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幅大幅的布帛鲜艳华丽,堆如天边层层叠叠的云。帷幕行障,锦褥华茵,长安城郊这片青葱草地上人人熙攘。临近黄昏,日头已经没有午时那么毒了。
小孩儿们被放出来嬉笑打闹,纸鸢高高飞上天空,一眼望去,幕障五彩斑斓,清风中涌动滚滚波浪,其上是遮掩不住顶端的喧嚣车马,混着一丝丝晶亮的风筝线,热闹非凡。
长孙蛮浑身晒得暖洋洋的。她突然有些乏,打了个哈欠,眼角泌出几丝水痕。
魏山扶正勾着雪球下巴轻挠,听见这声响动,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接着,又低头重复刚刚的动作。
喧嚣声中,他似若无其事地问了句:“犯困了?”
长孙蛮捂住嘴,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她点点头,“现在是有点乏。”
“那你靠我眯会儿。”
长孙蛮望了眼不远处拥挤人群,想了想还是算了。她扭过头正想回上一句,却见身旁少年使劲揉搓雪球脑袋,惹得后者极为不满地“呜呜”低吼。
“……你小心它咬你。”
“它敢。”魏山扶动动眉毛,极为嚣张。
长孙蛮觉得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兔子急了都还咬人呢,更何况是高贵的喵星人呢。
她拍开他手,瞪眼:“要是真咬了,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明明力道不大,可他还真就听话松开了魔掌。
雪球一蹬腿,头也不回地蹿进另一个专属于它的温软腰腹。
“啧。”少年扬眉,眼睛垂下来,丝丝暗光尽数只留给猫儿窥见。
他探手握住猫爪,哼笑道:“过来。”
“……呜呜呜喵!!”警惕不动的猫儿还是被他一手抓了过来。
雪球瞪大了猫眼,湖蓝色的瞳仁像两汪甘泉。只是此时此刻,怎么看都觉得它似在说“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丧心病狂的恶犬!!”
长孙蛮看他俩玩闹,颇有些好笑。
她环抱双膝,侧枕着头,旁边是潺潺不绝的湍急小溪,阳光下闪着大片大片细碎金芒。那身松花色裙摆杂乱无章地垂落脚边,盖住了茵茵小草,少女声音浸在阳光下,软软的,像一团雪白无害的棉花,“你动作轻些,别把它伤着了。”
少年手一顿。
他微不可见抖了抖眼睫,力道松开,竟连呼吸也放轻了。
“我不会伤它。”他看过来,很是认真解释着。
她弯了弯手指头,浮空中有几丝毛绒绒被粘住,“喏,雪球的毛。”
“……会再长出来的。”
“可是秃了就不好看了。”
针对这个问题,魏山扶仔仔细细想了想。他垂眸,修长手指蹭起那缕白毛,“那我把它们都黏回去。”
雪球:……!!震惊我喵一整年。
小娘子原本伏着膝头,闻言抬起脸,不见一丝收敛的放声大笑。笑声爽朗清脆,惹得不远处嬉笑孩童也停下玩闹,撩起帷幕悄悄往这儿打量。
眼见她变得恣意畅快,魏山扶眼底也浮现浓浓笑意。
他清咳两声,举起猫儿说道:“放心,它还是长安城里最漂亮的猫儿。”
话说着,低垂的目光越过毛绒绒脑袋,若有若无停在她乌黑发顶。
也不知是在说谁。
“是是是。”她靠过来,笑吟吟摸摸猫耳尖,“咱们雪球是最靓的崽。”
少年眸子轻轻扫在她脸上。
也不知他在高兴什么,唇边泛起的笑意愈发张扬。
……
黄昏暮色,下午尚还拥挤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帷幕行障稀稀疏疏,间或露出各家各色驱策而去的马车。
远处依稀可见袅袅炊烟,许是到饭点了。
溪水河畔,席地而坐的两人背对着背。
长孙蛮逗弄雪球玩得不亦乐乎,一会儿摸摸它尾巴尖,一会儿戳戳那几根细长胡须,一扬一扬间,像是在隐隐发威。
她靠着少年宽阔的背,努了努嘴逗猫儿。
雪球被举在半空,张牙舞爪伸拳踢腿,十八般武艺齐齐上阵,奈何一根头发丝儿也没摸到。
气愤如它,开始不满“喵呜喵呜”叫起来。
长孙蛮乐得开怀,收手搂着它,笑眯眯轻轻抚弄背脊,“别生气嘛,气出病来谁如意?只有亲亲铲屎官我心疼你哟。”
“谁说的,我也心疼。”
“咦?”
“喵?”
一人一猫同时发出疑惑。虽然当下瞧不见背后人脸色,但长孙蛮还是偏了偏头。
另一边,少年咬着根草,慢悠悠说道:“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你可得仔细伺候好了。”
“……?”
雪球又开始喵喵直叫,长孙蛮忍住笑意,rua了rua它已经有些发圆的脸盘子。
溪水叮咚,周围喧嚣渐无,三三两两的人群俱都收拾衣物,看似即将离去。
魏山扶看了眼天色,琢磨这会儿快到开饭的时候了。他有些遗憾的摸摸胸口,那里有一张在洛阳画好的图纸,中午回府后他就剪好了形,只等下午出来做副骨架糊上去即可。
可惜长孙蛮一直无精打采的。她不开口说,他也不会去问。
见她逗着猫儿开心,少年心头也松了口气。
“该回去……”
“我今天……”
齐齐出声,同时一愣。
感受到背上靠着的少女身躯绷紧,魏山扶屈起腿,后仰着脖子,脑袋沉沉压在她肩头。
“说呗,你今天又咋了。”他盯着天空,视线尽数被晚霞占据,神色慵懒散漫。
就是这样。
长孙蛮吐出口浊气。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在他面前剖白心事。或许是他漫不经心的语调,或许是他光环太甚对诸事总能信手拈来。
从年幼至今,这份莫名信任如深深扎根的种子悄然滋长。似乎于她而言天大的事,落在他眼里也变得轻描淡写。
水边落下几只白鸟,一啄一饮,悠然戏水。
“我今天把两个人抓起来了。”她望着那方怔神。
这实在不像是长孙蛮的风格。
少年挑挑眉梢,只这一句话他已了然她下午的反常。
“是什么人?”
“府里的下人。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好看的姐姐。”
“她们犯了什么事?”
长孙蛮眨眨眼,回过神低低说了句:“她们想杀我。”
少年嘴边叼着的青草一顿。
他眯起眼,天空中红云舒卷,仰靠肩头的耳边依稀能感受到她脖颈温热。
她轻轻开口:“她们都说是被逼的,可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李刘张孙某某大人呀。她们又说那些人很不满我爹娘专权,说我娘推行新政是在祸乱朝纲阴阳,还说我爹是个随时随地就能造反的祸头子。她们哭着求我放过,可我知道不能再开这个口子,公主府需要安定。即使她们其实也没有什么错……不同信仰之间总会充满血腥杀戮,都是各为其主。想杀我的人恨不得夷平长安公主府,而我爹娘走到现在,除了再往前走,早已没有退路。”
“人人都看我爹娘光鲜,可我清楚他们并不容易。每一个开拓者,都会踩着累累尸骨走出来,他们要忍受无人看好的唱衰浪潮、克服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或许做了好些年努力却还是会返回原点,忍不住怀疑日复一日都在重做无用之功。可他们从没考虑过后退一步。他们必须顶着世人压力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才有可能推翻世世代代传承千年的祖制。”
魏山扶怔然。
这是久别重逢以来,他头一回真切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应该连萧望舒长孙无妄两人也不会想到,平日里万事俱不在意的长孙蛮早就看清了许多。
不由自主地,他动了动唇角,无声笑起来。
“你已经把人抓住了,你做得很好。”少年声音清越,慢条斯理为她梳顺思绪,“这件事就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你爹娘会处理。”
她却轻轻摇摇头,“不……朝政上的事我爹娘会处理,但这两个人,我想自己解决。我不想把她们发卖出去,你知道的,罪奴的下场在外面不会好过。”
岂止是不会好过,一个戴罪之身的女奴,简直就是下三滥勾栏地最好的交易品。
她还是狠不下心来。
一想到那两人欲杀她,魏山扶眸底浮露暗色。
他闭了闭眼,懒洋洋问道:“那你把人抓起来干什么?别告诉我你还想放了。”
“不会放的。”长孙蛮扣了扣膝头软罗,“不过,她们只是那些人安插进公主府办事的棋子。杀一儆百的确有威慑作用,但……阿胥。”
她突然唤了他一声。
“怎么——”
温热吐息带着清甜花香味儿,轻悠悠扑在他耳廓。感知到是她侧过脸,渐渐地,少年那点耳朵尖隐藏在绫带下,微微泛起潮红。
“你相信有一个地方不存在王公贵族、也没有男女尊卑吗?”
他脑子有些昏沉,下意识应了她一声:“嗯?”
“那里人人平等博爱,律法严明。他们没有统治者,只有一群时刻想帮扶他人的热心人维持秩序。有人犯了错也不会立即发卖杖杀,而是把人收押大牢,经过一条条严苛律法审判后才宣布刑期。有一年,有十年,人们坚信善良会感化人心,对犯错之人留有改过自新的余地。在那里,很少有人被处以死刑,除了那些犯下滔天大错十恶不赦的恶魔。那儿的人们崇尚和平,极为反对战争。他们抵制杀戮,追求自由,宣扬男女平权。他们认为每一个平凡而渺小的人都该拥有自己闪亮的人生。”
清风中,长孙蛮长长出了口气。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说出这些话。
对于少女口中的地方,魏山扶简直闻所未闻。就算是萧望舒新政推下,这样一番话也依然会让世人错愕不已。
他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我快要找不到去那儿的路了。”长孙蛮直起腰身,没再靠着他背。
她屈起腿,环着双膝轻轻呢喃,“可我不想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