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蛮正神游天外,乍闻她这一声,惊醒了神。
她眨巴眨巴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从魏府回到了小庭院。
春娘微微俯身,凑近了看看这只猫儿。见是只奶猫,她不由拍了拍胸口,松口长气:“还好,这么小应该没机会伤着您。”
“……?”
长孙蛮摸摸雪球,摇头:“它性子或许有些顽皮,但现下吃饱了就不闹腾。它很乖的,不会伤着我。”
“难说……猫儿伤人最是厉害,咱们不可掉以轻心。”她点点猫脑袋,续上之前那句话,“看着干净雪白,想来不是流落街头的小可怜。这是何人送给郡主的?长安城里也没听过哪家人养了只白猫呀。”
不是春娘好奇,实在是多年前那档子事惹了灾。虽然闹得不大,只那会儿待在内宫里的女眷清楚来龙去脉,但私底下长安城里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得到一二风声,为避忌些许,纷纷没再碰这一成色的猫儿,更有甚者连夜送到乡下庄子上。
“阿胥送的生辰礼。”
“阿胥?”春娘一直待在长安公主府内,不知晓这些也是应该。
长孙蛮咬了下唇瓣,努力摒除掉不久前还没想通的杂乱思绪。她补充道:“就是魏山扶。魏家那个刚回长安的晋陵君。”
春娘恍然大悟,“啊。是他呀。”
“春娘记得他?”
“当然记得呀。郡主那会儿可是常在我面前叨念,说小郎君心眼忒多,专程要与你作对呢。我记得那会儿魏小郎君也曾在平就殿进学,郡主年幼时还常与他玩闹,没想到多年不见,他还能记得您生辰。”她圆脸一笑,看向少女的眼神慈爱温和,“听说这位晋陵君是难得一见的翩翩少年,长安城里的郎君们没人能比得上他。”
好好的,春娘怎么突然说起这话。
长孙蛮不解盯她一眼。不过现下她并不是很想讨论这个风度翩翩晋陵君。
长孙蛮暗自磨磨牙想,就算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面对交际问题“是否会友谊长存”时,也会做做面子及时答上一句“这是自然”吧。
偏偏那只狗一声不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对面坐了个哑巴。尴尬得长孙蛮脚趾抠地,差点帮他和帮自己分别挖出两间三室二厅大house。
好在魏府有人寻过来,说是公主府亲卫在门外候着,十分及时的打破了屋子里弥漫开来的沉默。
长孙蛮舒口浊气。她一言不发随春娘往前走着,下了小石桥,穿过塘边小径,再往前就是小庭院院门了。
春娘忽然停住了脚步。看样子她思索了有一会儿。长孙蛮见她愁眉紧锁,问:“怎么了?院里有什么事发生吗?”
“这倒没有。”春娘叹口气,“只是殿下一早就到了院子里,从早待到现在,您这会儿才迟迟归府,还是这副模样,恐怕殿下生气。”
春娘说前半句时,长孙蛮还讪讪摸两把脸,并不想承认自己这段时间缩头乌龟行为。可等她听到后半截了,长孙蛮猛然咂摸出一丝丝不对劲来。
“我这模样……?”她低头环顾两圈,裙子虽然有些脏,但好歹看得过眼,并没有上升到萧望舒动怒地步。她抬头,眼里疑惑:“我觉得还行呀。”
“奴婢是说这猫儿。”
“雪球?”
春娘耐心解释道:“晋陵君年纪轻,许是不知晓这些宫闱秘事。说起来,郡主以前还差点被猫儿伤到呢。”
“……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长孙蛮狐疑。
“您当然不知道呀。”春娘一笑,“那会儿您还在殿下肚子里呢。”
她小心抚着猫儿,细细轻声道来:“我曾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后来娘娘仙逝,我随万俟大人来到了殿下身边伺候。再后来殿下成婚了,有了身孕……郡主不知道,您那会儿可把殿下闹腾厉害啦。头三个月天天吐,吃什么吐什么,就算吐光了吃食也不消停,还要吐黄水呢。那些时日里,殿下人都消瘦了一大圈儿。”
这是长孙蛮头回从旁人嘴里知道她是“怎么生长”的。
她有些新鲜,更多的是对往事的好奇。
“阿娘一定很辛苦吧。”她轻喃。
“母爱无私,再辛苦也是值当的。郡主如今出落的亭亭玉立,我想殿下就算回忆起那段太过辛苦的时光,也会觉得幸福。”
“那……猫儿是怎么回事?阿娘害怕猫儿吗?”
春娘摇头失笑,“当然不是,殿下没有惧怕的东西。”
“那为何拦住我?阿娘既见不得雪球……”
“不是见不得。只是惟恐伤着了郡主。”
长孙蛮一愣。
春娘已从她怀里小心抱过沉睡的猫儿。大抵是吃得太多,雪球懒懒瞄了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自有郡主以来,殿下的胎像就不大稳妥。那时节燕侯虽小心伺候着,但仍提心吊胆,恨不得殿下如厕也随侍跟着呢。”说到这事,春娘忍不住笑了笑,“等到四五月了,殿下实在耐烦不住,便接了宫内帖子,去赴宴散心。谁料……”
她垂眼叹气:“也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白猫,发了狂般直往殿下肚子扑过去,好在周围人护得及时没被挠着,可当即就落了红。若非当时身边有府里医女随行,加之殿下强自镇定,恐怕那会儿……”
长孙蛮这才听明白了。
她若有所思点点头,这件事怎么看都像是有人蓄意为之呀。
“白猫的主人没找着?”
“没有。”
春娘回忆着那段往事,一想到那会儿赶入内宫满身杀气的燕侯,她就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她缓缓神,嗓子眼儿有些发干,却还是继续道:“说是波斯那边进贡的珍兽,性情最是温和。谁也没想到它从御兽园那儿跑出来了,还寻到了殿下……白猫没多久就死了,太医署来人相看,说是瘪咬病犯了,好在它没咬着殿下……这事儿查了一通并无所获,最后只杖杀了不少御兽园宫人。”
长孙蛮垂眼,慢慢给春娘怀里的雪球顺毛。
她要是没记错,司皇后薨逝后,内宫大权便交到了文太妃手上。这事要没她掺和一脚,长孙蛮都不信。而她娘……杖杀宫人,只是以儆效尤。想来早就知道这是文太妃手笔,不然登临帝位的萧复如何会护不住自己生母殉葬帝陵。
“经此一事,殿下特意嘱咐过府里人,平时多注意着猫儿狗儿,不要让它们靠得太紧,免得这些畜生发起疯来伤着您了。”
萧望舒的担心不无道理。长孙蛮慢吞吞想着,这个时代虽有瘪咬病一说,但并没有发明出狂犬病疫苗。她这条小命要是真被有心人来上一次……
长孙蛮抖了抖,深觉自己福大命大。
春娘见她听进去了,好歹松口气。
她哄道:“奴婢先把猫儿抱下去,请人来看看是否康健。郡主就先进去,等见过了殿下好声说说,想来殿下不会拦着的。”
长孙蛮抬头,小庭院的匾额近在眼前,一想到她让她娘等了一上午……长孙蛮不禁想要抱头流泪。
……
花朝春盛。
小庭院假山流水,绿意开遍,鹅暖石铺就的路旁栽有一棵冠幅巨大的香樟树。长孙蛮躲在树后,一双眼睛瞄来瞄去,山亭上、厅廊下、门扉大开的主屋、路径渐远的小道……咦,怎么没见她爹娘?
要不是春娘一早守在门口给她通风报信,长孙蛮简直就要怀疑自己收到了假情报。
不得已,长孙蛮拎起裙摆,蹑手蹑脚穿过中庭。等小跑过长长厅廊,她憋着粗气,停在门边儿,扒拉着门框,小心往里面探头探脑。
“……阿娘?……”无人应答,她又试着唤了唤,“阿爹……?”
奈斯!依旧没人答话!
长孙蛮稳了稳活蹦乱跳的心脏。
她开始思考怎么样才能在爹娘面前强行消除自己前段时日类似于“离家出走”的中二行为。
可惜……
“阿蛮?”
长孙蛮惊得汗毛倒立。适时,一只大手拍了拍她肩。长孙蛮回过头,看见她亲爹面带微笑,另一只手还托举着一盘冒着蒸腾白汽的糕点盘子。
“阿阿阿爹!”长孙蛮摸摸鼻尖,打算先发制人,“阿娘呢?”
她爹云淡风轻:“刚在小厨房弄脏了衣服,你娘去换衣服了。”
似乎有些惊讶她当下蹲墙根儿的标准姿势,她爹挑挑眉毛,问:“你最近不练弓步,改练歇步了?”
……啊这这这。
长孙蛮听出她爹是在打趣她跑司青衡那儿练武不归家的事。她低头讷讷出声:“没,姨母说我马步不扎实,还得再练练。”
原以为她爹会再调侃两句。
没成想他揉了揉她脑袋,笑道:“开弓策马,阿蛮在这个年纪已经可以了。有时若觉得累了,就歇一歇吧。”
长孙蛮知道,长孙无妄对她一直很纵容。无论孩提还是长至如今,即使不再像几年前那般父女亲近。
长孙蛮吸了吸鼻子。虽然知道他言语里有夸大成分,可她还是忍不住心里暖洋洋。
她踮起脚,双手接过他手里糕盘,小声说道:“谢谢阿爹,我会的。”
瞧见闺女没有再忐忑不安,长孙无妄心底微松。手一低,任由小小少女托起糕盘。
似是想到了什么,将跨屋槛的男人身形微顿。
紧跟其后的长孙蛮不解抬头,却见他侧过身,半撩起的屋帘在眉宇间打下淡淡阴影。他笑着道了一声:“那日击鞠赛上打得不错,阿蛮也很棒。”
怀里的花糕热气腾腾,一下又一下熏着脸颊。长孙蛮站在原地,快速眨了眨眼睛,似乎这样可以消退突如其来的泪意。
她抱紧糕盘,重重点了点头,响亮应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