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过后,公主府的政事愈来愈多,纤阿台彻夜通明是常有的事,萧望舒和长孙无妄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司青衡也少有时间跑来小庭院一趟。
无人督促悬梁刺股,长孙蛮乐得清闲。
书架上的杂记被她翻了个遍。意犹未尽时,她又打着监督霜霜的名头,从永巷寻几本新书过来。美其名曰暂时看管些时日,等霜霜什么时候能默出九九歌了,再完璧归赵。
鉴于前不久又面临了一次升学失败,这一举措可把萧成霜气得不行。
文曦却对长孙蛮的做法赞同得不得了。
要知道从去年开始,萧成霜同学的升学课考就没成功过。连着三次通通以失败告终,到今年可算是跟小花妹妹搭上伙了。
……
今日上元节。
长安城里彩绸高挂,家家户户都在聚团圆吃元宵,平就殿的老头儿们偏不走寻常路,非定到今天复课。
这一天,长孙蛮起了个大早。
倒不是她勤快,实在是前不久司青衡班师回朝,长孙蛮本能地开始踊跃表现——起早贪黑打一套军体拳,再嗖嗖嗖摸两把箭弓。
等人把消息递到大清早刚进公主府的某人耳朵里后,长孙蛮基本可以判定,司青衡不会再来一出“特意探望”。之后,她火速钻进被窝睡个回笼觉,美滋滋的一天又开始了。
这么悠哉悠哉过了小一月,唯一缺点就是又养成了生物钟。
不过相对于她姨母这尊大神坐镇眼前,长孙蛮深觉那都不是缺点。
出了小庭院,还能瞄见廊檐下冒着青烟的灯笼。
府内正逢亲卫换值,见长孙蛮出来,纷纷低声唤着郡主。公主府一派清净,看样子前不久她爹娘才睡下。
长孙蛮见惯不怪地摆摆手。
她背起小书箱,一跳一跳从台阶上走下,那领火红斗篷起起落落,露出里面的藕粉袄裙,上面开满了金线银边的芙蓉花样。
“郡主!”春娘从小庭院追出来,小声唤住她,“不吃早食哪儿来的精力做功课?快回来吃些……”
“不用啦。我要去接小花,等会儿在小葵那里吃。”
春娘满脸忧心忡忡,还想说些什么,长孙蛮挥挥手转身跑出了府。
外面一早就候着马车。长孙蛮踩着小杌子,一溜烟儿钻进去,热烘烘的暖意扑面而来,吹走了她身上的霜寒。没过一会儿,她就脱了斗篷,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等马车慢悠悠晃到外宫,将过集贤门,停在了一处小苑外。
过了一会儿,车帘被小手拉开,探进一张粉扑扑的小脸。
“阿、蛮!”她眼睛睁得溜圆,嘴角还挂着亮晶晶的米汤。
小花说话说得晚,去岁才咿咿呀呀憋出几个字,正愁闺女是个哑巴的万俟葵差点喜极而泣。
长孙蛮支起脖子往外一瞧,这才发现她踩着杌子,整个身子悬在车板上。一旁的马夫想抱她下来,却被后者要哭不哭的架势唬得动不了手。
“谁许你跑出来的!”长孙蛮眼睛一瞪,连忙出去牵住她手,以防一不小心摔下去。
小花咯咯直笑,顺杆上爬扒在她身上,往人脸上亲了一口。
被糊了一脸口水的长孙蛮:……我忍。
好在万俟葵赶过来了。
早已重回内舍人一职的万俟大人可谓是日理万机,再加上要照顾不省心的女儿,有时候竟比她娘还要忙。萧望舒也曾劝她歇一歇,奈何万俟葵心如磐石,打定主意要帮公主府搞事业。
这会儿,万俟葵抱起小花,后者不满地张牙舞爪,嘴里咿呀着“阿蛮”。
万俟葵又气又好笑,一手往她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米糊糊都没吃完就跑出来,你可真行。”
说完,她一边空出一只手,作势要牵长孙蛮下车,却被后者先一步跳下来。
万俟葵吩咐马夫取来斗篷,“早上天儿冷,把衣服穿好。等些时辰日头出来了,再脱也不迟。”
“今日煮的什么粥?”长孙蛮系起斗篷绫带,问她。
万俟葵闻言一笑,“今天我们吃元宵,是你爱吃的芝麻馅。”
对此,小花十分不忿自己的吃食与旁人不同。好说歹说,最终还是万俟葵出马,在老母亲的凝视下,小花含泪刨干净碗。
等到平就殿时,守在门口的萧成霜都啃完了两个煎饼。
“你们怎么这么慢呀。”她有些苦恼的揉揉肚子,心里琢磨自个儿又得胖三斤了。
长孙蛮把小花交到她手里,“喏,跟你霜霜姐姐去吧,学堂里她会照顾你。”
小花嘴甜,睁着俩水汪汪的眼睛,脆生生喊道:“姐姐。”
萧成霜挺胸抬头,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有我在,保管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妮子打小上学什么样谁心里没数。
长孙蛮一言难尽。
说话间,早课也快开始了。三人在平就殿门口分道扬镳,没升学的去西殿,东殿里都是成功升学的栋梁。
相比于文曦这种三好少年,长孙蛮实在不好意思称自己是东殿栋梁。
穿过环廊,文曦早等在门口张望。
“你今儿怎么来这么迟?”
“吃饭耽误了。”长孙蛮掩着嘴小声说,“老头儿还没来?”
文曦摇头,“先生刚托人传话来,说是今早先自行温习功课。等到饭点,就可以下学了。”
长孙蛮惊呼:“……敢情他忙里忙慌复课是来放我们鸽子!”
这些话早听了多年,文曦忍住笑解释道:“也不怪先生。听说是有故人登门,先生一时情急,便赴约去了。”
“这是幌子。何照青这老头特记仇,他准是还气我那日未写策论,这会儿故意放咱们鸽子呢。”
“诶,今天还真不一定。”
太阳出来了,暖洋洋的日头挂在树梢。文曦理了理她斗篷,笑眯眯说道:“我可听说这位故人不是别人,正是这段时日声名鹊起的晋陵君。”
说起这名晋陵君,长孙蛮倒有点印象。听说他出身士族雅量高致,又是难得一见的文武兼备,筹略过人不说,前不久更在益州声名大噪。至于他何时来的长安云云,长孙蛮就不清楚了。
“他和老头儿还有关系?”长孙蛮疑惑。
“我要没记错的话,先生祖居益州。他也是从益州来的……想来以前熟识?”
“那好吧。”长孙蛮耸耸肩,取下书箱交到文曦手上,作势要往外去。
“……你往哪儿去?”
长孙蛮顿步,侧身指了指青空暖阳,笑道:“晴光正好,我寻棵树眠会儿。”
文曦急得跺脚,“我又没说先生不回来查课!你快回来,当心他……”
长孙蛮却已走远了。
她毫不在意地往后摆手,懒洋洋哼了句:“放心,今日是他带头逃学。老头儿理亏着呢,不会说什么。”
……
平就殿外过道宫门,再往里走就是沧池,沧池一侧是百花苑。这儿地势高,临近午时阳光愈足。长孙蛮幼时常在宫里上蹿下跳,何处打盹最是安逸,她心里门儿清。
莺声睍睆,一阵接一阵自顾鸣啾。阳光驱散了大半寒气,微风徐徐,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一摇一晃间,不时露出叶隙下那截藕粉色裙摆。
她枕着手臂,仰躺在树上。一截袖袍落下来,风儿一吹,轻柔绫罗来回晃荡,其上金丝云纹似也流动起来,朵朵垂挂枝桠。
起得太早便是这点不好,随时随地都能犯瞌睡。
长孙蛮向来不会委屈自己。比起读书学习,她更喜欢补个回笼觉。正如这会儿,她十分不雅的打个哈欠,闭上眼好好感受温暖舒适的阳光。
空气慢慢宁静下来。
长孙蛮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亦或许是一炷香不到。
只朦朦胧胧间,耳边似有无数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一个不停地叨念着……长孙蛮皱皱眉,停滞不动的大脑活跃起来。
“……晋陵君!这、这是我做的画。”
“还有我,我不久前写了一首诗,晋陵君……”
“行了行了,这些有什么可看的。我说晋陵君,你不如跟我比划比划……”
……
——晋陵君。
这家伙没事跑百花苑来干什么?白白扰她清净好梦!
长孙蛮烦躁睁开眼,没好气地撑起身,脖子伸得老长。
可惜望来望去,她都只看见里三层外三层攒动的人头……好家伙,搁这儿开粉丝见面会呢。
饶是心里郁气难消的长孙蛮,都不由为之咋舌。
这几年因她娘有意引导,京内民风逐渐开放。女儿家也学会了抛头露面,像这般大胆表露,时而有之。
最近战事初平,民间早有意愿的人甚至联合起来,于洛阳开办了一所女子学宫,扬言不出三年,她们也能成为国之栋梁。
虽然这话现在看仍有些惊世骇俗,但长安不少官宦私底下把自家女儿送了过去——公主府如日中天,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但惊讶归惊讶,有些闷气还是该出的,不然憋久了伤身,她可不想平白无故没了一天好心情。
思及此,长孙蛮随手扯下一枝树桠,学着投壶姿势,蓄力往下一掷。
“哎呀——”
喧嚷人群顿时消停了会儿。
有人怒声:“谁!是谁砸的本公子!想见晋陵君大可以正大光明的出来,躲在背后放暗箭算什么君子!还不快给……”他话呛一半,不远处大树上传来一声轻笑。
紧接着,未露真容的少女声里满是无辜。
她问:“百花苑还未到万春争艳时节,诸位聚在此处,是为赏何物?”
清风吹拂,树影摇曳。似有小娘子认出那截无意垂落的袖袍,“这衣服好生熟悉……呀!”她惊了一声,举起的画轴微微掩住嘴,“是清阳郡主。”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微变,纷纷噤声,甚至还有人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不过几息间,正中央那道少年背影便露了出来。他挺拔的站在那儿,身姿颀长,似玉似松,果然同传闻一般芝兰玉树。
长孙蛮眉毛又皱起来,心里没来由更加烦闷。
她今天是怎么了,竟然忘了忍住嘴——这事放以前她是不会轻易出声的。她本意只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她没有想过横加打扰他们。
估计是真睡糊涂了。
长孙蛮抬手揉起太阳穴。如司青衡所说,今时不同往日,长安人人惧怕公主府,不过是心知肚明天下即将变革,而她早该习惯这些改变。
“郡主还不下来吗?”
“……嗯?”没回过神的长孙蛮下意识循声望去。
方才还被人前呼后拥的晋陵君侧过身,露出一张少年面庞。
他眼眉一抬,干净漂亮得宛若高山雪巅。这会儿阳光强烈,他轻轻慢慢笑起来,有些熟悉,更有些意气轻狂。
长孙蛮一愣,一怔,脚一滑。
“哗啦啦——”
树枝摇晃,她于众人惊呼声中,重重摔入熟悉的怀抱。
“你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身量颇高的少年低头看她。
树影缭乱,虚虚落入他眼底,恍惚可见乌瞳里她衣裙云纹似也徘徊。
鬼使神差地,长孙蛮喉咙一紧。
她不自觉咽口唾沫,接话:“……你看什么看!”
他挑眉,慢悠悠答上:“看你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