魏小郎君,你可以回长安了。”
魏山扶呼吸一紧。
他不自觉攥紧手中书信。
——这场姗姗来迟的问责,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