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隆冬雪期。
天大寒,雪花鹅毛般从空中飘落,铺满了长安的大街小巷。登高柏梁台,举目望去,尽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青石做成的围墙高台后倚着一名少女。她披着一件银狐氅,藕粉色衣领露出一截金丝绣的菡萏。这会儿雪花滚得不算急,一把竹伞插在墙上雪泥缝里,她立在伞下,脸上带笑,正兴致勃勃品读从洛阳刚送到长安的信。
“阿蛮——”
另有一道窈窕身影从柏梁台石梯登来。
少女听到这道呼声,转身往下一望,看见那人撑着竹伞,身着靛青女官袍。
她挥了挥手,笑道:“文曦,你快过来。”
“这么冷的天儿,你待这儿做什么?”
“小花不是嚷嚷要过来看雪?霜霜那儿离不得她,没法子,只能我带人来了。”
自去年开始,萧成霜她娘身子就有些不大好了。因长孙蛮的关系,再托万俟葵看顾,永巷那边常有太医署的人走动。只不过吃了好几副药下去,淑妃的身子却依旧不见大好。这天冷起来,竟连床榻也下不了,还需得萧成霜在跟前伺候着。
长孙蛮朝后努了努嘴,“柏梁台上可尽收上林苑风景,如今正逢雪期,这儿的景致自然是最好。我让人跟着她,往后面玩去了。”
说起这事,文曦也有些无奈。
小花现在正是调皮年纪,可当下政事也到了近几年最繁忙的时候,万俟葵分身乏术不说,有时就连她也跟着在宣室殿熬到半夜。
自及笄那年被萧望舒指入宣室后,文曦跟随万俟葵学习政务的时间满打满算差不多也快有两年了。
这两年的时间她没有辜负太多人期望。她成长得很快,做事也利落出色,甚至于万俟葵也对她赞不绝口。
当然,文曦最想要的,还是来自上位者的肯定。
“小孩子家家,一心只想贪玩儿。”一路走到这儿,等文曦登上高台后,竹伞一倾,顿时簌簌落下不少积雪。她好笑收了伞,跟长孙蛮同处一个伞面下,“在哪儿看雪不是一样的。偏偏要跑到这儿来。也就你惯着她胡来,这几日可把万俟大人气得够呛。”
长孙蛮倒觉得小孩子嘛,有些童趣适当满足一下还是很有必要。
她好整以暇摆摆手,又翻起了厚厚一沓信纸,慢慢说道:“小葵就是个事业狂人,让她浪费时间陪女儿看雪,还不如让她坐着批一摞奏折来得舒坦。诶我说——”
她眼睛一抬,侧过脸瞅了眼文曦,“你以后不会也这么疯狂吧?”
“疯狂吗?我觉得这很正常。”文曦拿起闲置一旁的信封,漫不经心说道:“殿下新政施行成功,朝中诸事百废待兴,一整年都没忙的过来。万俟大人和我都想尽早完成剩余亟待处理的政务,毕竟马上年关将近,新的一年还是得有新气象嘛。”
长孙蛮撇撇嘴,她就知道小葵女超人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文曦却提起另一个话头。
她递回信封,上面“智者”两字显眼醒目。
“又是洛阳你那个笔友送过来的信?”
“啊……是。”长孙蛮晃了晃一页纸,一边细细看过,一边抽空回她,“上次我不是问了他一个问题?他这会儿回我了。”
洛阳笔友这事,深究起来可就有些时日了。
具体时间嘛……文曦仔细算了算,估计差不多是与林滢那次通信开始这俩人就搭上线认识了。
这一年来,长孙蛮以“智者”之名,与邙上学宫笔友“小梁州”来往甚密。
文曦早已不是几年前懵懂无知的小娘子了。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事,脸上带了几分玩笑似的打量,直把沉溺读信的长孙蛮都看得浑身不自在——
也不知道当年是哪个人偷摸找上她,嘱托他不在长安时务必请她多帮小娘子盯着周围不安好心之人。
这般还不够,文曦绕着长孙蛮转了两圈,发间都落上不少雪花,戏谑道:“你跟你笔友交情甚笃,每次写信都能装一厚厚鼓鼓的大信封。这件事儿咱们劳苦功高的魏兵曹知道吗?”
“……我跟小梁州谈得都是私事儿,要旁人知晓做什么?再说了,这两年他不常在长安,不知道也很正常。”
长孙蛮睁眼胡咧咧的本事打小就会,可惜文曦不吃这套。她放平目光,一脸“我懂我都懂”的神色继续问道:“私事怎么还叫我每回都看见,你这是强词夺理。”
长孙蛮正色,“你不一样呀。我们之间说得是什么你还不清楚?修改律例本就常有疏漏,有你这位殿前红人在旁指导,我们肯定少走许多弯路。是吧,文大才女。”
文曦没想到她在这儿大大咧咧把话说出来。
她显而易见收了打趣,捏住她手,又往周围看了看,小心谨慎得长孙蛮都皱了皱眉头。
“这里没有旁人,你放心。”
文曦摇头,颇有些无奈,“小心驶得万年船。就算没有旁人,可隔墙有耳。这里是皇家内宫,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况且你如今都尚未编成,也未与你爹娘提过一句,若贸然被他人听得传了出去,恐怕朝中难免起些动荡风雨。”
她说得是实话。
长孙蛮肩头一坠,有些累又有些乏的吐了口浊气。
她与小梁州的初识不为其他,只因当初与林滢一封通信。
她忍不住吐槽了几句长安治下乡县官府不作为习惯摆烂,可能情到深处不由自己,言辞稍许激烈了点,也不知怎么的就被路过的“小梁州”同学听得一耳朵。反正据林滢回信来讲,当时她被长孙蛮的言辞逗乐了,忍不住有模有样念出声,这才被人听见。
这位小梁州同学也是个热血有为之士,一直觉得自己周遭社会对贫下中农十分不友好,后来为民登入邙上学宫,满怀雄心壮志想要清洗官官相护黎民蒙冤的社会风气。结果一听长孙蛮敢于直言挑战官僚面子,当即拍桌就求林滢引荐一番认识。
长孙蛮呢,正好也缺个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毕竟她懒得无法成功写完一本厚砖头一样的律典。而且相比于那些咬文嚼字的专业人士,长孙蛮更深知自己功力不足。
至于为什么不将伙伴目标放在某人身上……可别提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刚送了花儿给别人,别人都还没想明白呢,自个儿倒先临阵脱逃一溜烟跑出长安了。看得出来为了逃他什么都不挑,连出差这种苦活儿也稳稳接住了手。
长孙蛮气得只能憋了又憋。
等人一两月后从他郡返回长安时,那张熟悉万分的脸又屁颠屁颠凑上来,长孙蛮差点没忍住白眼一拳呼他脸上。
她算是想明白了,指望他能不逗人取笑,还不指望第二天的太阳升不起来。
至少没了太阳还会下雨。可魏山扶从头狗到尾,就是死性不改。
“等这次翻过了年,开春你就要及笄了。想好了吗?”文曦声音淡淡的,拉回她的目光。
长孙蛮侧目,瞥见她脸上笑意。见少女回望过来,文曦意有所指提道:“留给你的时间不会太多了,你想好先接触哪一方面吗?如果是赋税方面,我可以先给你开个小灶。”
“男子弱冠立业成家,咱们女孩儿也一样。及笄过后,长公主不会再放任你散漫下去。”文曦耸肩,“提前接触熟悉一下,总好过我那会儿刚上去手忙脚乱吧?”
“可我想把律例先新编整理出来。”
“可这事你没告诉你娘。”
自打公主府彻底揽政后,她爹娘就忙的不行。近年来,司青衡也常常驻兵在外。
要不是长孙蛮课业学得好,每次对何照青的发难都能准确无误作答,恐怕她爹娘早就抽出手来特意关照她了。
不远处传来小花又惊又讶的高呼。
长孙蛮叹口气,她抽出雪泥缝里竹伞,“你说得对,不能再拖下去了。”
文曦挑眉,“我可没说这样的话。”
长孙蛮把伞递给文曦拿着,好将手里的信塞进腰间布袋,“是,你没说。是我耳朵出了幻听,一不小心听错了。”
文曦抖落掉伞面积雪,先是陪她在原地站了会儿。
等人收拾好再抬头时,她才慢悠悠又道了句:“刚从递上来的折子看到,咱们的魏兵曹明日就要返京了。”
长孙蛮行走的步伐微微一顿。
仔细算来,这是魏山扶任官近两年时间以来的第七次回京。
每一次他停留匆匆,就又接到校尉部命令返回营中叙职。
小花尖叫着扑过来,小脸儿被冻得通红,身后宫人面色焦急,正小跑追着。
长孙蛮赶忙蹲下身把人搂住。
她慢吞吞想,也不知道这人回来又要待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