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阳郡主的及笄礼,已是长安贵族们最近最为翘首以待之事。
那些平日里素来与公主府亲近的朝臣家眷纷纷带着自家小娘子登门,或有平就殿同窗之谊的,更是备上一份厚礼,彰显自家与郡主亲厚。
院中花树悬彩,绫罗飘带,小娘子们手执纨扇,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有的停在廊下掩嘴谈笑,有的拎起绮丽裙衫,悄悄靠近花枝上彩翅翩翩的蝴蝶,欲扇儿一扑,在这花朝盛会上捉只彩蝶显摆。还有的正对着水翁鱼儿整理仪容,一双眼睛不时瞄向垂花门,心里念叨那位郡主怎地还不过来?
众人心思各异,院中来来往往衣香鬓影。
日头渐渐上来了。兽口滴漏上的刻尺往上挪了挪,将将移到一条长线时,廊下远远转出一群衣着雍容的人影。
为首男女并肩相携,皆着一身乌赤华服,举步行动间,金丝绣的锦凤朝凰随袍翻飞。其后不紧不慢缀着两人,一位正是前几年引得天下群英震动、如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司家将帅司青衡,而另一位言笑晏晏的女子则是长居宣室的内舍人万俟葵。
看见这四人出现,早有心理准备的众人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震。
女眷们纷纷矮下身子行礼问安。
正此时,垂花门后也有了动静。墙头垂落的女萝总算稀疏些,嬉笑而来的少女们视线一越,望见不远处廊下几人,顿时不约而同地正起脸色,收了笑闹之声。
渐渐近了——
特敕宣室观书的文府嫡女,近来被天子厚爱的景宁公主,就连远在洛阳久不回长安的长平郡主也来了!
众人齐齐吸了口气。
这哪里是一个郡主的及笄之礼。
恐怕就连深宫中的帝女也难有这样的尊荣。
万俟葵当惯了女官,统筹这些场面不在话下。她先是招手让少女们过来,接着牵住小花的手,笑眯眯朝几人之中年纪最大也最稳妥的文曦道:“笄礼快开始了,娘子们还不快快先找好位置。免得一会儿挤起来……”
她这么一提醒,底下有心思好好观礼的女眷们顿时移了两步。萧成霜赶紧拉着林滢就往前头凑,嘀咕道:“对对对,我得好好看看。你们都及笄了,就剩我了,我今天可得仔仔细细观摩观摩。”
林滢不能理解她的脑回路,“你及笄自然由宗正寺操办,观摩这个作甚?”
萧成霜掰着指头说道:“我起码得知道具体流程吧?要不然两眼一抹黑,到时候宗正寺要是给我小鞋穿,或者是泥猴想要坑我也不知道……”
“……人家都是皇帝了。”林滢忍不住提醒她。
“是皇帝又怎么了。”萧成霜摊手,黑白分明的眼睛写得明明白白,“阿蛮还是阿蛮,你还是你。他不也还是泥猴。”
林滢有点子恍惚。
一时半会儿嗫嚅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她只能硬着头皮道:“额,你说的是。”
……
司青衡这次是作为长孙蛮笄礼的正宾出席的。
所谓正宾,便是等会儿要给长孙蛮加笄的人。一般是由德才兼备的女性长者担任。
这场笄礼的主角登场的盏茶功夫,那边司青衡已经盥洗好双手了。
萧望舒会选择司青衡做自己女儿正宾,实属众人意料之中的事。时隔多年,有些同年纪的妇人到这会儿还是不能相信,那位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怎么就是女儿身呢……还跟林家那位悍将关系匪浅。
思绪一飘,笄礼已至加钗环节。
娉娉袅袅的少女素衣长笄,正襟危坐,待自己姨母嘴里念叨完一大堆祝词后,又被正了正发钗,方起身回房换衣。
如此往复,直至长孙蛮头顶钗冠,身着华丽礼服,艰难地转过脖子和身躯面向众人,这场繁琐冗长的笄礼才算告了一个段落。
这会儿长孙蛮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冒汗。
她现在无比后悔没有同萧成霜一起接受吃货的邀请。
一碗百合粥根本不顶事好吗。
众人随侍人去往宴席。文曦扶住她,留在队伍后面慢慢往那边挪。
“你手怎么这么凉?”她摸到一手汗,有些惊讶。
长孙蛮有气无力摇了摇头,“没事。就是累得慌。”
“再忍忍,等开宴后就能回房去了。”
文曦及笄那会儿也累得够呛,但还没到长孙蛮这浑身冒汗的程度。
她想了想接下来流程是……文曦停下来,叮嘱道:“就是时间有些长,但最后一点尾巴,咬咬牙就过去了。”
如她所说,长孙蛮确实等了挺长一段时间。
萧望舒正举杯说着什么贺词,长孙蛮按规矩站在不远处的另一边儿。
这地方离一桌筵席挺近,赶巧,坐的两位小娘子是她同窗。
她们正低声说着昨日新上任的掌殿博士。说他教学严厉,动不动就拍桌唬人,满口都是整肃学风;说他重新定了学宫规矩,殿里除了笔墨纸砚一概不许带进来。她们刚进东殿时埋在墙根儿的升学酒也被他挖了出来,连同那些违禁物一并扔进了废井中。
她们唉了一声,又叹口气。一个捧着脸不满道先生为什么要走呀。另一个惋惜附和道相比之下何老头儿可是好太多啦。
长孙蛮立在那儿听了许久。
她像根不会说话的木头,静静抬头望着蔚蓝如洗的天空。
远处,自由的鸟儿成群飞离,逃也似的争渡出长安。
一生为官清廉的何照青离开长安了。
不是因为年老致仕,也不是新旧更替的洪流太过凶猛。
而是……
“阿蛮,快过来。”
她回过神,小葵笑着伸出手,牵引她走向主座。
原来是她娘终于说完了那段冗长枯燥的腹稿。
头顶是重重的钗冠,身上是重重的礼服,长孙蛮走得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生怕颈椎不断攀升疼痛高峰——或许再疼一点点,她就会抬手挥掉这顶华丽钗冠,于众人前哗然失仪。
长孙蛮感觉自己像被人绷至极点的弦,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
萧望舒伸出一只手,“阿蛮。”
她抬头,看见长孙无妄眼神温和,笑着示意她看向他身旁丽人。长孙蛮眼珠微转,瞳孔中清晰倒映出那张清绝至美的脸。
“来,阿娘扶你上来。”萧望舒看出了自己女儿对盛装尚不适应。
主座前有两梯石阶,长孙蛮低眼看了一下,却没有松开万俟葵的手。
相反,她收紧了掌心,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想起了何照青,更远些,是林滢离开长安那天的画面。再近点,却是那群高飞远去的鸟儿。
长孙蛮突然有些难过。
即使是试图去学习改变着什么,可她依旧是一直生活在父母羽翼庇佑下的金丝鸟。强者为尊的世界里,她太弱小了。她的翅膀抵挡不住一丝飓风,也根本不能转圜狂澜。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如奔涌而去的浪涛,永不复回。
“小葵就好了。”她这般说着。
头一次于众人前拒绝了她娘。
萧望舒手一滞。
她微微眯起眼眸,阳光下少女面色安静。
或许旁人看不出任何异常,但萧望舒知道,长孙蛮闷气自小惯是如此。
同样地,熟知这点的万俟葵心下生疑,长孙无妄也蹙了下眉头。
倒是司青衡没觉着有什么。
她在后边等了老半天,还等着给长孙蛮送酒呢。这几个人怎么做事磨磨蹭蹭的。
“小葵。”司青衡唤了一声。
萧望舒不动声色垂袖,万俟葵连忙从善如流地带人上了主位。
祭酒一过,就该是取字。本来这也是司青衡的活儿,但她实在不想再念那么长的腹稿,再加上萧望舒长孙无妄两人有别的打算,故而接下来由俩夫妻全权接手。
“别人都兴取字,规束儿女们余生上进。阿娘却不想拘着你活得这样难过。”
长孙蛮微怔。
萧望舒轻柔挽过她耳发,继续说道:“我只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无论何时何地,总能逢凶化吉。”
这一刻,所有的难过气闷烟消云散。
她的鼻腔一抽一抽地泛起刺疼,有些酸酸的。
长孙蛮不由抬起眼,目光中萧望舒那双清凌眼眸含笑弯着,露出几丝细纹。
长孙无妄道:“你自小体弱多病,我们无奈只给你取了小字阿蛮。如今你已长至成人,阿爹阿娘不求什么,惟求你以后康顺安乐,事事坦途。故此,我们想了想,决定为你再取一个大名。”
他说完,看了眼萧望舒。
后者似在想些什么,少见地慢了半拍,从袖间拿出一封烫金红笺。
长孙蛮垂首接过来。
低眼看去,红笺上字迹柔美清婉,出自谁手她再熟悉不过。
“攸宁。”萧望舒眼角有些润,抿出一个笑意,“长孙攸宁,这是你的名字。”
……
田柯自上任平就殿掌殿博士后,东西两殿的学子们鸡飞狗跳。特别是西殿那群小萝卜头们,直把前任御史中丞大人气得怒发冲冠,就差配上一把大刀搭个戏台唱戏。
当然,这些小屁孩们并不是田柯身上的任务。
他着重观察的对象正在东殿,正是殿下特意叮嘱教导的清阳郡主。
对此,长孙蛮简直是苦不堪言。
为了躲避追在身后叨念的田柯,她重新读取年幼时上房揭瓦的记忆。
都掏家底了还能咋地啊!
可田柯愣是能在犄角旮沓里把她翻出来。
长孙蛮抱拳:……瑞思拜!
思来想去,吃了一回又一回败仗,长孙蛮终于悟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不就是学吗,这就去藏书阁打地铺去。
闻风而动的田柯又寻来了。
不过这次看见郡主安坐在书卷周围,田柯顺心的点点头。
不错不错,有长进有长进,总算明白天道酬勤这个道理了。郡主天资聪慧又如何,于田柯而言,脚踏实地稳扎稳打走好每一步才是他的教学方针。
田柯心满意足前脚刚走,长孙蛮翻完一本山川游记,往边儿上一扔。那堆累成小山的书堆又重上一本。
这边架上书册子基本都看完了。长孙蛮张望了两圈,把注意打在了那头堆放竹简的墙上。
墙下面都是经常被人翻阅的学问书,诸如四书五经之类的。长孙蛮仰了仰脖子,看到高高顶上那堆无人翻动的竹简,一边儿扶着墙梯往上攀,一边儿瞄着垂落在外的象牙牌上写着什么。
她瞧得专心,并没注意到身量颀长高大的少年走近。
直到墙梯被敲了敲,爬了一半的长孙蛮低头,看见魏山扶熟悉的脸。
“诶,你怎么。不是。”她眨了眨眼睛,太过突然,说的话也有些颠三倒四,“你多久回来的。你刚回来?”长孙蛮看见他袍边干涸的泥尘。
魏山扶挑了挑眉,算是应她这句话。
接着,少年屈起一只长腿,踩在墙梯上,朝长孙蛮伸开双臂。
他声音里有连日疲惫的低哑,“过来。我抱你下去。”