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过,很快来到了三月初三上巳节。
在这个盛大热闹的一天里,长安城民众皆会结伴而行去往水滨祓除畔浴。按往几年来说,长孙蛮也会随众前往。先跟她爹娘好好过个节日,等食过午食后,下午再驱车去文家给文曦庆祝生辰。
但今年不同以往。
文曦将行笄礼,作为受邀宾客者之一,长孙蛮一大清早就爬起床好好拾掇自己,务必要求自己不在这场重要场合给姐妹丢脸。
文曦原本还送了帖子到林滢家,谁料人影都没见着。
猛然得知前几日林滢就悄无声息离开了长安,向来心绪平和的文曦也难得落寞了好一会儿。
还是长孙蛮拍了拍她肩,安慰说着:“咱们每年都会联系上的。你要是有想送的东西,等下次我递信时告诉你一声,好一并加上。”
“我能送什么呀。我最多给她寄几本书过去。”文曦展颜,似想起了林滢一向不爱看有关政事韬略的书籍。
她掩嘴笑起来,“林滢这会儿估计要乐不思蜀了。我听说邙山景色乃洛阳一绝,登顶俯瞰能把洛阳城都尽收眼下呢!邙上学宫修建在此,她又是个最喜山川美景的主儿,可不得好好挥墨画上几副显摆显摆。啧啧,这个就是你说的那什么……”
“灵感。”长孙蛮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躺窗下,“画家嘛,搞艺术的,不是天才就是疯子。幸好林滢是个中奇葩,除了脾性傲了点,嘴巴毒点儿……还挺正常?”
文曦赞同点头:“你说得对。我听说邙上学宫里就有个画师,说什么少年天才,别人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握笔画画了。结果后来战乱……他家逢巨变,一夜之间就疯了。不过你别说,这人还能被学宫请上山当老师,想来疯了后画技更攀高峰呀。”
文曦口中说得那人长孙蛮也听过,原是出身冀州的书香人家,画画书法都是一绝。本来年近二十到了娶妻的年纪,结果大婚当日喜事变丧事,家里寡母幼妹因阻拦强行充军,皆被冀州士兵杀了个干净。
说是疯了,其实不过是他披头散发当街痛斥刺史王岳治下暴虐无道,这种不畏强权的反抗在世人眼中自然有些疯魔。
“或许吧。可能经此家变,他心境与以往不同,做出的画儿自然也比以往更饱满些。”长孙蛮比划两下手,试图灌输“哪个大师不是有着跌宕起伏的人生”观念。
阳光有些大,逼得她微微眯起眼睛,才能费力看向光芒中静坐的文曦,“没经历事和经历了事的人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这我可说不清。我还是个小孩子,除了吃喝玩乐,每天思考最多的就是先生留下的课业。”长孙蛮扭过头,眼睫在阳光下变得浅淡破碎,“你不一样啦。你可是要跟着小葵去宣室观书的栋梁!”
说起这事儿,文曦一边开心,又一边觉得奇怪。
她叠起桌上的小帕子,不经意间说了句:“那我还得多谢你了。”
莫名多了声感谢,长孙蛮目光狐疑,斜了一眼睨她:“你谢我做什么?”
“难道不是因为你的缘故,长公主殿下才破例允许我去宣室殿吗?”
帕子上的小猫正蜷缩酣眠,上面还有一轮圆圆的小太阳。文曦倾身拿起一把剪子,理了理毛边,“虽说现在风气不同以往,对女子的约束也没有过去那么强。但为官涉政之事,还是有违世俗常态。”
她叹了口气,“我还没敢跟我祖父透底。”
“……怎么?难道你祖父会不同意?”
“难说。”
长孙蛮对此很不理解。她枕着胳膊侧了侧身子,看向文曦。
文家小一辈除了文曦,只有个不满五岁的小郎君。怎么看她进入宣室殿,都是文家现下最好的选择。
不过作为前任丞相,最恨诸如萧望舒这样的女子弄权乱政,毕竟曾经被断掉仕途,长孙蛮这么一想想,又能理解了。
“唉。”长孙蛮也学着她叹了口气,“你祖父应该不会糊涂到那个地步吧?”
文曦把帕子放进长孙蛮书箱里,“但愿吧。反正不论如何,我是定要去的。”她拍了拍书箱,示意人道:“前段时间新绣的一个花样,给你放进去了。你可别弄脏了,过几日笄礼上得带着,让我看看。”
长孙蛮抬手比了个OK,嘴上应道:“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对此,曾被普及过这手势是什么意思的文曦早已见惯不怪。
她挑了挑眉,指着窗外春光,却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花朝节那天的太阳也挺大?”
“昂?”长孙蛮愣了一愣。
“我听说雪球可是长安某位风云人物亲自奉送的。”文曦笑眯眯圈着书箱,下巴搁在上面,好整以暇看她。
后者颇不自在转开眼睛,嘀嘀咕咕两句:“谁见过喜欢当哑巴的风云人物。”
“嗯?”
“你来……算了。”长孙蛮突然不想再提这件事了,她有些懊恼的摆手,“反正我跟他没话说。”
长孙蛮翻身躺平,双眼望向虚空,“不。准确来讲,我以后不会轻易跟他说话了。除非……”
文曦好奇:“除非什么?”
她咬住唇,微微皱着眉头,“除非他死皮赖脸一定要找我搭讪。”
长孙蛮握拳,转脸看她,又坚定嘱咐道:“对付他这种装聋作哑的人,必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心理战嘛,打得就是一个心理素质,谁先开口谁就输!总之,咱们一定要贯彻落实’敌不动我不动’的伟大中心思想。”
……
文曦笄礼宴请的宾客不多,除了她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也就平就殿里平时说得上几个话的小娘子盛装来了。
长孙蛮老老实实站在队伍前头观礼,萧成霜偷偷摸摸缩在尾巴后面,端着一碟桃花糕吃得不亦乐乎。
等冗长繁复的礼节俱毕,文曦头戴钗笄,广袖裙衫端庄华丽,望着那张娴静面容却并不熟悉的打扮,长孙蛮感觉到了微微陌生。
文曦回房换衣接待宾客,文氏双亲引领众人移步别院开宴,人们四散游乐,长孙蛮才闲下心思去寻熟人。她提着小袋蜜饯,一边儿吃着一边儿四下张望,好不容易在厅廊角落寻到两只馋猫——
朱栏上放了好几碟可口点心,也不知道萧成霜怎么把果蜜掺在瓶里的,她一手咬口糯米团,一手叼着瓶喝一口,旁边还跟着个吃手手的小花,眼巴巴揪着她裙角等待投喂。
“……萧霜霜!”
萧成霜一呛,差点噎住。
长孙蛮气势汹汹走过来,塞了个蜜饯到小花嘴里,撸起袖子叉腰,开始强烈指责某人怎么带孩子的。
对此,萧成霜甚是无辜眨巴眼睛,“你不能怪我呀,前些时日她娘特意嘱咐了不能给她吃甜的,说是夜里牙疼得睡不着觉直闹腾。”
长孙蛮默。
她转头捏住小花的脸,试图想让她吐出蜜饯。
后者鼓圆了腮帮子,嗯嗯唔唔半天,就是舍不得张一下嘴巴。
萧成霜舒舒服服喝口果蜜,摸着小肚子感慨:“别白费功夫了。你以前吃到口甜的还舍得吐出来?”
……不但不会,她还会把试图灌她羊奶的人挨个记在小本本上。
长孙蛮抬头望天。
这一望不得了,太阳当空,不用算时辰都知道要到正午了——她可说好了中午要赶回去跟她爹娘吃饭的。
长孙蛮火急火燎站起身,把小花交到萧成霜手上。
“……诶诶诶,你慢点儿!干啥呢着急忙慌的。”萧成霜正仰着脖子接葡萄,被这一打岔,葡萄差点儿都没接住。
“我得回去了。小花就交给你了。”
“这么早就走啊?文曦还没出来呢,你要不再等等?”
长孙蛮皱眉纠结了会儿,还是摇头:“算了,反正礼也送到了,她知道我中午要回去的。”
拦不住,萧成霜也没再说话。
反正明儿又不沐假,还要去上学,文曦和长孙蛮今天没说上话,明天平就殿课上一样能说。
她可就不一样了。最近淑妃老是嚷嚷她胖,一刀切砍了她不少零嘴,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胡吃海喝,萧成霜可不想错失良机。
院子里人群熙攘,长孙蛮瞧了瞧路线,顺着僻静处往西边儿后门走。她早上跟府里车夫说好了,这个时辰要赶回公主府去,让他就在文府西边巷道的后门等着就行。
只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长孙蛮绕来绕去,在文府后院晃悠了老半天,结果成功迷路。
首先,长孙蛮觉得锅肯定不在自己。文家内院建得弯弯绕绕,文曦就只带她走了一遍,就算是天才也不可能一遍就会吧!
其次……
还沉浸反思的长孙蛮眼前一亮。
那扇乌漆嘛黑的门怎么就那么像文家后门呢!
她想也不想,立马冲上前开门出去。
结果巷道上空无一人,连个马蹄影儿她都没看到。
难道是她来得太早估错时间了?
长孙蛮扼腕,做人还是不能太自信。
这会儿,院墙上女萝盘绕,墙外翠竹潇潇,密不透风的枝叶重重叠叠,清风吹过,沙沙作响声绕过不远处巷角,恍惚也传来有人隐隐约约的低语。
长孙蛮心里琢磨着应该是府里下人采买回来。遂没在意往前走了走,打算问问看没看见她家车夫。
结果再近些,她脚步突然缓了缓,面色疑惑。
这个声音……怎么有一丝丝耳熟?
长孙蛮沉浸思考中,几欲抓耳挠腮也没记起来这是谁的声音。
正当她想再往前探头偷瞄两眼,却蓦然僵在原地。
“……很漂亮的玉钗。”文曦的声音一向好辨认,宁静的,温和的,带着书香气。
“喜欢就好。”少年声音有些干涩和嘶哑,听得出来正处于成长尴尬期。
长孙蛮紧贴墙壁,眼睛发愣,实在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刚刚听到了什么爆.炸新闻。
一向守礼的文曦居然在在在——
直到巷角那一边传来关门声,长孙蛮轰然回过神,她顾不得那么多,撒开脚就想往前跑。
怪只怪巷子太深,墙边支了不少破烂玩意儿,比如……下人们偷闲赌钱用的破碗。
一声不大却十分清脆的“啪嚓”声,生生让刚动步的长孙蛮拍了把脸。
造孽哟。
很快,一道月白长袍的少年出现在她眼前。
面对这张平时只在冕旒下隐隐露出的脸,长孙蛮原地石化,嘴巴张了又张,就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什么姿势来打个招呼。
幸好,这位少年帝王平日经历的尴尬事比这多得多了,相比于那些争着想要操控傀儡的大臣们,长孙蛮实在好对付得一眼便能看透。
“要回去?”他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巷道,似在疑惑长孙蛮的车夫在何处。
“嗯……”到底以前一起同过窗,长孙蛮觉得自己不能做个话题终结者。她挠挠头,又续上一句:“我要回家吃饭。那个啥,家里管得严,哈哈。”
刚刚发出一串令人尴尬却不失礼貌的笑声,长孙蛮就差点后悔到当场抹脸。
为什么还是她一个人承担下终结话题的痛苦。
“我记得是要过西街吧?”
“……啊?”
他脸上一向没有什么表情,就连朝会也沉默得像根木头,却在此刻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虽然一瞬即逝,但长孙蛮还是看清了,也听清楚他再说道:“方便送我一程吗?到西街。我的马车在那里,我也要回宫去。”
……
顶着车夫疑惑又不敢多问的目光,长孙蛮鸭梨山大。
她忍不住捂脸,一点也不想承认自己迷路居然能迷到东边儿去……还是萧定霓给她指了正确的路,两人走了一大圈,活生生绕过半个文府,才见到了西边门口翘首以盼的车夫。
鉴于萧定霓身份的特殊性,长孙蛮生怕突然又窜出个人来看见,连忙让他先上车去。或许确实有些焦灼,长孙蛮嫌他动作太慢,忍不住上手帮了他两把。
已阔别多年没被人这么直接推攘,萧定霓差点一头撞车门上。
始作俑者赶忙收回手,打着哈哈:“那啥,脚滑……啊是我手滑,手滑!”
“……。”
小杌子被人甩上车架。
长孙蛮抱起裙子,一个高抬腿就蹬上车板,一边儿扒拉车门框,一边儿撑着车板使力。嘴里还不忘支使车夫:“快快快,驾车去、不是,就走老道。”
车厢门还半开,似瞧见了她这通骚操作,隐隐露出一半面容的少年没忍住呼吸微滞。
车夫扯了扯马鞭,作势要一鞭子挥下去。
正在此时,急蹄声从后传来。
“等等——”呼声清越。
车夫偏头往后一看,认出人来,“郡主,似是魏家郎君……”
长孙蛮却是真的忍不住想抢过缰绳呼啸而去。
魏山扶策马速度更快。
马鸣高亢,他扯住缰绳回眸,白袍衣摆沾染少许泥灰,风尘仆仆,看得出来一路奔波未停,刚回长安。
“我刚回来。不是有意失……”
声音停在他目光不经意间的轻扫。
大概是他过来太快,长孙蛮来不及好好关上车门,匆忙间那道车门还是余了一指宽的缝隙。即便如此,却依然让目力极好的少年郎窥见月白长袍,以及黑色的靿靴鞋头。
——很显然,车厢里有个她想藏起来的男性。
魏山扶突然笑起来。
他眼眉一抬,慢条斯理卷起马鞭。马儿似感觉到了不安,高昂脖子想要逃跑,却被少年修长有力的腿牢牢控制住。
下一刻。
他游刃有余地微俯着身,轻轻慢慢笑道:“车里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