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隆冬元月下了几场大雪,时令反倒渐渐暖和了许多。冬日将去,万物复苏。等到小庭院里的花树抽出缕缕新芽时,一年一度的花朝盛会也纷至沓来。
这一天,是长孙蛮及笄之日,也是她满打满算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第十五个年头。
打从月前病了一场,长孙蛮夜里就睡得不太踏实。原因无他,梢间外的小丫鬟绿绸被吓了一遭,连带其他人也杯弓蛇影。每至夜半,总会有人捧着烛台悄声走进内室看看。
长孙蛮明里暗里劝了好几次,春娘却不为所动,反倒乐见其成说院里的丫头们懂事了。
春娘自她出生时就在服侍,挂心她身上大小事。长孙蛮难以拒绝这份好意,只能拉过绿绸等人,委婉提了提自己夜里不喜旁人在床边转悠。
好心办了坏事,绿绸等人自然又是一阵惊慌。她们连忙诚惶诚恐应下,心里却暗自琢磨以后在梢间待着耳朵得竖直了。
这不,刚听到内室有些小动静,早在外间整理衣裳的绿绸猛地站起身。她先是开条门缝告知春娘,紧接着忙转进内室。
打起薄幔,拥被而憩的少女睁了睁眼,她嗓音里还带着浓厚鼻音,问:“多少时辰了?”
“还有一刻钟就到辰时了。郡主,您该起了。”
屋外响起春娘吩咐人的声音。
长孙蛮又使劲眨巴眨巴两下眼睛,脑子放空了好一会儿,等到鱼贯而入的侍女捧着洗漱用具进来后,她方坐起身来伸了个拦腰。
自逢月前病愈,萧望舒就特意叮嘱了小庭院众人好生照看,春娘遂由着她多睡会儿。时隔多年再次眠床,长孙蛮感动得眼泪汪汪。
因及笄之由,打前日起长孙蛮就在平就殿告了假。可今天不同往日,郡主这会儿才醒来……辰时过后,那些参加笄礼的宾客可就陆陆续续来了!
春娘脸色着急,忙催促底下人准备梳妆,小丫头们喏喏应声,手脚更麻利了些。等到收拾完毕,长孙蛮看着镜中垂髫簪花的少女,目光微微怔然。
她不由想到文曦、林滢及笄时,是否也像她这样突然感怀还未长大的日子。
正想着,院里长廊传来女儿家的嬉笑逗乐声。长孙蛮眺向半开窗扉,艳阳晴日,海棠花正开得茂盛,空气里浮动着清幽花香,亭廊曲折,远处走来几道裙衫妍丽的窈窕身影。
春娘望了一眼,赶紧上来替长孙蛮挽了个小鬏鬏,“是长平郡主她们来了。”小丫鬟们纷纷收拾起用具,绿绸小跑出门,传声小厨房赶紧把准备好的茶水点心端上来。
一切收拾俱毕,廊下姑娘们也走近了。
春娘打起精神,又仔仔细细整理了一番长孙蛮衣裳。
她可不想让人看出来今天郡主也赖床了……
打头进门的小小少女衣着素衫,只因前不久刚过热孝,她仅头顶簪了一朵浅青色宫花。这会儿她扬起脸,笑眼弯眉,看着十分和善喜庆。
春娘等人赶忙见礼,道了一声:“景宁公主。”
……
囚禁永巷的先淑妃文氏殁,七公主便成一介孤女。
虽然文家仍在京都,可到底不能护佑人一辈子,七公主早晚是会嫁人的。十二三岁正是定亲的好年纪,长安城里不少败落人家心思活跃起来,指望尚个公主回去,下半辈子安安逸逸享受荣华富贵。
反正这位公主与当今陛下打小就不对脸,想来那位寡言少语的帝王对这些无伤大雅之事并不会在意。
一众人心头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结果没等到计划开始,素来不过问宫闱之事的陛下却一反常态,亲自拟旨赐下封号“景宁”。一抬再抬的圣恩厚赐,谁都瞧得出这番重视之意。长安的破落户们瞬间作鸟兽散,再没了声响。
说起这个封号,萧成霜额角就忍不住跳了跳。
宫规森严,永巷灵堂摆不了多久,长孙蛮提出把棺椁送出宫,至于送去哪儿,文曦心里早有成算。
萧成霜就跟着马车摇摇晃晃到了京外庄子上,听说这地方是她娘以前爱待的地儿。等到要下葬时,她昏天黑地哭了两宿,哭舒坦了,眼睛也肿得像核桃。
赶巧文曦带了个消息过来。
说是泥猴要给她万年不动的名头升个级,萧成霜高兴得连眼泪都少掉了两颗。
等看到亲亲表姐在纸上写出两个大字,萧成霜终于想起来了,泥猴打小爱欺负人的臭屁性子也是万年不改。
“……他这是存心的!!”
文曦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也没发觉奇怪之处,“有什么不妥吗?”
萧成霜满脸悲愤,指着字疯狂输出:“他在嘲讽我!静宁静宁,你看看我身上哪里有一点’静宁’的苗头。张冠李戴,货不对板,这要是传出去,长安城里的小妖精们肯定笑得皮都展开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在平就殿里混!可恶!他绝对是在以权谋私,仗势欺人……”
文曦揉了揉眉心。她觉得萧成霜还是没长大,现在风口浪尖的,是她争论抠字眼的时候么。
但转念一想,文曦又微微松了口气。
不谙世事也好,萧成霜的性子随了文雪,大大咧咧心境随和。这样的人在以后面对再苦窘境,也不会想不通干些傻事。
如文雪所托,她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便好。
思及此,文曦吐出浊气,好脾气同她说道:“可是中书省那边已经听了口谕,正在着手拟旨呢。”
萧成霜眼珠骨碌碌一转,“口谕多好办呀。”
文曦面色疑惑,端看她握起笔,写了个大大的“景”字。
“喏。”她拍拍手念了两声,满意点头:“嗯,勉勉强强吧。”
……她到底知不知道传下口谕的人是当朝天子。
岂能随意朝令夕改。
文曦对此很是无奈。回到宫中后,她原想提醒萧定霓或许可以暂缓赐封一事,不料随行黄门先把事情委婉报给了少年帝王。
御下不力,文曦很是恼怒。她去紫宸殿请罪,希望他能宽恕萧成霜出言不逊,不承想刚走到半途,萧成霜加封景宁公主一事便传遍了长安。
……
内宫侍人惯会踩高捧低,相比没落下去的文家,坐在龙椅上的帝王自然更受青睐。
即使萧定霓从来没有插手朝政的心思,可总耐不住有些人喜欢往跟前凑。加之万俟葵放手未管,这股势头愈演愈烈,到如今稍有风吹草动,萧定霓便能听到一耳朵。
起初,文曦也不懂公主府之意。
直到某日撞见万俟葵静静立在巨石后,面色如常,假山林立外的几步之距,龙袍着身的少年不发一言,身旁一名小黄门躬着腰,谄笑道:“今日宣室殿上了本折子,是谏议大夫柳植柳大人的。柳大人真不愧是两朝直臣,挂念陛下不说,还狠狠叱责她们祸乱朝纲。奴婢今日看着宣室里的那位脸色不太好……”
万俟葵转身瞥见她时,文曦忘了自己当时是什么神情。她只记得那名身影纤细的女官大人挑眉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示意安静些随她转出百花苑。
“万俟大人……”
“你怎么看?”
文曦惊讶抬头,万俟葵笑着又问道:“你觉得咱们这位陛下是真不在意这些事吗?”
文曦本能地想点头。
万俟葵的目光却如利箭,将她周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想,薛家早被公西氏灭了满门,柳植虽是他姨父,可当年因为外任他州,才苟活了下来。
如今柳植为了他直言不讳得罪公主府,他又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可是谁又能万分笃定地保证,柳植这么做就一定是出于拳拳爱护之心——天下熙攘皆为利来。萧定霓或许会动恻隐之心,但他还没有笨到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亲情,甘愿冒险罔顾性命。
文曦摇了摇头,坦然回望着她,道:“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我的家人,在我孤立无援时愿意为我站出来说话,我会很感动。可是,万俟大人。”她顿了顿,脸上带了点无奈:“陛下已经没有家人了。”
万俟葵蓦地笑了起来。
她点点头,轻轻拨掉少女发上绿叶,笑意柔和,“你说的不错,好姑娘。”
……
小庭院做点心的手艺不错。
至少萧成霜进屋还没半盏茶的时间,就已经吃了一小碟糯米团了。
她打了个嗝儿,引得那方说着话的林滢回头一望。
“你就不能斯文秀气些?”林滢很不客气指指点点。
萧成霜满不在乎摆手,“吃东西是享受,规规矩矩放不开手脚还有什么意思?你不是吃货,当然不懂我们的快乐。是吧阿蛮?”
长孙蛮这会儿正饿了,但她这段时间胃口不佳,只捧着一碗百合粥喝着,“我觉得斯文秀气这四个字这辈子与你无缘了。不过有一点我得跟你提提,你这两年最好少吃些甜食。”
“为什么?”萧成霜有点不解。
“很简单呀,免得你横着长的时候抱着我哭。”
林滢拍案大笑,悄咪咪捧着糕吃的小花眨巴眨巴眼睛,放下手往袖子里藏了藏。
她今年就快满六岁了,正是贪玩好吃的年纪,打小跟在萧成霜屁股后面混,也养成了爱吃甜食的毛病。这段时间正当换牙,可把万俟葵折腾得不轻。
笑够了,林滢抹抹眼泪花,捧着肚子“哎呦”叫唤,“我说萧霜霜,你能不能长点儿心呀。人小花妹妹还在一旁看着呢,你就不能做个好榜样忍忍嘴吗。”
萧成霜转脸一看,一眼就瞅见小花不对劲。她面无表情摊手,“……给我。”
小花摇头,小脸蛋老实巴交,“什么都没有,真的。”
这都是她当年玩剩下的招数。萧成霜哼哼两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辣手摧袖。“啪嗒”一声,一小块留着牙印子的糯米团掉了出来。
小花瘪嘴。
萧成霜瞪眼。
长孙蛮林滢赶忙做和事佬。一人拉过小姑娘,一人捏了捏某位公主气鼓鼓的脸。
“疼疼疼。”
长孙蛮松手叉腰,“今天是我生辰,可别整些幺蛾子。”
萧成霜捂脸,委屈巴巴:“那再上一碟松仁糕。”
“……别给小花看见。”
萧成霜眉开眼笑,连连点头保证。
……
林滢去年是在洛阳及笄。
鉴于长孙蛮萧成霜等人踏不出长安,文曦遂代表姐妹团出使洛阳。
两年时间未见,这一次再见面时,长孙蛮却发觉林滢变了——似乎远离长安之争的时光里,那个年幼时骄矜傲气的林滢又重新回来了。
她变得鲜活明媚,眼睛里闪着光,说话间笑声不断,再没有那两年死气沉沉敏感自卑。
“阿蛮,你知道吗,我真庆幸去了洛阳。”林滢拿起小梳子,为小花梳起头发。
长孙蛮在妆奁里寻摸珠花,闻言丝毫不觉奇怪。这次见她就满面红光,一看就过得逍遥快活。不像自己被关在长安城里,半点远门都出不得。
林滢已经盘好了两个小鬏鬏,长孙蛮摸出几颗小巧明珠,给小花簪上去。
“你还住在邙上学宫吗?”
有颗珠子没簪稳,林滢摁了摁,“邙山风景挺好的,我喜欢住在那儿……还有那儿的人。”她突然看向长孙蛮,问了句:“阿蛮,你和魏山扶还是老样子吗?”
“……嗯?”
长孙蛮神情微愣。她没想到林滢会突然问这么一句话。
林滢却又笑出声来。她搂着小花,笑眯眯朝长孙蛮说道:“我这次来也是想告诉你一声,我有心上人了。过两年记得来洛阳喝喜酒呀。”
长孙蛮迷惑不解,“公西璧跑洛阳去了?他怎么舍得丢下那一大堆亲戚……等会儿。”
她突然意识到林滢是在说“有心上人”。
这意思是——
长孙蛮瞪大眼睛,“你不喜欢公西璧了?”
再度提及这个名字,林滢已经十分淡然。
她下巴搁在小花肩头,“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桥。诚如他所说,我们之间嘛……”她歪着头,笑了一下,“有缘无分,不必强求。”
……
炀帝冥寿大典那日,祭祀台前,头戴十二冕旒的少年帝王走下皇位,于万官朝拜前罪己陈词无善断朝政之能,为免延误国事,特奉姑母萧望舒为萧太主,赐掌玉玺,上殿摄政。
自此,宣室殿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忙完一通,文曦将将踩着时辰过来小庭院。
萧成霜赶忙拉过小花挡在圆圆肚子前,生怕文曦看出她又贪嘴。
小花鼓了鼓腮帮子,问道:“霜霜姐,你肚子怎么这么圆呀。”
萧成霜脸色一僵,一抬头,正对上她表姐似笑非笑的脸。
文曦这会儿过来却不是说闲话的。
她刚刚才得了消息,担心一会儿长孙蛮措手不及,赶忙过来先知会一声。
故此,文曦淡淡瞟了眼萧成霜,“一会儿回去绕着庄子跑三圈。”
萧成霜哀嚎:“那庄子有十六亩地呢!!”
“五圈。”
“……文曦你信不信我告你虐待小孩儿!”
“哦。那就再加两圈吧。”文曦摊手,“反正都是虐待了,咱们就认真点。”
“??”
林滢磕着瓜子,看戏看得不亦乐乎,中途还招手让小花过来,抓了把瓜子儿让她剥壳。
长孙蛮忍住笑意,拉过文曦,道:“你小心她回头饿狠了,晚上再吃两只烤鸡进去。”
此话一出,林滢“扑哧”一声吐出瓜子壳,又开始捧腹大笑。
萧成霜觉得这日子简直没法儿过了!
她一定要离家出走!
……
时辰快到了,林滢等人作为宾客要去观礼,先随春娘过去。文曦慢了半步,拉着长孙蛮低声道:“今天我路过中书省,正逢属官理出百官花名册要送去宣室。”
“这件事往年都会做呀,你怎么……”
“阿蛮,先生致仕了。”
长孙蛮愣住。
一时半会儿间,她反应不过来文曦口中的“先生”是谁。
“你在说什么?”
文曦叹气:“说是致仕,不如说是告老乞身。先生尚不满古稀之年,如今辞官而去,可能是想念家乡了。”
大夫七十而致仕。依何照青的年纪,再待三年也不为过。更别提有些时候朝中元老历经三朝,任至七十五还没告老还乡的例子比比皆是。
“怎么就、这么突然?”长孙蛮急得上手比划了两下,“前两天他还说要送份礼物给我。我、我及笄了,老头儿说他很高兴。”
文曦连忙拍拍她手,安抚说:“你先别急。你想一想,现在长安并不安稳,急流勇退未尝不是一种明智。先生想回乡去了,这是件好事。他不用再沉浮官场,可以和好朋友舒舒坦坦喝点小酒了。”
这番安慰并没有让长孙蛮舒心下来。
她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问:“那以后呢,平就殿是谁过来任教。”
文曦的手微微一顿。
这才是她急忙过来告知的缘由。一会儿笄礼过后,围观的小娘子们不乏学宫同窗,昨日新来的掌殿博士已去上任,这件事势必瞒不住的。
文曦不由地暗自叹了口气,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稍微细想便知。
何照青一辈子都在念叨孔孟圣贤,一生循规蹈矩,最恨弄权贼臣。当初要不是看公西璧出淤泥而不染,他也不会收入门下。同理,他可以教导长孙蛮四书五经,也可以给她传授做人的道理,除了涉及到推行新政的一切。
公主府新政,在何照青眼里简直是有违常伦,他极为固执地反对着,包括给他的女弟子讲述朝政——他并不希望由他亲手传递着新政的薪火延续。
自然,萧望舒忍了多年,如今不会再忍了。
文曦并不想长孙蛮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慌乱无措。
她尽量缓和着语气,说出一个名字:“御史中丞田柯。听说他是魏太尉门生,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特别是对治国理政方面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很是不俗。”
长孙蛮怔在原地,肩膀耷拉下来。
似乎在这一瞬听懂了什么,她动了动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