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黄昏,风声喧嚣。
她的声音又低又轻,那句话刚脱口而出,就被身旁叮咚作响的溪流淹没。
魏山扶并没有听见。
后脑勺突然一悬空,他差点顺势往后倒去。得亏腰腹一紧,少年一手撑住草地,回眸相望。
溪水边儿,起起落落的白鸟争渡,几滴水花飞溅在她松花色裙摆上。
“你又发什么愣呢?”
“啊?”她侧过脸,一颗饱满水珠猛地砸在脸颊,尚还泛着一丝沁凉气息,惊得她微抖了下肩头。
原是那几只鸟儿飞到身侧了。
它们看起来一点也不怕人。黑豆似的眼睛转来转来,丰满白羽一挥,露出矫健有力的身姿。看起来……很是美味。
长孙蛮想也不想,多年上树掏鸟蛋的本能作祟,她探手一捉,竟真的抓住了一只细细鸟足。
鸟儿惊慌失措,似乎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娇娇软软的小娘子也有徒手捉鸟的好本事。尖细鸟爪一挠,长孙蛮还没来得及再上手捉住翅膀,就本能的连忙脱开手。
“呼啦啦——”
仓皇逃窜的白鸟四散飞离。
“诶!”
长孙蛮站起身,不死心的往半空又抓了抓。雪球站直了身,猫眼睁得溜圆,两只前爪来回扑腾,似也在帮她捕捉鸟儿。
可惜根据欧非守恒定律,好运气往往只会爆发一次。这回她捞了一手空气,什么也没捉着。
魏山扶很不厚道的笑出声。
惹来她瞪起眼睛,手一落,转了个方向指着少年,“就你看好戏,这下到手的胖鸟泡汤了吧!”
“谁知道一包桃花糕喂不饱你。”他摊手,剑眉星目沾了点嚣张,“自个儿馋就算了,可别把猫儿教坏了。”
雪球正绕着两人转圈,一扑一跳追着翩跹飞舞的蝴蝶。
长孙蛮理直气壮,“它本来就馋。还有,我这叫尊重美食。你不理解我不怪你,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参差是难以逾越的。”
魏山扶挑挑眉。
虽然他不能确切知道她嘴里吐出来的那些怪词是什么,但大致意思倒是听懂了。
少年双手一撑,利落起身。他拍了拍掌心草屑,漫不经心问道:“真饿了?”
“有点儿。”
“想吃烤鸟?”
长孙蛮眼前发亮,忙不迭点头:“嗯嗯嗯!”
她觉得挂逼如魏狗,一定会当场给她秀一手“挽弓如月射大鸟”。
结果——
少年眼一抬,咧嘴哼笑,唇侧露出有些锋利的齿尖。
“没带弓,要吃就去霄云楼,他家大鹅专门熏制过,味道不错。”
“……哦。”
长孙蛮恋恋不舍望了眼树头那几只肥啾。她舔了舔嘴巴,深深觉得这般矫健圆润的鸟儿烤起来一定比铁锅炖大鹅香多了。
一只略带薄茧的手捏了捏她脸。
长孙蛮一瞪,立马拍掉他手:“臭狗趁我不注意,你想造反是不是?”
刚蹭掉那颗水珠,魏山扶磋磨指腹,懒懒答上:“是,我天天都想造你的反。可惜你严防死守,我这久攻不下呀。”
他大摇大摆一摊手,满脸无辜。
长孙蛮哼了一声,扭头又望了眼树上肥啾。
她蹲下身,长叹可惜,招呼着雪球过来:“回去给你捉小蝴蝶。”
雪球歪歪脑袋,似在思考她话里的可信度。
长孙蛮压住声音,粗声粗气威胁:“再磨蹭下去,等会儿的肉肉就没有喽。”
这段时间她吩咐小厨房用白水焯过鸡肉,切成小丁,每顿先试着喂一点,好给它断奶。
一听要吃肉,雪球竖起耳朵尖,四蹄飞奔饿虎扑食,一溜烟跑回少女怀中。
少年抱臂,“看看,看看。还说不是跟你学的。一提到吃食就两眼发光,跟你是一模一样。”
“有吗?没有吧。”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坚决否认这个事实。
“我看你就是……”
“诶!——”
魏山扶话没说完,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他肩头似被什么物什轻轻砸了一下。
垂眼望去,竟是一株开得鲜艳饱满的紫芍药。
两人不约而同往后看去。
不远处,三三两两的男女聚在一处,绮罗华服,宝马雕车。有人拊掌谈笑,有人羞遮绢帕,还有人吃着果儿,眼巴巴瞅向他们这儿。
眼见长孙蛮两人望了过来,那名吃着果儿的年轻女子连忙踹了脚嬉笑青年,后者挥起手,脸上笑意未收,拉高了声音道:“嘿,小兄弟!不好意思砸到你了,没有吓到你和令妹吧?如果可以的话,能麻烦你帮我把花儿送回来吗?”
……令妹?
少年没有弯腰,他只眯了眯眼睛。
片刻,一旁干看着的长孙蛮想帮人捡起来,也被他抬手拦住。
“你做什么,不捡花儿吗?”她眼里不解。
对上那双澄澈眼眸,魏山扶刚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
他硬邦邦吐出两个字:“不捡。”
“……可是他们还等着咱们送过去呢。”她说完,又小声补充了句:“这花还挺好看。”
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魏山扶被憋得气闷,要是他不在身边,恰恰有人像这般求她捡花儿,估计长孙蛮想都不想都会拾起来。
可他哪里知道,前几年上巳节长孙蛮都随爹娘出行城郊,公主府的帷幕行障谁敢轻易冒犯,别说扔花了,就是周边嬉笑打闹的人群也会安分许多。
那厢,久等不来的青年又扬声说了句:“水滨暮色,士女相与戏谑,郎君可愿观乎?”
诗经有一则关于男女定情的溱洧篇,讲述的正是青年话里含蓄相邀的观河赠花。
青年身侧羞答答立着位身影纤细的少女,绢纱遮面,半遮眉眼。这会儿,她紧紧挨着旁人一动不动,似连裙裾也含羞带怯起来,随风往后浮摆。
上巳节赠花定情的风俗由来已久。每年逢上这个时候,长安城的男女老少都会走到水边祓除畔浴、曲水游春,这期间若是看中了某人,即可送上一株芍药,对方要是接过回赠鲜花,便能算作定情了。
总而言之呢,上巳节也可代指这个时代的情人节。
说一句不夸张的话,许多后继无人的豪绅们就爱挑这个时候为自己女儿选婿。若遇上几家同时看中一人,捉婿回府当夜摁头成亲的大有人在。
很显然,这群掷花问话的男女是为他家小妹看上了如意郎君。
长孙蛮以前没经历过这茬事,平时过节也只是停留一时半刻就打道回府了。故这会儿她一头雾水还真不怪她。不过……听了半天壁角,青年口中的话实在熟悉,长孙蛮略略一思索,就回忆起几年前读过的诗经。
她翘起唇角,拍了拍少年臂膀,语重心长道:“你还没谈过恋爱吧?十几年了不容易啊,难得碰上一个眼……”刚想说眼瞎,接收到少年阴恻恻的眼风,长孙蛮好汉不吃眼前亏,立马改口。
她震声:“眼睛雪亮目光如炬的小姐姐!多难得呀!你你你赶紧的,还磨蹭啥。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人家都这么主动了,你还好意思装聋作哑?”
他面无表情瞟她一眼。
似乎极其非常不愿意搭理她。
长孙蛮再接再厉,按着他腰往前推了推,“去吧!狗子!春天到了!是时候来发激.情四.射的青春了!”
魏山扶终于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抬手按住她脑袋,把人往外挪了挪,直到那双魔爪落空,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到好处。少年磨了磨后槽牙,强行忍耐住躁意。
他看向青年,动动唇:“不想,不愿,没兴趣。”
这句拒绝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直白利落十分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模棱两端。
青年显然没想到他如此直白,身侧少女又往他身后缩了缩,看起来很是有些难堪尴尬。
一旁年轻女子也连忙扔了果儿,拍着她肩似在安慰。青年笑容无奈,先是摸摸她头,接着又朗声喊话:“是在下唐突,郎君莫要介意。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看见那名少女难堪模样,长孙蛮也不知道为啥自己感觉有些尴尬。等到人离去,她还直勾勾盯着那辆马车,脸色颇为惋惜。
“怎么?你还有话没说?”
她瞥眼,看见他正俯低身,凑近的眉目肆意张扬。
魏山扶笑了笑,牙齿却磨得咯咯响,“要不要我再帮你喊一声留步?”
察觉出少年面色不善,长孙蛮连连摇头,活像小孩儿手中的拨浪鼓,“不用不用,我能有什么话说呀。人家是在问你,这热闹我可凑不上。”
算她识相。
紧张空气如潮水退去,长孙蛮摸摸鼻子,挺翘秀气的鼻头带了点淡淡粉意,像三月天垂落枝头的杏花。
少年低垂下眼睫,不动声色舔了舔齿尖。
“喜欢这花儿?”
“……好看。”
他问得突然,长孙蛮没反应两下,下意识应了一句。
却见少年就势弯低腰,骨节分明的手有些许青筋,茵茵草色间,他轻握起那株紫芍药。
“喏。拿着。”
长孙蛮愣愣抬头,昏黄的光刺在水面上,天边红日滚落,魏山扶挺拔的站在那儿,阴影中瞧不清面色,只宽阔肩头似比平日高大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