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山扶深吸一口气。
他问:“这是燕侯的意思,还是长公主殿下的决定?”
萧望舒淡淡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魏山扶噎了噎。
这俩夫妻没和好之前,恨不得手刃对方。现在和好了,脸变得比天还快。
想归想,话还是得硬着头皮说。
魏山扶再问:“为什么要让我走?”
“我以为小郎君心中很清楚。”
“我不清楚。”
萧望舒掀眼看他。
后者也不惧怕,一双眼睛一刻不错地盯过来,似乎真不明白她这场突然发难。
见此,萧望舒轻轻笑了一声:“你怂恿阿蛮出府时,就应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话一挑明,就没有含糊其辞的必要。
魏山扶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嗫嚅着唇,慢吞吞开口:“我不是故意让她遇险的……去青州的路只有一条,我以为很简单,她又放心不下你们,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什么?!”萧望舒陡然厉喝。
魏山扶抬头,眼眸里隐隐燃起怒火。
“我说了我不是故意的!这件事太突然,谁能想到燕侯的幽州府会这么不太平!”
萧望舒冷笑:“强词夺理!你不敢坦言,那我来帮你说——你为了自己一己私心,挑唆她离开侯府。你根本没有去考虑擅自出府会发生什么!刺杀、绑架、走失、拐卖……这些在每一个州府都会发生。而她本该待在最安全的地方,不会经历这些不确定的危险!一切只因为你——你现在告诉我,你不是故意的?”
魏山扶握紧拳头。
他双颊有些红,不知是被屋内热的,还是被她一席话说得羞愧。
的确,长孙蛮出府是有他挑唆,也是因为他的一己私心——自入幽州侯府第一日,他就被拦在内院外,不许再见长孙蛮。萧望舒的命令向来雷厉风行,无人敢不遵从。
最初,魏山扶能忍。
他也就是多费事一些,每天下了习武场,攀坐在墙头同她说上两句话。只要不传进萧望舒的耳朵里,雅风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俩胡闹。
可渐渐地,魏山扶不再满足于墙头那两句话。
他怀念起平就殿的日子。
那会儿没有幽州与公主府,没有萧望舒与长孙无妄,他和长孙蛮是学宫里互相看不上眼的同窗。他们说得上好几句话,也动过好几次手。
有太阳的时候,他会坐在角落里,嫌弃这天的阳光太刺眼。偶尔一次抬头,目光穿过大殿,静悄悄地、毫无声息地落在小姑娘身上。
那方寸天地,有刺眼的阳光,有微卷的细发。临窗梅下,她伏在桌案,像一只懒洋洋的猫儿。
魏山扶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只知道,他一点也不想见不到她。
但只要待在这座府邸一日,他就会被数不清的死士亲卫拦在院外小石桥上。
他必须要带她逃离这座牢笼。
因为……长孙蛮是他最好的好朋友。
室内阒然无声,萧望舒也平复下波动的情绪。
她屈指叩着桌案,眼眸低垂,俯瞰着座下人,“你是老师一手教出来的魏氏嫡长孙,你很聪明,应该明白《孟子离娄》的一句话——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你自认为你能顺利带走她,可事实呢?你们连幽州府都踏不出!如果这次匪徒换了其他人……你认为,你们还能活到几时?”
魏山扶慢慢垂低了头。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萧望舒的愤怒何在——他的自骄自满差点害死了长孙蛮。
“回长安去吧。幽州府,不适合你。”她平静说道。
良久。
魏山扶轻轻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为什么不让我见阿蛮?”
“原因我已经说了。”
他抬眸,眼里再无怒火,空余满腔无措。
萧望舒淡声:“不适合。”
魏山扶哑然。他突然听不懂萧望舒的言下之意。
可事已至此,他不想服从这个君令。
他想尽力说服她。
“不、为什么不适合?长安那会儿,她都能跟林滢玩,还有、还有文曦、七公主。淑妃娘娘您一直不喜欢,可您还是默许阿蛮同她们交好。公主府虽然树敌颇多,可您从来没有把政事压在阿蛮身上。您一直希望她过得快乐,不是吗?为什么到如今独独就不能和我做朋友……我们、阿蛮说,我们是最好的好朋友。”
萧望舒停住手。
她似在回味这几句话,清瞳中留下疑惑:“好朋友?”
魏山扶不明所以。可他察觉出事情转圜余地,点头:“是。船上营救时,阿蛮亲口对我说的。”
萧望舒蓦然眯起眼。她问那方明显不安的魏山扶:“那你呢,你怎么看?”
小郎君微微一怔。
他不自觉摸了摸鼻尖,说:“自然也是最好的。”
“最好……一辈子都会如此?”她面上含笑。
大概是君威迫人,魏山扶愣愣的、轻轻点头。
他应道:“是,一辈子。”
萧望舒补充:“好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
“……是。”
空荡荡的屋内游荡余音。
魏山扶茫然地眨了眨眼眸。
他望着那方含笑不语的萧望舒,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似乎答错了什么。
可萧望舒没有再给他深思的机会。
她命他放下那封信,“去习武吧,再过两刻钟也该吃饭了。这件事……一次就够了。我不希望再见它发生。”
魏山扶仍然有些茫然。
他有些僵硬地背着小包袱,转过身开门。
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句话。
她饱含深意地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
门扉再次关紧,帘后,慢悠悠走出一人。
赫然是本该卧床养伤的长孙无妄。
“看吧,我都说了这小子还没开窍。你的紧张太过多余。”他倚在柱边。
萧望舒展开那封书信,淡淡说:“你不也同意送他回去?不过老师愿意给你写这封信……我倒是没有想到。”
长孙无妄挑眉。
他直起身,闲庭漫步般走过来,停在萧望舒身后。
萧望舒只感觉熟悉的气息环绕在身侧,她侧脸,看见身后俯低身子的男人。
“你做什么?一会儿伤口裂开了……”她皱起眉头,抬手欲推他起来。
半途却被人握住。
宽大袖袍落在她胸前,男人靠着她耳廓,低声:“老师知道我会把你找回来。”
这一句乍然消散了魏氏投诚幽州府的微起波澜。
萧望舒闭上双眼,脑子里掠过以往种种。
如同隔岸观花,她看见这些年的她困在迷局中,看不透,也走不出。说是糊涂,可身处迷局,谁又猜得出桩桩件件环环相扣,只是一场横亘多年的困棋。
知女莫若父,她的父亲成宗亲手为她打造的棋局。
蓦然间,唇上沾染着温热湿意。
她收紧呼吸,微昂起下巴,承接他更汹涌澎湃的滚烫。
……
长孙蛮现在很愁。
她蹲在树荫下。
晴天艳阳,日光有些强烈,金澄澄的光芒无孔不入,从树间缝隙跳跃洒落。一朵朵海棠花正盛,晒得发烫,轻飘飘落在她肩头。
她旁边同样蹲了一个人,是她姨母。
这会儿日头正大,她姨母捧着果盘,一个劲儿往嘴里塞蜜橘。
惹得长孙蛮频频侧目。
终于她忍不住问:“这果儿不酸?”
“不酸吧。还行。”说着,她往一旁吐出两粒籽。
长孙蛮怀疑:“前段时间我吃了一口,挺酸的呀。难道是这些天养养,又养出糖来了……”
后面那些话基于现代生物基础,司青衡没听懂,但这不妨碍她继续盘橘子。
小姑娘拧着眉头,还是伸手摸了一瓣塞嘴里。
“嘶——”有些惊牙。
她眉头皱得更深,但好在不酸,还是能吃的。
只是吃了一瓣她就不要了。
长孙蛮又捧着脸,往不远处盯一眼,叹口气。
这个上午已经听了太多次叹气声的司青衡忍不住了。
“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总是唉声叹气的干什么?我这不是让你歇着了吗,你还愁啥啊。”
长孙蛮盯她一眼,欲言又止。
她扭过脸,又叹口气。
司青衡放下果盘,慢条理斯擦干净嘴。
她笑笑:“那行,咱起来练练?”
……这可不就愁吗愁吗!
长孙蛮气得一把子蹭起身,估计是起来快了,差点眼前一黑没晕过去。
幸好她手忙脚乱抓住她姨母的袖子。
等稳口气,长孙蛮叉腰:“说好的休息一刻钟!”
“我这不是看你一直望那边——”她姨母纯粹就是看好戏不嫌事大。
长孙蛮气绝。
要不是魏山扶脑袋抽了天天玩命练,司青衡会每日每夜跟和尚念经一样叨念她吗!
不仅叨念,这人还边说边上手,摆也要把她从被窝薅出来摆在练武场上。
有意思吗??
阿姨您的胜负欲自己都不感到害怕吗!!
感到害怕的长孙蛮:就特喵离谱。
可惜这些话魏山扶听不到,司青衡面前她也不敢说。
长孙蛮越想越慌,越慌越愁。
她简直想化为一只乳燕,光速投进她亲亲爹娘的怀抱。
可是……她怎么才能从她姨母眼皮子底下溜出内院啊啊啊。
长孙蛮内心反复崩溃。
她又盯着那边练武场上一动不动扎马步的小郎君。
太奇怪了真的是太奇怪了!
魏山扶最讨厌晒太阳,以前上学时尽往角落钻,能有多阴暗就有多阴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唇红齿白漂亮样纯属吸血鬼的。
至于长孙蛮为什么从不涉足那块宝地……
她默默想,如果不是那次爬得高,偶然瞥见那角落隐秘处,她兴许也会夺人所好。
时至今日,长孙蛮还是不能苟同魏狗与老鼠屎和睦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