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五,太极正殿举行炀帝冥寿大典。
京内官吏早在多日前听闻风声,他州各刺史收到旨意也纷纷进京。一时之间,长安城内权贵云集,大有三年前少帝萧定霓初登大宝时的阵仗。
长孙蛮却前一夜突然生病了。
许是受了凉,她后半夜睡得一点儿也不踏实,睁开眼睛就感到头疼。
长孙蛮嗓子干极了,像是燃了一捧烟。她耐不住口渴,晕晕乎乎摸下床,结果还没走到桌子边儿,眼前一黑两腿趔趄,“扑通”一声摔在木阶上。
梢间外夜里伺候的小丫鬟睡得沉,突闻一声响动,才从梦中惊醒。她有些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瞅见窗纱外映出一盏烛火——隔壁房里睡着的春娘也端着烛台过来了。
春娘轻轻推开门,手里烛光破开室内暗色。
小丫鬟刚披上衣,还没踩稳鞋子,就听到春娘惊声:“哎郡主!绿绸,绿绸!”
绿绸正是这名贪睡的小丫鬟。她心头一咯噔,连衣服也顾不上穿好,赤脚就从梢间奔出来。
只见案边木阶上睡着一人,乌发焉哒哒铺满背脊,那张小脸正透着不正常晕红。
绿绸一下白了脸。
春娘大惊失色,跑过来扶住长孙蛮双肩。等摸到人额头滚烫,她不由急声往屋外呼道:“来人,快去请医工,郡主起了高热!”
……
消息传到纤阿台时,萧望舒正睡得迷糊。
她实在是困倦极了,连手指尖都无力搭在锦被上。院里闹声响了一会儿,没多久罗帐被人撩开,熟悉的气息落在脸庞。萧望舒不自觉皱了皱眉,眼睛半阖半睁,无力垂了又垂,似挣扎着想从睡梦中醒来。待模模糊糊见到长孙无妄的脸,她闭上眼,像猫儿似的从喉间轻弱出声:“……什么事。”
长孙无妄替她别过耳发,低声:“不要紧,阿蛮受了凉,府里医工已经过去了。我一会儿就……”
“什么。”她睁开眼,迷蒙眼神渐渐清明。
萧望舒揉了揉眉心,作势要起身下床,却被他给拦下。
“你干什么,赶紧让开。我要过去一趟。”
长孙无妄无奈安抚道:“你就不能好好听我说完?再过一个时辰就到辰时了,太极殿那儿还需劳神,你且睡下,免得过会儿头疼。我去小庭院看着便可。”
话说到这会儿,萧望舒的睡意已经跑了大半。她有些气闷,抬手打了下男人硬鼓鼓的臂膀,“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精力!”
男人捉住她手吻了吻指尖,“夫人定好了规矩,为夫自然得悉数遵守。”
萧望舒血压值飙升,要不是念着去看闺女,她真的会忍不住挠花他脸。
……
一提这个规矩,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年少没做夫妻时,萧望舒就领略了长孙无妄极具破坏力的独占欲;等两人风光大婚做了夫妻后,萧望舒的人生字典里头一回产生了示弱念头。
可惜任她怎么求饶,鸳鸯帐下的郎君充耳不闻,似也感受不到汗湿的鬓发。除了一下又一下时,他微微阖着眼,半敛的瞳光幽深如狼。恍惚又回到了平就殿学宫那些阴暗角落,两人抵足纠缠,无人窥见那些止于唇齿的暧昧情.事。
那时的萧望舒受不住他几番索求无度,想往后躲去,却被灼热掌心一把扣住脚踝。他呢喃着她小字,随即而来更沉更重的碾磨。
总之呢,长孙无妄的身上前科无数。
而在某次一不小心睡过了头,导致萧望舒错过某位大臣约见后,她单方面对长孙无妄强硬宣布:分房,赶紧的分房!
自然,长孙无妄听了牙磨得嚯嚯响。
两人腻歪这么些年,又一起经历了太多,平日里素来学会了忍让,能不红脸就不红脸,免得大家气性一大,都收不住脾气。
一来二去,吵架是少了许多,可耐不住萧望舒另辟蹊径。光就“分房”一事,这一月就已经不够长孙无妄掰着指头数数了。
好说歹说,他又举起手再三保证不会再胡来,萧望舒才勉勉强强按下心思。
长孙无妄还没来得及高兴,那头萧望舒已经握笔写起东西来。
“……你在写什么?”
“约法三章啊。”
洋洋洒洒一页纸递在男人跟前,萧望舒笑眯眯推上红泥,“白纸黑字,按个手印。”
他低眼看去,渐渐地,脸色愈来愈黑——
“不行。”长孙无妄否决的干脆。
萧望舒同样意志坚定,“那就分房。”
“……也不行。”男人面沉如水。
“分房。”
“玄玄——”
“要么摁手印,要么分房,自己选。”
长孙无妄气得头发根都要竖起来了。
他拿起那页纸重重点了点,激得纸张在空中哗哗作响,可见气愤至极。
“你就不能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吗?”他怒声。
“我怎么没考虑了。”
男人指着一行墨迹,“那这是怎么回事?”
萧望舒觉得没甚不妥,她敲了敲红泥盒,催促他别再磨蹭麻溜把手印摁了。
长孙无妄是真气上头了。
他拿起笔在“三”字上舞了个黑团,又在旁边工工整整写了个“八”字,眉宇才稍稍舒展些。
萧望舒冷笑,“一旬就十天,你写个八跟没写有什么区别?”
“区别难道不大吗?”男人坦坦荡荡放下笔,“四天一歇,正好是一旬。比你定的时间好算多了。”
“……分房!!”
鉴于两人没谈拢,当夜,萧望舒怒而锁门。
只不过长孙无妄梁上君子的本事实在不耐,他轻而易举转入内室,倚着墙角笑而不语,静看萧望舒在浴桶里气得不行。
后面嘛……箭在弦上,临阵待发。长孙无妄又是暴躁又是无奈地咬了口雪团,听得她一声惊呼,他方抬起头,手指碾过她唇上口脂,恶狠狠印在那页薄纸上。
……
小庭院灯火通明。
忙碌的侍女们走来走去,或打水,或换衣,或煎药。春娘守在榻前,万不敢再离半步。
小丫鬟绿绸害怕得跪在外间,心里忐忑会迎来怎样的责罚。今晚是她第一次守夜,就出了这样的事,可想而知春娘过后会怎么罚她。或许、或许殿下和君侯……
一想想这些,绿绸打了个冷颤,几乎要哭了出来。她是实在没想到,郡主贴身伺候的小丫鬟竟是这般不好当,再有体面又如何,哪有命重要!
长孙蛮再醒来时,将将瞥见萧望舒坐起身像是要离去。
似乎回到了年幼那会儿,她娘也是这样守在她床边,不厌其烦地擦拭着她额头的汗。
这些年公主府人来人往,不复以往宁静安谧,而萧望舒也忙于政事,再没像幼时搂着她闲暇漫聊。
虽然她爹娘平日不忘关怀,但同这般温情亲密已有多年不见。
长孙蛮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委屈,她迷迷糊糊哭道:“阿娘。”
见她苏醒,萧望舒悬在心头上的不安烟消云散。她坐在床边,轻轻拍着锦被,安抚道:“阿娘在这儿,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已经去请秦先生过府来了,阿蛮乖,很快就会没事的。”
“我头疼。”她烧得有些糊涂,眼睛又胀又疼,相比于滚烫体温,这颗滑入发间的泪珠都有些泛凉。
萧望舒心疼的抹去她眼泪,“等会儿吃了药就不疼了。”她转头吩咐春娘,“去催催,让他们快些把药端过来。”
发热虽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府里医工也能治,可稍有不甚就容易成大毛病。萧望舒先命他们开了方子消热,就等秦互过来再好好调理一下,免得伤了元气。
朦朦胧胧间,长孙蛮感觉有一只大手摩挲着她额头。她费力睁开眼睛,看见她爹严肃着一张脸,少见地不苟言笑,正在盘问底下侍人:“这儿怎么青了一块。”
“郡主夜里口渴,结果摔着了。”
他皱眉,“你们是怎么伺候人的?”
几个侍人大气不敢出。
恰巧这会儿春娘把药端进来了。
萧望舒接过药,等热气散了些,她试了试温度感觉正好,长孙无妄遂揽起闺女。一个在喂药,一个在递蜜饯擦嘴。结果半碗药还没喝干净,一小碟蜜饯就被吃了个干净。
萧望舒瞪眼,示意某人不要太过分。
后者忙着擦擦闺女嘴巴,招呼人再上一碟子,面色如常示意她再喂,一点也不心虚。
萧望舒汤勺一放,冷笑。
长孙无妄摸摸鼻尖,“这药我闻着都苦,得吃点甜的压一压。”
“药效要是不够,你想让她烧多久?”
“……就吃一点。”
萧望舒指着侍人手上满满一碟子累成小山的蜜饯,“你给我说这叫一点?”
他万分无辜,手一摊,“我可没说要上这么多。”
长孙蛮心好累。
她刚被喂了一口药,现在嘴巴正苦着,那头碗里眼见着还有两三口。
她爹娘却大有好好理论一番的架势。
长孙蛮颤颤巍巍伸出细胳膊,拿过药碗,一口干了。
“……。”正要battle一场的夫妻俩偃旗息鼓。
她娘清咳两声:“儿啊,你头还疼吗?”
“不吵吵就不疼。”
她爹小心翼翼:“闺女,要吃口甜的吗?”
闻言,她娘身上肉眼可见气压猛降,而她爹活像戏台上插满靠旗的大武生——一身flag而不自知。
“……给我一碗水吧。我漱漱口。”
立刻有机灵的侍人送上茶水,甚至于连吐水的玄瓷小翁都备好了,长孙蛮咕噜咕噜漱了口,发现脑袋更昏了。
这边,萧望舒与长孙无妄两人还没有想出下一句安抚闺女的话头。
那厢,长孙蛮毫不犹豫选择躺平,安详的拉了拉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