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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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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山扶其实并不想接手司隶校尉部兵曹从事一职。

长安城或许有许许多多的人惧怕公主府,萧望舒一声令下,前扑后拥为之赴死的人不计其数。燕侯未进长安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唯一不同的是,公主府有幽州雄踞其后,长安那些闻风而动的墙头草们纷纷倒戈。这俩夫妻的权柄大握,已经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

可这其中并不包括魏家。

作为他祖父魏叔丘的门生,萧望舒对魏氏足够尊敬。对于魏老爷子从不明确立场的表态,她也不恼,甚至于有人进言魏叔丘狂悖过头时,萧望舒还能一笑置之。

魏山扶原本有底气可以推拒这份任官旨意的。

但谁都没有料到,萧望舒递给他之前,就已经跟魏叔丘通好了气。

怒气冲冲的少年郎一手挥开廊下垂花,不远处魏老爷子正坐在亭下纳凉,听得疾步而来的动静,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司隶校尉部远得没边儿了!你还赞同她提的兵曹从事一职!这是个什么官儿,吃力不讨好,苦活累活全搂着干,老头子你是生怕我舒坦两年是吧!”

“你要是能把这个官儿当好了,朝中还有谁敢置喙你徒有虚名?”魏叔丘撤去茶具,摆上棋盘,招手示意他坐下。

奈何大孙子正在气头上。

少年衣角生风,弯腰摸了颗黑子,随意往棋盘上一掷。

“别人说不说闲话那是别人的事。我不在乎。”他脸色发冷。

魏叔丘却笑得和煦,点了点他另一只手里紧握的布帛,“真的不在乎吗?”

魏山扶颔下绷得更紧。

“兵曹从事游走司隶州郡,督察长安边地的驻军与官吏。能在帝州做官的,莫不是人精中的人精,你若能把这些人治得服服帖帖,就算是你真正学出来了。现下朝中风声紧,又恰逢公主府推行新政,你留在长安并没有大展拳脚的地方。赶去校尉部谋得兵曹从事一职,我看正不错。”

魏山扶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早在他爹魏崇催促他赶紧谋个差事时,魏山扶就已窥透长安局势。说是不惧他人凭此横生波澜,实际上波涛暗涌的长安城危机四伏,走错一步都有可能招来横祸。

除了多年前他一不小心招惹的某个小麻烦,魏山扶并不是一个喜欢多事的人。

他可以被人奉为上宾,谈笑间伐谋论策;也可以安座一室,冷眼旁观高楼起落。他迟迟不登庙堂,就是不想入局徒惹一身麻烦。

但……魏山扶也并不喜欢别人逼他做出选择。

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二择其一之说。

“我不会离开长安。”他沉声笃定着。

魏叔丘笑着摇头:“此话说得还太早。”

魏山扶抿唇没说话了,帛书被扔在桌案上,拂乱棋面。

“男儿顶天立地,自当建功立业将图南。你一身虚名而无功名,虽然以魏家之势现下无人敢得罪,可这之后呢,你又用什么立足世间?”

少年眼眸锐利,再次万分笃定道:“再等两年风声平静,我依然可以入朝拜官大施拳脚。现在我何必为了追逐这点微末之功,而去选择……”

魏叔丘暗自叹气。

看来自家孙儿陷得够深。长公主提出的这个法子,他原本也有些疑虑,但如今看来,很有必要施行下去。

魏家门庭四世显赫,传至如今家里几个儿子已算尽力,可新政推下,谁都拦不住士族没落之势。若想要再攀高峰,惟望这个自小颖悟绝伦的嫡长孙了。

在魏叔丘尚算年幼时,天下仍是海晏河清,虽然暗地里流动着野心勃勃,但太平朝堂上,素有不成文的规矩:“尚主者,不可仕天子。”简而言之,公主下嫁,驸马实为皇室禁脔。禁脔之身,又怎可登庙堂宰执朝政。

皇权没落,乱世逐流。无数规矩被一一打破,长公主与燕侯是典例,丹阳与林冰羽亦是。

可这不代表之后也会这样。

天下十三州承平已久,正值新政施行,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长安的天就彻彻底底变了,若到那时……魏叔丘眯了眯眼,轻轻摇下头,似乎这样就能断掉其中魏家没落的可能。

魏山扶的未来没有尚主,他绝不能自断前程。

凉亭垂着竹篾,阴影中魏叔丘伸手拿过帛书。

他摊开来,沉吟道:“阿胥,你为什么就不愿意试一试呢?我在你这个年岁时,已经拜入卫尉府任左都侯了。你如今正该出门四处闯荡,执意在长安待下去只会故步自封。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明白先要建功立业,方可成家。”

少年迎上他祖父洞若观火的目光,不自觉捏紧了掌心。

……

窗子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

室内寂静反常,他抿着嘴没出声,靴旁袍角凌乱垂地,跟她案上那叠散乱无章的宣纸一样,有些教人无从下手。

长孙蛮呼吸微滞,她下意识觉得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可理智迫使她转过头,指着窗外飞雪,突兀地、略有结巴地说道:“看,下雪了。”

他这才懒洋洋“嗯”了一声。

谁都没有再起话头。过于寂静的藏书阁内烛火“噼啪”脆响,长孙蛮别别扭扭拿起笔,又开始往宣纸上誊抄起来。

这样过了小半会儿,直到长孙蛮都沉浸在埋头抄书时,耳边突然响起他一句问话。

魏山扶道:“你一直在跟梁秋泓聊什么,就是那些律例吗?”

长孙蛮皱了皱眉。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梁秋泓就是小梁州的,但她绝对不相信魏山扶不清楚他们之间聊了什么。

毕竟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临门一脚,谁信他忍得住手不窥一窥。

“差不多吧。”长孙蛮想了想,又埋头抄书,嘴上补充了一句:“他还挺有才的,有些律例连文曦都记不清了,他却能指出其中不妥之处。”

“嘶。”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眼眉有些不耐地摁住她笔杆。

长孙蛮无奈停手,“干嘛。我再不抄抄等会儿没法给老头儿交代。”

看天色再过半个时辰平就殿就该下学了,依何照青的尿性,铁定是会忙不迭赶这儿一趟验收成果。

“这事不急。”

“……我觉得很急。”

少年“啧”了一声,就着半跪姿势,夺过她笔唰唰往纸上龙飞凤舞。

长孙蛮抄书是要先读一两行,留个印象边看边抄;魏山扶却不同,他单单只瞄了眼书扉,就头也不抬笔走龙蛇一气呵成,速度快得长孙蛮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

可能这就是过目不忘·卷王与咸鱼翻身·菜王的区别吧。

她张着嘴叠声道:“你你你……”

“放心,这两年我在外新练的草书,先生不会发现笔迹是我。”他面色淡淡,丝毫看不出手下忙碌。

长孙蛮看着纸上蝌蚪,噎了口唾沫,“估计你爹过来也认不出吧。”

魏山扶停手,抬眼瞄了她一下,继而慢悠悠点头:“你说得对。你还可以给先生说,这是你新练的书法。估计他能高兴得免去你今日课业。”

长孙蛮五体投地。

不愧是卷王大佬,居然连售后都做得如此完美!

说归说,抄归抄,魏山扶一心三用丝毫不见压力。

他翻过下一页新纸,舔饱墨水,看似不经意间说着:“新律典编的怎么样了?”

长孙蛮实在有些跟不上他活跃过头的思路。

一刻钟变三回,简直比女人心还难把握。

她琢磨琢磨回道:“编了一小半了。只每次去信花的时间有些久,一来二去浪费了不少时日。嗯还需要找文曦看看,她对这些比较清楚,能防止我们写错律例。不过每天宣室殿事情也多,有时得累一摞等她有空再细看。”

“……搞半天通了小半年信你们只编了这么点儿?”

“都说了是信件路上耽搁了!!”

少年摇头,漫不经心又写完一张熟宣。

长孙蛮托着腮,对着窗外飘雪出神。

文曦前段时间提醒了她,及笄过后,萧望舒不会再这么放任她了。虽然她现在还猜不出她娘会怎么管束她,但不得不说长孙蛮开始有些急了,她想她得再写一封信去洛阳,告诉小梁得加紧新编了。

“我来帮你编写新律典,怎么样?”

“啊?”

长孙蛮有些愣的眨眨眼。魏山扶勾下纸角最后一字笔锋,眼一掀,笔杆轻轻敲了敲笔洗缸,“叮叮”两声,拉回了她神智。

他慢条斯理续上笔墨,“考虑好了吗?”

“你不是要赶回校尉部……”

“你只管跟我说行不行。至于其他的事,你不必操心。”

不可否认,长孙蛮狠狠心动了。

魏山扶是谁,传说中满身是挂的开服宠儿,他身上随便爆一件装备都够长孙蛮原地飞升。要是有他来参与新律典制作,别说小梁文曦等人可以摸鱼,就是长孙蛮也直接当个甩手掌柜,站在一边儿简略口述中心思想就完了。

更别提,魏山扶从小卷起来的速度无人可比。新律典出世,指日可待。

长孙蛮想也不想,狠狠点了点脑袋,“行行行,当然行!”

魏山扶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抄书的手臂松懈下来,到这会儿才觉得有些酸意。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下一句轻轻慢慢开口道:“我来写,只需要你在旁协助,不需要其他人。”

长孙蛮一下就听出来这狗又在恃才而骄。

她咳了两嗓子,勉强应下:“我会写信去跟小梁说说,不过成与不成不在我。毕竟前头这小半部分他也出了力,我贸然把人踢出去,恐怕不妥。”

“谁说要把他踢出去了?”魏山扶挑眉,“他写的我不会动。同样,我写的也不需要他参与。”

……啊这啊这。

这就是卷王的任性吗?

长孙蛮略有些头疼的再应一句:“行,我会跟他细说。不过……”她目露怀疑,“你能留在长安吗?”

魏山扶抿唇,“会。只是需要你等上一段时日。等我忙完一些事后,我就留在长安陪你编写新律典。”

这次返京,本来也是为了躲过校尉推上来的棘手事。

这两年他在校尉部建树尤佳,司隶部州郡在他督察下,没有官吏敢私相授受暗度陈仓,驻军将领因听闻他魏家军威名,也不敢随意冒犯,对他敬重有加。也因此,州郡麻烦事少了许多,司隶校尉这两年过得不要太舒心,舒心到竟被人抓住了私贿三辅重臣的把柄。

校尉欲求他摆平此事,他嫌麻烦,带人一溜烟跑回了京。结果回京也不安生,三辅府频频请他上门,有的是让他执法严明重惩校尉,有的是苦苦哀求道自己为官不易,更有的企图把水搅得更浑。

在今天之前,魏山扶都打算好好的,不当靶子不插手。

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他想,或许这是一个能让他留京的绝佳机会。

只是——

“会去很久吗?”

少年低眼,看见她伏在案上,下巴垫在手背上,头发上那朵绀碧色的宫花小巧可爱。

最后两字勾连而过,宣纸将将写满角落。他搁下笔,嘴角绷得有些平,“是挺久的。都看不到你过生辰宴了。”

长孙蛮忽略掉心口堵闷,她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又不是见不到了。”

魏山扶却觉得很有什么。

翻过年她就及笄了。按洛阳那边清贵世家的礼俗来说,十三定亲十五出嫁,她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长孙蛮忽然坐直腰身,脸颊上有一道浅浅的红印子。

在魏山扶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时,她大大方方收拢起墨迹干透的宣纸,说道:“好啦,你快去快回吧。我还等着你回来干大事呢。”

……

魏山扶从藏书阁出来,刚过廊庑,就碰见何照青。

他停下步子,恭敬施足了礼,唤了一声:“先生。”

何照青瞄了瞄藏书阁,皮笑肉不笑问:“你小子打哪儿来啊?”

“刚从藏书阁过来。”

“哼,帮她抄书了?”

“学生不敢。”

何照青又是一声轻哼。魏山扶什么德行他还不清楚?别看这小子人模人样,问起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可跟他祖父魏叔丘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忒会诓人!

他懒得再闲聊,摆手就要错身过去,琢磨着等会儿又该如何跟长孙蛮斗智斗勇,不料少年却拦住了他。

魏山扶笑笑,“先生是要去查看书抄得怎么样吗?”

“去去去,你没事就赶紧出宫去。天天往我这儿溜达做什么。”何照青眼睛一瞪。

“我只是想告诉先生一声,您不必轻视她的能力,她可以像从前的我们一样学习韬论策略,治国之才理当不分男女。”

那张皱纹深深的面容滞了一瞬,何照青眯起眼,嘴巴微微往下抿着。

多年师生,魏山扶自然看得出他此时已是极为不悦。

但有些话,他还是得说。

“前日夜里,长公主已私下会见过我祖父。”魏山扶望了眼藏书阁,意有所指道:“似是为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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